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經濟發展的文獻,常將世界各國,按照經濟發展的程度,區分為「已開發」(developed)和「發展中」(developing)兩類,嚴格說起來,並不是很適當的分類。因為目前被稱為經濟上已開發的國家,事實上仍是在發展之中,已開發和發展中只是發展程度上的差別。所以若干經濟發展著作,寧願採取「發展較多」(more developed)和「發展較少」(less developed)的區分。不過「較多」或「較少」究應從那裏畫分,並沒有客觀絕對的標準。觀察世界經濟發展的歷史,大致可以得到這樣的印象:即世界經濟從過去長時期的停滯,通過持續的成長,走向未來,也許是一高水準的停滯。在這一段數百年的成長時期,有的國家發展較早,有的國家發展較晚,有的較快,有的較慢,因而有發展程度上的差異。成長中或發展中的國家,只有在進入下階段高水準的停滯時,才能算真的已開發了,而目前所謂已開發的經濟,只是在世界發展過程中若干領先的國家而已。
中華民國臺灣地區的經濟,在過去四十多年中快速成長,雖然起步較晚,但對經濟先進的國家迎頭趕上,可以說成就非凡。不過這種成就身在其中的人未必了解。我常引用蘇東坡的詩句來解釋,就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從歷史的觀點看,從各國比較看,結論就很明白了。美國已故的未來學家赫曼‧康(Herman Kahn)說:世界經濟發展中有兩個半英雄,一個是中華民國臺灣地區,一個是南韓,半個是日本。因為以美國作標準,美國從一七七六年到一九七六年兩百年經濟發展達到的程度,日本從明治維新開始需要一百年,而臺灣和韓國只需要五十年。
一九六三年,日本的平均每人國民生產毛額(GNP),趕上義大利,翌年成為世界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的一員而晉入已開發國家陣營。如果拿已開發國家最不富有的義大利作標準,根據一九八○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萊恩(Lawrence Klein)教授的估測,臺灣的平均每人國內生產毛額(GDP)將於二十世紀之末趕上義大利,而成為日本之後第一個從發展中晉為已開發的經濟。從一九六三年到二○○○年,義大利的平均每人所得不斷提高,標準本身在變,使臺灣夠資格成為已開發經濟的時間不斷延後。很多觀察家認為,臺灣已經是已開發的經濟了。記得哈耶克(Friedrich A. Hayek)教授一九七○年代末期到臺灣訪問時就說過,「臺灣當然是一個工業經濟(industrial economy)。」工業經濟大致是已開發經濟的同義語。
儘管以往的成就為人稱道,然而晚近的發展卻有很多值得憂慮的地方。在經濟方面,主要在於長期鉅額出超,導致貨幣數量大量增加,以及新臺幣對美元大幅升值。前者引起房地產價格和股票市場狂飆,金錢追逐,工作意願和工作倫理衰微。將來股票市場盛極而衰,千千萬萬股市小戶勢將受到傷害,而失去之勤勞努力美德更非旦夕可以恢復。後者使製造業對外競爭力減弱,或竟喪失,引起產業外移,國內投資卻步。另一方面,房地產價格上漲將引起房租上漲,進而使工資提高,形成成本推動之物價膨脹,進一步削弱產業的對外競爭地位。
在非經濟方面,政治的紛擾、公權力的式微、社會的不安、治安的敗壞,對投資與經濟貿易發展的不利影響,較諸經濟因素,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憑藉著過去四十年辛勤努力的結果,我們現在正在敲經濟富國俱樂部的大門。假定我們自己不知道珍惜,竟要將過去賴以成功的一些基礎破壞了,那麼經濟的衰敗要比興盛容易得多。
這本書包括了二十五篇文章,大致是過去將近六年我在不同場所的演講撰寫或紀錄成章的部分。其中最早的兩篇可能是七十三年五月在美國休斯頓美南科工會年會講的「臺灣經濟的近憂和遠慮」,後來發表在《中國時報》,以及緊接著在芝加哥國建會的聚會中講的「邁向富而好禮的社會」,後來發表在《聯合報》。這兩篇講稿的內容,正是過去六年中,我對臺灣的經濟與社會主要的關心。
六年來,臺灣由於經濟快速成長和新臺幣對美元大幅升值,平均每人國民生產毛額,用美元計算,增加了約一倍半。科技、資本和人力更接近已開發國家的條件。然而這棵從經濟的外表看起來,依然枝茂葉榮的大樹,社會的根卻發生了病變,需要我們及時的努力來搶救。
孫 震
七十九年四月十日
於臺灣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