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餵松鼠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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餵松鼠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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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餵松鼠的日子》是一本充滿直覺與陰柔特質的小說集。裡頭有夢境、童話、寓言等元素,它們直接或是變形的被鑲嵌在文本裡。

本書分成三卷。
卷一:收有十篇或長或短的故事,有些由夢境的片段轉化成為故事,有些是再創的寓言,或是援引童話、神話元素加以變形。如〈洄游之旅〉裡試圖回到太平洋的櫻花鉤吻鮭、〈盔甲與短劍〉蝸牛與玫瑰的愛情、〈半個信徒〉中的快樂王子。本卷最後以一篇現代童話〈馬家花園〉收尾,作者採取童話的形式書寫對世界、對生命的盼望。

卷二:收有七篇短篇小說,各篇長度較為統一,且比較接近寫實的手法。但小說的基調仍存有卷一裡「魔」的性質。如〈一個春天的下午〉掉進水池裡的男孩,〈迷走〉裡疑似殺嬰的女人。

卷三:以一個中篇小說為主體,篇名《餵松鼠的日子》即為書名。以三個賣春女孩的生命細節展開夢境與現實交錯的故事。貫穿卷一卷二的主旋律在卷三做了一番華麗的變奏後收尾。
作者安石榴,本是繪本與童話的創作者,間或書寫小說,所以在某些篇章中,自然呈顯出童話式的奇想。雖是奇想,實則以不尋常的角度探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閱讀過程中,作者時而以冷酷的方式逼使讀者直視冷酷,時而以神諭般的語言引領讀者去感受善與美,無論何種方式,皆是為了偕同讀者探看生存的樣相、生命的意義、生之本質。

作者簡介

安石榴

台南人,曾獲信誼幼兒文學獎、牧笛獎、時報短篇小說獎等。
喜歡桃紅色;喜歡豹子、老虎、貓咪;喜歡蜘蛛網、咸豐草、紫花藿香薊;喜歡大風吹、紅綠燈、捉迷藏;喜歡獅子座,但自己卻是寶瓶座。
從過往的工作經驗裡,發覺最適合自己的是糕餅店的工作,不過僅限於為綠豆糕和山楂糕包上透明玻璃紙的時候。
玻璃紙發出沙沙聲,把漂亮的綠色和紅色給裹起來,同樣的動作反覆再反覆,像是催眠,思緒同時穿梭於過去、現在、未來,和無以名之的時空。我不再只有我,而有無數的我,藏在沙粒中、花瓣中、玻璃彈珠的氣泡中,在水草的泡沫裡,在書頁的皺褶裡,在貓咪無與倫比的瞳孔裡。無數個我、無數個世界,自玻璃紙的沙沙聲裡,顯現。

目次

卷一,夢境的片段、寓言與童話
迴游之旅
晶瑩的眸
盔甲與短劍
千絲

匕首裡的眼瞳
夜行
存在的透明
半個信徒
馬家花園

卷二,恍惚的瞬間,及其所毀壞的
一個春天的下午
那壓垮枝子的寂寞
衣櫃裡的貓
佈滿蛛網的翠玉般的碗
行過鬼針草叢
迷走
在他方

卷三,恍惚的瞬間,及其所建構的
餵松鼠的日子

書摘/試閱

衣櫃裡的貓

她沒話好講。她的頭腦裡、她的心裡,生不出適合的語言以應付周圍的人。那麼,對自己呢?她對自己有話語產生嗎?她不知道。思緒連連綿綿,但那些是話語嗎?仔細想想,她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剛剛有個面熟婦人站在路邊揮手,與她招呼,她卻呆了半晌,繼續開車,從那婦人身邊經過。她是認識她的。她懊惱,因為她來不及做出反應。不過,好在長久下來別人對她既無耐性也無期待,於是她便得以稍稍釋懷。但總有某些片刻,她好希望自己的反應能和大家一樣,從自己的嘴裡也能吐出些使人寬慰、予人啟發的詞彙,當個有份量的人。

她老了嗎?或許有一點。越老,越是將從前的事翻出來嚼。她還記得三十年前大學剛畢業的某些大小事〈想到那時的事,她才會意識到眼下與當時的差距有多大〉,雖然有關課業的範疇她都不記得了,因為她不是個好學生。
蕾雅將車停在離那扇鏽紅鐵柵門對面稍遠處,她沒能清楚看見院子裡是否有人。
沒人。確實。她停車時掃了一眼。
午後的太陽仍熾烈,她瞇眼,從後座取出斗笠戴上,再次假裝不經意的一瞥。
庭院裡沒人。確認。

看來那位某先生〈她搞不清楚社區鄰居誰誰誰姓啥名啥〉有意避開她了。也有極大的可能,他正在黑黝黝的窗戶後面窺伺她。若是,那她的行蹤正好清清楚楚攤在日光下。
她走在大太陽下,覺得自己很軟很脆弱,像趴在金桔葉上青綠色、軟綿綿的毛毛蟲,軟而多汁。
她的皮膚看起來軟而且多汁,不太顯老,反而有些小女孩的姿態,聲音尖細拔高。從小旁人都說她這樣嬌模嬌樣的小女孩,必定挺難相處的。但她並不是這樣的。她覺得大家都誤會她了。

昨日此時此地發生的衝突,看來是蓄積了一段時日的情緒後才爆發的。蕾雅的丈夫將捲著當日報紙的武士刀插在背後騎摩托車趕到,他在某先生的面前抽出刀〈刀柄朝上,刀刃其實插在西裝褲與內褲之間〉。捲起的一管報紙被留在屁股後頭垂了下來,像一截尾巴。他揮弄武士刀咆哮,雖模樣滑稽荒唐,卻散發著難以預測的危險氣息。某先生原本洶洶的氣勢立即轉成理性講理的模樣,故意做出忍住笑意的表情。他說,請冷靜下來好好的講道理。
她確定某先生定是笑了。他揚起的嘴角使她感到噁心。她站在一邊微張著嘴呆立,沒人看出她的感受。

幾隻貓咪剛剛追著車子喵嗚喵嗚叫。
蕾雅打開後車廂,取出裝有攪拌鮪魚罐頭與乾糧的鍋子。五隻貓咪。她在地上擺五個塑膠碗,添上食物。牠們意興闌珊的吃著。天氣太熱了。蕾雅考慮著要不要停掉午後這一餐。
跛著腳的貓兒沒來。要不要緊呢?該不會有什麼意外?她煩惱著,希望牠別闖入某先生家的庭院遭他毒手。她不確定他採取什麼致命的方式。
受害者情結。以前有人這麼指責過她。

昨天她先生忽然扔下刀,撲過去推他一把,他往後倒坐在雨後濕潤的、卻還是一片枯黃的草坪上,張著嘴巴露出驚愕的模樣,她忽然像小孩一樣笑了出來……他會報復的。她有點後悔。牠那小小的左前掌,前幾日發黑而搖搖欲墜,昨夜牠來吃飯時,搖晃的左前掌不見了。掉了?是被捕獸夾弄傷的吧,她想。她在分給牠的食物裡攙了抗生素,不知道有沒有幫助。那個白腹黑背的貓兒不吃了,過來挨擦裙子撒嬌。她摸摸牠的頭和背,毛亂糟糟的,沒有家貓的光滑感。就只牠能被這樣摸,其他的貓兒還是不被碰的。
今天蕾雅離某先生的門口遠點,這樣他應該沒話說了吧。她覺得有些虛弱。

她全身緊繃著,老覺得有人在暗處盯著她。後背有麻麻的感覺。這種感覺纏住她好幾天了,並不是昨日衝突後才有的。她沒告訴丈夫。因為她丈夫只聽具體的事情。例如昨天某先生打掉她遮雨的斗笠〈當時下著一點雨〉,指責她在他家門口沒有節制的餵食骯髒的野貓。昨天某先生從草地上掙扎站起來,察覺沾滿濕泥的屁股後面還黏著一片骯髒野貓的臭屎。她先生哼了一聲,從後面掏出那管報紙,包好刀,插回屁股後面。然後他雙手交握胸前,彷彿習於行俠仗義的遊俠。可惜他腆著啤酒肚,手腳稍嫌細了些。
「某先生推她的頭」,這是確實而具體的,所以她丈夫接到電話便操起傢伙火速趕到。

蕾雅的右手食指滲血了,她剛從傷口裡挑出小小的薄陶土片。她彎進車子掏出一張面紙,隨意在指頭上圈成一個白色的圈圈。她沒想到公用花壇裡的土色陶缽會被注意到,還被人砸了個粉碎。她原以為放那兒不會干擾到任何人的。
只是裝些水給貓罷了,又不髒。可惜了那陶缽。幾年前在社區大學上初級陶藝做的。原要做個小小的杯子,最後卻捏成了泡麵碗。那笨拙的泡麵碗著實使老師發笑。

她將隱藏在草叢中的玻璃碗換上乾淨的清水放回原處。透明是不夠的,她真希望那玻璃碗能隱形。五隻貓兒懶懶的舔舐張開的小爪子,都沒吃完。緊緊張張的三花貓吃了一點便躲去遠遠的地方看著,牠是新來的,還沒結紮。
蕾雅蹲著觀察其他車子的底下,她怕跛腳貓兒躲在暗處不敢出來。
還是沒瞧見。

她收拾地面,將一個塑膠碗裝了食物放在玻璃水盆邊,牠或許躲著等她和其他貓都走了才敢出來吃吧。其實是白放的,她知道,等她走了,狗就來了,剩下的任何一點貓食全會被狗給吃掉。
她開往下一個餵食點。瘦弱的白底黑斑母貓正好也在,牠骨瘦如柴,或許身體狀況不好無法分泌乳汁才會棄養自己的貓寶寶吧。牠唯一還活著的孩子給她收養去了。蕾雅在牠的食物裡多加了雞精,似乎太遲些,牠的臉龐有死神撫摸過的痕跡。
她得早些回去準備晚餐,今晚女兒會回家來。她還沒想好怎麼和幾個月沒見的女兒相處。

蕾雅尚未得空去考慮晚餐的菜餚。糟糕的是貓寶寶的雞肉泥沒了,流浪貓的乾糧也將見底,她想著,應該先回家一趟,看看丈夫有什麼需要。但她忽然忘了,就直接駛出了社區門口,彎下山路駛進市區。先在超商的自動櫃員機裡借了幾張千元鈔,再到相熟的寵物用品店拿了她要的東西。她還欠一些錢,店家讓她繼續賒。有個小小雅致庭院的年輕夫妻真讓她生氣,他們要她解決野貓到庭院尿尿的問題。貓總要尿吧。山坡裡的社區,除了貓尿,還有蛇呀什麼的,蛇的事情他們要找誰抱怨呢?半夜她也看過社區某男人站在路邊尿尿的。
她經過披薩店買了一盒披薩,這樣也算一道菜吧。是不是要打個電話問問丈夫的意見呢?她想著。不過已經買了,算了,就不用問了吧。

如果不是女兒的婆婆打電話來要蕾雅勸女兒不要辭掉教職,她也不會知道女兒辭職的事。總是這樣,女兒總是這樣對付她。發生任何事情她都是最後一個知道,但這次太可惡了,接到親家數落的電話卻聽了半天還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等到總算稍微弄明白了,親家已不耐煩,直問:「妳都不知道嗎?她沒告訴妳嗎?」蕾雅的道歉支支離離。她不明白自己是為了面子掛不住還是為了擔心女兒而生氣。她還弄不清楚,因此還沒想出相應的話語,親家便斷然掛掉電話。
蕾雅用光了鈔票。一想到晚上,她又去自動櫃員機借出幾張來。那後果,她想都不敢想。
她提著披薩和買披薩而贈送的可樂回家。她丈夫在廚房裡忙碌。

「我來做就好,妳去忙別的。」她丈夫穿著汗水濕透的背心,似乎在瓦斯爐上滷著什麼。
她把買來的食物遞給他看。
「很好啊,開飯前再烤一下。可樂冰嗎?給我來一杯。」他的語氣裡有鼓勵式的興高采烈,使她有些煩躁。
蕾雅倒了一杯遞給他,便趕緊到女兒的房間。她打開牆邊木製衣櫥的門,食指輕撫著只有她巴掌大的貓寶寶。牠睡得好沈,身子軟趴趴的。那兩隻被母貓棄養的貓寶寶只剩這一隻了。她看著牠,感到哀傷。她自己也只剩一個孩子了。她確定貓寶寶還有呼吸而放下心。
她到院子巡視貓舍。十來隻貓兒在貓舍裡外躺著。水,有;食物,有。清好貓砂,她累了,倒在院子的躺椅上。

那個因為口腔炎而口水流個不停的老灰貓哀求似的盯著她。牠身上有些泥土。她從躺椅上掙扎起身,開一罐雞肉泥餵牠。牠表情痛苦的舔著。身體像氣球洩了氣,頭仍大大的。自從牠奇蹟式的返家後,原來還多彩的眼睛現在卻迷離混濁,夢遊似的眼神,簡直不像活貓了。
貓愛滋。安樂死?她不想這麼做。牠是使者。院子邊的山坡地,已是貓的墳場。昨天夜裡,那裡新埋下死去的小小貓。

女兒自己一個人回來,女婿沒來。女兒帶來的提包似乎大了些。那說明了什麼?蕾雅不敢多問。
女兒在廚房幫忙,蕾雅趁機又去餵了衣櫥裡的貓寶寶。牠邊睡邊吃,她必須不斷搖醒牠。液體食物從牠的嘴邊流出,她不確定牠吃進了多少。
披薩烤過了,丈夫在大家的盤子裡各分一塊。
「我不吃,不吃海鮮口味。」女兒說。
「龍蝦口味的,我以為妳愛吃。」蕾雅的聲音尖尖高高的,那是她自然而然的聲音。

丈夫夾起一隻滷好的雞腿,「吃雞腿好了,法國麵包要不要烤一下?」
「我沒說過我愛吃披薩,龍蝦口味的披薩,那是妳自己愛吃的吧……」女兒不放過,追打什麼似的。口氣並不壞,但令她高度緊張。女兒長得不像她,不像個小女孩,她高大強壯,有教師的氣勢。
蕾雅覺得煩悶,山區的濕度高,她細而毛燥的頭髮幾乎黏在頭上。好熱,她想把筷子摔在桌上,把拖鞋踢到一旁,撩起裙子吹電扇。不過她沒有。她也不知道該為自己辯護什麼才好。她將受傷的食指放進嘴裡,輕輕吸吮起來。

她丈夫和女兒交談了一會兒,她走神了,沒聽懂也沒注意聽。
她想問女兒為什麼要辭掉工作?女婿為什麼沒來?為什麼帶著大包包?裡面是什麼?要住下來嗎?
她想起貓寶寶,趕緊走去女兒房間。她開衣櫃門幫貓寶寶通風。貓寶寶軟軟的睡著,或許正在夢裡吸著媽媽的奶。她看了一會兒,走回餐桌坐下。丈夫手上拿著張紙。
「來,妳看,上面在寫妳呢。」丈夫撣撣手上的紙,說。
「什麼?」蕾雅問。是管委會的會議記錄。「說我什麼?」

「上面說……說要派代表來和范太太談談,談餵流浪貓製造髒亂和跳蚤的問題……要妳改進……不要在社區放養貓隻……」丈夫說。
丈夫在飯前洗了個澡,此刻看來很清爽。
他將啤酒罐重重放在桌上。「我就跟妳說過,餵貓要適可而止,不要一直把病貓小貓帶回來……這回丟人了,白紙黑字的。」丈夫濕潤肥厚的嘴唇蠕動著,蕾雅望著那唇上的光澤。

蕾雅就是范太太。偶爾她在簽名時不小心會寫成范蕾雅,錯了,是雷蕾雅,但她有時就是忘了,那就和信用卡上的簽名不同,需要重簽,如此就會被收單的帳務人員盤問。她總支支吾吾,還邊說邊帶著小女孩噎住喉頭的哭音。
丈夫重重放下啤酒瓶的動作傷害了她。她把頭撇向旁邊垂下。在女兒和丈夫面前,她老抬不起頭來。她認為自己已經把二十多隻貓都安置在貓屋了,她沒再帶貓回家,除了那個貓寶寶,但是牠好小,不會有噪音和髒亂。而且,她沒讓他知道。

「好了,別這樣,我不會讓他們進來的。我會跟他們說這幾年要不是妳幫社區餵流浪貓,帶牠們去結紮,現在不知道會有多少貓。而且妳也沒跟管委會要過半毛錢來做這些善事。」
蕾雅忍住眼眶裡的淚水,淚水是因為丈夫重重放下酒瓶的動作。

大學畢業時,大家在一個知名的湘菜館辦謝師宴。她和幾個常打鬧的同學都到了。大家喝掉許多陳紹,臉上堆滿愉快與對未來的惶惑不安,還有和熟悉的人事物揮別的痛楚,大家都醉了,因此不忍速速分離,便在飯館門口相互擁抱起來。那個男同學,平常對她開玩笑最沒分寸的男同學,長相白晰且斯文挺拔。他和幾個女同學都摟抱過了,現在他來到她的面前。他們自然的相擁起來。她被摟在他的胸前,聞到男性的汗味,他的嘴唇貼在她兩眉之間許久,說:「等妳這段結束了,來找我,我等妳……嘿,小女孩,以後沒有機會取笑妳了。」

等妳這段結束了,來找我,我等妳……
蕾雅常常在心裡反芻這段記憶。不過她的「這段」後來並沒有結束,「這段」後來成為她的丈夫。
她在難受的時候想著某處有那個人在等她,這讓她還可以躺在床上靜待天明。

女兒在旁邊思量著,什麼時候說那件事。現在顯然不是時候。或者,待會就離開,什麼都別說。
她想起母親見到她時摟了她一下,母親還刻意對她露出慈愛的微笑。她覺得憤恨。母親是故意做那些動作的,故意裝作關心她的樣子。被摟的那一刻她的身體僵硬起來,她用力讓母親感覺到,讓她母親放了她。蕾雅放開她,但那表情像個受到委屈的女孩。
蕾雅喝掉沒氣了的可樂,她的喉頭像被塞著東西,什麼都流不下去。她到廁所去吐掉。然後她尿尿,沖了馬桶。

「妳怎麼發生什麼事都不讓我知道?」蕾雅走回餐桌,下定決心說。
女兒在吃一截法國麵包,沒烤過的樣子,「已經沒什麼事了。」
「妳什麼都不跟我說,妳婆婆打電話來,我什麼都聽不懂。這樣要我怎麼回人家的話?」蕾雅生氣了,提高了聲音。她的聲音沒有當母親的威儀。
她偷看丈夫,他鎖眉噘著嘴不動。她知道他不喜歡或是怕她那種生氣的小女孩式的聲音。但她沒法控制。

「我沒說嗎?我有試著說,是妳不想聽。」
「什麼時候?」
「那次我想說的時候。」
「妳不能這樣……」蕾雅再度拔尖聲音,失語,驚慌失措。她無法掌握自己在說什麼。
這女兒和自己有仇,蕾雅只能如此想。不像兒子,貼心的兒子。而兒子留給自己的只剩下那個貓舍——前身是兒子的鴿舍。

蕾雅不確定自己是否像女兒說的「不想聽」,她忘了,也許自己真不想聽。
「那妳現在問呀,問我發生了什麼事?」女兒揚著右邊眉毛說,咄咄逼人。「妳每次只會問最近過得好嗎?要我回答什麼呢?」
「妳先生呢?在忙什麼嗎?」蕾雅試著穩住聲音,問。
「離婚了,上禮拜的事。」

她丈夫坐在旁邊不搭話,好像事情的發展不脫他的預期。
女兒眼睛時而望著餐桌上的東西,時而審視右手的指甲,她的指甲方方的,手指有點粗,不是整飾美好的那種。「妳每次只會問最近過得好嗎?要我該怎麼說呢?說好,是敷衍妳,說不好,妳也沒在聽,或者是不要聽。」女兒返回前一個話題。
「妳要我怎樣呢?」她問,語調耍著脾氣。她心裡惦念著貓寶寶,但現在不是離開的時候,要怎麼結束這個話題呢?她後悔了。

「妳根本就對我不感興趣,妳不想面對問題。妳心裡只有貓。」女兒說,眼睛並不望向蕾雅。從頭到尾她一貫以理性的腔調說話,從語調裡聽不出太多情緒,但這些金屬般的字眼敲擊蕾雅的腦袋使它嗡嗡作響。好多個妳妳妳。
蕾雅瞥過頭去,帶著塵土的老灰貓乍然映進眼簾。說真的,她有點怕那老灰貓。好似從陰界走了一遭回到陽界的使者。不過幸好牠沒死。她本以為牠死了。上週老灰貓被她不小心關在車裡,她開出社區,聽見副駕駛座下傳來喵喵聲,彼時她正要到山路某處小土地廟旁,有幾隻貓咪在那兒等食物。她打算給完食物便將車裡的貓咪送回家。她打開車門,座位底下的貓比她快,轉眼灰色身影竄到馬路上,隨即被一輛小貨卡給撞倒了,嘴角的血流淌在柏油路上。她哭著在土地廟後掘了一個窟窿,腐植土鬆軟,她並不費力。埋時她又痛哭了一場。隔天黃昏,她竟看見老灰貓在貓屋裡奮力進食,灰毛上還帶有土屑。此後她沒再摸過牠,但尊敬牠。

「妳長大了,但貓永遠都那麼小。」蕾雅說。
「什麼?」女兒吃驚那回答,且困惑。
蕾雅覺得自己說不出想說的,便閉嘴不再說,嘴角垂下來。嘴角下垂是因為肌肉老化的關係,她自己從沒留意。

她知道社區裡的鄰居都在猜測為何自己對餵食流浪貓懷著巨大的熱情。其實說猜測,是假的,他們早有答案了。先射箭再畫靶。他們一定是說,蕾雅的兒子驟逝,她便這樣了。
蕾雅逐一丟棄兒子的遺物,只剩幾張照片夾在相本裡。許多死者都有幾本藏書留下來,他卻沒有,因為他不愛讀書。而教科書則在每個學校畢業後由他自己交給回收業者處理了。從沒看過像他那樣與文字無緣的人〈這點與她類似〉,所以他也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蕾雅很少見到他提筆寫字,所以她不知道兒子的筆跡如何。有時她努力回想兒子小時候的國語寫字簿、聯絡簿,卻怎麼也想不起整齊的格子裡到底填上哪種稚嫩的筆跡。家裡貼在牆上的畫、獎狀,都是女兒的。兒子什麼都沒有。

蕾雅的丈夫又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別人都問他他老婆有沒有毛病,這類的問題讓他沮喪。他們已經有定論了又何必問。聽說被弓蟲感染會影響人格,有人建議他帶蕾雅去做篩檢。
他大口灌進啤酒,回想昨天耍弄武士刀的事便怡然。他老婆向他求救。蕾雅許久不曾向他求救了,所以他興沖沖去為她做這件事,在她面前耍弄那把沒有殺傷力的玩具。為了她,不是因為支持她的善行。他自認一直都在保護她。

他不討厭貓,但不許貓進家裡弄亂東西,或是掉落貓毛。整個家能維持乾淨清爽,全是他的功勞。他讓貓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了。
女兒離婚他覺得無所謂,他反而希望女兒回來家裡住,像從前一樣。他聽見剛才母女間的爭執,不認為有什麼,女兒回家住反而時時可以刺激蕾雅的腦子,讓她別老是想到憂鬱的事情。
「辭掉工作後有什麼打算?」他問。

女兒聳聳肩,說,「先寫些東西吧?」
「能賺錢嗎?」他想是不能。
「先寫出來再說。」女兒似乎脫離了與母親的對話情境。
她有點想離開。與母親在一起讓她窒息。她剛剛嘗試過了。但她不知道要去哪裡,身上也沒錢。她注意到母親好幾次離開飯廳,不是去洗手間,而是去自己昔日的房間。她不懂母親去做什麼。她想,也許母親將一些東西放到那兒去了。
她很難不去注意她母親的行動。

院裡的鴿舍是哥哥以前養鴿子的地方。是他親手搭起來的。這麼久了不可能沒損壞,想是父母親將它補強過了。她還記得小時候,哥哥要將木板與方木棍釘在一起時,命令她背部頂住方木棍的事。她怕釘子穿過木棍來刺著自己,所以老是尖叫。
她不喜歡貓,喜歡狗。她沒養過狗,只是在腦子裡比較,她認為自己一定比較喜歡狗。貓看起來一副難以捉摸的樣子。她覺得哥哥應該會喜歡狗,男生嘛,狗是男生的好朋友。為什麼會讓鴿舍變成貓舍,她不解。算了,貓的事不要落到我頭上就好了。

「妳以後就不用管妳婆婆了,正好不用千方百計為她生個孫子。」她父親乾笑著說,正好說在不得體的地方。
「是啊!」女兒嘴裡有些苦澀。
還好父親沒說「早就跟妳說他靠不住」這類的話。
她看見母親又走進她的房間。她有些好奇,便提著大包包跟進去。母親打開衣櫃,見女兒進來了,立即闔上衣櫃門。房裡什麼都沒變,擺設和以前一樣,只是她結婚後將東西搬走,空了。現在還是空的,並沒有多什麼。她將大包包往床上一丟。

「今晚住下來?」蕾雅問。
「不一定,看看。」女兒環視狹隘的房間,又莫名升起一股怒氣,走出房門。
女兒和父親一起洗碗,蕾雅又趁機餵了貓寶寶。她在院子裡聽見從廚房傳來飄飄忽忽的談話聲,以前她很嫉妒家人可以好好彼此對話的聲音,一來一往像打乒乓球似的,時而推拍、時而殺球。她記得女兒常和兒子聊天,兩個清脆的聲音,常要聊到半夜才會停止。她與兒子也沒話講,但她從不會為這煩惱,因為兒子從不避開她的眼睛。
她兒子總迎著她熱切的目光。他們之間以目光來交流。蕾雅如此確定的認為。

那個晚上,下著雨,她兒子沒帶傘,濕淋淋的。他說他時間有限,急著回來看她。她給他沖了杯熱騰騰的即溶咖啡,他匆匆喝完便趕著回部隊。沒多久她丈夫回家來,她正想著他們父子會不會在社區的路上相遇,電話便響了。丈夫接的。電話裡告知他們的兒子傍晚心臟麻痺死在營裡。蕾雅和她丈夫連夜趕去台中的營區處理後事。路上她說了好幾次兒子濕淋淋回來看她的事,每次都是凌亂的,每次的說法都是上一次的補充。
她從台中回來後第一件事便是尋找那個喝過咖啡的杯子。餐桌上、流裡台上都沒有髒杯子。她想不起來去台中前是否洗過它。她覺得找不到那個杯子便無法對任何人證明這件事,包括自己的丈夫。

她坐在躺椅上,有幾隻貓兒躺在附近陪她。牠們都結紮過了,想出去晃蕩的慾望並不強烈。口水流得厲害的老灰貓伏在貓屋旁的樹影裡盯視她。她忍住不去看。父女倆親密的談話聲如今已傷害不了她。是麻木也是洞悉。如果心裡有傷口的話,應已結痂了。

她從大家看她的眼光裡看到同情與無奈。大家都以為她失去兒子而備受打擊。或許是,或許不是。她常回憶起那晚濕淋淋的他,趕回來看她,只為了看到她。想到這裡她就淚水盈眶。
她該拿條乾毛巾給他,她當時沒想到,因為她老迷迷糊糊的不太會照顧人。她常為沒拿毛巾的事後悔。
這幾年所有死去的貓都葬在旁邊的土坡裡。包括早先兒子養的蠶寶寶、金魚、白紋鳥和後來的鴿子。鴿舍裡最後的鴿子被偷走了,是兒子當兵沒多久的事。
女兒走出來,坐在蕾雅附近的木椅上。手裡有罐啤酒。

她想對母親說些話。說說幾個月前發生的事情。她覺得母親在等她先說。她喝了幾口啤酒,回憶這些日子以來的折磨。那些不該發生在教職員室裡的事情,後來引起的軒然大波……她去西班牙的自我放逐,在酷熱的安達魯西亞,她在咖啡店裡喝掉一大杯啤酒,走在安靜無人的午後哥多華巷道,她覺得中暑了也像是醉了,她和來搭訕的兩個男人一起走,到他們要她去的地方,他們不費力的使用了她的身體,其實她也使用了他們。她無所謂。醒來發現錢包被洗劫一空,無所謂,她也算是洗劫了他們。早先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和這檔事也差不了多少,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好吧,她要怎麼對母親說起那些她還沒在心裡找到地方安置的事情。她不像她母親心裡有一格格的抽屜,能將紛亂的事物逐一歸類收好。她有點恨她,恨她不必使用語言抵禦外界的干預便可安然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將近滿月,天清無雲,月光灑落在貓兒身上,牠們的眼睛反射冷冷的月光。長大後她便不怕夜晚貓兒的眼睛了,反正只不過是眼底的明毯在反映光源罷了。她把所有的事情逐一拆解開來,放在腦子裡琢磨,反而沒有值得對母親說的了。她不想讓母親把她的人生收進她毫無所悉的神祕抽屜裡。她想起巴塞隆納,某個小小的飲水噴泉,一對老夫婦在那兒納涼,老太太從形式老舊的提包裡掏出一個塑膠伸縮杯子,給她,說,Para ti。她接了過來,沒有猶豫。卻想著,幾年後再來此地,老人恐已作古。她用杯子盛水喝。她接受好意,卻想著人家的死期,遞還杯子時只好垂下眼廉說,Gracias。小時候她有時會想,將來父親先死,還是母親先死?只是沒想到先死去的會是哥哥……啊,黑暗裡的貓眼還是有點恐怖的,不只是明毯而已,它裡面還有難以言喻的東西。

「在北京,冬天不用冰箱,因為陽台的溫度比冰箱還冷。買來的啤酒堆在陽台就行了。」女兒說。那是上個寒假她到北京探視丈夫所知道的事情。也知道有個女人為他懷孕,他對她坦承的時候既愧疚又開心。
「這樣啊……」蕾雅說,語調敷衍。她想要幫衣櫃裡的貓寶寶開門換換氣,怕快悶死牠了。
女兒覺得她母親看起來好恍惚,魂靈像在別處似的。
蕾雅不敢離開,女兒似乎有盡釋前嫌的意思,所以還得再待一下。她想起下午借來的錢,便趕緊掏掏口袋,拿出幾張鈔票遞給女兒。

「我不行拿。」女兒推回去,說。
「拿去用,妳現在沒賺錢,什麼都要用到錢,拿去。」蕾雅又伸過去。「拿著,我在股票上有賺到一些,拿去。」
女兒不確定是否真如母親所說的,但她拿了,她確實需要錢。
「我可以回家住幾天嗎?」女兒問,聲音軟軟的,不再是金屬似的理性腔調。
「當然呀,這是妳家啊。」蕾雅詫異,慌忙說。
「媽……」女兒將握住鈔票的手覆住母親的手背。

「對了,我跟妳說,衣櫃裡有我的東西,待會我會去處理,妳先不要放東西進去。」蕾雅熱切的關照,聲調急促。
女兒馬上縮回手,緊握著那疊錢,說,「好啊。還是妳放著就好,不要動了。我暫時用不到衣櫃。」
「是嗎?」蕾雅考慮著。
那個跛腳貓的腳掌掉在哪裡呢?什麼時候掉的?掉下來時應該不痛了吧?那傷口是什麼樣子?她好想找到跛腳貓好好看看傷口。一跛一跛走路會痛嗎?她想找到牠,想照顧牠,想帶牠回家來,牠需要被照顧、被好好對待。

蕾雅心裡漲滿濃濃的感情,她想到發黑的小腳掌又不禁眼眶蓄滿淚水。
她忽然想要說些什麼,「我跟妳說,那一年,妳哥哥當兵時突然回來看我,那時下大雨,他也沒帶傘……」蕾雅斷斷續續述說那件事,她邊說邊覺得自己敘述的很糟,語言乾乾巴巴的,下雨天被她說起來倒像是炎熱且乾旱的午後。她講到兒子急著回部隊,便打住了。她想不起有沒有說到找不到杯子的事,但她不想提忘了拿出乾毛巾的事,她覺得那會顯得她不是個好母親。
女兒的手裡捏著鈔票,沈默的聽著。這是不知道第幾次聽母親說起這件事。這回說得特別好,她想著,比以前順暢多了。但她從不知道母親後悔沒拿出乾毛巾來。她打算寫下這件事,她要用文字來分析這整件事背後的意義。

她丈夫整理完廚房,將餐廳弄得乾乾淨淨後,因酒精作祟,比平常此時還想睡。
他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打瞌睡,傾聽著院子裡母女的交談。看吧,沒問題的,多聊聊天,兩個有血緣關係的人能有什麼事呢?看,聊得多好呀。問什麼能不能住下來?說傻話。離婚了便又是范家的人,當然回來住啊,說什麼傻話。他邊打瞌睡邊聽。是了,兒子,淋得濕答答的兒子。唉,她問過我那天有沒有洗了個喝過咖啡的杯子,我說沒有,其實是有的。那杯子怎麼證明是兒子顯靈來看她呢?沒根據的。是她自己喝過的杯子而忘了。她太傷心。沒的事。沒的事。聽說貓眼睛可以看到另一個空間,那隻老灰貓有沒有見過兒子的靈魂呢?肯定見過吧,下次問問。

他瞌睡著,想著那隻髒兮兮的老灰貓,沒想到貓咪要用什麼方法才能讓他知道有沒有見過兒子的靈魂。反正邏輯在睡夢裡自有章法。
蕾雅想著不能再拖了,便一句話也沒說,逕自起身回到屋裡,留下愕然的女兒。
蕾雅反鎖女兒房間的門,怕有人闖進來撞見她。貓寶寶拉屎了,她將牠抱出小紙盒,換上乾淨的衛生紙。給牠吸吮攙水的雞肉泥。

好了,午夜了。她要丈夫和女兒先去睡,她還得去餵社區裡的流浪貓呢。
她準備好鍋子,將乾糧與魚罐頭攪拌好,清水裝在儲水桶裡,便開車出去了。
夜裡還殘留著一絲絲的暑氣,此時的她才感到腦袋清明了些。她在社區設了幾個餵食點,一站站餵過去,貓兒都在等她。可憐的貓兒久等了,她感到抱歉。第二站有隻漂亮的母貓,她遲遲不想帶牠去結紮。這麼美麗的小東西不能生殖是多可憐的事啊,我有什麼資格決定牠不該有孩子呢?小母貓幾個月前生過一胎了,她忘了費多少力氣才為所有的貓寶寶找到收養的人家。夜晚比白日好受多了,感覺頭腦稍微清明點。她來到最後一站,有鏽紅鐵柵門的那一站。裡面人睡了。燈是暗的。貓喵嗚喵嗚叫,她發出噓噓聲要牠們小點聲。

她將塑膠碗放下添上食物,貓不叫了,儘管吃。蕾雅掏出手電筒尋找那隻跛腳貓。她找了好一會兒,發現牠躲在鏽紅鐵柵門旁的車底下。蕾雅端著食物走過去給牠。牠大嚼著,餓壞了的樣子。她蹲在地上,以手電筒探照牠損壞的腳。她覺得後背像給電擊般又麻了起來,似乎有人正盯著她。多心嗎?她注意看牠損壞的左前腳少了腳掌,白色的毛皮已包覆住傷口,形狀像白色長條麵團被撕去了一截。
蕾雅背上有某一點劇痛起來。她被攻擊了。又一次攻擊。是BB彈吧。貓也受驚嚇而四散奔逃。她逃回車裡。劇痛的背部緊貼著涼涼的椅背。她拿出手機。想想,還是算了。他在休息了,別吵他吧。剛剛有一發擊中車窗,幸好沒事,她可沒錢修理車窗了。

平靜了好一會兒,沒再聽到聲音。她驚魂甫定,想著,忽然想著,如果兒子還在世,那就好了,她可以打手機給他,他會趕來看她怎麼了……不管發生具體的或是抽象的事情。她伏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因不小心觸到安在方向盤上的喇叭鈕,而發出驚人的喇叭聲。她嚇到自己。

她很少想起那次。她最後一次見到那個吻了她的男同學,是在他婚禮時。那時她已婚,而他在她婚後兩年結婚。她在喜宴中途去了洗手間,在門口遇到剛從洗手間出來的新郎,他將濕答答的雙手毫不在意的抹在西裝褲上。不知道為什麼,她微笑著,對他說,你怎麼沒有等我?新郎臉上一片愕然,冷淡的說,什麼?妳說什麼?他瞇著眼睛,沒有表情。她沒有勇氣再說一次便逃了。新人送客時,她散了架似的顫抖著走到新人面前,拿走一顆新娘捧在手中的喜糖。新娘身邊的新郎側著腦袋與另一位先生交頭接耳,沒看她一眼。她離開時顯得失魂落魄的。

她覺得這不像真的。
等妳這段結束了,來找我,我等妳……
她只想記住這句話,其餘的都不像真的。

她被嚇住了。深夜裡的喇叭聲乍聽很是陌生。她試著輕輕按一下,想確認這輛車是不是還能發出她熟悉的聲音。她按了一次,再按一次,再次按,越按越急。啊,對了,是這個聲音沒錯,對了。她找到熟悉的聲音了。她安下心來。於是一次一次一次的按下去,任熟悉的喇叭聲裹住她,保護她,隔離這無情的世界。

女兒等到母親開車離開後,才走回昔日的房間。她先將鈔票收進僅剩銅板和一張信用卡的錢包裡,然後將自己拋到舒適的彈簧床上。她暢快的舒了一大口氣。
她父親敲門進來。
「怎麼了?還沒睡?」她兩手肘支起上半身,問。
「來,妳看。」他說,打開衣櫃門,熱切的要她過來看看躺在盒裡的貓寶寶。
她懶得起身,有些不情願的走向前。
「嗄……」她在喉嚨裡滾動出呻吟聲。
「好小,好脆弱。」她的食指幾乎要碰觸到小小的頭顱,但沒有。這麼小的貓崽,有點可怕,也有點髒。

他捧起小盒子,欲遞給她。「照顧牠,好好照顧牠,好嗎?」
遠處傳來規律而連續的汽車喇叭聲干擾她的思緒,她皺眉,無意識的盯著盒裡的活物。
她惶惑不安,無法拒絕、無法接受、也暫時無處可逃,只能不由自主的點頭。好,好的,好吧……她嘴裡應承,一時間還無能準確掌握這詞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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