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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音流韶5:曼荼羅(典藏版)(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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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音流韶5:曼荼羅(典藏版)(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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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步非煙成名作,豆瓣超多好評,開創女性武俠先河,無數粉絲心中最經典的作品,極具典藏價值,十年口碑經久不衰!

一泓清流,幾般相思。
華音盛宴中,有一朵水蓮,靜默地開在遍野的曼陀羅間。
他將她護在懷中,小心守候,不讓任何風雨浸透她的純真;
他將她藏在心裡,默默守護,傾盡所有努力成全她的善良。
落紅驚散秋波上,始記蓮花夢裡身。
這朵蓮花,究竟身落何處……

曼荼羅之陣窮天地之秘,引動入陣者心魔,入此陣者必永墮輪回,在陣中生生死死,轉劫不休。
這,是為相思設下的一場陷阱。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盛,人生八苦,凡塵之人,莫能超脫。八苦曆受,驚懼迷惘中,那一瞬的眼神,讓相思的心安定了下來,她和卓王孫之間籠罩的迷霧仿佛盡散……
陣主現身,昔年師徒舊誼,如今拔劍相向。一泓春水,一縷風月,殺機蘊藏……

作者簡介

步非煙

文學博士,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青春文學作家,其作品大氣磅礴,汪洋恣肆,想像力神奇詭譎,筆風變化萬端,極大突破了女性寫作的局限,得到了“百變天後”的美譽,是近年來兼具實力和號召力的新銳青春偶像派實力作家。

目次

第一章、平林漠漠雨飛花 2
第二章、飄落雲台各天涯 8
第三章、五夜霜鐘啼破夢 15
第四章、萬里秋山芙蓉霞 18
第五章、芙蓉雲深棲神獸 23
第六章、琉璃赤松暗相授 28
第七章、照影邪靈碧血新 32
第八章、同舟稚子春容瘦 39
第九章、荒山古潭玉紋清 42
第十章、山中之人好長生 46
第十一章、九幽玄谷催龍戰 51
第十二章、仲天風雷侵碧城 56
第十三章、城中黎老哭新墳 61
第十四章、將軍鸞台接紫雲 66
第十五章、一夢繁華成灰土 71
第十六章、天地浮生自芸芸 76
第十七章、浮生欲老花間樹 82
第十八章、弦絕霓裳羽衣舞 90
第十九章、春心堪破兩意癡 95
第二十章、八瓣梵花出玉府 99
第二十一章、龍吟神峰閶闔開 103
第二十二章、一世塵緣鏡中來 108
第二十三章、破壁十年生死處 114
第二十四章、清宵孤月照靈台 120
第二十五章、燭影依稀舊時妝 125
第二十六章、袖底青鋒日重光 130
第二十七章、風月三生知何在 135
第二十八章、彈鋏歸去暮色長 141

書摘/試閱

楔子

石道,筆直地向下延伸,似乎能直達地底。
它仿佛是上古天戰時留下的殘跡,神明之劍瞬間洞穿了大地,才能在岩石間留下如此深邃的罅隙。然而,陰冷的牆壁上嶙峋的斧鑿痕跡,卻昭示著這裡並非天然,而是千百年前,人力鑿穿地下山脈而成。
這又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僅是想像,已讓人心驚。
曼陀羅手持一盞油燈,沿著隧道緩步前行。血紅色的裙擺無風自動,宛如一朵暗夜的妖花。
半個時辰後,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以數人合抱粗的雕花石柱。借著幽微的燈光,一處地下宮殿在石柱後顯露出一角。
僅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已有令人歎為觀止的恢弘。讓人忍不住想上前,一探究竟。
曼陀羅卻止住了腳步。
她知道,自己已經不能貿然前進了——除非得到了地宮主人的許可。
淡淡微風從她面前拂過,帶來若有若無的暖意。與石道中的森寒形成了鮮明對比。地下世界也因此被分為冷暖兩半,仿佛結出了一個無形的結界。
曼陀羅卻知道,這春風中包含的殺機。
她躬身將燈放在一旁,面向地宮中的黑暗,肅然而立,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該如何稱呼地宮主人。
“……拜見陣主大人。”
隨即是長久的沉默,讓人甚至不清楚地宮中是否有人。
但曼陀羅依舊敬立著,等得越久,她臉上的敬畏就越深。
她向來不是一個守規矩的人,此刻卻不得不敬畏。畢竟地宮主人,是中原最值得畏懼的人之一。
良久,一個聲音響起。
“你來何意?”
曼陀羅躬身道:“為了讓聖主獲得毀滅之力,我必須將相思帶回樂勝倫宮,但她身邊絕頂高手太多,若無陣主協助,萬難完成此事。”
那個聲音淡淡打斷:“聖主?”
曼陀羅遲疑了片刻:“就是……教主大人。”
那人沉吟片刻“是他。我和他曾約定,嚴守邊界,互不干涉,已有數年。又何須在此破例?”
曼陀羅:“在下也知道,自從陣主大人接掌了雲南曼荼羅教以來,就已自立門戶,不再受藏邊總教節制。但此事關係到毀滅之力的覺醒,非同小可,還請陣主看在兩教同出一源的份上,施以援手。”
那聲音淡淡道:“毀滅之力是否覺醒,乃是神的意志,非人力所為,也非我所關心的。”
這分明是拒絕之意,但曼陀羅並不甘心:“那楊逸之呢?陣主也不關心麼?”
那個聲音有片刻的沉默。
曼陀羅:“他此刻,正與相思同行,寸步不離。只要陣主肯教給我穿行曼荼羅陣的方法,我便將他們全部引入陣中。那時,您可除此孽徒,清理門戶,而我也可找機會擄走相思。既是兩全之策,何不聯手為之?”
那個聲音微微冷笑:“我若想清理門戶,還需與人聯手?”
曼荼羅:“陣主天下無敵,自然不需要與人聯手。楊逸之入陣後,必死無疑。但與他同行的,還有另外兩個人——卓王孫、晏馨明。此二人不僅武功高強,而且智計無雙,行事不拘常理。若稍有閃失,讓這行人破陣而出,毀壞了法陣……”
那聲音微哂道:“你錯了,曼荼羅陣窮天地之秘,絕無破法,就算毀滅之神親身降臨,亦不能例外。”
這句話說得極為傲慢,對於濕婆忠實信徒曼陀羅而言,無疑是一種冒犯。但曼陀羅並未反駁,反而躬身行禮:“陣主大人說的是。但在下聽聞,此陣最妙之處,在於引動入陣者心魔。卓楊晏都是心志堅定之人,若無人入陣引導,恐難發揮出法陣全部威力。在下雖然不才,卻擅長幻形魅影之法,正好可為陣主效力。”
那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沉吟。
曼陀羅感到,黑暗中似乎有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打量著她。短暫的時間裡,她掌心都已有了冷汗。
終於,那聲音笑了笑:“你的確對我有用,卻不是引導諸人。”
曼陀羅心有疑惑,卻不敢抬頭,等待那人說下去。
“我已在你身上種下封印,可出入曼荼羅陣。去吧,不要讓我失望。”
不等曼陀羅回答,一陣春風繚繞,將她與地宮隔開。

曼陀羅緩緩走出石道,一片無盡的林莽在她眼前展開。
無盡古木茫茫芊芊,浩淼無際。老藤巨木中,一道蒼老的河流嵌入林海,巨蟒般蜿蜒逶迤,夕照之下,墨色騰騰而上,雲蒸霞蔚,將這片叢林籠上一層陰霾。再往前行,遠古之氣逼人而來,仿如天地開闢以來,這片林海就從無人類踏足一般。
曼陀羅站在陽光下,展開雙臂,感受著林間穿梭的暮風。
溫暖、強大、變幻不定。
這是陣主賦予她的力量,使她能在這上古法陣中自由穿行。只片刻之間,她臉上的局促已一掃而光,又已恢復了魅惑而從容的笑意。
曼荼羅陣中,她將獲取想要的一切。

第一章、平林漠漠雨飛花

大威天朝號自廣西北海泊岸,楊逸之一行人沿滇桂古道北上,漸漸踏入曼荼羅教領地。
沿路河谷縱橫,奇峰鱗次,幾人雇一葉小舟,泛於灕江之上。灕江兩岸奇山疊翠,秀水漂碧,讓人心神為之一闊。幾人一路指點風物,不覺已行至川滇桂交界之處。
時值傍晚,落日垂照,將四周疊遝的山巒染得一片緋紅,到處都是叢林密莽。幾人棄舟路行,攀至山頂,登高俯瞰,瑟瑟晚風中,萬頃森綠從眼前推波疊浪而去。
一行人沿著鳥獸足跡行入林間,夕陽餘光漸收,四周猿啼虎嘯,怪聲四起。雖是晴天,卻有大片水氣氤氳撲面,森氣逼人。步小鸞平生從未到過如此山險林惡之處,不覺心驚膽寒,緊緊握住卓王孫的衣袖。
突然一聲淒然長啼,一隻怪鳥不知從何處飛騰而下,烏黑的雙翼展開一丈有餘,擦著幾人頭頂直掠而過,一股腐敗的瘴氣從鳥翼間撲鼻而來。
步小鸞輕哼一聲,抬起衣袖掩住臉面。而當她抬起頭時,眼前展開一片奇景:
參天古木和藤蘿著地拂垂,在不遠處形成一環天然圍牆。古藤遒曲蜿蜒,將幾株巨樹連接成一道弧形門戶,當中裂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罅隙。
這片仿佛亙古無人踏足的密林,向他們敞開了一道詭異的門戶,參天古木宛如上古巨人,正披著森森藤蘿,拱立迎客。
步小鸞有些膽怯地躲在卓王孫身後,眾人一起往藤牆入口處走去。腳下敗葉腐草沙沙作響,也不知積了多少年,走上去宛如要陷下去一般。蟲蛇不時被人聲驚起,飛快地往樹上逃竄。
遮天蔽日的樹林中,只有幾點幽微的光線,在濃重的濕氣中搖曳。
突然,眾人眼前一闊,出現了一小片略高的平地,而平地的中間,竟座落著一間竹樓。
說一間也許並不恰當,它並不像苗人居住的吊腳小樓,是四四方方的一間,而是一條狹窄的長條,由南向北延伸過去,一眼竟望不到頭,仿佛是潛棲于密林中的一條青色巨蟒。
樓門就在眼前,兩扇插著竹刀的樓門在晚風中微微開闔著,發出刺耳的聲音,裡面傳來一種陰沉的氣息。門梁上垂下的兩束腥臭而堅硬的白色藥草,讓人產生一種錯覺:
——自己是站在一條巨蟒的口邊,而那兩束草藥就是巨蟒口中森寒的利齒。
步小鸞有些猶豫,卓王孫已點燃了火折,牽著她的手走了進去。
長長的走廊在微茫的火光下顯得無窮無盡,雨林之氣在火把的烤灼下漸漸透出一股腥氣,宛如久已腐敗的血。
冰涼的水滴不時從竹樓的縫隙中透過來,打濕了衣服,輕輕擦刮著每一寸皮膚,仿佛一隻看不見的指抓,緊貼在脊背之上。步小鸞只覺渾身發冷,惶然回頭看著楊逸之和小晏等人,他們也和卓王孫一樣,面容淡淡的,緩步向走廊深處行去。
又轉過了一個彎,走廊突然開闊了,似乎到了一個大廳——說是大廳,也不過比走道略寬了些,一股腥臭的暖意撲面而來,步小鸞正皺著眉頭,卓王孫已點燃了大廳中央的火塘。
火光驅逐了黑暗。
步小鸞漸漸可以看清屋內的陳設,四面都是粗得驚人的毛竹紮成的牆壁,光滑而古怪地凸起著,宛如猛獸的腸胃。牆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竹筒,裡面盛著些清水。屋角四周,掛著一些從未見過的草藥和竹刀獸齒,火塘邊堆著大堆獸皮,多半已經殘破,污穢不堪。
紫石跪在地上,迅速將火塘邊收拾出一塊乾淨的地方,然後垂首侍立一旁。卓王孫拾起火堆旁的一撮灰燼,饒有興趣地觀察著,楊逸之默然走到屋角,將草藥挪開。
那堆草藥深處竟然藏著一隻銅鈴。
銅鈴大概只有拇指大小,鈴身裹滿鏽膩,顏色已然發黑,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楊逸之從一旁摘下些草葉,小心地將銅鈴鈴眼塞住。
步小鸞正想問楊逸之是幹什麼,她的目光突然頓住了,徑直盯著掛草藥的牆壁上方的橫樑,屋頂那團濃黑的陰影在她眼中漸漸化開,呈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面目。
突然,天邊傳來一聲轟然雷鳴,竹樓似乎難以承受這突來的天地之威,猛地顫抖了一下,銅鈴中塞住的草葉被震落在地,鏽跡斑駁的銅鈴發出一陣刮骨磨牙般的哀鳴。
四周竟從遙遠處傳來無數回聲。
這種聲音根本不像風雷回聲,而仿佛是一群野獸在垂死呻吟!
相思大駭,下意識地將步小鸞拉到身後,步小鸞卻用力甩開她的手,癡癡望著房頂,雪白的臉上竟有些異樣。
相思驚道:“小鸞,你怎麼了?”
步小鸞露出一絲奇怪的微笑,喃喃道:“我看到了一隻狐狸。”
相思訝然道:“狐狸?這裡怎麼會有狐狸?”
小鸞沒有說話,臉上的笑容漸漸透出幾分癡意。
傳說中,狐的媚能讓所見者深深迷惑,莫非小鸞正是邂逅了一隻荒郊野嶺外的妖狐,而受其蠱惑?
卓王孫輕抬起衣袖,擋住她的雙眼,回頭對楊逸之道:“楊盟主是否也感覺到這裡有些異樣?”
楊逸之轉身看了諸人一眼,正色道:“我們馬上離開。”
正在這時,樓外草木中突發出一陣淒厲長鳴,一陣淩亂的腳步聲自草叢中猝然而起,四面八方皆在,卻都一步步由遠而近,向竹樓迫來。
楊逸之斷然道:“走。”
諸人都是一怔,小晏澄靜的眸子中掠過一絲憂慮,他緩緩起身,一道若有若無的幽光已然凝於指尖。
大雨在屋外傾盆而下,屋內悶熱的空氣只讓人窒息。一陣陰風撲來,竹門突然開了。隨著一聲鈞天雷裂,慘白的電光透過長長的走道,直透而下。
門外是數十張蒼白如紙的臉!
那些臉毫無表情,乾癟瘦削,一具具僵直枯瘦的軀幹輕飄飄地垂掛在那些臉孔下面。狂風暴雨和茫茫夜色將這些身體撕扯得詭異變形,很難相信這樣枯槁的軀體都還能一個接著一個,向前不住跨步。
那群人無知無覺,人偶般從竹屋的四面八方湧來,圍在門口,又排著隊魚貫而入。
竹樓在如此多人的踩踏下吱吱作響,他們身上朽破的灰布濕淋淋地拖在地上,仿佛剛從泥土中鑽出,一股濃厚的屍臭伴著雨林特有的腐敗氣息,毛骨悚然地佈滿了整個大廳。
閃電和火光透過雨幕,籠罩在這些人臉上。
它們矮小乾瘦,突目暴齒,面目頗似當地居住的土人,然而額前被塗上了一層赤紅的藥汁,斑駁陸離,似乎寫著某種符咒。
那些人有老有少,身材高矮不一,然而眼珠無一例外是一種詭異的銀灰色,寒光森然流轉——卻絕非是人類的神光,仿佛是被嵌入的一種妖異的石頭,反射著夜幕深處的點點磷光。
那些人機械地向走廊這邊走來,沉沉夜色包裹在他們周圍,似乎他們的每一處關節都被空中垂拂的無形絲線牽扯著,毫無一點生命的氣息。
難道剛才的鈴響聲就是地獄開啟的信號,無數行屍已從泥土中復活?
步履鏘然,那些人越來越近。
相思將步小鸞拉在身後,手中緊緊握住一枚暗器,她強行控制著自己心頭的恐懼,隨時準備出手。
然而這些行屍似乎根本沒有看見他們。
它們一進入大廳就分散開來,旁若無人聲開始工作。
有的取下牆壁上的竹筒用力擦拭著,有的蹲在地上,慢慢清理著污穢的獸皮,還有一個枯瘦的老頭從懷中掏出火折,一遍遍去點房屋中央的火堆。他似乎不知道火堆已經在燃燒,而只是不停聲做著相同的動作,似乎被人下了魔咒——如果任務不能完成,那麼它將永遠點下去。
熊熊火光下,老頭那張灰堊色的臉清晰可見,平板的面孔中央是一塊塊深褐色的黴斑。
——那只可能是屍斑。
相思忍不住作嘔。
突然,步小鸞一聲驚叫,一個全身佝僂的老婦爬在地上擦拭地板,枯瘦的雙手竟然觸到了她的鞋。
卓王孫一揚手,嵌入牆角一隻銅鈴頓時拔起,徑直向那老婦的天靈蓋擊去。
“且慢!”屋內白光一動,那枚銅鈴被一道青光一格,力道已變,噗的一聲,將屋角竹牆穿了一個大洞。
小晏輕輕將步小鸞抱到身旁一張竹椅上,轉身對卓王孫拱手道:“卓先生,這些人你不能殺。”
卓王孫淡淡道:“不知何時,殿下的慈悲之心已施及異類了。”
小晏道:“卓先生息怒,在下出手阻止,只因為這些人還沒有死。”
他上前一步,用一根長針從老婦的眉心直插而下。那老婦猛烈一顫,僵直的身體頓時宛如被無形之物抽空,癱倒在地。
小晏伸手在老婦眉心略探片刻:“據在下所知,這些人應該是中了屍蠱之毒,受人控制,本已無辜,卓先生何不放他們一條生路?”
相思顫聲道:“殿下說他們還沒死?”
小晏道:“的確,只是在下還沒想到解救的辦法,不過稍加時日……”
楊逸之沉聲道:“殿下還是讓卓先生動手罷。”
小晏皺眉道:“沒想到楊盟主也這樣說。”
楊逸之默然片刻,道:“這種屍蠱之毒,無藥可解,這些人可謂生不如死,不如給他們一個了斷。”
小晏淡然道:“眾生平等,只要他們還有生命,則不是你我可以草率了結的。”
卓王孫一揮手,對楊逸之道:“這些東西殺與不殺皆無所謂。只是,你要我們躲避的難道只是這區區行屍?”
楊逸之將目光投向房頂,道:“這不過是個開始。行屍一出,曼荼羅之陣也就開啟了。”
小晏皺眉道:“曼荼羅之陣?傳說中,此陣亙古已存,待到機緣巧合則向天罰者開啟,入此陣者,將永墜輪回。”
卓王孫冷冷道:“那些曼荼羅神話我們已經破過一次了。”
楊逸之歎息道:“這次不同。因為這次布下此陣的不是人。”
他頓了頓,道:“是神,可以執掌生死之神。”
卓王孫冷笑一聲:“神無非是常人心中之迷惑。”他突向屋頂喝道:“出來!”
突然,兩點熒綠的亮光鬼火一般從屋頂一躍而過,卻在大廳另一頭的走道口站住了,濃黑的夜色成為它無盡廣大的身影,而火光之中,它的真面目卻若隱若現。
一聲獸類的呼叫貫透夜空,數十個行屍突然挺直了身形,向著走道深處那兩點綠光深深跪下去,口裡還低聲嘶吼著,宛如野獸在回應主人的召喚。
他們整齊地伏在竹樓上,用一種古怪的姿勢不停地起伏膜拜,身上的泥水將他們剛剛清理的地面又弄得污穢不堪。
步小鸞被這場詭異的情景驚呆了,她靠在屋角,借著雷電之光,只見一隻小巧玲瓏的狐狸正靜靜蹲伏於黑暗之中。它通體火紅,仿佛是夜色中寂靜燃燒著的一團烈火。然而,燃燒的不是它的身體,而是那雙碧綠的眸子。絲絲縷縷的碧色從通透如琉璃的瞳孔中滲出,如一汪春水,在緩緩化開。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會相信這樣一隻披毛畜生,會有這樣無盡的媚惑。
它似乎對步小鸞輕輕微笑,那汪春水仿佛散做滿天霧氣,又被春風吹得絲絲縷縷,將世間的一切都變得迷茫起來。
步小鸞看得癡了,她不知不覺竟向著那對綠光走去。
卓王孫上前一步,駢指如風,向火狐雙目直刺而下。
這時火狐居然輕輕歎息了一聲。
那悠長的聲音宛如來自天際,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
卓王孫的手頓時止住。
火狐微側了一下頭顱,用那雙神魔才有的眸子注視著卓王孫,有幾許譏誚,也有幾許哀怨。
它居然輕輕說出了一句話——一句只有最自信而誘人的女子才能說出的話:
“為什麼你不肯看我的眼睛,難道你也怕成為我的奴隸?”
四周的空氣頓時凝結!
雖然在場諸人俱是閱世無數,但從未親眼見過一隻會人言的火狐!而且它的話語如此的溫柔動聽,仿佛情人的低語,又仿佛魔鬼的引誘。
難道大家所見並非真實,而是置於幻境?
就在眾人無知無覺中,火狐的身子緩慢而優雅地向黑暗中退去。
卓王孫突然笑道:“曼陀羅,故人相見又何必弄這些玄虛!”
曼陀羅?
佛法成就時,天雨之花。
眾人又是一怔,小晏和楊逸之似乎想起了什麼。
黑暗深處竟然有了回應,又是一聲輕柔的歎息,一雙明亮的眸子宛如星辰一般突現在火狐身後。
這雙眸子帶著一絲清冷,卻無疑比火狐更加美麗。
卓王孫一抬手,隔空點亮了她身後牆壁上的火把。
古墓地宮中的一幕宛如穿越了時空,又重現在諸人眼前。淹沒在她身後黑暗中的無數隻火突然星辰般突然亮起,陰沉沉的走道頓時籠罩在一片火光之中。她依舊一身五彩華裳,驕傲地微笑著,站在走道中央,酥胸半坦,高盤的雲髻上斜插著一朵曼陀羅花,而那只火狐,正安靜地伏在她的肩頭。火狐的顏色和她的衣服一樣紅,就如同在鮮血中染過。
曼陀羅輕輕撫摸著肩頭的火狐,道:“幾位別來無恙。”
卓王孫淡笑道:“旅途雖然勞頓,幸而有令師妹蘭葩作伴,也算有趣。”
曼陀羅的臉猛地一沉。她注視了卓王孫片刻,幽幽道:“她死了,你們殺了她。”
卓王孫淡淡道:“那正是她自己的意願。”
曼陀羅輕輕抬頭,道:“這也正是我們再會的原因。”她突然往後退了一步,肩上的火狐背毛倒立,發出一聲嘶鳴。
相思搶前一步,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曼陀羅將火狐抱在胸前,轉身面向楊逸之,璨齒一笑道:“她已獻祭,你們卻沒有。因此,她將得到神的寬恕,在樂勝倫宮安眠,而你們卻仍罪孽深重。不是麼?”
楊逸之神色中盡是落寞:“蘭葩因我而死,你若要復仇,儘管找我,與他們無關。”
曼陀羅撫摸著火狐,柔聲道:“你?你沒有這個資格。蘭葩的詛咒將永遠在你身上延續,殺不殺你又有什麼所謂呢?”
楊逸之臉色變了變。可以忘記的,是歡樂,是痛苦,而不能忘卻的,卻是她一腔癡情。無論生死,無論他愛不愛她,他都永生纏繞在其中,看著她在海天盡頭,跪在六支天祭的祭臺上,為他獻祭,為他永受折磨。
如何消受?
曼陀羅已微笑著轉過身,綻露出女童一般天真的笑容:“其實,我此來並不是為蘭葩復仇,而是為了你們。”
卓王孫冷冷看著她,沒有回答。
曼陀羅歎了口氣:“只要你們容我帶走她,之前的一切罪孽,都將被寬恕。”
她的手,赫然指向相思。
相思訝然道:“我?”
曼陀羅道:“天祭完成後,毀滅之神蘇醒。若被他發現,最後的祭品被更換了,定會震怒。這一怒,將令天地震顫,生靈塗炭。因此,我必須在神察覺前,把最初的祭品帶回。”
這當然只是托詞。取回毀滅之力的事,不足向外人道。
曼陀羅轉頭看向卓王孫,似在等他回答。
卓王孫冷冷不語,眼眸中卻閃動著一絲殺意。
曼陀羅微笑道:“卓先生意下如何?”
卓王孫淡淡道:“上一個在我面前講怪力亂神之語的人,己成了神鬼的祭品。莫非你想要步她後塵?”
曼陀羅歎息一聲,道:“我知道你不肯,不過我可以用另一個人和你交換。”她指尖一轉,卻正對著步小鸞。
步小鸞驚愕地望著她,不明白這個看起來和自己一樣年齡的女孩想要做什麼。
曼陀羅瞥了她一眼,道:“想必你們也知道,她活不了多久了。”
卓王孫沉聲道:“住口。”
四周頓時漫過一股寂靜的殺意。
曼陀羅漫不經心地低頭逗弄火狐,纖指時而彈撥著火狐的鼻子,時而故意放入火狐口中,又皺眉縮回,一臉嬌嗔地撲打它的耳朵。
而房間中的空氣卻似乎越來越凝重,連風嘯雷裂之聲也被隔絕其外。
步小鸞呆呆地望著兩人,突然咬了下嘴唇,鼓起勇氣道:“蘭葩已經告訴我了,我不怕。”
她此話一出,籠罩在曼陀羅身上的沉沉殺意立刻冰釋而去。
曼陀羅抬起頭,微笑著看了她一眼,轉而對卓王孫道:“她的病非人力可為,強如華音閣主你,想必也是束手無策。”
卓王孫沒有答話。
曼陀羅悠然道:“能救她的只有我,因我雖是神奴,卻執掌著生死。”她輕輕抬手:“把相思交給我,我換給你小鸞的永生。”
她此言一出,四周頓時寂然。
卓王孫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你犯了罪。”
曼陀羅一怔,淡淡火光下,卓王孫的眸子中似乎隱藏著無盡浩瀚的星空,讓她亦不由得有些驚心。
“瀆我之罪!“
一道淩厲的勁風從卓王孫袖中卷出,直襲曼陀羅所在之處,曼陀羅並未抬頭,她懷中的火狐厲聲嘶鳴,一道閃電劃破天幕將竹樓照得四壁如雪。
就在這時,所有的火把一齊熄滅!
轟然一聲巨響,伴著雷鳴暴雨,眾人腳下的大地宛如沉陷一般劇烈顫動。那座頎長的竹樓竟在狂風中瞬時碎裂,宛如碎屑一般四處飄散。
卓王孫絲毫不為所動,指風徑直向曼荼羅所在的暗處襲去,他這一擊雖未盡全力,但天下已很少有人能躲得過。
就在那道勁風觸到曼陀羅眉心的一瞬,她的身體突然從眉心處碎開,化為萬億緋紅的塵芥,和竹樓的碎片一起在風雨中四處飄散,化為烏有。
只有遠處雷鳴般的回聲中隱約傳來她的聲音:“我在曼荼羅陣中等你。”
 
第二章、飄落雲台各天涯

暴雨傾盆而下,將密林織成一片厚重的雨幕,狂風似乎又要撕裂這層雨幕的包圍,在林間瘋狂衝擊,地上的腐草和泥濘在暴雨的抽打下痛苦地翻滾著,將本已無路可由的叢林變得更加淩亂。
淩亂而猙獰。
不知不覺,諸人已在暴雨中追行了半個時辰。
卓王孫止住腳步,一震衣袖,袖上的水珠頓時化為一道光幕碎彈開去,步小鸞從他袖底探出頭來,眼神迷蒙,似乎已小睡過一覺。卓王孫搖頭示意她不要出來。
相思抬手拭了拭額上的雨水,微微喘息道:“我們還要追到什麼時候?”
卓王孫道:“不是追,而是沿她所指進入曼荼羅之陣。”
相思訝然:“曼荼羅之陣?在哪裡?”
卓王孫道:“就在你腳下。”
相思一怔,低頭查看,卻什麼都沒有發現。但她知道,卓王孫言出必中,他說他們已在曼荼羅陣中,那就必定如此。回想起方才火狐的妖異之處,她心中不禁升起一陣寒意。
不遠處傳來熊熊火光。
透過雨幕,隱約可見前方竟有數百條人影。他們在一個土丘下圍成一圈,不住呼喝著,中間似乎還有一個人在跳著怪異的舞蹈。
再前行幾步,滿天雨幕似乎就在山谷的盡頭被切斷,天空被無形之物強行隔成陰陽兩界,狂風暴雨在一步之外的身後縱橫肆虐,所站之處卻已是一片晴空!
天河靜默地倒懸于頭頂,星光將蒼茫林海鍍上一浪又一浪的銀波,上下空明。遠近山巒岩岫都被輝映成淡紫色,莽阡起伏,分明是一片景淑物明的人間奇景。
——也不知究竟是剛從幻境脫身而出,還是已入另一個幻境。
風聲漸去,那群人的呼喝越來愈明顯,赫然就在耳邊。數百隻火把耀如白晝,他們腳下的土地上撒了一層細碎的白光,當中的土丘被許多說不出名目的草藥圍垛成一個高臺,外面砌著一圈赤色的石塊,三個一堆,壘成品字。
土丘當中站著一個人。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比起當地土著來講簡直宛如巨人,刺滿圖騰的手中持著一個與人同高的骨質權杖,象徵著無限權威。
他看去似乎是這群土人的祭司,正在舉行著一個神秘的祭典。
祭司渾身塗滿綠色的汁液,牙齒染得黧黑,額頭上戴著一個雉雞翎獸皮做成的面具。面具雙目陷為深洞,洞中各伸出一隻細如嬰胎的手臂,旁邊耳洞中懸垂著兩隻碩大的獸角,遒曲蜿蜒,通體晶瑩。
一曲蒼古的歌謠響起,這位祭司緩緩舞蹈起來。高大的身子在土丘中央不住打旋,時而高高躍起,時而以頭搶地,額上的雉雞翎淩空亂舞,讓人眼花繚亂。另外兩個土人跪伏在他腳下,看身形像是一對年輕男女,也渾身塗滿草汁,手中捧著兩把泥土,不住哀婉呻吟。其他的人都圍在土丘下,手舞足蹈,似乎在高聲齊唱著某種咒語。
他們的眼睛都注視著祭司腳下。
那裡的土微微隆起,分明埋藏著什麼東西。
祭司突然尖聲長嘯,跺地之聲猛響,四周的土人都跪伏下去,當中那幾個男女撲到祭司腳下的隆起上,雙手並用,不住挖掘著。
他們的動作很劇烈,但卻很小心,幾乎是用手指一點點拂去泥土,似乎生怕傷著了裡邊的長眠之物。
隨著那群土人時高時低,時短時長的詭異咒語,二十只手指飛快地向下挖掘,土丘緩慢呈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形態——乾枯的頭,軀幹,四肢漸漸顯出。
那赫然是一個人!
兩個土人慘綠的手指在那團人形的土包上不住地撫摸,口裡嗚嗚作聲,似乎是在哀哀哭泣。
祭司猛然一頓,止住了舞蹈,雙手捧過一個形似饕餮的陶罐,高舉過頭頂,然後緩緩仰身向下,一股溷濁的黑氣從他手上的陶罐中緩緩流出,漸漸將土包整個包住。
他的頭就要觸到那塊人形隆起時,陶罐中傾瀉出一股濃黑的汁液,衝擊在人形土包的頭頂,很快土包周圍都被黑色黏液充滿。
兩個跪在土包前面的土人也止住了撫摸,僵跪於地,不住起伏叩拜。土包在液體的衝擊下漸漸凸現,污穢的泥濘下,竟然是一張鬚髮皆白的臉!
祭司猛地立直身形,發出一聲長嘯,地上兩個土人似乎突然發狂,從身邊拾起一種帶刺的樹枝,拼命向土中老人抽打著。而四周圍觀的土人似乎愈加興奮,牽起手來,圍著土丘不住舞蹈。
不一會,土中的老人就已全身血跡斑斑。
相思不忍看下去,合目輕聲道:“這個人已經死了,他們為什麼還要這樣折磨他的屍體,到底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他們這樣殘忍?”
卓王孫道:“他們不是仇人,而是親人。”
“親人?”相思一怔,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難道他們是在舉行一種特殊的葬禮?”
卓王孫搖頭道:“不是。”
相思訝然道:“那是什麼?”
卓王孫道:“招魂。”
相思難以置信地回頭看去,那兩個瘋狂抽打屍體的人,臉上的肌肉在黏綠的藥汁下劇烈地扭曲著,而他們的表情裡真的沒有絲毫仇恨,只有莫名的期待和歡樂。
——難道他們真的是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在迎接親人的回歸?
砰的一聲脆響,舞蹈的祭司猛地將頭頂的陶罐砸向地上的老人,老人的頭顱一歪,一股粘稠的黑血從額角淋漓流下。他身旁的親人和外圍的土人頓時安靜了下來,跪伏在泥土裡,渾身不住顫慄。
過了不知多久,四周靜謐得可怕,夜色宛如流水一般浸過大地。林間濕氣宛如已被無處不在的寒意凝結成形,無聲潛伏在每個人的身後。
突然,相思只覺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間凍結——她分明聽到那個老人喉頭中發出了一聲模糊的呻吟。
那具看上去已被塵土封埋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屍體居然發出了一聲呻吟!
相思用力咬住嘴唇,不讓自己驚叫出聲。
屍體被裹屍布包在胸前的雙手似乎動了一下,接著全身都痛苦地掙扎起來,他額頭臉上黑色的黏液被撕扯成千絲萬縷,他看上去宛如一隻正在蛻繭的巨蛹,在無盡的夜色中掙扎蠕動。
夜幕中茫茫荒林似乎也為這詭異的場面而窒息,月光垂照,一切纖塵必現,四處慘然無聲。
那具屍體一聲淒厲長嘯,終於從黏液中掙脫出來,坐起身體,他似乎還未適應周圍的環境,木然地看著眾人。
旁邊守候的兩個土人欣喜若狂,拿出一張血紅的毛毯,將他整個包裹住,外圍的土人中出來兩個壯丁,用一張竹椅將他抬起,眾人又是一陣歡呼雀躍,一些年輕男女還手持火把旋轉而舞,不時從地上撈起黃土,向對方撲去,而對方被土撲了一頭一臉,卻絲毫不以為忤,反而更加興高采烈,一面唱跳,一面撈土向對方還擊。
鬧了好一會,歌聲才漸漸小了下去,祭司振臂一呼,眾人安靜下來,只見他率領著眾人向南方拜了幾拜,然後轉身向叢林深處走去,眾人一面說笑一面跟在他身後,只一瞬間就已無影無蹤。
冷月寂寂,叢林又恢復了剛才的陰森清冷。
相思愣了良久,不敢相信剛才那一幕是真實的。
紫石縱身而上,在剛才屍體臥過的地方抓起一把塵土,放在鼻端小心嗅了嗅。
小晏道:“這土可有什麼特別?”
紫石搖頭道:“應該是普通的泥土,但是……”她深吸一口氣,神色有些凝重:“這些土在地下掩埋的日子,至少在兩年以上。”
小晏略微沉吟:“也就是說,剛才那人早在兩年前就被人掩埋了。”
他目光一掃,對楊逸之道:“盟主既然曾棲身曼荼羅教一段時間,是否知道這等異術的來歷?”
楊逸之淡然道:“殿下早知天下決沒有一種異術可讓死去兩年之人復活,又何必再問?”
小晏微笑道:“難道楊盟主又要告訴在下是神力所為?”
楊逸之沉聲道:“天下之奇門異術,若是人力可為,殿下又豈能不知?”
小晏笑而不答,似乎默認了。
相思看了看諸人,喃喃問道:“那麼,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卓王孫抱起步小鸞,望著叢林深處道:“跟他們去。”
相思驚道:“可是這些——”她搖了搖頭:“也許他們根本不是人。”
卓王孫冷笑道:“無論是什麼,都是一樣。”

叢林盡頭是一個村落。
茂密的樹叢裡竟然看不到一間房屋。若不是四周星羅棋佈著一些石塊砌成水道,幾處火塘還迸散的一些欲滅未滅的火星,真看不出來這裡是一處數百人居住的村落。
待走到近處才發現,原來這裡的房屋都建在地下,掘土為洞,洞口是一塊翻板木門,上面蓋著厚厚的苔蘚,不仔細看根本難以發覺。
這裡似乎是君子之鄉,不少洞屋木門隨意敞開著,並不鎖閉。門洞中不見一絲燈火,似乎村民都已安睡,連這些不速之客的到來也沒有絲毫警覺。
星光散落在靜謐的村落裡,蔚藍的天幕高曠無比,天河宛如微風中舒展的錦緞,垂拂在眾人頭頂。
看起來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座村落,然而想到剛才那群在土丘上狂舞的怪人,和在濃黑黏液中掙扎的屍體,這無際的寧靜也滲入了絲絲寒意。
步小鸞偎依在卓王孫懷中,將頭髮深深埋入他的胸前,纖弱的身體在夜風中有些顫抖。相思從一旁遞過一件衣服,卓王孫將它裹在步小鸞身上。
小鸞突然抬頭,怯怯地問:“我們還要走多久?”
卓王孫低下頭,目光停駐在她被夜露濡濕的鬢角上。她蒼白的肌膚在星光下幾欲透明,宛如月夜中一朵悄悄綻開的花。
卓王孫默默看著她,不知為何,每當看見眼前這個單薄如紙人兒一般的女孩,他澄潭般深不可測的目光中,也會透出無法掩飾的憐愛:“不,我們立刻就找人家投宿。”
他抬起頭,目光所指處是一間巨樹下的洞屋,微閉的木門下竟然還透著一點燈火,在寧靜的村落裡顯得格外醒目。
來到門口,相思矮下身去敲門。
門應聲而開,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少婦,少婦皮膚黧黑,一頭焦黃的頭髮似乎剛剛洗過,披散在腦後。她打著火把,火光照出她雙眼略有些紅腫,滿腹疑雲地打量著眾人。
相思隱約覺得她有些臉熟,突然記起,她就是用樹枝抽打老者的土人之一,不禁暗自心驚,後退了一步。
此時,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從少婦身後探出頭來,怯生生地看著相思。她似乎對相思有天然的好感,臉上綻開一縷微笑。看到女孩,相思的恐懼之心淡了些,也報以微笑。少婦卻一把將女孩拉開,狠狠呵斥了幾句,似乎讓她不許與陌生人交際。女孩嗚嗚哭了起來,相思有些尷尬,輕聲道:“夫人不要害怕,我們並無惡意。只是夜行迷路,想問問能否在府上略為歇腳?”
少婦迷茫地揚起頭,眼中露出幾許驚惶。
相思以為她沒有聽見,向前邁了一步。少婦突然一聲尖叫,將火把向她擲來,拉起女孩,跌跌撞撞地從階梯往地下跑去。
相思往旁邊一閃。楊逸之在她身後輕輕揚手,將火把接下。
這時,村落中的燈火一盞接著一盞地點亮,瞬間,幾百人手持著火把和竹刀長矛,出現在村落中央,將一行人團團圍住。他們一面揮舞著武器,一面高聲呼喝著,向前步步逼來。數百隻長矛在眼前晃動,削得無比鋒利的矛尖被染得碧綠,無疑在劇毒中淬煉過。
相思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卓王孫輕輕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害怕。
突然人群寂靜下來,土人們迅速向兩邊閃開,讓出一條道路,一個壯漢從人群後緩步走出,他幾乎全身赤裸,而每一寸皮膚都佈滿了赤紅的紋身。
相思記得這就是方才在土丘上舞蹈的祭司,如今摘下了渾身的古怪行頭,他的模樣顯得滑稽而猙獰。
他走了幾步,突然揚手,向著卓王孫一行人一揮,口裡吐出一串難以分辨的音節。
而被圍在中心的幾人誰都沒有動。
那人又作了兩遍同樣的動作。突然將兩腮一鼓,喉頭不住呼嚕作聲,雙手高舉過頭頂,癲狂般地不住顫動。
步小鸞在卓王孫懷中好奇的看著他們,忍不住笑出聲來。
然而相思卻半點都笑不出,因為她看到那些土人已將淬毒的竹矛高高舉起,隨時可能向他們擲來。
雖然在場幾人大多數都是一流高手,然而這樣數百隻長矛一起亂箭齊發,不免會有人受傷。何況總是自己闖入這些土人歷代生息之地,若因此橫加殺戮,於心何忍。
正在她猶豫之時,那祭司怪聲長喝,眾土人手持長矛,仰身一退,竹矛瞬時就要脫手。
青光一閃,紫石背上的倭刀已然出鞘。相思暗自歎息一聲,長袖微動,指上已多了數點亮光,卓王孫只是輕輕將步小鸞的頭轉向裡側。
楊逸之突然上前一步,手中的火把迅速在空中畫了一個奇怪的弧形。
那些土人頓時止住了舉動,驚愕地看著楊逸之。
祭司上前了兩步,對楊逸之作了個手勢,兩人口中低低地念了幾個詞語,似乎在交談什麼。突然那祭司雙手一揮,眾土人頓時放下長矛,齊坐於地,兩手交替拍打著地面。
楊逸之回頭,月光灑在他臉上,照出一抹清明的微笑:“沒有危險了,他們在歡迎客人。”
相思驚疑地望著楊逸之,小晏的微笑中透出幾許冷漠,而卓王孫卻毫無表情,似乎這一切早已在他料想之中。
火光之中,剛才那個少婦從地下洞屋中出來,臉色有些羞澀,身後還跟著一個青年。
相思注視著他們,臉色漸漸蒼白起來。
一個乾瘦的老者緩慢地爬出來。他頭髮裡還在不停滴水,滿臉都是針刺的血孔,高高腫起,幾乎難以睜開眼睛,佝僂矮小的身上還裹著一件血紅的毛毯。
那人赫然正是剛才從土丘中掙扎而出的屍體。
卓王孫微笑道:“不速之客,深夜驚擾,還請楊盟主代為致歉。”
那老者喉頭一動,劇烈地咳嗽起來,他身旁的少婦和青年立刻上去幫他輕輕捶背,神色恭敬而關切,似乎是一對孝順的夫婦。然而相思一想到剛才他們用帶刺的樹枝猛烈抽打他的屍體,就覺得全身不寒而慄。
那老者咳嗽了片刻,開口道:“多謝這位公子。老朽剛剛睡醒,身體略有不適,失禮之處還望包涵。”
他的話音生澀得宛如生銹的鐵刀劃過瓷片,不知道是太久不諳漢語還是不諳人聲。
相思不由眉頭一皺。
老者目光如電,往相思臉上一掃,嘶聲笑道:“這位姑娘可是有什麼疑問?”
相思怔了片刻,囁嚅道:“我……”她掩飾著心中的慌亂,強笑道:“我只是想問老人家高夀?”
老人笑道:“不知道姑娘問的是我的前生還是今世?”
相思道:“前生?今世?”
老人笑道:“若沒有記錯,兩年前我死的時候正好七十八歲,如果問的是今世——我剛剛從土中出生,不到一個時辰。”
沒想到這老人如此坦言,相思頓時啞口,她當然不相信死而復生的鬼話,或許天下真的有一種異術,能讓人假死兩年之後,再借機復蘇。佛門枯禪大法,西域龜息神功莫不如此,只是不能深埋地下罷了。
卓王孫淡淡道:“《山海經》中有無綮之國,其人穴居食土,死即埋之,其心不朽,死百廿歲乃複更生。老人家能夠兩歲複生,亦是遠勝古人了。”
老人似乎非常高興,大笑道:“幾位遠道而來,當為本族上賓,讓墁俊、墁彝帶領幾個村丁去打些山食野味,墁秀做幾道小菜,為幾位一洗風塵。”
卓王孫也不多謝,幾人一起下到洞屋中。進了屋內才發現這種地下洞屋並非想像中那麼陰暗潮濕,整個屋裡都鋪著厚厚的幹土,土質細膩柔軟,比普通的地毯還要舒適很多。土牆上還有幾個通道,上下各裝著一面銅鏡,可以將地面上的光線景物反射到洞屋之中,也可算作一種別致的窗戶。洞屋略顯狹小,但其中家具均用土燒制,異常低矮精巧,仿佛將一座廳堂縮小而成,倒也不覺局促。幾人就在土桌前席地而坐。
閒聊之中,幾人得知老人一族世代生活在叢林之中,從他能記事起,本族就能在死後“復活”。人死之後,親人就會將屍體用泥土緊裹,放入土丘高處掩埋,每日到土丘上灑水祭奠,兩年之後,再由村中祭司用一種獨特的儀式喚醒。而此人復活後將日漸回復少年的形態,重新衣食婚嫁,直到再次死去。所以村落中的人根本沒有年齡的概念,所謂年老年長,只不過是他們生命中循環而現的不同階段。
相思突然想到了什麼,道:“那麼剛才那兩人不是你的兒子兒媳?”
老人大笑道:“我倒是想有個兒子,不過不可能了,”他臉上的神色有些陰鬱:“我曾祖父在一個特殊的機緣中領悟了不死的奧秘,成了全族的英雄。然而,也從那一刻起,我們也全部失去了延續後代的能力。”
他輕輕歎息了一聲:“至於那兩個人,按照族譜來看,他們是我的太曾祖父和曾祖母。”
步小鸞突然插言道:“如果不能生小孩,為什麼還要婚嫁呢?”
老人一愣,繼而笑道:“也許只是因為我們都很寂寞。”語意中似乎顯得有些淒涼。
步小鸞又問道:“那麼你的妻子呢?你也應該有個妻子吧?”
老人聲音一沉:“很多年之前有一個,但是她死了,就葬在村北芙蓉澤之中。”
步小鸞道:“那為什麼不把她挖出來重新復活?”
卓王孫沉聲道:“小鸞——”
老人神色一慟,搖頭道:“活不過來了。她……”他突然又咳嗽起來,佝僂的身體幾乎縮成了一團,顯然是觸及了傷心事。
相思歉然道:“小鸞還小,有所冒犯之處……”
老人輕聲道:“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長歎一聲,埋頭挑火堆,再不說話,四下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小鸞覺得無聊,打起了哈欠。
卓王孫見狀,對相思道:“小鸞乏了,你帶她先去休息。”
相思牽起小鸞,正要向老人詢問,老人已善解人意地召喚少婦:“墁秀,你把玲兒的床收拾出來,讓這位姑娘先歇著,一會做好晚飯再去請……也是奇怪,墁俊兩兄弟出去打獵,這麼久還沒回來。”
墁秀就是剛開始那位少婦,本在火塘邊準備晚飯,聞言起身過來,先向相思道了歉,再領她向後屋走去。
後屋並排有幾個半人高的土洞,掛著門簾。墁秀挑起其中最小的一張,鑽了進去,相思和小鸞也跟著。門簾後是一個小巧的土屋,只有一張床,一個火塘。玲兒坐在床上,玩著紡錘。她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客人。她年紀雖小,卻格外聽話。墁秀剛說了幾句,她就乖巧地讓出了床鋪,靠在她的膝蓋上,頭看著相思,不時露出怯生生的笑意。
相思安頓好小鸞後,與墁秀席地而坐,閒聊起來。墁秀漸漸不再拘束,詢問起外面的事,吃什麼飯,穿什麼衣服,住什麼屋子。相思極具耐心,有問必答,講到華音閣中的山水建築時,墁秀露出驚羨之色,幾乎聽得癡了。
玲兒雖然聽得不太明白,卻本能地喜歡相思。她漸漸舍了墁秀,向相思越靠越近,最後乾脆趴在了相思膝蓋上。相思愛憐的摟住了她。
過了不久,細微的鼾聲響起,小鸞和墁秀都睡著了。
相思憐惜地撫摸著玲兒的頭髮:“你真好,有這麼乖巧的女兒。”
墁秀搖了搖頭:“不。她不是我女兒。”
這個回答,讓相思有些意外。
墁秀幽幽歎了口氣:“你也聽到族長的話了,我們沒有生育的能力。這個孩子,是族長從外面帶來的。”
相思驚訝道:“外面?”
墁秀點頭道:“是的,外面。我也不知道具體是哪裡,也許是你來的地方吧……”說到這裡,她臉上露出了一種說不清是羡慕還是憐憫的神色:“所以,她和我們不一樣,她會長大。”
相思低頭看了看玲兒,她雖然也服色黧黑,但眼大發黑,並不像村中其他人那樣細目黃髮,顯然並非同族。她不禁震驚地問:“族長為什麼要從外面帶一個孩子來?”
墁秀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族長只說過,她對我們很重要。具體如何重要,卻再不肯說。”她湊過來,輕輕撫摸玲兒:“她來的時候,還在繈褓中,是我一手撫養她長大的。雖然沒有生養她,卻一直當她是自己的女兒……可我愛她,卻又不敢太愛她。因為我總覺得她不屬�這裡,這種感覺,你明白嗎?”
相思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
墁秀眼中露出迷茫:“一直以來,我總覺得她應該是另一個樣子,卻又想不明白到底是什麼。直到我看到了這位小姐。”
她目光所指,竟是熟睡的小鸞。
“她比玲兒大不了幾歲,卻那麼乾淨,精緻,像白陶土捏成的娃娃。如果有機會,玲兒也會和她一樣,穿著繡花的衣服,坐在寬敞的房子裡,還能讀書識字……”她頓了頓,望著相思:“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有機會帶她離開這片叢林,你會嗎?”
相思沉默了。雖然入陣不久,她已察覺到了曼荼羅陣的兇險。她自顧尚且不暇,又怎能帶走玲兒呢?
墁秀自嘲的一笑:“我只是想想罷了。她還肩負著族長的使命,不能離開。”她停頓了片刻,有些不甘心的說:“若有朝一日,她完成了族長要她做的事——雖然我不明白那是什麼,能去外面找你嗎?”
相思沉吟片刻,鄭重地點了點頭:“若有那一天,你讓她拿著這個,到富春江畔的華音閣找我。我叫相思。”
她褪下手上的天絲繡環,輕輕系在玲兒手腕上。
墁秀摩挲著秀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臉上露出欣慰而感激的笑容。

此刻,門外傳來一陣嘈雜,不少村民在門外失聲大哭。
墁秀臉色一變,急急道了聲失陪,出了房門,神色慌亂地走到了另一個小院裡。
相思跟了過去,透過掛著蒲草的院門,看到一個人渾身鮮血伏在地上,不住抽搐。祭司努力想用草藥堵住他的傷口,但卻徒勞無功,那人幾乎被人用利刃從當中劈開,只剩下一手一足和大半個身體。
他竟然用這樣一具殘軀爬回了村子。
墁秀看清了那人是誰,跌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了起來。
院子裡很快聚滿了人。堂屋中的老人也走了進來,他分開人群,來到這人面前,俯下身子查看他的傷口,突然,老人發出一聲愴然悲鳴,深深跪在地上,身體劇烈顫動,咳嗽不止。周圍的土人也隨他一起跪下,低聲抽泣。
血泊中的那人伸出一隻殘存的手臂,握住老人的手腕,嘴唇蠕動,似乎在說著什麼。老人濁淚縱橫,幾次就要昏倒。祭司跪行了兩步,在老人耳邊低聲耳語了兩句,似在請示。
老人臉上顯出極其痛苦的表情,看了看傷者,又看了看祭司和村民,伸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胸口,不住喘息,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雖然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大家都已猜了個大半,只有一種痛苦能如此折磨一個人——那就是他正面臨著一項極其為難的選擇。
血泊中的傷者頭歪了歪,似乎在鼓勵老人。
老人一聲重重的悲歎,手在空中停了半晌,終於向下揮了揮。
祭司向老人和傷者跪拜了三次,拿出一瓶淡紅的液體,交給老人。
老人的手顫抖不已,但還是接過了,所有的土人都深跪在地上,將臉埋入塵土,靜靜等候著。老人將臉轉到一旁,瓶中的液體從他手上傾瀉而下。
傷者發出一聲無比淒厲的慘叫,一股腥臭的濃煙從地上升起,片刻之後,傷者所在之地就只剩下一汪血水。
老人發出一聲呻吟,仰天暈倒在地。幾個村丁立刻過去扶起他。祭司將一些粉末撒在那汪血水上,一股火苗竄出,須臾,地上的鮮血都化為了灰燼。
墁秀一聲哀鳴,昏倒了過去。
相思緊緊扶住院門,臉色蒼白異常,她低聲道:“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楊逸之微歎一聲:“那就是墁俊,墁彝也死了,不過沒能爬得回來。”
相思嘶聲道:“可是他們剛才還在這裡!怎麼可能就已死了?”
楊逸之搖頭道:“不知道,似乎是在為我們打獵的時候遇到了野獸。”
相思臉色劇變,道:“你是說他們因我們而死?”
楊逸之還沒有回答,小晏微微冷笑道:“雖然在下對他們的土語並不如盟主熟悉,但也聽到墁俊死前反復提到‘倥杜母’。而據在下所知‘倥杜母’絕非是野獸的意思。”
楊逸之默然片刻,道:“的確不是。”
小晏微笑道:“那麼不知是楊盟主偶然耳誤,還是特意有所避諱?”
楊逸之轉身望著遠天,不再回答。
卓王孫道:“楊盟主不肯說,那只有請教殿下這句‘倥杜母’的含義。”
小晏歎息一聲,道:“對於墁俊族人,‘倥杜母’一詞的確是最可怖的禁忌。至於它的意義……我希望自己是理解錯了,單就字面而譯,它是指‘殘屍’。”
相思不禁一顫,道:“你是說他們在外出的途中遇到了,遇到了‘殘屍’?”
小晏神色有些沉重:“正是如此,然而這還不是最嚴重的。”
相思忍不住渾身一顫,道:“難道還有更可怕的事?”
小晏道:“不知相思姑娘想到沒有,既然此族人已經領悟了不死的奧義,為什麼村長還要忍痛將墁俊殺死?”
相思喃喃道:“也許他傷得太重,村長不忍看他如此痛苦,,所以才不得已殺了他。”
小晏搖頭道:“墁俊雖然傷得極重,但從頭到尾都沒有呻吟過,然而在藥液沾到他身體的一瞬間,他卻厲聲慘叫,這只能證明,被藥液融化的痛苦比身體分離之苦要厲害得多。”
相思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麼,道:“他們非常害怕墁俊的身體,他們族人雖然可以復活,但墁俊連身子都已經殘缺,根本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小晏道:“他們的確很恐懼墁俊的殘軀,連最後一點血水都要燒為灰燼。然而卻不是因為他無法復活。”
相思道:“那是為什麼?”
小晏沉聲道:“因為墁俊身體的每一部分,都能重生!”
 
第三章、五夜 霜鐘啼破夢

相思愕然抬頭,正好看到階梯上的老人。
他原本佝僂的身體挺得筆直地站在階梯上,身子的一半籠罩在地面的陽光之中,似乎顯得高大了許多,手中握著一隻竹矛,被刺枝抽打得滿是血孔的臉微微抽搐,似乎在強行克制著痛苦與憤怒。
相思道:“老人家……”
老人怒道:“不必講了,墁俊與墁彝因為你們的到來而死,老祭司臨死前的預言終於實現了,外來者給我族帶來了災難。”
相思囁嚅道:“我不知道怎樣說才能表達我們的歉意……”
老人猛地一揮手,高聲吼道:“不必了,你們給我馬上離開這裡!”
相思的臉上顯出一絲決然:“我們不能走。”
老人緊緊握住長矛,一字一句道:“不走?留下來看我們都被倥杜母們撕成碎片麼?”
 一個聲音從院門處傳來:“當然不走。”
相思回頭看去,卻是卓王孫帶著被驚醒的小鸞,也來到了院中。
卓王孫淡然道:“既然事情因我們而起,也自然會因我們而滅。”
老人似乎被他激怒,嘶聲道:“都給我出去!”他話音未落,手中長矛呼的一聲在屋內蕩開半個弧圓,突然在空中一頓,矛尖順勢一轉,直插卓王孫的眉心。
相思驚道:“小心!”
眼前青光一掠,頓時凝結在空中,只見卓王孫隨意一指,立在眉心前,那森綠的矛尖似乎就被一種無形之力吸附於他的指尖上,無論老人如何用力,都沒法挪動分毫。
老人略顯紅潤的臉頓時又變得蒼白如紙。卓王孫輕輕一揮手,長矛以同樣的角度在空中劃個弧圓,毫不著力地回到老人手上。
老人呆了片刻,低聲道:“你到底要怎樣?”
卓王孫淡然一笑:“我只是想看看倥杜母到底是什麼。”
老人怒道:“難道你活的不耐煩,想要找死?”
卓王孫微笑道:“已入死陣,不見死神,空手而去,豈非憾事?”
老人的面孔漲得血紅:“老朽雖然不是幾位對手,但諸位何必苦苦相逼?”
卓王孫淡淡道:“在下只是好管閒事,尤其是神神鬼鬼,不可告人的閒事。”
老人重重一聲歎息,道:“此事干犯天譴,普天之下,絕沒有人能管得了……諸位還是趕快離去吧。”神色哀苦,似乎已有乞求之意。
卓王孫淡淡道:“你只用說倥杜母是什麼,管不管得了,在我不在你。”
老人語塞了良久,卻終於屈服于他的威嚴之下,低聲道:“所謂倥杜母,其實並不是神魔,而是幾百年前被本族驅逐的叛徒,他們也曾是我們的親人。只是到了如今,他們已經和魔鬼毫無區別。”
老人頓了頓,聲音更加嘶啞,道:“自從本族祖先領悟了復活的奧義之後,數百年來,我們就在這密林深處默默生息,悠遊度日,與世無爭。直到兩百年前,出了一次意外的事故,種下了今日之惡果。直到現在回想此事,大家也是懊悔不已。不過這也是我們強參生死之秘,僭越天地奧秘的懲罰,並非人力可以避免……”
“三百年前,在下一位族叔采藥時不幸路遇猛虎,戰鬥之下兩敗俱傷。猛虎雖被刺重傷,蹣跚回窩後就倒地死去,而他也被當中撕開。當村中人趕到時,他已氣絕多時。”
“族叔當年是眾人愛戴的英雄好漢,大家不忍心讓他身體殘缺,就從虎窩裡尋回了他的兩半屍體,並按照本族的儀式下了咒語埋葬,希望他能如以往一般復活。然而……我們的確是錯了,這件事竟成了本族懊悔至今的惡夢……”
老人臉色血紅,每一道皺紋似乎都在抽搐,神色異常痛苦:“兩年後當我們撥開土堆的時候,看到的卻是一場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正如鏡子破碎之後即便拼合也再照不出完整的影像,那位族叔的身體並沒有如我們希望的那樣重新結合成為一個整體,而是成了兩個蠕動的半身怪物!”
相思吃驚地道:“你是說,那兩半殘軀分別復活了?”
老人長歎一聲,道:“的確!不僅如此,更可怕的事情接踵而至。那兩個蠕動的半身怪物不但分走了族叔的軀體,同時也分走了他的智慧、勇氣以及仁愛之心。那兩半身體都變得凶戾愚蠻,其中沒有頭的一半不停掙扎,撕碎一切手邊的東西,而有頭的那一半則日夜哀嚎,要我們為他們找到另一個人的身體,切開來替他們續上。當初人人景仰的英雄居然變成了這樣一個殘忍兇暴的魔鬼,族人十分恐懼,祭司也從星象上預料到了這將是我族災難的開始。如果這個時候我決斷一點,下令將這兩個怪物燒死,那麼後來的一切就不會發生了,然而我當時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因為我還不明白他們已經不是當初撫育我長大的族叔了……”老人的聲音微微顫抖,顯得無比淒涼。
相思愕然道:“難道,難道你答應了他們?”
老人痛苦地搖搖頭:“我當然也不忍心殺死別的族人來成全他們,於是我從山林間找來了一隻黑猿。”
相思道:“你是說,你是說你們把他變成了兩個半人半猿的怪物?!”
“正是如此!”老人合上雙眼,低聲道:“然而事情還沒有終結。那兩個半人半猿的怪物後來時常回到村中,一開始大家都很害怕,但後來不知為何,村中有很多年輕人似乎受了某種邪惡的誘惑,卻瘋狂般地追隨他們。村中漸漸出現了種種怪異,族中長老都不知如何是好。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發現一個垂死的病人居然暗中違反族中的大忌,私自將自己埋入土中等候復活。這本來是只有歷代相傳的祭司才有的權力。”
“我預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於是不顧那人親屬的人反對,帶著村眾,連夜將那人的墳墓挖開……”
老人的聲調顫抖起來,似乎那恐怖之景還歷歷在目:“罪孽啊,那人死的時候,居然將自己切成了兩半埋入土中!”
相思驚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老人歎道:“貪得無厭的人啊,他們有了永生的生命卻仍不滿足,還希望自己能不斷分裂繁殖。”
相思道:“難道為了這個,他們寧願將自己變成不人不獸的怪物?”
老人垂首長歎道:“他們希望能繁殖出無限的自己,卻不明白,生命正因為是唯一的,所以才有如太陽般燦爛的光輝。強行離散了自己的血肉經脈,其實也就拋棄了他們之所以為人的一切。”
“那些人或找來獸類的身體與自己的殘軀拼合,或者乾脆到叢林中伺機襲擊過往的客人,奪取他們的身體。我和村中的長老再也無法忍受他們的惡跡,決定將他們驅逐出去,結果雙方發生了一場慘烈的大戰,死傷遍地。由於當時倥杜母的人數還不是很多,我們終於守住了村落。而且將雙方撕裂的屍體都用藥水融化燒毀。但還是有一部分屍體被不聽勸告的親人們偷偷掩埋在森林的各處,而另一部分希望追隨倥杜母生活方式的年輕人,竟也決然離開了村落,去加入倥杜母的行列。後來倥杜母們就在山林中以邪惡的方式不斷繁殖自己,越來越多。可怕的是,他們最初的目的是讓自己的生命無限增殖,然而事與願違,到了最後他們越分越少的軀體以及精神意志都逐漸被自己附身的野獸、屍體同化。”
相思道:“你是說他們最後成為了一種行屍走肉?”
老人搖頭道:“不,雖然他們人類的意志已被分散,然而獸性、邪惡以及亡靈的怨氣卻漸漸累積,最後他們完全成了魔鬼的走狗,唯一的知覺就是撕碎一切可見的生物,然後再將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貼附上去。”
相思道:“難道說墁俊他們就是被……”
老人慘然道:“正是。他忍著劇痛爬回村落,就是為了告訴我們,倥杜母們已經重新集結,準備向我們村落報復,將其中每一個正常的人都變為自己的同類。墁俊的一半身體已經被倥杜母奪去了,若不是他有我族復活的力量,決不可能支撐著回到這裡。”
相思道:“那你們為什麼不先發制人,將倥杜母一網打盡?”
老人搖頭道:“倥杜母繼承了野獸的特性,晝伏夜出,嘯聚山林,極難捕獲,而他們生存的唯一意念就是殺戮和繁殖。他們復活得很快,而且會越來越快,所以現在我們已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倥杜母,或者已經多如螻蟻,殺之不盡。更何況若捕殺倥杜母的時候有所不慎,將倥杜母的屍體留下一塊,他們都會在土中不斷復活。”
相思道:“那你們難道坐以待斃不成?”
老人的昏黃的目光中突然放出一種堅毅的光芒:“我們已決心和倥杜母決一死戰,一旦不敵……”
老人一聲長歎,緩緩合上雙目道:“我們也已做好了同歸於盡的安排。所以,倥杜母之事純屬上天對本族的懲罰,與他人無關,幾位還是速速離開此地,免得戰陣發動,玉石俱焚,諸位枉受牽連。”
老人將手一揮,作出了逐客的姿勢。
小晏眉頭微皺,道:“竟有這等奇事,可見天下之大,當真無奇不有,人的所見所識,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窮盡這天地秘辛的。”
楊逸之輕輕歎息:“只怕這一切,只是夢幻而已。”
卓王孫一笑:“楊盟主是暗示我們,這無綮一族,百年來所見所感,也無非是大夢一場?那這場夢又是何人發動的呢?”
楊逸之皺起眉頭,似乎要說什麼,卻終又搖頭作罷。
相思接口道:“無論如何,事情因我們而起,我們又豈能在這個時候離開?”
老人決然道:“倥杜母死而復活,除了本族曆傳之戰陣,絕無其他手段可以消滅,幾位若執意留下,不過徒做無謂犧牲!”
卓王孫似乎聽到了什麼感興趣之事,道:“曆傳之戰陣?”
老人眉頭一皺,道:“此事事關本族禁忌,諸位不必多問。”
卓王孫淡然道:“既然如此,我本無心插手,只怕閣下所謂戰陣亦是不祥之器。”
老人怔了片刻,道:“不錯,本族此陣名安息之陣,傳說有天地重開之威力,然而卻從未使用。因為此陣一出,天地變易,除了全族都會遭到殺身之禍外,還可能引發未可知的大災難,這是當初發明戰陣的人最終也無法參破的……所以幾百年來,它一直被禁用,然而到了這種不得已的時候,我們也只有捨命一博,諸位既然已知此事嚴重,還請速速離開。”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村長這逐客之令,似乎已下得晚了。”
老人大驚,道:“你是說……”
突然,村口的大鐘一聲巨響。
鐘聲高亢而短促,似乎敲鐘者在用生命的最後之力向大家警告——某種極度恐怖的危險已經降臨!

第四章、萬里秋山芙蓉霞

不知什麼時候,屋外數百隻火把已經熄滅。
好在東方已然發白,樹木被微弱的晨曦包裹在濃厚的濕氣中,似極了胎衣未褪的嬰兒。
一聲轟然巨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泥土的腥氣,廣場中央的泥土不知何時已從地下翻起,凸起無數土包,猶如久病之人的皮膚,長滿了欲破的癰瘡。
茫茫晨露,自叢林深處紛揚而下,將那些土包變成一灘穢褻不堪的泥濘。
大地在令人窒息的濕氣中靜默了片刻,突然上下顫動起來。
同時,一種無法形容的聲音似乎正從地心破土而上。這種聲音淒厲而嘶啞,一時竟聽不出是哪種生物發出的,傳說中的群鬼夜哭也絕無如此怪異。像狼,熊,猩猿,馬熊,豹,虎,犬一起發出臨死前的慘叫,又像無數人在地底同時尖利的大笑,只是這笑聲在泥土中被封埋太久,已經腐敗不堪!
土包在怪聲中翻騰著,瘴氣鼓動著黏濃的水泡,冒出一股股腥臭的黑煙。
村民們分成九組,在廣場四周布開九道弧圓,手裡並沒有任何武器,卻每人頭頂著一隻陶罐,雙手合十胸前,緊握著一把血紅的泥土。婦女和孩子們用同樣的姿勢站在裡圈,他們暗黃的臉上顯出一種恐懼而又悲壯的表情,似乎已意識到,他們無限的生命也快到了終結的時候。
泥土翻騰得更快,腥臭的黑煙熏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嘶啞的怪叫越來越近,仿佛在泥濘的包裹中做最後掙扎,隨時都會破土而出!
祭司又穿上了那身沉重的禮服,仰面站立在圓弧的中心,他頭頂,胸前,四肢上各放著一個陶罐,獸角、雉雞翎、權杖一起在霞光之下熠熠生輝,雖然這副場面比初見的時候更加怪異,但再也沒有人會覺得滑稽:
——這群本已參透了不死奧義的人們,如今卻決心為了這片生息了千百年的土地,和那無盡增殖的惡魔戰鬥到最後一刻!
狂風毫無預兆地從地底沖天而起,厚濁的塵土頓時遮天蔽日,綠樹朝陽彩霞瞬間就已無影無蹤,四周被一片溷濁的黑暗湮塞!
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撲面而來,離眾人最近的一個土包爆破般噴出數團沖天的濃煙,隱約間,一隻碩大的獸爪已突然伸出地面!
“啊!”步小鸞一聲驚叫,卓王孫立刻伸手擋住她的雙眼。
那獸爪上佈滿黑色的長毛,灰色的指甲足有半尺,彎成勾狀,烏黑油亮,在空氣中向四周不停摸索,呻吟嘶叫之聲更已近在咫尺。
土堆還在繼續翻滾,一顆灰堊色的頭顱慢慢突出了地面。那頭顱左邊是一張死屍的臉,在黃土下詭異地扭曲著,仿佛還保持著臨死時的恐懼和痛苦,而右邊一半卻是一張灰熊的面孔。兩張臉被一條手指粗的血痂強行粘合在一起,似乎並不情願,在欲要分開而不得的劇痛中顯得暴虐而瘋狂,它兩爪不停地在空中揮舞,胸前也被抓出一道道血痕。
突然,那倥杜母似乎嗅到了生人的氣息,狂性大作,猛力嘶嚎著,手上的泥濘被他巨力扯成千絲萬縷,糾纏在它的獸臂上,它一路掙扎著向眾人一步步爬過來。
相思不由一聲驚呼,一枚袖箭已然出手!
袖箭噗的一聲,正中那倥杜母的額頭,黑血湧處,袖箭力道不減,直從它後腦穿出。
倥杜母甚至來不及慘叫,只在喉頭發出一聲悶響,就已搖晃著向後跌去。
相思正要松一口氣,突然四隻獸爪從那只倥杜母后背伸出,各自扯住它的一肢。
嘶的一聲裂響,黑血如腥雨一般噴散而出!
先前那頭倥杜母被從當中被撕開,另外兩頭身材更大的倥杜母各抓住一片屍體,在頭頂高高揮舞,發出歡喜若狂的號叫。
舞了幾圈之後,那兩頭倥杜母突然互相扯住對方的肢體,也是猛地一撕。兩頭倥杜母同時發出最淒厲的慘叫,竟然也被生生扯開。
那兩片殘體並未倒下,而是掙扎著將手中握住的剛才那頭倥杜母的半片身體往自己殘軀上拼去。這一過程中,它們慘叫連連,眼珠都因劇痛快要脫眶而出,但扭曲的臉上還帶著貪婪而滿足的表情。
片刻之後,兩隻倥杜母變成了三隻,一面慘叫,一面蹣跚地向眾人爬來。
與此同時,那成千上萬的土包都已破裂,各種人獸拼合的倥杜母紛紛破土而出。狼,熊,猩猿,馬熊,豹,虎,犬,以及人類的殘軀無比詭異地結合在一起,在團團黑煙中不住蠕動。腥臭味鋪天蓋地而來,哀嚎直幹雲霄,無數隻手爪在渾噩的狂風中不停揮舞,一眼望去,竟是滿山遍野,無處不在。
相思面色如紙,顫聲道:“到底有多少倥杜母?”
卓王孫望著遠方,道:“幾千,或者幾萬。”
相思道:“那我怎樣才能殺死他們?”
卓王孫道:“誰也不能。它們除了更多的屍體之外,不會在意任何事物,而且他們身體的每一殘片都能重生。”
相思道:“那我們該怎麼辦?”
卓王孫遙望著那群排成九個弧圓的村民,搖頭道:“我們只有等,等安息之陣的發動。”
“明明滅滅密密麻麻木……”
“明明滅滅密密麻麻木……”
咒聲越來越盛,九個弧圓也在不停地分合變換。祭司在當中飛快地旋舞著,他身上的陶罐似乎正被一種無形之力操縱,以更加詭異的速度不住飛旋。
漸漸一團黃光從貼地的旋風中升騰而上,形成九個光圈,將村民包裹其中,村民高聲唱著一支曲調怪異的讚歌,右手漸漸從胸前抬起,直捧到頭頂,隨著祭司一聲高歌,數百村民右手同時在頭頂揮出一個半圓,血紅的塵土煙花一般向四周飄散開去。
紅土之雨紛揚落下,將灰堊的土地染得一片嫣紅。
大地猛烈的一顫,而後混亂的震動逐漸變得沉穩而有力,宛如被催動了沉睡已久的脈搏,爆發出生命的律動。
祭司飛舞越來越快,他身上的九個陶罐幾乎懸浮在了空中,數百村民全力唱出的咒語震耳欲聾。隨著歌聲在極高處突然一頓,祭司的旋舞也立即止住,九個陶罐以最緩慢的姿態從他身上旋轉飛出,最後在泥土中散為塵芥。同時,村民們頭頂的陶罐都以同樣的速度墜落於地。
陶罐中散出的,是黝黑的泥土,宛如一瞬間,大地上開了無數朵墨色蓮花。
在蓮花跌落的一瞬,村民站立的大地上隆起九道弧形的土埂,並且飛速延伸著,須臾就已連接成一個圓圈,噗的一博,碎石如粉,激起十數丈高,滿空飛灑,瞬時以不可思議之力向外擴散開去。
整個大地似乎都被這道飛速擴張的圓圈覆蓋而過,劇烈一顫,就如大海中突然而起的巨浪,天地之威讓人還未來得及喘息,它已向天際散去,無影無蹤。
天地一片沉寂,寧靜得宛如什麼也沒發生過。
無數倥杜母和村民一瞬間都似乎變成了雕像,無知無覺。
大地宛如萬億年前的古戰場,遠古怪獸和先民們都在一瞬間被冰川凍結,一直保持著鮮活的姿態,矗立等候著無盡的歲月。
是宇宙時空偶然間造成了永恆的錯亂,或者只是人們心中片刻的疑惑?
這一幕似乎持續了千萬年之久,其實只是短短一瞬之間。
悶響又起,腳下的大地爆裂般地一動,似乎地心深處有某種支撐突然斷裂了。四周的一切劇烈動盪,濃濃黑暗之中,聲色觸嗅都已被隔絕,只有一種感覺無比清晰——自己和這大地一起在緩緩下沉。
相思驚得目瞪口呆,幾乎忘記了身邊的危險。
隱約中,她聽到卓王孫道:“走!”然後自己手上一著力,身子已經飛了起來,暈眩之中似乎是在樹梢不停起落,等她清醒過來,已經到了十丈開外的一棵巨樹之上。
卓王孫放開她,將另一手牽著的步小鸞攬在懷中。而小晏、楊逸之和紫石正在不遠處的另一棵樹端。
相思來不及多想,回頭去看來時的村落。
她的臉色瞬時蒼白。眼前是一幕不可思議之景。
整個村落仿佛突然變成了一塊圓形的流沙之地,樹木,房屋,石塊,牲畜包括所有的村民都在震動中一點點旋轉著,向圓心下沉,瞬時已然陷到了腰部,然而他們的表情依舊十分安詳,雙手將倒置的陶罐捧於胸前,嘴唇不住張合著,似乎在念著無聲的法咒。
那些剛剛從土中爬出的倥杜母正驚恐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又要重歸地底,不斷張牙舞抓,想要撲向正在念咒的村民,卻又被泥土陷住,無論如何也不能前進半步,只有聲聲慘叫,死命掙扎。
片刻之間,村民和倥杜母都只剩下了地面上的頭顱。
朝陽透過飛揚的塵土,將村民們暗黃的面孔鍍上一層金色。他們村臉上並沒有一絲恐懼,而是一種出奇的寧靜。
或許,直到此刻這群不死族人才真正明白了生命的最後奧義——那是無數次的復活所不曾給予的。
他們越陷越深,流土就要將一切帶歸地底。
旋轉的黃土之上,只剩下一隻幼小的手臂在沙土上欲沉欲浮。
手腕上還掛著一枚天絲秀環,那駭然是相思平日裡隨身佩戴的。
“玲兒?”相思忍不住驚呼出聲。
沙土迅速下陷,但玲兒的手始終沒有完全沉沒。毫無疑問,是墁秀在最後的一刻,將玲兒盡力托出了沙陣。
雖然這樣做只能片刻延緩玲兒的死亡,卻是她唯一能作的。
仿佛是在求救。
相思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她不能目視著玲兒被黃沙被吞沒,永埋地底。她想起了初見時,玲兒躲在墁秀身後,對她露出笑容;想起了她伏在自己膝上熟睡,柔軟的頭髮垂落一地;想起了她向墁秀許諾,有朝一日,讓她帶著信物,來華音閣尋找自己。她甚至想好了之後的一切,她會親手教她識字,教她武功,讓她認識更為廣闊的世界,在華音閣的煙雨中過平靜自在的生活……
她如蓮的心,輕輕抽搐,忍不住抓住卓王孫的衣袖,嘶聲道:“先生,求你救救她!”
卓王孫目注遠方,淡淡道:“那是他們選擇的解脫。”
相思失望地看了他一會,將目光投向楊逸之與小晏。
楊逸之雙眉緊皺,靜靜俯視著沉淪的大地。而小晏雙手結印,高站在巨木之端,晨風吹起他淡紫的華裳,眸子中深藏的悲憫宛如在沙羅樹前俯瞰眾生衰榮的神佛。
只是他並沒有救人的意圖。
相思四顧片刻,嘶聲道:“難道你們就沒有一個人肯出手?”
卓王孫打斷她,道:“任何人出手都毫無意義。”
這時,風沙更盛,那只小手正一點點消失在泥土中。
相思低下頭,雙手握得更緊,她一字一句道:“就算毫無意義,我也不能不理!”
她一咬牙,從樹頂上縱身而下。
“住手!”楊逸之突然一聲低喝,飛身去阻攔她。
楊逸之的身法當然比相思快了許多,然而兩人棲身之樹實在相隔太遠,等他動身的時候,相思人已在樹下。
她身形在林間幾個起落,已經到了流土邊緣,一揚手,袖中飛出一條流蘇,一頭系在旁邊一條樹枝上,手中略一借力,向流土中心飛去。
她足尖在流土上一點,立定身形,往下一探手,已牢牢抓住玲兒的手腕。
小手出奇地灼熱,令她幾乎撒手。然而她還是忍住了,一手緊緊拽住流蘇,另一手用盡全身力氣將玲兒拉出流土。
不料,這時的玲兒竟然沉重得驚人,似乎沙土下有無數雙手在和相思爭奪。
流蘇發出碎裂般的破響,本來不足四指寬的流蘇只剩下搖搖欲墜的一線。相思一咬牙,催動內力,猛地往上一縱。
地下傳來一陣淒厲而絕望的哭聲,若有若無,卻宛如刮骨一般,讓人心神俱碎。
玲兒的身體終於脫出了沙土的包圍,和相思一起緩緩上升。
漸漸地,一張通紅的小臉出現在泥土下。
她已不是當初的模樣,臉上經脈突出,薄薄的皮膚被撐得透明,簡直可以看到血液正在沸騰洶湧,
相思被她詭異的樣子驚得一怔,手中力道一頓。
耳邊響起一聲低喝:“放手!”
相思只覺眼前一道白光掠過,一股無形之力仿佛透過光線,在自己手腕上輕輕一扣。她全身的真氣都未被引動,而手已不可抗拒地鬆開了。
等她回過神來,那張僅僅片刻脫離了沙土的小臉又已沉入地底。
痛苦與懊惱化為從未有過的怒氣,充斥著她的心,她循著白光所來之處,全力一掌擊出。
然而她的手卻停在了半空中。
來人居然是楊逸之。
“你……”楊逸之欲言又止,那雙幾乎從來波瀾不興的眸子中竟含著怒意,似乎相思剛才已鑄成不可原諒之錯。
相思被他的怒容驚得不知如何是好。印象中,這個男子一向清明如月,從未向她顯露過憤怒的一面。
這時,一聲雷裂般的巨響從地底沖天而出,整個天地似乎爆裂重生般的震動起來,無數股塵土從地底深處巨浪般噴湧而出,其威力比剛才幾次地動強了不止百倍,相思還未明白過來,手上的流蘇已斷為數截,身體隨著翻騰的塵土迅速下沉。
大地並非按照一個方向下沉,而是分成了無數股不同的力度,彼此牽引撕扯,不斷衝撞,直至化為碎屑,又立即加入另一股更為瘋狂的力量。
相思感到自己的身體就要被撕裂為無數碎塊,她手腕突然一緊,身子已脫離了流土,隨著楊逸之向來時的巨樹飛去。
天地混沌,萬物哀嚎,仿佛在一起經受這重生重死的劇痛。
楊逸之雙眉緊皺,幾乎是將相思扔回卓王孫身旁。
卓王孫在相思肩上輕輕一拍,幫她穩住身形,淡淡道:“你要感謝楊盟主,是他救了你。”
相思掙脫出來,忿然望著楊逸之,道:“你為什麼阻止我?”
楊逸之轉身看著下面那正在隨轟然巨響不斷深陷下去的土坑,他臉上的怒容已消斂,歸於平和:“你可知你方才做了什麼?”
相思道:“我只是想救出玲兒!我答應過墁秀,帶她走出叢林,我……”
相思猝然住口,因為這個如魏晉名士一般的謙謙君子,神色第一次陰沉得可怕。
楊逸之一字一句道:“你剛才已逆轉了安息之陣。”
相思惶然道:“安息之陣?”
楊逸之道:“剛才發動的,就是無綮國人歷代所傳的安息之陣。而你拉著的那個小女孩,正是全陣的樞紐。”
相思道:“樞紐?難道,難道不是被墁秀捨命托出地面的麼?”
楊逸之不再說話,久久注視著她,注視著她的惶惑與天真。
瑰麗的晨光中,她微微仰起頭,靜等著他的解釋,風霧打濕了她耳邊的碎發。
這神態,曾是那麼熟悉。
他的心猝然一痛,他不該怪責她的,因為他早就知道她的善意與執著,只要有一線生機,她就一定會出手相救,不懼粉身碎骨。
他緩緩搖頭道:“安息之陣,借厚土之力而發,是無綮國民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戰陣,必須借無綮國民鮮血催動,布成九星連珠之勢。其中必有一人為全陣樞紐,站在全陣最高處維繫九星之力,一旦發動,地肺震動,地氣外瀉,威力可比天地之開闢,同時將最大限度增強無綮國民的力量,使方圓數裡內一切物體整個沉入地底,永遠封印,故名安息之陣。而這個小女孩,就是無綮國民尋訪來並潛心培養的,九星樞紐。”
相思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玲兒,她是九星樞紐?”似乎想到了什麼,她的聲音轉為迷茫:“原來,族長要她做的,就是這個。”
她的心輕輕收緊。這就是墁秀和玲兒都不知道的秘密。她是被作為武器養育的,她的人、她的命,本就是為了一場浩劫準備。她註定了,走不出這片叢林。可如果不是他們的到來,引發了倥杜母的危機,她或許也會在墁秀的照顧下,平安度過一生吧?想到這裡,相思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悲涼。
然而,這種悲涼沒來得及持續多久,就被震驚與恐懼取代。
楊逸之歎息道:“然而就在戰陣完成的一瞬間,你將九星樞紐從地下強行拖出,原本凝結下沉的地氣被全部打散,地脈糾纏斷裂,安息之陣化為滅絕之陣,不僅地面上引發極其劇烈的土崩,而且,地底已經完全沸騰。所有地下之物都將被撕裂成碎片,包括……倥杜母和無綮國民的身體。”
相思心中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聲音已顫抖:“那些屍體……”
楊逸之道:“不錯。無綮國民以土為食,著土而生,一旦在逆轉安息之陣中吸納地心之力,能量將膨脹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他語音一頓,低聲道:“復活的力量當然也不會例外。”
相思臉色霎時慘白:“你是說他們還會復活?”
楊逸之看著她,緩緩道:“是每一片碎屑,每一滴鮮血都會複生——立刻複生!”
 
第五章、芙蓉雲深棲神獸

朝陽已經升到半空,上面高雯雲淨,下面大地沉陷,黃土翻湧,如一片渾噩的雲海,伴著風雷之聲,震耳欲聾。
天地被截然分為了兩個不同的世界,天堂與煉獄在滾滾塵煙中長久對峙。
風勢愈大,浮土蔽日而上,天空終於陰暗下來,大地的震動也由強而弱,由弱而無,似乎浩劫之後,一切正在緩緩平復。
然而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卻悄悄從尚在餘震的土地中蒸騰而上,經風散開,無處不是,凝聚成一團巨大的陰影,盤橫在天幕之上。
四外怪聲大作,宛如群鬼嚎哭,淒厲無比。
那片凹沉下去的土地滲出無數縷黑煙,繼而冒出一個個三尺見方的土泡,此起彼伏,骨碌亂響。從高處看去,大地宛如一鍋正在煮開的黏粥,滾滾翻騰,正四面擴展。
眾人的神色都十分凝重。剛才數千倥杜母破土而出的景象還歷歷在目,而現在,光凸起的土丘就已是方才的數十倍。
地肺翻騰,無數塊被撕裂的血肉都會化作一個新的倥杜母。並且無窮無盡地複製下去。
一聲裂響,數千隻獸臂幾乎同時伸出地面,向半空中肆意抓扯。一個倥杜母剛剛從泥土的桎梏中掙扎起身,下一個土泡又已隆起,宛如剛剛煮開的泡沫,無盡地繁殖。
偌大的一池流土瞬時已被塞滿,成了一片黑色的肉山血海,根本望不到邊際。
那些倥杜母彼此擠壓,極少轉動,只能前撲後擁,在地上翻滾爬行,地色已經絲毫不可見,連其中僅存的幾許間隙,都隨時被新從地底鑽出的倥杜母塞滿,後者宛如疊羅漢一般伏在其他野獸身上,下面的野獸護痛,拼命甩頭撕咬,一時間,萬千怪獸競相發出淒厲長嘯。
突然,幾頭靠近沙地邊緣的倥杜母止住嘶鳴,仰頭亂嗅,似乎已然聞到了生人氣息,蠕動著向幾人棲身的大樹爬來。
一瞬間,成千成萬的倥杜母宛如怪浪潮水一般湧來,踏得地面一陣亂顫。它們前撲後擁,循著血肉之氣瘋狂前行,前排的倥杜母被同類踏在足底,瞬時就已變成了肉醬,然而那淋漓的血肉只被其他獸足一甩,落地之後在泥土中打了幾個滾,立刻膨脹幻化,瞬間又已複生出骨肉經脈,經山風一吹,慘嘯之間又已長成丈余高的巨獸。
那些倥杜母似乎有眼無珠,遇到對面巨木竟然絲毫不知躲避,迎頭撞上,還來不及後退,其他的野獸已然山呼海湧而至,將帶頭的倥杜母生生壓在樹上,那些倥杜母痛急狂嘯,死命掙扎,然而身後的野獸也無路可退,又被新趕到的巨獸踩踏擠壓。
一時間,群獸暴怒,哀嚎干雲,空穀回音一震,直似萬千迅雷同時暴發,石破天驚,山崩海嘯。密林之中殘屍遍地,黑血橫飛,碎屍殘血落地立刻重生,又向獸群中撲去,循環往復,竟是越來越多。
而那些千年老木也已不堪承受這無數巨獸的搖撼,參天巨幹頓時折斷,倒落塵埃。群獸毫無畏懼,如潮水一般向下一棵大樹湧去,只聽枝葉紛斷與獸蹄之聲亂成一片。頃刻之間,數十株十人合抱的古木已殘枝寸折,碎葉如粉,被踏成一堆塵芥。
相思看得驚心動魄,照這樣下去,只消須臾,自己容身這棵大樹也會被倥杜母踏倒,這無數怪獸鋪天蓋地而來,任你三頭六臂,也是殺不勝殺,更何況它們每一塊血肉都能重新繁殖!
她焦慮的看著奔湧的獸群,想到這場浩劫皆因自己一念之仁而發,不禁莫名愧疚。她回頭望著楊逸之,誠懇地問:“現在,該怎麼辦?”
楊逸之皺眉:“只有放火燒山。”
相思驚道:“燒山?”
楊逸之點點頭。
小晏站在對面的大樹上,道:“楊盟主是否知道這片叢林綿延千里,一旦縱火,只怕會千日不息,而林中草木禽獸,村人土著都會在楊盟主這把大火中被化為灰燼。”
楊逸之雙眉緊鎖,沉聲道:“如果還有一線可為,楊某也不會想出如此橫造殺孽之計。”
小晏默然片刻,道:“無論如何,縱火之事萬不可為。”
楊逸之冷冷道:“倒不知殿下有何高見?”
小晏投目遠方:“應將它們引到空曠無人之處,再行誅殺。”
楊逸之道:“殿下既知此叢林綿延千里,又何謂空曠無人之處?”
言談之時,倥杜母已然到了腳下,將大樹團團圍住,只消幾次衝擊,幾人腳下巨樹已經搖搖欲墜。
卓王孫突然道:“芙蓉澤。”
相思驚道:“什麼?”卓王孫沒有回答她,只將步小鸞小心抱起,轉身向北看去。
楊逸之和小晏亦是絕頂聰明之人,只略一點破,已然明白。
楊逸之道:“既然如此,引開野獸之事就託付殿下了。”
“芙蓉澤?”相思似乎猛然想起了什麼:“你是說村長提到過的,他妻子埋葬之地,芙蓉澤?”
小晏注視著腳下那群嘶聲竭力向大樹衝撞的野獸,決然道:“正是。時間不多,就請幾位趕快動身。”
他身邊的紫石突然道:“楊盟主既然曾在此地生活過,必然對曼荼羅陣極為熟悉,為什麼自己不肯,卻要叫少主人留下?”
小晏臉色一沉:“紫石……”
楊逸之遙望遠方,輕輕歎息道:“我對曼荼羅陣的確極為熟悉,然而格於多年前的誓言,不能向諸位做更多解釋。既然千利小姐認為楊某別有用心,還是請和殿下先退入大澤,在下留在此處引開倥杜母。”
小晏道:“不必,你我此時都不必隱瞞,楊盟主對此處地形最熟,理當先入大澤安排,而在下體內之血液與常人不同,更易引動群獸,形勢危急,不容我多做解釋,諸位還是請立刻離開。”
紫石聲音有些哽咽:“既然少主人心意已決,就請讓紫石一同留下。”
小晏搖頭道:“倥杜母兇殘暴戾,不計其數,到時候我只怕自顧不暇,何以分心照顧你?”
紫石毅然道:“正因為如此,紫石才要留下。”
此時腳下一陣猛烈搖晃,萬獸齊鳴之間,大樹一半已經坍塌下去。
紫石突然雙膝跪下,低頭道:“紫石受老夫人所托,一路服侍少主,無論如何,決不離開。”
小晏注視著腳下野獸,不去看她,淡淡道:“好,你留下吧。”
紫石臉上一片喜色,抬頭道:“少主……”話音未落,她整個身體已然癱軟下去,倒在小晏懷中。
小晏回頭對卓王孫道:“紫石就託付于先生。”他一抬袖,紫石的身體宛如毫無重量,從數丈開外的樹頂平平向卓王孫處飄來。
眾人只覺眼前紫光微動,小晏的身形已翩然而起,無聲無息地落在東面的一棵巨木之端。
就在這一刻,腳下群獸怒吼,地動山搖,突然一聲巨響,相思他們立足的巨木已經齊根折斷。
卓王孫一手接過紫石,一手抱起小鸞,衣袂微動之間,身形已在十餘丈開外。相思來不及多想,也縱身跟在他身後。清晨露水濕滑,林間古木枝幹參天,遍佈苔痕,相思起初還能勉力跟上,幾個起落之後已覺體力不支,難以維繼。不由降低了身姿,由平步樹冠頂端改為牽住樹冠下的藤蔓,一步步跟進。
身後的折斷的大樹多半已是百年之齡,枝實葉茂,倒地之時,勢大力沉,再加上藤蘿牽絆,引得周圍的大樹紛紛倒折,一發不可收拾。倥杜母順勢直追而上,有的乾脆攀在欲倒未倒的樹枝上,被摔得血肉橫飛,沾土重生。
只片刻功夫,本來只圍堵在樹林一頭的倥杜母竟然已遍佈林間,無處不在。
小晏站在樹端,紫衫在晨風中獵獵揚起,他袍袖微張,袖底一道極細的亮光在他左手腕上迅速一轉,異常鮮紅的血頓時如煙花般綻開。他手勢向下一頓,點點血珠被逼成一團團淡紅的光幕,紛紛揚揚向樹下落去。
倥杜母們倏的仰頭向上,伸長脖子,四處亂嗅,突然發現了血腥之氣,一同狂嘯起來,而後蜂擁而上,向小晏藏身處沖來。
小晏的身形如巨蝶一般在林間緩緩穿梭,將群獸逐漸引向東面,以圖暫作牽制。
相思勉強攀著藤蘿,向北穿行,她額頭已大汗淋漓,長髮被山風吹散,拂貼在臉上,幾乎睜不開雙眼。
突然,她手上一滑,藤蘿被一根尖利的樹枝劈作兩半,再也無法承受她身體的重量,向數丈高的地面直墜而去。
相思一聲驚呼,觸目之下,大樹下面黑壓壓一大片,全被群獸擠滿,毫無可立足之處。眾獸揚爪咆哮,只待搏人而噬。
相思閉上了雙眼。
突然,她手腕一緊,一股虛空之力宛如月光臨照般透體而過,身體重量頓失,宛如一抹晨霧,隨著來力的方向騰空而上。
她訝然回頭,竟然是楊逸之。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腕,神色雖與平常一樣清冷,但澄澈的目光中,卻隱不住透出幾分歉然與關切。
歉然是因為方才對她發怒,關切卻是怕方才稍晚一步,就會讓她陷入險境。
然而,這樣的目光只輕輕一觸,就匆匆轉開了。
宛如忘卻。
相思臉色微赧,一來想到今日之事全因自己逆轉安息之陣而起,十分慚愧,二來是心力交瘁,也就不再好任性,一動不動,任他帶著自己向樹林頂端躍去。
不一會,身後獸聲漸小,兩人已在半裡開外,眼前叢林顯得比方才稀疏了許多。
山風微拂,白雲蕩波,若即若散,雨霧瘴氣紛紛化去,四周山林藤蘿都被籠罩在一層金光之下,遠山隱沒于雲海之中,秀翠欲滴。
相思方覺心胸一闊,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之氣突然從下方傳來。
她低頭一看,沒想到密林的中間居然藏著一大片沼澤。
那片沼澤方圓足有十數頃,大半隱沒在蘆葦雜草之間,水面上濃雲遍佈,伸出無數雲腳,直垂水面,將整個沼澤封鎖起來。水中腐草縱橫,蚊蟻肆虐,不停有碗口大的氣泡從澤中冒出,咕嚕作響。水面上還漂浮著一層暗紅的煙霞,宛如邪霧瘴氣,腥臭撲鼻。
卓王孫牽著步小鸞,迎風站在沼澤邊。從高處看去,他身邊各堆著一道與人同高的斷枝碎葉,宛如兩道木牆,當中空出一道與樹林同寬的入口。遙遙望去,整個沼澤面朝樹林的一角的草木都已被砍斷,露出一大片黝黑潮濕的地面。
楊逸之帶著相思縱身而下,然後輕輕放開她,徑直上前對卓王孫拱手道:“不想只來晚片刻,卓先生就幾已竟全功。”
卓王孫淡淡道:“在下只是捷足先登,搶了輕鬆的那一份,剩下的卻要有勞楊盟主了。”
楊逸之上前一步,從弧牆中抽出一根斷枝,看了看截口,微笑道:“無情草木,居然能勞動卓先生的春水劍法,也算萬古未有之幸。”
卓王孫淡淡一笑,並不作答。袍袖一拂,將相思帶了過來。
相思大概已猜到了他們要用火攻,正要問為何不在岸邊堆砌土牆,而要築在樹林兩邊,離澤岸還足足有幾丈的距離。還沒待她出口,對面叢林之中又隱隱傳來群獸踐踏咆哮之聲,似乎越來越近。只聽得叢林中一陣嘩嘩亂響,又是數十株古樹彼此牽扯,坍塌倒地。
綠不透光的叢林中略透出一道縫隙,只見一團紫影在前,時動時停,在林間輕靈穿行,而無數黑影緊隨其後,似乎已被引逗得性發如狂,厲聲怒吼,磨齒揚蹄,迅速向沼澤挪動。
卓王孫道:“殿下來得真是恰到好處。”
楊逸之遠眺沼澤深處,皺眉道:“在我記憶中,沼澤中心有一座小島,據此處大概僅半裡之遙,以卓先生的輕功,帶上千利小姐和小鸞踏水而過,應該絕無難處。”他回頭一瞥相思,道:“但是相思姑娘只怕就力有未逮。不如由我帶小鸞一程,卓先生可以專心照料相思及紫石小姐。”
相思的臉上禁不住飛起一絲紅暈。
卓王孫看著楊逸之,淡淡道:“不必。她已兩度蒙盟主援手,何妨再救第三次?”
說話之間,對面叢林中已斷木橫飛,獸聲鼎沸,塵埃沖天而上。那道紫光倏地停在密林邊緣的一棵大樹上。
光華漸散,只見小晏舒開雙臂,靜靜站在高處,紫衫臨風飛揚,宛如一隻紫色的巨蝶。桃紅色的鮮血如珍珠一般從他腕間滾落,在半空中輕輕蓬散,化為數十團血霧,落花般飄然而下。
樹下的倥杜母宛如饕餮而見美食,揚蹄亂抓,齒牙畢露,爭著舔噬上方的血霧,而這淡淡血霧哪裡能夠萬千巨獸分食?更是引動群獸惡欲,不斷跳縱,向樹上撞來,似乎連性命也顧不得了。
卓王孫道:“馨明殿下,火牆已經備好,請速向沼澤中退來。”他聲音不大,用內力傳出,頓時滿天遍湖皆是,震天獸嘯竟也壓他不住。
小晏似乎略一頷首,衣袂微張,身形已從樹端淩空而起,無聲無息地向岸邊飄來。他身後黑浪一般的獸群翻滾而至,塵土沖天而上,伴著枝葉四散橫飛。
待獸群近了,眾人方才看清這群倥杜母全是劫後重生,形態與開始多有不同,有的大如獅象,有的小如野犬,有的頭部被同類踩踏過,裂開一道血縫,又已從縫中生出一個新的頭顱,足有三身兩首,有的鳩形虎面,九首雙身,獅肩龍爪,有的形如僵屍,獨足怪嘯。真是奇形怪相,不可方物。
這時,卓王孫等人已踏萍而過,退入澤中小島之上。小晏並不著急,時退時停,腕底散開滿天血花,將群獸一步步引入岸邊入口。
那些野獸絲毫不覺有異,只循味狂湧而上。
小晏在岸邊止步,回頭面向群獸,緩緩褪下長袖。只見雪光一動,雙手手腕同時噴出一蓬血花,紛揚而落。
見血霧增多,群獸怪嘯連連,蜂擁而上。小晏靜靜立在朝陽之中,一動不動。眼見那第一波獸浪已然就要沾上他的紫衣,突然,他全身化作一團紫光平平向後退開十餘丈,在沼澤污穢的水面上立定身形,宛如一葉浮萍,隨波起伏,卻是鞋襪不沾。
那群野獸狂奔之下,那裡收勢得住?只聽沼澤中一片怪響,倥杜母紛紛跌入淤泥之中。在偌大的澤面上濺起無數丈余高的黑色泥柱。
小晏雙手在身前舒開,指間微動,已結成兩種法印。一道若有若無的淡紫光環瞬時環繞住他的全身,濺起的淤泥剛一近身,就被遠遠彈開。而他腕間的鮮血卻依舊從紫光中透出,在腳下蜿蜒成兩道小溪,似乎並不受光環的桎梏。
那群倥杜母根本不顧同類的死活,只管踏著前排同類欲沉未沉的身體,向小晏撲來。一霎間十數頃的沼澤竟如大海一般澹蕩不休,黑浪沖天,腥風遍野。
小晏雙手結印,閉目靜立於沼澤之上,只待下一批倥杜母及身的一瞬,輕輕向後飄開一小段距離。
此時已是旭日在天,霞光萬丈,成千上萬的妖獸震天動地地向澤中跳去,淤泥澹蕩而上,業已升過湖岸丈餘,排山倒海地拍擊著岸邊,宛如一池方圓數十裡的黑玉正在沸騰,彌漫出滿天黑煙,腥臭刺鼻,卻也極為壯觀。巨力之下,岸邊泥土石塊都紛紛塌陷下去,相思這才明白,那兩道木牆為什麼建在遠處,若是建在岸邊,怕不早被沖散。
然而那些倥杜母數量實在太多,一時來不及下沉,後面的野獸又已踩踏而上,不知是嗅到了大澤中的死亡之氣,還是僅僅因為泥浪的推打,有不少竟然踏著同類的身體攀爬著向岸邊回退而去。
相思方要驚道:“不好”,眼前一花,楊逸之已縱身而起,在澤面上幾個起落,已到了岸邊,只見他淩空一揚手,數點火光從指間飛出,在空中劃出兩道彩弦,紛揚而散,落到兩堆木牆上。
火光瞬時沖天而起,楊逸之衣帶微招,整個人仿佛交錯的月影,若隱若現,宛如在湖面信步一般,瞬間已折回小島之上。
那些正要爬上岸邊的倥杜母一見火光,頓時四足顫抖,齊聲哀鳴,推擠之下,又紛紛掉頭沖向沼澤。
足有半個時辰,獸群落水之聲才漸漸小了下去,澤面上一開始還可以看見無數獸爪狂舞,然而不久就已沉陷,慢慢恢復平靜。
無數不死之身的妖獸終於被十餘頃大澤深陷泥底,不得動彈。
小晏退回島上,落地的一瞬,身後長髮如雲般當風揚起,護體光環頓時散成一蓬紫色粉塵,隨風散去。
紫石似乎看出了事情兇險,一聲驚呼,沖上前去跪倒在他腳下,將衣裙撕下一條,為他包紮,眼淚宛如滾珠一般落到他的廣袖上。
小晏的神情依舊十分平淡,遙望水面道:“只希望接下來這封印的萬億歲月,能化解它們的恨意與罪孽。”


第六章、琉璃赤松暗相授

大澤北面的樹木似乎比南面略小,然而卻更密更茂,南面藤蘿雖盛,畢竟還能看出樹木形態,而此處藻葛橫生,不僅將樹木杆枝裹了個密不透風,連樹木之間的縫隙都被纏滿,一眼望去,宛如叢林中遍佈著各種形態的圍牆。
稍入樹林深處,耀眼的陽光頓失,林間霧靄氤氳,寒氣逼人,幾步之外的景物就已暗黑難辨,只隱約可見一些陰森的輪廓,雖是白天,卻和夜間渾無分別。
幾人越過沼澤,繼續向北行去。
走了一會兒,步小鸞感到又冷又累,於是幾人便在林中升起一團篝火,略為休息。紫石一直服侍在小晏身邊,暗自垂淚。然而小晏神色安閒,一路與眾人談笑,似乎全然無礙。
相思拾起一捧枯葉,正要添入火堆,卻偶然間透過篝火的煙塵,看到小晏手持一根樹枝,輕輕撥弄篝火。他俯身的一刻,難以克制的痛苦從他的眉宇間一閃而過,臉上也隱隱罩著一層青氣。然而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等他抬起頭時,那張蒼白的臉看上去又已完美無缺。
相思忍不住問道:“殿下,你……”
紫石回頭冷冷看了相思一眼,目光中透出幾許陰冷的敵意。
小晏似乎陷入沉思,並沒有聽到她的話。
相思還想說什麼,身後的落葉突然發出一陣悉嗦的脆響。她一開始以為是蟲蛇一類,沒有回頭,卻看到對面步小鸞正驚惶地望著她身後,似乎那裡正站著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
相思驚覺回頭,一雙熟悉的碧綠色眸子頓時躍入眼簾。
那赫然正是伏在曼陀羅肩上的火狐!
就在那一瞬間,相思心中的恐懼、驚訝都隨著這雙眸子深處的陰翳一起散去,剩下的只有無盡的迷茫,一種宛如不知身之所來、心之所往的迷茫。
她只覺得雙眼乃至整個身心都被這兩團綠光佔據,周圍的一切都在這綠色的鬼火照耀下顯得黯淡無光。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轉向西南站立,更讓她吃驚的是,西南面的叢林角上居然是一塊月牙般的小湖。
相思一抬頭,發現卓王孫等人就在身旁,也正遙望著那不遠處的湖泊。
相思如夢初醒:喃喃道“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卓王孫眉頭微皺,沒有答話。
步小鸞回頭不解地看著她,道:“我們剛才一起追那只火狐狸,追了好遠才被引到湖邊來的呀,難道姐姐不記得了?”
相思茫然四顧,道:“那,那只火狐到哪裡去了?”
步小鸞覺得她的神色有些古怪,偏著頭看了她一會,道:“逃走了,我們親眼看見它逃進湖水裡的,撲通一聲,到現在都沒見上來。”
相思不可置信的搖搖頭,突然感到一陣疲憊,再也說不出話。
楊逸之望著湖水,皺眉道:“它會一直跟著我們。”
“嘩——嘩——”一陣水聲突然從寂靜的湖面下傳來。
水波推開一圈漣漪,樹木倒影頓時淩亂不堪。波紋越擴越大,幾乎蕩滿整個水面,無數水泡從水中澹蕩而上。
相思還沒有回過神來,一群人已從水中浮了上來。
這群人有男有女,看上去十分年輕,然而卻披髮紋身,皮膚黧黑,突唇暴齒,顴骨高聳,極其醜怪,唯有一雙眼睛,明亮異常。他們身材都極度矮小,宛如兒童。
他們似乎是一群土著漁民,身上卻沒有帶著任何捕魚的工具,整個身子都潛在水下,只露出一雙碧綠的眼睛,默默注視著不遠處的陌生人,神色看起來卻並不友好。然而,無論如何,此時看到水中出來的既不是怪獸也不是火狐,的確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
雙方對峙片刻,楊逸之上前一步,駢指當胸畫了半個弧。
那群漁民默然不語,過了一會,一個看上去略為年長的撥開眾人,遊到岸邊,也向他回畫了個半弧,似乎是在回應。其它漁民的神色緩和了一些,冒出個頭來。然而,他們似乎遠不及無綮國民好客,仍遠遠浮在水面,疑惑地望著來人,似乎只要略有驚動就會立刻潛入水中逃走。
楊逸之和那個遊到岸邊的人交談了片刻,回頭道:“相思姑娘,借你的的珠寶一用。”
相思似乎沒有聽明白:“珠寶?”
楊逸之點頭道:“這些喜舍國人逐水而居,生性多疑,卻貪財好利,他們極為喜愛明亮晶瑩之物,甚至勝於生命。如果外來客人不以貴重珠寶為見面禮,很難獲許進入其領地。”
世人多貪利,倒不出相思的意料。只是她性文質樸,不喜金玉珠寶,身上並沒有喜舍國人想要之物,聽楊逸之所言,不由大感為難。
紫石伸手從髮髻上解下一枚明珠,遞給相思道:“相思姑娘妙相天成,自不必以俗物汙其麗質。紫石這點濁物,還請姑娘代為轉交給楊盟主。”
相思臉色微紅,將明珠接過,遞給楊逸之。那粒明珠渾圓烏黑,足有龍眼大小,陽光之下烏光流轉,閃爍不定,雖只一粒,卻已是價值連城。
楊逸之搖搖頭道:“姑娘的珠寶雖然珍貴,無奈這群喜舍國人雖然好利,卻並不識貨,他們只要是七彩透明,光華粲然之物就認作稀世之珍,而且一味求數,恨不得每人都分得許多,姑娘這枚墨色珍珠,只怕在他們眼中只被枉被認做頑石。”
相思道:“倉促之間,到哪裡去找那麼多七彩透明之物?”
楊逸之望著那群喜舍人,皺眉不語。
卓王孫淡淡道:“荒野刁民,何足糾纏。”
相思錯愕道:“難道先生想硬闖過去?”
卓王孫淡然道:“世間一切,無不是路。”
小晏道:“若這些喜舍國人不肯讓開,卓先生又當怎樣?”
卓王孫道:“他亦是路。”
小晏將目光從湖水深處收回,緩緩道:“深山野民,與世無爭,卓先生何必痛下殺手?”
卓王孫冷冷道:“攔路索財,無異行劫。如此凶頑愚頓之民留之何用?”
小晏搖頭道:“他們心中貪念與生俱來,天性使然,並非出於惡意,雖然過於執著,然而天下何人無執?我等六人,不遠千里涉此蠻瘴之地,心中何嘗不是各存一念之執?何況他們喜好之物,在先生眼中一文不值,卻是此地罕見之珍,絕難找到。這些人世代積攢,也不過數粒,這些喜舍國人日夜受貪欲煎熬,已是天降之罰,你我若出吹灰之力,代其尋找,就能將很多人暫時從痛苦中解脫,又何樂不為?”
卓王孫淡淡一笑道:“原來殿下已有解決之法。”
小晏回頭看了看水中的村民,他們似乎聽到眾人的爭執,更為懼怕,全身都隱沒水中,而水面上一雙眼睛,卻直盯著前方,露出貪婪之色,似乎既要逃走,卻又舍不下來人的禮物,神色極為痛苦。
小晏歎息一聲。
相思疑惑地道:“這裡叢林綿延千里,連岩石都極少見到,殿下去哪裡找他們要的珠寶?”
小晏微微一笑:“樹脂。”
相思抬頭望去,林間果然有不少松樹,蒼老的樹幹黑皮龜裂,掛著一些明黃色的垂脂。然而那些樹脂在林間受濕氣蒸熏,已顯得光華黯淡,又哪裡來的七彩透明?
相思正待再問,小晏袍袖一拂,數道寒光猝起,直向松樹枝幹而去,恍惚間,只見一團碗口大的淡紫光幕在林間穿梭,宛如穿花紫蝶,在每一處花枝上略作棲息,又已回到他手上。
小晏雙掌在胸前抱圓,將紫霧圍攏掌心。紫氣在他雙掌之間飛速旋轉,越來越快,漸漸傳出劈劈啪啪的輕響,宛如氣團裡面有什麼東西正被高溫烤灼爆裂。
而那團紫霧的外層,寒光閃爍,似乎籠罩著一層薄冰。寒氣從他衣袖間散出,漸漸擴大,在紫光之外形成一團碩大的冰霧,氤氳流轉,將小晏的身體籠罩其中。
就在冰火交替淬煉之下,紫光之內漸漸透出幾道虹彩般的光華,似乎有很多細小的亮點在隱隱閃耀。小晏手腕一沉,那團外層的白光如春冰初化,當中裂開一道極細的裂痕,迅速擴散,整個裂為碎屑,而那團紫光卻從他掌心騰空而起,迅速膨脹。眼看已膨脹到雲彩大小,就止住上升之勢,在空中一頓,顫抖了幾次,突然淩空爆散。
半空如散開一朵千層紫蓮,緩緩飄散,由濃而淡,由淡而無。
數百粒晶瑩彩光從紫雲間紛揚落下,宛如下了一場七色珠雨。
小晏一抬手,那場珠雨像沙漏中的流沙一般,無聲地向他袖中彙聚,片刻之間已被全數收入袖中。紫石雙手托出半幅織錦,守候在一旁。小晏袍袖微拂,織錦上已多了一堆七彩碎珠,在陽光下不住滾動。
小晏對楊逸之道:“這些碎石,就請盟主代為轉贈喜舍國人。”
楊逸之微微頷首,接過織錦向湖邊走去。湖中的喜舍國人個個眼露貪婪之光,直勾勾地盯著楊逸之手上那包碎石,似乎已忘記了害怕。
楊逸之一面做著剛才那個畫圓的手勢,一面將錦帕遞給領頭人。那人發出一聲狂喜的尖叫,劈手奪了過去。楊逸之低聲說了幾句土語,那群漁民面露喜色,向湖邊遊來,他們水性出奇之高,在水中宛如泥鰍一般,穿梭幾次,就已爬上了湖岸。
那些人喜極高呼,將那包碎石不停傳閱著,每個人拿在手上,都貼於胸口,撫摩良久,才肯交給旁人。然而他們似乎對來客仍心有忌憚,不敢太過接近,只排成一行向西南面叢林中行去,不時回過頭看諸人一眼,似乎是在帶路。

喜舍人的村落與無綮國民大相徑庭。他們沿著湖岸用圓木建起低矮的房屋,圓頂,方牆,靠近地基的地方多半用碎石砌成一個大池,其中注滿清水,將木屋的一大半都泡在水中。
這樣的屋子村落中不過五六間,彼此相隔甚遠,加上地形曲折,有時幾乎要走上將近一個時辰的路程。
每間房屋都十分寬大,每間能容幾十人同時居住,每一姓家族就居住在同一間大屋裡,數世同堂。每當添丁增口,房屋不夠時,就靠著原來的木屋再搭建一塊出去,再將牆打通,就這樣代代擴建,從不分家。
眼見天色又晚,楊逸之向喜舍人借宿,喜舍人雖然面露難色,終究還是答應了,只是要讓他們兩人一組,在村中諸姓人家的大屋中分別留宿。
入鄉隨俗,幾人便分別跟著各姓村民回到屋中。楊逸之借宿于村長之家;卓王孫、步小鸞借宿於村北鯤姓人家;小晏和紫石則在村南鱅家,相思則隨一個小女孩來到村東鯉家。
相思跟著女孩涉水入屋,只見屋內濕氣極重,桌椅都浸在水中,半浮半沉,桌面上沒有放任何東西,卻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木桶、葫蘆漂在水上,裡面儲存著熟食、米酒和水果一類,任何人只要隨手一伸,就能撈過一桶來大快朵頤,看來這群喜舍國民雖然貪財吝嗇,在吃食上卻還算大方。
房間很大,中間沒有牆門隔開,只有一些柱子支撐著,為了防止柱子被水浸泡腐朽,柱子底部塗著一種鮮紅的油漆狀物質。屋內沒有床,只在大屋的北角停著許多獨木舟,用人臂粗的藤蘿彼此連接起來。
這些獨木舟統統是由幾人合抱的大樹從中縱劈兩半,再挖開一個可容一人的深坑製成,這正是喜舍人夜晚休息之處。有的僅容一人側臥,有的略大,可容兩人棲身,看來就是夫妻的婚床了。那些婚床也和普通的木床連在一起,看來喜舍人已慣于合居,並無隱私之念。
喜舍人個頭極矮,而所用的木材卻又顯得巨大異常,遠看上去十分滑稽,仿佛水獺在橫倒的樹木上鑽出一個棲身的小洞,又仿佛古人厚葬時三棺三槨的巨型棺木。
那個女孩領著相思到了屋角的一張船床上,並遞給她一個由螺絲殼製成的燈檯,裡面盛著半盒貝油。點燃貝燈,相思才發覺眼前的這張船床居然做得極為精緻。床身上刻畫著種種花紋,多半都是魚龍水藻一類,厚厚的床壁上還挖著許多小槽,陳放著一些工具和貝殼等飾品,床坑中鋪著一層厚厚的幹苔蘚,看上去十分舒適。
船身只比水面略高,右面挖出一小塊凹槽,用木釘釘著十餘根綠色的細繩。仔細一看,繩的那頭正系著好些木桶、葫蘆,看來只要躺在床上伸手一拉,美食美酒就自動到了嘴邊。
相思一時興起,四面尋找,卻發現左面船壁上竟也穿著一條紅色的絲線,卻比右邊的綠繩細了好多,不仔細看根本無法發覺,而且紅繩那頭並沒有系著東西,一直沒入水下,卻不知道何用。
相思欲將紅線拉起來,卻發現它似乎被釘死在船床之下,剛要尋找其源頭所在,只聽一個中年男子在屋中高喊了一聲,其它喜舍人紛紛放下手中的事,涉水向船床走來。
相思以為自己拉動紅線惹起主人不快,正要道歉,卻見那些喜舍人似乎並沒有看她,一個個徑直走到床前,翻身進了木船裡。他們剛一躺下,就伸手拉過水中的木桶,仰面吃喝起來。一時間,近百人一起動口,咀嚼飲食之聲不絕於耳,頗為好笑。
相思聽了一會,也不由食指大動,正要也拉過一些食物來和主人隨喜,那個中年人又一聲高喊,四面響起一片將木桶放回水中的撲通聲,緊接著每個船床上的油燈都被吹滅了,只片刻,房中就已毫無聲息,似乎那群喜舍人已然睡熟了。
相思只得打消了宵夜的念頭,拉過軟軟的苔蘚被子蓋在身上,雖然樹坑顯得有些小,但卻十分舒適,蜷起腿來也可以美美睡上一覺,聊慰多日的疲勞。
正在這時,她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水響。
相思一驚,坐了起來,卻看見紫石站在面前。她神色憔悴,兩眼紅腫,似乎剛剛哭過。
相思驚道:“紫石小姐,你為什麼在這裡?”
紫石聲音嘶啞,道:“紫石有一件急事,要請相思姑娘幫忙,去晚了只怕就來不及了。”
相思道:“到底什麼事?殿下知道麼?”
紫石搖頭道:“此事純粹是紫石個人所托,並未告訴少主人。姑娘不必多問,去了自然就知道了。”言罷深深鞠了一躬,轉身就往外走。
相思一面起身,一面道:“紫石小姐請輕一些,不要驚擾主人。”
紫石回過頭來,冷冷看了她一眼,道:“相思姑娘不知道麼,他們是聽不到的。喜舍人一旦睡著,就算你拆了這間房子,也不會醒來。”
 
第七章、照影邪靈碧血新

走出了木屋,發現只是傍晚時分,門外林壑岩岫,含煙浸彩,頂端都被夕照染成淡紫,下半部沉浮於陰影之中,卻愈發青碧。周圍雲蒸霞蔚,映著夕陽斜暉,幻出無邊異彩。當中擁著一輪落山紅日,大有畝許,照得滿山遍野都是紅色。
紫石借宿的鱅姓人家離此處竟然有好幾裡地的路程,兩人到達鱅家大屋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了下去,騰騰的煙霧伴著氤氳的水氣,把木屋罩在濃厚的白霧之中。
相思推開房門,屋內涼水齊膝,伸手不見五指。
黑暗中,紫石伸手過來,相思以為她要接過自己的油燈,正要遞給她,不料她手腕一沉,猝不及防間,已經扣住了相思的脈門。
相思訝然道:“紫石姑娘,你……”
紫石也不答話,另一手飛快地封住了她的穴道,而後從腰間抽出一根繩子,將相思的雙手緊緊綁住。
相思茫然間,突然回憶起火堆旁她異樣的目光,心中頓時湧起一陣寒意,顫聲道:“紫石,你到底想幹什麼?”
紫石平靜地把繩子打了個結,道:“相思姑娘本來也算中原一流的高手,我並沒必勝的把握,只是江湖險惡,相思姑娘原不該對一個陌生人如此信任。”
相思秀眉緊皺,不再答話。
紫石淡然道:“相思姑娘不必暗中運動內力了,紫石武功雖然低微,但相思姑娘要想衝開穴道也要一個時辰以上,何況這根繩子是幽冥島迡蠶絲所織,天下能掙開的人不過四五人,少主人、楊盟主、卓先生或者不在話下,然而對於姑娘而言,卻是萬萬不能之事。”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反而平靜下來,道:“那麼你到底想要怎樣?”
紫石道:“相思姑娘還記得我剛才說有一件事要求姑娘幫忙麼?”
相思道:“可是我已經答應你了。”
紫石搖頭道:“那只不過是因為姑娘不知道我要什麼。”
相思道:“那好,你要什麼?”
紫石注視著相思的眼睛,緩緩道:“我要借相思姑娘心頭之血。”
相思一怔,道:“我心頭之血?”
紫石冷冷望著她,道:“傳說中,平常人心有五竅,聖人七竅,比如殷商比干,稱作七竅玲瓏心,主聰慧而早夭,是萬中無一的異稟。而相思姑娘心中卻流著九竅之血。”
相思訝然道道:“我?你說我心有九竅?”
紫石冷笑一聲,搖搖頭道:“九竅者普天之下只有三人,均是半人半神之體,擁有不可思議之力,並非凡人所知。相思姑娘不過偶然的機會裡得到了九竅異人心頭之血,成為了九竅神血的繼承者。”
相思並不明白她在說什麼,搖了搖頭,喃喃道:“你要我心頭之血又是何用?”
紫石道:“少主人……”她猝然住口,眉宇間掠過一絲痛苦,瞬時又已恢復了冷漠:“這些相思姑娘不需知道,只要告訴紫石一聲,是借還是不借。”
相思道:“我若借給你,便會怎樣?”
紫石道:“人無心則死。你在半個時辰中將失血不治,而且剜心之痛,也非姑娘這樣養尊處優的人所能忍受。”
相思臉色一變,道:“我若不借呢?”
紫石歎息一聲:“我只有強迫姑娘。”
相思苦笑:“既然借也是死,不借也是死,為何還不動手?”
紫石搖了搖頭:“這裡不行,九竅神血離開人心,片刻就會變質,我必須將姑娘帶到少主面前。”
相思眼前閃過小晏公子那張極度蒼白的臉,輕輕歎息一聲,道:“沒想到你竟然是為了殿下而來。”
紫石冷冷道:“姑娘與少主多次彼此感應,難道就沒有想到是九竅神血的作用?殿下和我遠涉中原,目的之一就是為了尋找另一位九竅神血的繼承者,取她心頭之血。其間雖然多有變故,然而我們最終還是找到了九竅神血的所在……相思姑娘,生命誠然可貴,但可以為少主人而犧牲,何嘗不是死得其所?從這一點來講,紫石倒是很羡慕姑娘。”
相思澀然一笑。
她很理解紫石的行為。當日在荒城中,她何嘗不是甘願捨棄自身而救城中之人?如若必須得犧牲她才能救小晏,她是否會願意呢?
相思輕輕歎息一聲。
若真有地獄,她誠心希望,下地獄的人會是她。只會是她。
紫石道:“相思姑娘還有什麼話說?”
相思道:“我只是不明白,若真如你所說,殿下有很多次殺我的機會,為什麼都白白放過了?”
紫石臉色陡然一變,似乎相思這句無意中說出的話,正好戳中了她的痛處,她的眼神更加淩厲,一字一字道:“我也不明白,好在我們現在都不需要明白了!”她話音方落,揚手張開一個銀色的口袋,將相思套住,迅速紮好袋口,往屋內涉水而去。
紫石將口袋重重扔到一張船床上,解開了口袋,相思全身都已被冷水浸透,長髮搖散,和衣衫一起緊緊貼在身上,在夜風中微微顫抖。
紫石冷冷道:“相思姑娘受苦了。”
相思並不答話。
她一轉頭就看到了小晏。
他在一張很大的木船上趺跌而坐,雙手結印胸前,長眉緊鎖,雙唇毫無血色,似乎正在極力克制著某種痛苦。他身後的長髮和紫衣不時被虛無之風揚起,又立刻垂落。周圍一層淡淡的護身紫氣,也只能勉強成形,時有時無。
紫石靜靜地在一旁看了片刻,眼淚默默地從冰霜為色的臉上滑落。她抓住相思的手腕,一縱身,兩人一起落到小晏身旁。
紫石跪地道:“少主人。”
小晏的雙目睜開,一陣細微的碎響傳來,他身旁的紫氣再度如春冰解凍般化開,落了一地紫塵。
紫石猛地抬頭,嘶聲叫道:“少主人!”,伸手去抓小晏的衣袖。
小晏已知無力將她的手震開,只是輕輕一讓,紫石跌倒在一旁,慟哭起來。她雙手在船板上一頓,木板上頓時多了十道深痕。
小晏聲音雖然很輕,然而仍然含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紫石姬,我要你立刻放了她。”
紫石道:“不!”
小晏道:“你要違抗我的意旨麼?”
紫石低頭哽咽道:“屬下不敢,屬下只是不忍心讓少主再受折磨。”
小晏歎息一聲,道:“這點傷勢,我自會處理,你馬上放了相思姑娘。”
紫石突然抬頭,嘶聲道:“紫石姬自幼服侍少主,心中明白體內每一滴血對於少主人意味著什麼,何況這次少主人所失之血,已經太多……”
小晏打斷她道:“我已經療傷無礙,你不必擔心。”
紫石突然大聲道:“你在說謊!少主九天星河的內力已經全被打散,在體內伺機反噬,兇險無比,難道不是麼?”
小晏雙眸神光一動,又漸漸平靜,道:“生老病死,不過人生常態。”
紫石道:“少主人難道忘了老夫人的囑託?”
小晏歎息一聲,慨然合目道:“慈親之命,何敢忘懷。”
紫石猛地將相思拉過來,一字一句地對小晏道:“既然如此,星漣就在眼前,少主人為什麼不肯殺她?”
相思聽到星漣兩個字,身體不由一顫。不久前的那一幕漸漸在她腦海中清晰起來。
原來所謂九竅神血,就是青鳥族的預言者星漣臨死前注入她眉心之中的桃紅色鮮血。
青鳥族傳人有預言天地變化、山河改易的神奇力量,只因為他們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是西王母獨自在昆侖之顛修煉時,用月光割開手腕——三滴血,化作三隻青鳥,到人世間傳播西王母的恩澤。因此青鳥族的力量來自於神。
幾個月前,傳說中不死的青鳥族先知星漣,在為卓王孫預言此行吉凶的時候,卻突然發狂,向相思撲來。在她的尖尖十指插入相思咽喉的一瞬間,雙手突然折回,插入了自己的胸膛。一股桃紅色的鮮血帶著刺鼻的腥氣,濺滿她的雙眼。一種刺骨的幽寒也從雙眼潛入全身,這種感覺詭異之極,直到如今想起來,也是不寒而慄。
而當時她腳下,落著一枚桃紅的心臟,上邊九個美麗的孔竅,還在輕微地搏動著。
相思的記憶一旦開啟,眉心中那陣強烈的刺痛伴著噁心感頓時浮湧而上。要不是她穴道被封,幾乎忍不住要伏地嘔吐。
小晏目光只在相思臉上一停,便挪向遠方:“大威天朝號上,我已經證實,她肋下並無青鳥族印記,絕非半神星漣。”
相思一怔,她這才明白過來,當初小晏為什麼要逼她解開衣衫,原來便是為了尋找這所謂的惡魔之印。
紫石道:“不錯,她的確不是星漣。然而她和少主一樣,是九竅神血的繼承者!”
小晏默然片刻,紫石又道:“九竅神血本來流淌於日曜、月闕、星漣三位半神心中。她們可以為自己選擇一位繼承者,將鮮血灌注於其體內。然後立刻剖心滅度。所以,相思就是星漣神在世間的唯一傳人,也是少主唯一的機會……”
小晏一聲輕喝:“紫石,不必再講了!”
紫石掙扎著向前跪行了兩步,抬頭逼視著小晏道:“其實這些,少主人比誰都明白,為什麼一直不肯殺死她,不肯取她心頭之血?”
小晏拂袖道:“時機未到。一旦機緣成熟,我自會動手。”
紫石道:“少主人分明是在撒謊!取九竅神血之事,早一日就多受益一分,而晚一日就多一分兇險。”
小晏一時默然,輕歎道:“她和我不同,我是自願承受九竅神血,而她卻並不知情。”
紫石道:“她誠然無辜,但少主所圖乃大,非為一己之私,有所犧牲在所難免,不可因一念之仁而讓老夫人多年心血化為泡影!”
提到老夫人,小晏臉上閃過一絲淒涼之色。

自孩提時代起,多少人羡慕他龍鳳之姿,天日之表。然而唯有他自己知道,天皇貴胄、容顏絕世的後面,是深淵一般的黑暗,痛苦,和一顆永遠寂寞的心。
上天是如此厚愛,賜給了他一身幽絕的異香,然而,只有他自己才能聞到,異香籠蓋下那若有若無、卻又無處不在的血腥之氣。他曾因此而深深地恐懼、痛苦、絕望,甚至徹底厭棄這具被他人豔羨的軀殼。
從記事那一天起,他就知道,每到月光最盛的時候,自己體內就會透出一種魔鬼般的欲望,宛如針芒一般,狠狠刺透他的骨髓,讓他全身血液沸騰,燒灼著每一寸肌膚。這種痛完全來自神髓深處,根本無法阻止。
每當這時,母親大人就會遞過一尊琉璃盞,裡邊盛滿了猩紅的液體,寒光宛轉,散發著最邪惡的誘惑。
喝下去,痛苦就會暫時減輕,然而欲望和罪惡卻也更深地植入了身體,下一次將來臨得更加猛烈。
漸漸地,他不敢出門,不敢站在陽光下,只能躲藏在陰暗的帷幕後。他知道,這個自出生之日就種下的惡毒咒語,必將伴隨他一生一世。
直到十三歲那年,他才知道,自己喝下的,是人血。
不是普通的人血。只有稟性極陰極寒者的心血,才能緩解這個嗜血之咒。
母親為了他,四處尋找稟性陰寒之人,再從中選出健康、乾淨、美麗的少女,將她們帶到幽冥島上,然後,終結她們如花的生命。將她們心中之血,注入那一盞盞美麗的琉璃杯。
珍珠紅,琥珀濃,酒盞握在他蒼白而修長的指間,美得讓人心顫,誰又知道,這美麗後邊,藏著何等的罪惡,殺戮?
那一夜,他將酒盞打碎。這是他第一次忤逆母親。酒盞落地那一刻,他看到母親眼中的痛楚與淒傷。
破碎的聲音透過了時空,仿佛從不可知處傳來,他的心猛地收緊,仿佛被多年前的回憶猛擊了一下,痛得再也說不出話。
紫石注視著他,眼中也有了淚光,這麼多年來,她一直能看懂他的痛苦,也一直默默侍奉在他身邊,卻無能為力。
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殺了她,就能終結這一切痛苦,如果少主人不忍下手,就請讓紫石代勞!”
言罷,紫石左手一抖,將相思手上的繩索繞在她脖子上,強迫她抬起頭來。另一手運指如鉤,向她胸口直插而落!
“住手!”小晏一聲輕喝,紫袖微張,一蓬散亂的紫氣從袖底湧出,在相思和紫石之間砰然爆散。
紫石低哼了一聲,右手手腕頓時脫臼,指尖鮮血淋漓而下,相思胸前也是一片血痕,不知是紫石的還是她自己的。
小晏雙眸神光閃爍,似有不忍之色。他本無心傷到兩人,只是此刻真氣已全然不受控制,若一個不慎,不僅自己血脈逆流,而且兩人也必定重傷。
僅受輕傷,已是萬幸了。
然而他的從容與優雅卻在瞬間崩潰。一招擊出後,全身淩亂的真氣似乎都脫離了約束,在體內恣意亂行,不時猛烈反噬。
小晏再也無法控制自己,跪倒於地,身後的長髮淩亂地垂散開來,在一團淩亂的寒光中微微顫抖。
紫石不顧自己的傷勢,將相思推開,撲上前去。她一手扶住小晏,一手放在口中,用力一咬。鮮血頓時從她嘴角流出來,染在因疼痛而蒼白的臉上,顯得十分詭異。
她小心翼翼地將流血的手腕遞到小晏唇邊。
黑暗中,小晏澄淨如秋夜一般的目光從亂髮後面透出,冷汗已將他額間的散發濕透。他輕輕搖頭,似乎想盡力將紫石滴血的手從眼前推開,而另一種壓抑不住的欲望又從他蒼白的唇間升起。
——那是對人類鮮血的欲望。
他用力握住紫石的手,全身微微顫抖著,像是要抗拒,又像要攫取,猩紅的鮮血一滴滴滾落在他本是永遠一塵不染的衣襟上。
相思轉開臉,她已不忍再看下去。
她已然明白了,為什麼初見紫石的時候,她的頸間會留著那可怕的巨大創口;為什麼岳捕頭會斷定小晏身上有血腥之氣;為什麼當她反抗的時候,僅僅在他臉上劃出了一道血痕,就會讓他突然瘋狂般地想殺死自己。
相思將目光投向茫茫水波,心中一陣刺痛。
眼前這具宛如神佛一般完美無暇的身體,竟同時棲息著魔鬼的欲望,需要不停攫取人類的鮮血才能延續。
這悲憫而優雅的王子,竟也是嗜血的惡魔,永遠躲避著陽光,只有在幽暗的夜色中,才能自由行走。
相思回過頭,透過他夜幕一般垂散的亂髮,隱隱看到了他雙眸中的淚光。
那不是為自己的痛苦而流淚,而是年少的釋迦太子,在偶然的機會裡領悟了人類的生老病死,卻感到深深的迷茫、痛苦、孤獨、而又無可奈何。
相思心頭一慟。
或許紫石是對的,若真能為他解開血咒,那麼一切的犧牲都是值得的。如果她的身體還能行動,她或許也會毫不猶豫地走過去,將自己腕間的鮮血遞到他唇邊。
黑暗中水波微微的振盪已經停息。
小晏的呼吸也已漸漸平靜下來,輕聲道:“我沒事了,你放了她。”
紫石臉色蒼白如紙,聲音卻輕了很多:“能為少主減輕痛苦是紫石最大的榮幸,但是紫石不忍看著少主為紫石而自責!”
小晏合上雙目,道:“我自有辦法,你快點讓她走。”
紫石一面垂淚,一面包紮好腕上的傷口,再為小晏束起身後的散發。她的動作如此溫柔、仔細,仿佛已經做過了千萬遍。
她泣聲道:“少主人,只要殺了她,你就能解開月闕在你身上的血咒,你還要忍耐到什麼時候?”
小晏避開她,沉聲道:“不要再說了,你立刻把她帶回去!”
紫石跪直了身體,搖頭道:“決不。”
小晏沉默了片刻,緩緩將臉轉開,看著一池墨黑的水波:“紫石,現在我以幽冥島主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回老夫人身邊,不得我允許,不得擅自離開。”
紫石愕然了片刻,仰望著小晏,喃喃道:“少主人是要趕我走?”
小晏歎息一聲,道:“是。”
紫石陡然站起身,後退了一步,搖頭道:“不,紫石誓死服侍少主,決不離開。”
小晏冷冷道:“你自幼生長在幽冥島上,應該知道違抗島主之命的後果。”
紫石呆呆地看了他一會,淚水已經奪眶而出:“少主人……”
小晏臉色一沉,道:“此話我已經出口,就決不會收回,你立刻離開。”
紫石重重跪倒在地上,雙手支撐著身體,失聲痛哭起來。
小晏轉過身不去看她。
濃濃黑暗中,只有清冷的水聲和她輕輕哭泣的聲音。
過了好久,紫石緩緩從船板上支撐起身體,哽咽道:“紫石自幼經老夫人撫養,恩重如山。少主人善良慈孝,待紫石名為主僕,實如兄妹,如今不僅狠心趕我離開,而且違抗老夫人的命令……這一切卻不過,不過是為了這個陌生女子……難道……”
紫石抬起淚眼,嘶聲道:“難道少主人也動了世俗情欲之念,竟然為了她,連一切都不顧了麼?”
小晏猛然回頭,喝道:“住口!”
這句話一出,三個人都同時一怔。
紫石呆呆地望著小晏,淚水如斷線之珠,無聲落下。
小晏低頭,輕輕咳嗽,神色也有些黯然。

正是十三歲那一年,他打碎了母親遞過來的酒盞,而後將自己鎖在臥室內,整整七天七夜。他發誓永遠不再碰哪些罪惡的液體,發誓憑藉自己的毅力,擺脫對鮮血的倚賴。
那是一段夢魘般的日子,記憶裡只是大塊的血紅,他將床上的紫色幔帳拖到地上,一條條撕碎。指甲折斷,紫檀木的地板也被劃出道道深痕。黑色的長髮披散,宛如一朵凋謝的墨色蓮花,又被淚水濡濕。
——他的優雅,他的風儀,他的高貴,都被欲望與掙扎擊得粉碎!然而,他始終不肯打開房門,接過那杯救命的鮮血。
第七天的早晨,他已完全虛脫,房門突然開啟,陽光是如此刺目,然而更刺目的是母親的目光,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將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輕輕推了進來。
她就是紫石。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漁民的女兒,本來坐在海邊織網,卻被他的母親擄走,作為供血的獵物。
那時候,她的眼神是如此惶恐,宛如一隻誤入虎穴的小獸,四處張望著。但她很快發現,這座華麗而黑暗的屋子中不止她一個人。
她試探地走近了兩步,好奇心戰勝了恐懼,她竟主動跑到他身邊,扶起他,問他是不是病了。
他艱難地抬起頭,長髮瀑布般流瀉到她纖細的手腕上,淩亂的髮絲後,那雙幽潭一般的眸子,仿佛比大海還要深。
她頓時看得癡了。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目光只停駐在她脖側,那條輕輕顫動的青色筋脈上。
尖利的呼叫聲在黑暗中響起,直透過厚厚的房門,他的母親再也忍不住,推門而入。
陽光下塵埃飛揚,紫石似乎被重重地推開,跌倒在屋角,全身不住瑟縮,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而黑暗深處,小晏一點點抬起頭,他竟狠狠地咬在自己的手腕上,鮮血順著嘴角滴滴墜落,將他淡紫色的衣袖染得斑駁陸離。他原本美秀無雙的面孔也因饑渴、疲勞而憔悴如紙,沾染了點點血污。
然而,他的目光卻是如此空靈、深沉,絕決中還透露著不屬�他年齡的悲憫。
——為了這個無辜的女孩,為了他自己,為這錯亂的因緣本生。
他的母親重重歎息了一聲,將他扶起。
從此,島上再沒有了被擄來的少女,漁村中流傳的吃人海怪的恐怖傳說,也終會漸漸被人遺忘。唯有紫石不願回家,她甘願追隨這個一見之下就永難忘懷的少年,一生一世。
此後的一月內,母親不眠不休,終於製造出了代替鮮血的藥物。雖然這種藥物只能減輕不到一半的痛苦,但已能讓他憑著毅力和不斷增進的內力,在大多數時間中控制自己。在旁人眼中,他依舊是那麼優雅從容,完美無缺。
直到他遇到了相思,另一滴青鳥血的繼承者,將他苦苦壓抑多年的嗜血之欲完全喚醒。

小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過去和現在,落在紫石和相思身上,他似乎有些後悔,又似乎一個從未動過怒的人突然發作,過後卻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就這樣默默注視著兩人,良久沒有說話。
紫石躲開他的目光,低頭啜泣。
她的心從來沒有這樣痛過,追隨少主人多年,少主人就如她心中的神祗一般,高高在上,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是她悉心守護的珍寶。她也知道少主人對她的情感,僅僅如同神佛對世人的慈悲,無差無別,不會為誰加重一分。她早已習以為常,也從不妄想得到少主人的塵俗之愛,但她也不能容忍有另一個女人,佔據少主人空靈的心。
紫石徐徐抬頭,決然道:“若真是如此,紫石更是無論如何都要殺了她!就算少主賜我死罪,也在所不惜!”言罷只見她騰身而起,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把匕首,化作寒光一道,徑直向相思胸口刺去!
小晏要起身阻擋,卻感到一陣暈眩,體內的真氣竟然不能聚起半分。
相思一聲驚呼,也忘了自己還被封住穴道,全力往旁邊一閃。沒想到這一驚之下,一直凝塞的內力竟然突然運行自如了,雖然雙手還在迡蠶絲的束縛之下,但身體一側,已經將紫石的這一殺著躲過。
紫石始料未及,手中一慢,這一刀深深斬在船床左壁上。
黑暗中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似乎一條緊繃的弦突然斷裂,在寧靜的夜色中顯得分外刺耳。
接著,他們身旁響起一聲極其淒厲的慘叫。然後整個房屋都震顫起來!
 
第八章、同舟稚子春容瘦

船下水波突然劇烈的動盪開去,只聽砰的一聲巨響,身旁不遠處一隻船床上,一人翻身落入水中。
相思大驚之下,正要呼救,只見水波翻滾,那人掙扎了片刻,已從水中露出頭來。
窗外一道慘白的月光正好照在他臉上,將一幕詭異可怖之極的景象映得纖毫必現:
水中不住沉浮的頭顱赫然是一張老人的面孔!
那斑禿的頭頂上白髮稀疏,滿臉皺紋中藏著無數暗斑血痂,看上去仿佛一百歲也不止。
皺紋後面,溷濁的雙眼中透出一種絕望的瘋狂,口鼻中還不住發出宛如呻吟又宛如咆哮的悶哼。他似乎正承受著一種不可忍受的刺痛,一面淒聲慘叫,一面用枯瘦的雙手在水中不停摸索著,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
紫石驚呆了,一時忘了舉動。
小晏把她拉到自己身後,皺眉道:“這個人是否就是把船床讓給我們的那位青年?”
紫石猛然想起,道:“不錯,就是他,然而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小晏眉頭微皺:“你剛才砍斷的到底是什麼?”
紫石喃喃道:“不知道,仿佛是一根絲線。”
正在他們說話間,那人在水中摸索片刻,似乎找到了什麼,雙手在胸前張開,兩眼瞪得渾圓,低頭在雙手間不住亂嗅。
他手指間纏繞的正是一條斷裂的絲線。
幽暗的月光下,赤紅的絲線宛如一道極細的血痕,盤繞在他枯枝般的手上,印著泠泠波光,照出他蒼老不堪的面孔。
小晏似乎看出了什麼,沉聲道:“紫石,你趕快帶著她先走。”
那個人顫抖著梳理著手指間纏成一團的絲線,突然一聲淒厲的長鳴——他兩指死死捏住絲線的斷口,看了一會兒,似乎終於確定這條絲線已經斷了,於是一聲暴怒的吼叫,猛的紮到水底,水中一陣劇烈翻騰!
片刻之後,屋子裡所有船床的木坑中都發出近似的喊叫,睡夢中的喜舍人紛紛從船床上滾下,落水聲響成一片。
過了一會,數十張蒼老的面孔就在烏黑的水面上浮了起來,憤怒的望著第一個落水的老人。那老人此刻浸在水中,驚惶的往後退去,手中扯著無數根斷裂的絲線——似乎是他剛才狂怒中潛下水底,將其它的絲線都扯斷了!
其它喜舍人一聲呼喝,一起遊了上去,將剛才那個老人圍在中間。那個老人臉上露出恐懼和乞憐的神色,緩緩向水底沉去,似乎想逃走。當頭一個喜舍人一聲暴喝,幾十人宛如潮水一般蜂擁而上,水面激起數米高的黑浪。
浪花下,方才那個喜舍老人不斷發出撕心裂肺的慘號,卻漸漸淹沒在眾人的怒吼咒駡中了。
終於,一股濃黑的血花從水底冒出。剛才那個老人再也聽不見了聲息。又過了一會兒,一些裹著破布的碎塊浮了上來,靜靜地漂在水面上。其它喜舍人雙手撐在水面,還做著抓撕的動作,口中發出噝噝的喘氣聲,似乎意猶未盡。
相思驚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他們,他們殺了他!”
紫石冷冷道:“是的,下一個就該殺我們了。”
正在這時,那群喜舍老人漸漸回轉身來,向三人立身的船床遊來,眼中都是凶戾之色,似乎恨不能也將眼前這三人碎屍萬斷。
小晏回頭對相思道:“相思姑娘,請把手給我。”
相思還未明白是什麼意思,紫石驚道:“少主,難道你要給她解開迡蠶絲?這萬萬不可,現在少主和我幾乎都內力全失,她若是也垂涎少主體內九竅神血,突施殺手,那……”
小晏打斷她,道:“九竅神血對她而言毫無價值。你既然知道你我都無力禦敵,卻不肯放了她,真的要讓我們葬身此處麼?”
紫石道:“少主難道以為她會幫我們?”
小晏不再答話,將相思手上的迡蠶絲解開,道:“相思姑娘,得罪了。”
相思正要道謝,腳下的船床卻猛地一振,她一聲驚呼,幾乎立足不住,幸得小晏一把扶住。
她驚魂之餘,只見幾個喜舍人已潛在船底,用力搖晃,試圖將船床弄翻,其它喜舍人,潛在不遠處,眼中射出鷹隼一般的光芒,似乎在等著獵物落水。
小晏放開她,正色道:“相思姑娘,華音閣十二式春水劍法名動天下,在下身處化外之地,也久慕其神。此地一時也尋不到好劍,這條迡蠶絲性極柔韌,刀劍水火不能傷,正可聊備一用。相思姑娘的造詣並不在劍術上,以絲代劍,雖略有為難,但終究還是做得到的。”
相思臉色一紅,道:“實不相瞞,我已經很久沒有用過春水劍法禦敵,如今……”
話音未落,水波譁然作響,又有五六個喜舍人加入搖船的行列,船床在十餘人的推動下上下跳蕩,似乎隨時可能翻轉。
相思無暇多想,手中迡蠶絲化作一道白光,向水下斜刺而去。
突然,一個喜舍人如跳蛙一般從水下直撲而起,十指如鉤,直向相思咽喉抓來。相思大驚之下,回手一擋,迡蠶絲如卷白練,橫掃出去。
那人的身形正好跳到半空,無處躲避,竟然徒手往迡蠶絲上抓來,相思劍法本還未到收發自如的境界,何況迡蠶絲天下異物,看上去雖然柔韌如鋼,入手卻宛如毫無重量一般,這一掃根本收勢不住,噗的一聲將那人雙手生生折回,斷臂嵌入胸膛足有數寸之深。
那人一聲慘叫,整個身子宛如落葉一般在白光包卷之下,飛出幾丈遠,重重跌落水中,水下爆炸一般,一大朵血花翻湧而上。
相思驚愕地看著自己手中的迡蠶絲,喃喃道:“我殺了他?”
紫石冷冷道:“相思姑娘位居華音閣上弦月主,在中原武林也算第一流的人物,居然沒有殺過人?”
相思看著水上的血花,心中痛楚之極。真如紫石所言,她武功雖高,卻從未傷過人。此時見滿池血紅,不禁心驚。
水下其它喜舍人見同胞慘死,淒聲哀鳴,滿是皺紋的臉更扭曲得可怕,瘋狂般地向三人撲來,絲毫不見退縮之意。當前幾人不知何時,手中拉開一面魚網,身子一縱,已在半空,當頭向相思罩來。
相思不敢揮動迡蠶絲,生恐傷了他們。她清麗的面龐上盡是不忍之色,步步後退。
就在這時,愈加瘋狂的喜舍人已從船舷上攀爬而上。船身劇晃,相思雙手發軟,幾乎握不住手中的迡蠶絲。一個喜舍人面目猙獰,扭身而上,手中一把閃亮的魚叉,歪歪斜斜地從她身後刺來。
相思並非沒察覺身後有人,只是心力交瘁,來不及抵禦。略一遲疑,寒氣已透過她薄薄的衣衫,直刺肌膚。
這時,她聽到身後小晏道:“夢花照影。”
相思一怔。
這一招“夢花照影”正是春水劍法第五式。她雖然久未用劍,然而春水劍法乃是華音閣弟子必修之劍法,招數雖少,但可謂天地萬象,無不包羅,淺可為入門之用,深則畢生難窮其變化。相思得以司職華音閣上弦月主,並非全無功底,幼年在此招上所下功夫何止百日,可謂爛熟於心。危機之時,一聽到旁人提醒,也不消思索,此招已行雲流水般揮出。
一道白光從她手中猝然而起,在半空中一折,直掃在水面上,一股水柱轟然濺起,正好打在相思身後那喜舍人的胸口。
那人悶哼一聲,落入水中。
相思愕然向水中看去,小晏道:“相思姑娘不必擔心,他只是被水柱擊昏過去。”
相思還未來得及答話,又是兩個喜舍人呼號著從水中撲來。
小晏注視著水面,道:“曲度舟橫”。
相思力聚腕間,劍勢化為橫掠,迡蠶絲受她內力催動,並未如她所想,騰空而起,只是在水面上蛟龍一般橫擺開去。一股水勢推開層層波浪,將那兩個剛剛攀在船舷的喜舍人震開。
見月流芳、小浦漁唱、綠黛煙羅、紅霓雲妝、飲虹天外,懷珠滄浪。接下來一連五招,那些喜舍人都被迡蠶絲挑開的水波震開。那群喜舍人為劍勢所懾,暫時停止了攻勢,伏在水面,兩眼不住亂轉,似乎在尋找時機。
相思站在船頭,手中的迡蠶絲一半垂入水中,胸口不住起伏著。
只逼退喜舍人,而不傷害他們,這令相思心裡稍稍好受了一些。只是在小晏指點之下,她的春水劍法雖然能借水波之力,在不傷不殺的情況下將喜舍人制住,但耗力巨大,卻不是她的內力能支撐的。
那些喜舍人似乎也看出了什麼,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幾個人帶頭,眾人又緩緩撥開水波,向三人所在之處遊來。
相思雙手漸漸握緊,冷汗從額頭點滴而下。
小晏輕歎一聲,道:“相思姑娘,你已盡力了,請退後罷。”
相思幾乎已無力說話,只是緩緩搖了搖頭,不肯退開。
喜舍人無聲無息,已將三人所在船床團團圍住。突然前面幾個喜舍人一揚手,數團黝黑之物已落到了船床上。
一股奇異的氣息頓時彌漫開來,那團黝黑之物似乎並不凝固,一沾船面就緩緩散開,片刻之間,整個船床上都佈滿了這種粘稠液體。
紫石探手拾起一點,放在鼻端,神色十分沉重:“少主人,是石油。”
相思驚道:“難道他們要用火攻?”
小晏默然點了點頭。
大屋中突然騰起一點火光,將墨黑的水面照出偌大一片光暈。幾十個老怪不堪的喜舍人黑壓壓地擠在水中,當中一人手上正持著火把。他臉上皺紋一層層扭曲著,只現一縫的雙眼中寒光閃爍,盡是怨毒之意。
突然,這群喜舍人齊聲高呼,淒厲的吼聲震得滿屋都是迴響。當中那人將手上的火把傳點開去,只片刻,幾十點火光熊熊,將木屋照得亮如白晝,那些老怪之人佝僂身體,鬚髮落盡,濁目中凶光凜然,在水中半浮半沉。
相思心中一沉。他們看來是要將手中火把一起扔向這艘船床。自己勞頓之下,雖然能用暗器打落一些,但這近百隻火把齊襲而至,難免不有一些擊中船床。而無論哪一枚落在這浸透了石油的船板上,他們都不得不跳入水中,而以他們現在的情況,要在水下面對這一大群瘋狂的喜舍人,無疑是一件致命的事!
她面向火光站立著,緩緩將迡蠶絲放下,手中多了一些寒光。她的面色從溫婉轉為堅毅,有了拼死一戰的覺悟。
喜舍人高聲亂喝,從水中揮舞著手臂,近百道熊熊火光宛如流星,齊向她立身之處飛墜!
 
 
第九章、荒山古潭玉紋清

空中的夜色被火光撕開道道裂痕,宛如一張燃燒的巨網,向池水中的船床罩來!
突然,一波從池底環湧而出,在相思立身處的小船周圍形成了一個漩渦。
小船被巨大引力向下吸去,穩穩沉在穀底,而四周的水浪一波接一波,不停的旋轉,瞬間已形成了一道一人高的環屏,在空中亂墜如雨的火把的照耀下,宛如水晶。
就在那些火把就要飛近木船的一刹那,這道水晶環屏陡然升高,向中彙集,將船上諸人包裹於其中。而那些火把剛剛一沾上去,就被一種無形之力彈開,飛卷著向遠處紛紛拋落。
那些喜舍人看得目瞪口呆,正要後退,水屏猛然反卷,伴著水浪咆哮之聲,向四面巨力拍來。喜舍人雖然水性絕佳,卻也抵擋不住這宛如天地變易之威,被水浪卷起,又重重向遠處拋去。
屋內水浪聲、慘叫聲、重物落地聲響成一片。
過了一會兒,各種聲息都重歸寂靜,唯有水波澹蕩不休。
門口微微投入一線月光。
相思向光亮處看去,臉上一片詫異:“先生?”
來人並沒有回答她,身形飄然渡水而過,來到小晏面前,淡淡笑道:“馨明殿下指點她這十二路春水劍法,真可謂深得其妙,在下忝為華音閣主,教導多年,卻從未見她如此進益過。”
赫然正是卓王孫。
小晏神色冷淡,道:“卓先生一舉手間,傷及十數人性命,雖然這些人也非善類,但如此殺戮未免過分了。”
卓王孫瞥了水面一眼,道:“非為殺戮,只是解脫。”
門口火光閃動,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數百名喜舍人已將房屋團團圍住。那些人望著屋內已被鮮血浸紅的池水,神情悲哀,憤怒,瘦小的手爪緊握胸前,仿佛隨時要和仇人拼命。然而他們又似乎懼怕眼前這個人的武力,眼光在幾個人身上四處逡巡,卻猶豫著不敢貿然上前。
相思突然發現,這些新到的喜舍村民裡,沒有老人也沒有小孩,全都是二十餘歲的青壯年,更為奇怪的是,他們每人口中都含著一根鮮紅的絲線,一頭拖在地上,宛如一道刺目血跡,不知有多長,向東北方向蜿蜒而出,一眼看不到頭。
這些喜舍人的眼神在火光下竟然顯得異常蒼老,和剛才那群滿面皺紋的老人毫無區別。
早在相思第一次看見他們,心中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起初還以為是那群人披髮紋身,又過於矮小,所以看上去頗為怪異。剛才突然見到那些鶴髮雞皮的老人,才明白怪異的原因。
——原來是他們的容貌和眼神極不相類!
相思心中漸漸浮現出一個念頭:難道剛才那些蒼老得宛如腐敗了的人才是他們的真正面目?難道這群村民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在不斷返老還童,保持著不知多少年前曾經擁有的青春?那些銜在口中的紅色絲線,或許就是他們生命的來源?
她正在思索,不知何時,楊逸之已從喜舍人的包圍中越出,輕輕落到船床上,將懷中的步小鸞交到卓王孫手中。
步小鸞仍在酣睡,卓王孫接過她的時候,她只微微睜了下眼,在他臂彎裡翻了個身,又睡過去了。
楊逸之回過頭,和那些喜舍人交談了幾句。喜舍人表情先是無比憤怒,後來又漸漸轉為悲哀,繼而絕望;聲音也由詛咒怒喝,轉為哀哀訴苦,最後竟然一齊痛哭起來。
楊逸之沉默了片刻,轉身對卓王孫道:“他們自知不是卓先生的對手,已決定不再復仇,讓我們離開。”
卓王孫冷冷一笑,還未答話,相思突道:“我們不能這麼走了。”
紫石冷冷道:“相思姑娘還要留下來斬草除根,趕盡殺絕麼?”
相思秀眉一皺,道:“不,我們要留下來查明真相。”
紫石道:“真相?”
相思點了點頭,眼光從每一個村民怨憤卻膽怯的臉孔上掠過,輕輕歎息道:“難道你沒有看出來,他們的神色舉動,皆與常人不同嗎?”
紫石冷哼一聲:“看出來又怎樣?這座叢林之中,誰是常人?”
相思搖搖頭道:“不,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她隨手一指,正要說出那些人口含絲線、目光蒼老的事,手勢卻在半空中頓住了。
因為她手指向的方向,有一個喜舍人突然仰面倒下!
那人的身體在半空中保持著僵直的姿態,雙手突然死死插向自己的頭頂,用力抓撓,似乎要把頭髮一根根拔出來,喉嚨深處更爆發出一陣陣淒厲無比的慘叫,宛如一隻正被群獸撕扯的小獸,聲聲淒厲,揪人心弦,也不知承受著何種絕大的痛苦。
更為可怕的是,他自額頭以上,頭髮和血肉似乎被空氣中某種無形之物慢慢變軟,扭曲,漸漸融解成為黏液淌下,只過了片刻,那人灰堊色的大腦已隱約可見。
突然見到這副慘狀,休說相思,連紫石都忍不住臉色慘變。只有那些喜舍人,臉上的驚恐卻漸漸平靜。似乎人們為這種早已預見的災難折磨了太久,當它真正來臨時,反而不再害怕。
喜舍人默默抬起正在慘叫的同伴,一手護住口中的絲線,快速地向湖邊奔去,連看都沒有看幾人一眼。似乎這幾人身上所負的血仇,比起眼前這樁災難而言,根本微不足道。
相思回頭對眾人道:“我們必須跟過去。”
這一次,她的提議倒是無人反對。片刻之後,一行人都來到了那片月牙形的湖邊。
月色已到中天,將四周的樹木塗抹上一層薄薄的銀灰,四周山林寂寂,泠水微波,顯得陰冷而寧靜。
那群喜舍人伏跪在湖邊,用身體組成一個六芒形圖案。當中一個人正一面歌唱著,一面象徵性地將手抬起又放下,作出正在從湖中打撈什麼的姿態。
而他手指上赫然纏繞著傷者剛才含在口中的紅線。絲線的其餘部分在水面漂浮了一段距離,然後直紮入水底,入水處一道漣漪正微微動彈,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水下不住牽引。
那個受傷的喜舍人被幾個同伴按住,在半汪淺水中不住掙扎,周圍的喜舍人臉色都十分凝重,儘量將他裸露在空中的大腦浸入水中,似乎只有這樣能略略減輕他的痛苦。
當中那個歌者臉色越來越蒼白,歌聲也顫抖變調,宛如在怪聲哭泣。其他的人臉上也顯出惶恐之色,似乎預感到更大的災難正在來臨。
突然,寧靜的湖波在月色下發出一陣碎響,波光突然從中間破開,兩個喜舍人從水下鑽出來,手中捧著一個黝黑之物。那東西在水中若沉若浮,似乎極為堅硬,而當中隱隱牽絆著一線暗光——赫然正是那條絲線的另一端。
兩個喜舍人已遊到岸邊,月色正盛,相思清楚地看到兩人眼中近乎瘋狂的恐懼,他們手中捧著的似乎是惡魔的化身。岸邊其他喜舍人臉上的表情也一模一樣,仿佛整個地獄就要降臨在他們眼前。
那團東西被兩個喜舍人小心翼翼地往岸邊一推,立刻遠遠遊開了。
月色和岸上的火把交替輝映,湖水譁然一聲輕響,水波的張力終於被撐破,一頭蓬草一般的亂髮猛地一頓,已破水而出。
雖然已早有準備,但眾人還是忍不住一聲驚叫。
就連卓王孫等人,也禁不住為眼前恐怖詭異之相悚然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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