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男孩．遠行

我靠著他，一點一點地沉入他說著那句告白時，呼吸中的汪洋。

「我們不能一直屏住呼吸，
我們也不能失去緊握感情的能力。」／ortry

離開年少，朝美好他方遠行的後來，你學會驕傲，懂些電影懂些哲學與人生；
你學會忙碌，在擁擠城市中為生存奔波；你學會樂觀，偶爾遊樂與朋友晚餐聚會；你學會冷漠，明白擁有與失去福禍相倚。
然後，你也學會了膽小與遺憾，不再回想曾為愛情歡愉和傷痛的模樣。寂寞嗎？

《18+》，一本讓我們在人生旅途裡，懂了愛與被愛的小說；
學會再次鼓起勇氣，奮不顧身擁抱那些與我們情感交會的男孩與男人。

有個人為你指認出天空那道美麗彩虹；有個人摘下一顆星星當作告白禮物；
有個人脫下白色襯衫袒露結實發燙的身體；有個人坐進雙人沙發，和你皮膚貼著皮膚；有個人睜著無邪雙眼說「我愛你」。

遠行他方的男孩，不要再寂寞了──去愛吧。

繼《18》美好悵然的暗戀筆記後，ortry為遠行男孩祝福的《18+》愛情故事集。

坐在「h*ours」，我要為自己的第二本書寫點東西。

許多想說的話，總覺得在第一本就已經說得差不多，但心情上還是有一點點不同。《18》那本書的男孩們，他們有的臉孔難辨，有的甚至不具有太鮮明的形象，只是藉著文字代替我說出許多當年我想說的、我期待的、我猶豫的、我為難的心情；也許無關愛情，也許青澀幼稚，對我而言卻具有很深刻的紀念意義。

那《18+》呢？在《18》裡那些未定的男孩們，我得在這些故事中送他們遠行，坦白說心情有點異樣。我想起三毛當年翻譯某部阿根廷漫畫時，像是個母親一般看著那些角色在中文世界裡誕生、說話，然後終究得帶著某種毅然決然的心情送走他們；離開如果是必然，那我也勢必要在這段文字裡替他們送行。

關於書裡一段又一段的故事，我想說的還是同志們的感情世界，關於那些曖昧的邂逅、那些隱匿的愛意、那些相處上的進退兩難、那些愛情上的迴避出走，和那些分手之後的心境轉換。我一直不想把愛情的世界說到盡，我想寫的只偏重愛情狀態的描述──我知道有某種情感存在於同志之間，喜歡或暗戀，閃躲或表白，遺憾或坦然；我想寫出那些「點」，而相關的「線」與「面」，會是讓讀者自己想像、自己填補的。

甚至我有一些野心，希望在這些故事裡，讓愛情變得平淡，這些平凡一如你我的故事主角所經歷的，只是我們都可能遭遇、可能聽過的片段。情節的構成或許不如想像中平淡，但感情的存在卻像是呼吸吐息一般──

我們不能一直屏住呼吸，我們也不能失去緊握感情的能力。

寫故事一直是我的同志身分在真實世界裡的一個出口，我不是喜歡主動談自己的人，也不懂得怎麼把這些想像化為真實，於是隱遁在故事情節裡，讓這些亦虛構、亦真實的角色替我說話，像是種發聲練習，藉由他們的存在，讓我在融入這個世界的同時，發洩心裡的同志感情；關於愛情、關於友情，也關於親情。
也許就因為我需要這個出口，才會一直固執地寫下去吧！

和編輯討論的時候，我們把這本書定位在比較成熟的同志世界，一方面是故事情節或走向比較脫離校園貼近社會，一方面則是我自己心態上或筆法上的成熟，而這樣的成熟無關寫作的能量和專業。我想表達的是，對於這個族群的感情世界，我有了更多想說的話，也更誠實地去剖白了自己那個比較內心的世界；黑暗幽微光明坦白，我變得不怕去談這個世界，這些曾經連說出口都猶豫逃避或羞於啟齒的。

希望，讀著這些故事的人，也不再害怕面對同志身分，而能更坦然地正視這個世界。

然後，正在遠行的你和我，將活得更自在也更自信。我如此希望。

〈離海不遠。〉

他會帶著哥到海邊去，告訴他關於自己飛翔的祕密；他要哥看著他在沙灘上奔跑的樣子，在水裡游泳的樣子。

才進入十二月沒幾天，母親就打了電話給他。

「你過年能不能早幾天回家？你哥說，他今年過年剛好可以休個幾天假，只是時間上沒辦法待著過完年，所以我們今年提早過年，一家人團聚團聚。」

他盯著電腦上一行一行的程式，視線停留在閃動的游標鍵上頭，母親的話雖然進了耳朵，一時間還沒能理解裡頭的訊息。

「喔，嗯……」
「你聽到了沒啊？我跟你說，你哥的飛機是……」

他總算聽清楚母親講的話，匆匆拿了筆在便條紙上寫下班機的時間。

伸了個懶腰，他定定地看著便條紙上的字，想從那上頭獲得些許哥的相關消息似地用力地看著，但除了眼睛變得有點酸痛，對不了焦的數字慢慢分出一個淡淡的影子外，並沒有任何改變，就連上頭鉛筆的字跡也沒磨損半分。

但心情卻慢慢地騰空揚起，飛翔一般。

★

他和哥不是親兄弟。

以前國小放學後，他習慣沿著防波堤走，半個人高的水泥牆上頭斑斑駁駁地留下過往潮水風沙的痕跡。他喜歡跳到牆頭上，張開雙手，腳踩著二、三十公分寬的牆頂，數著腳步，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前走。有時候走得順了，會不自覺地加快速度，身子像要騰空一樣。

飛翔的感覺。

他不會飛。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會飛，那和懂不懂摩擦係數、流體力學或空氣阻力無關，也和哈利波特的想像世界搭不上邊，只像是一種命中註定的直覺一般。

防波堤的外頭，是海。

水泥牆的盡頭連接著一些廢棄的浮木或消波塊。他往往從這兒跳下來，脫下布鞋，赤著腳踩在沙子上；灰白色的沙子一直往海水那端延伸，與海水交界的地方則慢慢變成深灰色。在黃昏的夕陽映照下閃著亮光的海水，與海天交界處模糊渲染的混濁色彩，是他童年時最鮮明的畫面。

「小鬼，你又來玩水啊！」

他沒理會。幾乎每次到海邊，都可以看到這個人獨自坐在沙灘上，兩手向後撐著，望著海。他習慣在這裡見到這個人，那是在這個畫面裡少不了的一個角色。

「喂，大哥哥在跟你講話耶！」

他轉過頭，朝那人做了個鬼臉，然後飛快地往海水交界處跑；腳下的沙子隨著潮水被帶來帶去，在腳底留下某種悵然若失的觸感。他那時並不十分瞭解那種感覺，只覺得心上像長了個疙瘩一樣，有點麻癢留在上頭，卻無法觸摸到，有點不舒服。

那個人永遠穿件泛黃的白色背心，永遠盯著海平面凝視；偶爾向他投過來一些目光和幾句話，但也僅止於此。

他把書包往成堆的漂流木那兒一丟，脫了學生服，整個人向海裡頭鑽。海水溫溫熱熱地殘留著陽光的餘溫，一波一波地往他身上推湧，翻過來蹭過去地將他包覆著；他像是隻失去了耳膜的魚，只憑著皮膚的觸感去體會海水的流動去來，然後被底下的水往上騰，冒出水面深吸一口空氣。

母親不喜歡他老是往海邊跑，也不只一次告誡他不可以去玩水。但他無法克制自己對海的嚮往，那像是失去飛翔的本能之後，唯一可以滿足他的地方。

回過頭，偶爾會看到那個人慢慢地往他這兒走來，但似乎不是筆直朝向他，只像是種無意識的走法。潮水在那人的腳邊滾動著，那種搔癢的觸感像是在自己腳底似的。

他好像在哭，不知道為什麼。

★

小六那一年，家裡發生火災，沒燒掉什麼值錢的東西，只是留下空空的房子骨架，孤零零地像是被棄置在空地上一般，風一吹過，散出濃濃的焦臭氣味。他蹲在門前，撥弄地上揚不起來的煙灰，似乎是想從裡頭挖出什麼殘存寶物般的專注。

「走了，別在這兒玩了。」

母親低下身來牽起他的手，他執拗地甩開。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

母親的聲音哽咽著，那種絕望和那年父親離開時一樣；只是，他那時候並不十分明白父親的離開意味著什麼。但他現在似乎懂了，那種明明一無所有，卻還發現原來手上仍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而且也真的失去了──那樣的絕望感似乎更叫人難受。

★

新的爸爸對他很好，幾乎像是溺愛一樣的對待他。新的哥哥也對他很好，但這麼說也不正確，畢竟他以前沒有任何兄弟，這是第一個。哥哥大了他五歲，年齡上的差距總讓他覺得和這個哥哥有某種程度的隔閡，那比起血緣上的陌生來得明顯。他不曉得這個哥哥在想什麼，他的書上也總是許多不認識的生字和天文數字一樣的公式，而哥哥的同學朋友見到他，也總當他是個小鬼，使勁地摸他的頭，或大聲地對他笑，像是他臉上長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但他唯一肯定的是，他喜歡哥。

他會帶著哥到海邊去，告訴他關於自己飛翔的祕密；他要哥看著他在沙灘上奔跑的樣子，在水裡游泳的樣子。哥有時會抱起他，在海邊盡情地奔跑，讓他可以張開手像是在飛翔一樣。他喜歡這種感覺，像是和哥一起飛，但究竟是飛行的感覺讓他著迷，或者是因為哥，他並不明白。

偶爾還是會看到那個穿著白色背心的人。

一開始那個人只是默默地注視他和哥，但慢慢地，他看到哥和那個人會坐在一塊兒交談，一起朝他揮手笑著，然後又自顧自地聊起來。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像是哥被這個人侵占了，自己被摒除在外一般。

有一回他走上岸，沒看見哥和那個人。他找了一會兒，失望地走回自己丟下布鞋的地方，卻望見海邊廢棄的廁所，哥和那個人在裡頭。廁所裡陰陰暗暗的，陽光透不進去，但他知道哥和那個人在做什麼。

某種感覺從胃裡翻攪上來，堆到喉頭十分難受。他飛快地往海裡跑，試圖讓這種感覺藉著海水壓抑下去。海水冰冰涼涼的，滲進眼睛裡感覺有些鹹澀，讓人忍不住想流淚。

那年他國一，哥已經是高三生。

那天看到的事情，他沒有對任何人講，只當成自己的一個祕密。但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也不把自己的祕密對哥講了；他很生氣，氣哥和那個人做了那種事，感覺像是被背叛了，他這麼喜歡哥，為什麼哥完全沒有顧慮他的感受？

★

哥上大學之後，一個月只回來一次。他很少再和哥一起到海邊，就連他自己也不常去了，他怕見到那個人，會讓他想起那天在廁所裡看到的事，他不願回想。因為忘不了，只好選擇逃避。

但他知道，哥和那個人還有來往。原本只是從幾個大人口中聽到一些片段，漸漸地，事情像是蔓延開來的火，直往四周竄燒。在那些人議論的口中，因為礙於父親的面子，對於哥總是語帶保留，沒有太多的責難，但對於那個人，大家倒是口徑一致地痛罵。

「那小子本來就不是個正經的小孩，肯定是他帶的頭。」

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有點高興，像是不知不覺中得到些許報復的快感。他覺得，很快地哥又會是屬於他的哥，那個人會慢慢消失在哥的生活裡。

★

事情爆發在哥大二那年。

當那個人跑到家門口，嚷著要找哥的時候，外頭正下著雨。急切的雨水夾雜著一點風勢，落在屋頂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偶爾摻進來的雷聲像在助長氣勢一般，如同某種不祥的徵兆。

「你不要再來找我兒子，他不會再見你的。」

父親冷冷地對他這麼說。他看見那個人站在門邊，渾身溼淋淋的發抖，但身上還是只穿著那件白色背心。他身上滴下來的雨水落在玄關的黃土地上，積了淺淺的一灘黃色泥水。

母親拿了毛巾給他，但他只把那摔到地上。那個人盯著父親，但眼神並不凶惡，透出來的只是點哀求的色彩。也許是同情他了，他走過去撿起毛巾，揩了揩那人手上和臉上的雨水；他也沒抗拒，望向他的時候發出幾聲乾乾的「謝謝」。他發現，那個人臉上的不只是雨水，還有淚水。

哥被關在房裡，那頭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或許有吧，但外頭的風雨聲似乎蓋過一切聲響。

「讓我見他最後一面，我只想跟他說幾句話。」

「你還想要說什麼？我再說一次，不要再來找我兒子，我們家丟不起這個臉。」
父親的語氣堅決，但那聲音似乎因為那人的懇求而有些許軟化。

「就當作是道別，我只想跟他道別。」

他幾乎是哭著說完這句話的。哥的房裡發出一點聲音，所有人同時往那個方向望過去，但房門依舊緊閉著。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但漸漸地卻有一點聲響從哥的房間傳出來；那一開始低低的，聽不清楚是什麼，斷斷續續的像是哭聲，但又不像。

 父親鐵青著臉沒有說話，母親也只是一臉愁容地望著他。畢竟她不是哥的親生母親，對於哥的事情，她一向不敢有太多意見。

那聲音慢慢地大了起來，也從間斷的哭聲變成了一種野獸般的低嚎，最後變成一聲巨大的吼叫，劃破空氣一般地在屋子爆炸開來。像用盡了最後的力氣，那頭終於又歸於沈寂，彷彿剛才的巨響只是耳朵的錯覺。

「你想想看，是誰讓他變成這個樣子的？」

父親低低地說了這句話。

那個人全身像脫了力似的跪坐在地上，終於絕望地站了起來。他向哥的房門看了最後一眼，轉身離開。關上門之前，他靜靜地望著那個背影很久，直到那個人消失在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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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到飛機場，他看了看錶還有一點時間，就坐到二樓的咖啡廳裡，望著外頭的天空發呆。機場上空的雲細細如同棉絮，好像可以坐到那上面，讓它載著自己飛行似的。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飛翔的感覺了。那個人離開的雨夜，自己彷彿折了羽翼一般也失去了飛行的能力，心中的某個部分被挖空了。那個時候不明白自己喪失的是什麼，只是明確的知道，某些事情變得不一樣了，爸也是，媽也是，而哥，也是。

外頭灰色的機體慢慢地滑降下來，他走到玻璃窗邊的扶手旁，想像那種從空中降落下來的感覺；一瞬間抓住了什麼，但那卻也像閃現的靈光，一下子就失去蹤影。

他走到入境的等待區，哥的身影從那頭出現，臉上木然地沒什麼表情，沒有回國的興奮，也沒有長程飛行的疲憊。他朝著那個方向揮揮手，好一會兒哥才發現他，給了他一個笑容，然後快步地朝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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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雨夜他進到哥的房間，替他送吃的東西。外頭還是一樣的風聲雨聲，但屋子裡頭卻靜悄悄的。

他在一團黑暗中辨認出哥的身影，那縮在書桌旁，凝住不動如同石像。他悄悄地走到哥的旁邊坐了下來，然後慢慢地移動自己的身體，往哥的身體靠過去。熱氣一點一點地傳了過來，心裡頭像被挑起了某種情緒，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抱住了哥。

哥的身體動了動，原本沒有什麼反應，但慢慢地像在回應著他似的，將他也緊緊地箍在自己懷裡。他感覺哥的身體好溫暖，他的唇也是，帶著一股溫熱覆了上來。他急促地喘息聲伴著身體的反應延燒上來，而哥只是無聲地褪去兩人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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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回來幾天？」
「大概一個星期吧！不好意思，害你也跟著要提早過年了。」
他打開音響，讓車子裡多一點其他的聲響。

哥把車窗拉開一點縫，風聲從那縫隙灌了進來，混進原本的音樂聲。他聽著那聲音，想起了家鄉海邊的風。他的家離海不遠，站在門前，就能聽到海風吹過來的聲音，而那裡頭似乎還能嗅得到一點點海水的潮溼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