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如果說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是歷史,那麼一個人最重要的就是記憶;如果說國家可以被毀滅,歷史不容被毀滅,那麼個人生命可以被終止,而個人特殊的記憶不該被終止。放眼看這個年代,國家的前途茫茫,個人的生命艸艸,史實又如此容易被遺忘、扭曲,甚至倒錯,因而私人記憶的紀錄與保存,就益發顯得必要、迫切、與十分珍貴。
前年在日本京都,遇到幾位曾是紅衛兵的大陸留學生,他們雖然已經明白毛澤東的禍害深鉅,但是對於抗戰經過乃至中共統治初期中國人的災難重重,都竟茫然不曉,令我大感驚訝,這不僅對抗日反共的受難者是一大虧欠,也對吾人堅守海島,爭取光明到來的苦節貞心,也是無心的抹殺。那時候我就格外珍惜個人半世紀來的所見所聞,好像上天故意讓我一人身歷抗戰逃亡、大陸淪陷及臺灣復興等多角度的場景,要我寫下記憶,替未來十多億同胞做一個見證。
近些年,臺灣的政治生態劇變,忘恩負義的人比比皆是,說臺灣有富裕開明的今天,是臺灣全體同胞的努力,這話固然沒有錯,但大陸同胞在「與水爭地」「土法鍊鋼」中誰不是日夜努力,辛苦萬狀?卻得了個與富格開明相反的一窮二白!所以努力是一回事,誰導引我們努力是另一回事,臺灣能有今天,是誰在倭奴的鐵蹄下光復了臺灣?是誰在赤潮漫天下擋住了赤化?是誰導引臺灣走向自由光明富裕而沒有淪為奴隸餓殍?光復初期的殘破景象,與大陸赤化後的屠戮慘劇,總該讓我們想到何其堅忍何其幸運能撐到了今天幸福的一日!
我是深深以參與了反共復國的行列,為一生最大的榮耀。但是一批留美的年輕學人,一批當地的青年才髦,把反共看作一種隨風逝去的情懷,把良知理性的大事業等同夢囈八股,信仰也成了笑話,其實中國有中國的氣節,西方有西方的現實,強以西方的現實來嘲笑中國的氣節,根本就是以圓鑿來正方枘,乃是格格不入的曲解。英雄有英雄的宏謀,侏儒有侏儒的盤算,強以侏儒的盤算去嘲笑英雄的韜略,也無異於燕雀笑?鵬而巳!面對這些自大夜郎的紈褲驕態,禁不住要問:鄭成功只是霸占臺灣的獨裁者嗎?朱舜水飄零日本到死也不肯回國,亳無意義嗎?寧可蹈東海而義不帝秦的魯仲連被後人尊稱為「天下士」,只是他個人的情緒發洩?他的信仰也很可笑嗎?歷史與記憶是如此任隨後人遊戲踐踏的麼?這時候我就格外珍惜半世紀來的所見所聞,要供無數同胞來省悟回想呢!
我只是個小人物,但是小人物的回憶中,一樣可以窺見殷殷闐闐萬頭鑽動的大時代;就像一株小樹篩動的枝葉間,一樣可以窺測赫赫炎炎投影宛然的大太陽!很多人說中共的本質正在大幅地改變,兩岸的態勢早巳時移事往,非復當年,即使臺灣的信仰也已經動搖改轍,還寫這些陳年舊事做什麼?其實中共的和平轉變乃至蘇聯的崩解毀滅,正是臺灣經驗最具意義的所在,兩岸態勢的解凍接近,也正是正視歷史龜鑑的好時機,寫這些追憶,不只在作傷痛的感懷,而是要加速掙脫野蠻愚蠢,重建人性的尊嚴,忠實地錄下所見所聞的記憶,對迷失於歷史空白期中玩世不恭的一群,自該有振聾發聵的作用。
《愛廬談心事》所錄為片片斷斷的追憶,但它不是先由編年記事有系統地循序寫成,而是集合各報刊主編不同命題、不同字數限制的短篇,彙攏成書,像〈千里暮雲心更烈〉是應〈影響我最深的〉專欄;〈妹妹的嫁衣〉是應〈媽媽的一句話〉專欄;〈文學因緣〉是應〈從坎坷到坦途〉專欄;〈我愛臺南〉是應〈第一個城市〉專欄;〈難忘的農曆年〉是應〈新歲小品〉專欄……,寫作的時間沒有接續性,回憶的年次也沒有秩序性,各篇各有散開的目標,而總算隱約地概括了半生的記憶,當然仍有許多漏述的情事,但事件人物的聯散複述,不能避免有了重疊的現象,況且傳聞有早晚,感觸有今昔,例如〈母親在亂墳崗〉寫於開放探親之前,〈媽,別哭〉寫於兩岸通訊之後,為了保存那時「鄉訊何由達」「欲祭凝君在」的真實時空,不妨讓傳聞有些出入,但這些回憶並不同於文學的虛構,而儘可能保存史實的原貌,各篇之末保留寫作發表的日期,以便使文中的年次能吻合。有些篇名如〈一生相思全在詩〉〈在不確定的時代裡〉等均為編者所改定,文中的小標題也都出於編輯手筆,為了感謝他們的心血,都依樣排印,所以全書在體例上並不劃一,篇幅上也長短不勻。
不過,體例上的純不純一,篇幅上的勻不勻稱,不是本書計較的重點,《愛廬談心事》,顧名思義,重點在使久鬱的心事,不吐不快,而能忠實於歷史與記憶,這才是我所期待的。
民國八十四年一月於臺灣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