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頭語
在時間的湍流裏,我溯洄著,掇拾著。
生活是多變化的,有光明面,也有黑暗面。如果沒有痛苦,也就沒有真正的快樂;就好像沒有挨過難耐的飢餓,也就不能真正地領會吃飽的快樂。
有一天清早,我照常出去散步。抬頭一看,半圓的月亮偏空,還未下去,東方已現出紅霞,這時候上下一片晶瑩澄澈,生機蓬勃,我的心受了感染,也感到無窮的希望和喜悅。可是另外一天,風雨淒淒,陰沉昏暗,我的心也就無端地消沉起來,一點勁兒都沒有了。人的生活何嘗不是如此呢?快樂和痛苦,常常是更迭而來,苦中有樂,樂中也有苦。
這幾年來,我一共才寫了五十幾篇的短文,結集起來,叫做「湍流偶拾」。自己翻了一翻,竟發覺這裏面寫快意的事情比較多,而怨詞苦語倒是很少。這並不是說這些年來我的生活中沒有隱憂懊惱,只是當我拿起筆來的時候,不自覺地向著愉快開朗的方面憧憬。我平時愛讀杜詩,尤其是他的晚年的作品。但我最喜歡的不是他那些淒涼沉痛的苦語,而是他在憂患生活中昇華出來的麗句。例如:
麝香山一半,
亭午未全分。(晨雨)
這時候他在夔州閒著,山間苦雨,一片濕漉漉的雲霧把整座山籠罩著,到中午的時光才露出一半來。他沒說苦情,但是雨天那種潮濕閉塞鬱悶的情況自然現露出來,而且意境又是那麼美妙。又如:
岸花飛送客,
檣燕語留人。(發潭州)
那時候他在長沙,沒有人家可以讓他寄居,只好就住在船裏。因為怕冷,所以想到那雁要飛去過冬的衡陽去。當他從長沙碼頭出發,開船的時候,竟沒有一個親友來為他送行,只有岸上飄下來的片片花瓣送他,也只有桅杆頭幾隻燕子呢喃著留他,世情的冷暖,淒涼的情緒,只含而不說,卻在言外。又如:
火雲滋垢膩,
凍雨裛沉綿。(田棹)
本來他苦咳想到不下雪的衡陽去避寒,哪裏知道當夏天到了衡陽,卻遇著火傘高張,汗流浹背,一身覺得濕膩膩的。有時下了一陣暴雨,仍然是燠熱鬱蒸不堪。他的羸弱的病體吃不消,只得掉轉船頭,又回到長沙。
我雖然寫散文,卻企慕他那種本領:化憂思苦情為清麗的詞句,和佳妙的意境,然而感人的力量反而更深。不用說,我當然學不上萬分之一,只是徒有這種羨慕之心而已。因此我寫文章喜歡含蓄一點,不喜歡平鋪直敘,一瀉無餘。
歌德說:
「如果你目前只寫一些小題目,抓住日常生活提供給你的材料,趁熱打鐵,你總會寫出一點好作品來。這樣,你就會每天都感到樂趣。……你可以在許多片段裏寫得很成功,但是涉及你也許還沒有認真研究過,還不大熟悉的事物,你就不會成功。單挑其中你能勝任的來寫,你就有把握寫出一點好作品來了。」(歌德談話錄一八二三年九月十八日)
歌德這些話是對「談話錄」的作者愛克曼說的,我覺得他的話確實說得不錯,我臨文時常常會想到。我所寫的總求其不和生活脫節,而且寫我十分熟悉的人或事。我又想起歌德的話:「不要勉強寫作。」這話雖然也說得對,可是在我卻成了一種缺點。我要寫作時顧慮太多,又加上懶惰成性,把筆的機會實在太少了。
寫到這裏,我忽然想起喬治‧吉辛的四季隨筆(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周作人在一篇小品文「喝茶」裏提到這本書,他把書名譯作「草堂隨筆」,說它是很有趣味的書。李霽野翻譯了這本書,書名譯為「四季隨筆」,因為這書的內容分為春、夏、秋、冬四卷。李譯書名比周譯好。我很欣幸和譯者曾經是同事,承他贈送我一冊。我那時問他:「你覺得這本書怎麼樣?」他告訴我說:「這書很難翻譯,因為有許多典故。作者是很淵博的。它比『簡愛』好。」「簡愛」也有他的中譯本。此書以優美輕鬆的筆調寫他一年來的生活、感想,太富魅力了,我先後看了三遍。但是這書的中譯本於民國三十五年在臺北出版,當時銷路很慘;不料到了後來,卻突然風行起來,很多青年也喜歡買它來看。可見真正的好書終究不會埋沒的。四季隨筆開頭說:
「我的筆放在那裏沒有動已經一個多星期了。我整整七天沒有寫東西,甚至連一封信也沒有寫。除了一兩次生病之外,這樣事在我以前的生活中從來沒有發生過。」
單從這幾句,你就可以看出來,他是一個多麼勤勉不息的作家。想想我自己呢,有時候甚至於一兩個月都沒有拿起筆寫一篇文章,真是愧煞,羨煞!
一九八五年一月一日,作者寫於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