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風說話的青苔：客家童年風景

與眾不同的身世，塑造了廣西客家少年夏風嚴峻的外表和冷酷的性恪，親情和友情對他來說永遠隔著一層紗，他看不清，也不願伸手去觸摸，因為他不知道紗的背後是花朵，還是荊棘；異於常人的經歷，錘煉出青苔明澈的眼睛和樂觀開朗的性格，在她的生活中，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有幸福的影子，然而，她卻是一個罹患絕症的瑤族女孩子……有一天，這兩個人相遇了，他們之間會發生怎樣的故事呢？

王勇英

出生於廣西博白一個叫大車的小山村，客家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第六屆魯迅文學院兒童文學作家高級研修班學員。廣西兒童文學委員會副主任，南寧市作協副主席。在《兒童文學》、《少年文藝》等雜誌上發表不少客家鄉土小說。〈金刀〉獲《兒童文學》中篇小說擂臺賽銅獎。童年時代曾經剃著光頭打著赤腳帶著狗在田野中亂跑，時常和村娃們成群結隊唱著村謠……這些精彩的「江湖」故事都收在這套書中。

01. 第一章　風的旅程
02. 第二章　窗臺上的女孩
03. 第三章　跟風說話的女孩
04. 第四章　夏風識青苔
05. 第五章　丟棄了一份囑託
06. 第六章　青苔跟著夕陽消失了
07. 第七章　搖搖晃晃的旅程
08. 第八章　被隱藏的祕密
09. 第九章　讓祝福漂流
09. 第十章　後記

第一章　風的旅程

我在春天時分到桂林荔浦。
夏初時，我又要離開荔浦縣去南寧。在那兩個月左右的時間裡，我幾乎只在自己居住的那個只有六棟樓的小社區範圍內活動，所以荔浦縣城對我而言是陌生的。僅有的記憶可能也就只是這個縣最有名的芋頭。在那期間，我每天所吃到的菜都離不開芋頭，比如扣肉蒸芋頭、芋頭肉煲、芋頭油果、芋頭飯、芋頭粥、芋頭餅等等。傳說荔浦芋很有名，幾乎跟桂林山水齊名。這可能是有人誇大了說，不過說實話荔浦芋還真的是很好吃，它是天生適合做菜的粗糧。桂林的山水很美，但我感覺跟我老家博白縣晏石寺下的那條河的景色差不多，只不過，桂林灕江的河景氣質更像大家閨秀些，我老家宴石寺的河景就顯得村姑氣息稍稍濃了些。

走的當天，許哥送我到桂林火車站。他是我二舅媽的姐夫的表哥，繞過很多個彎的遠親，遠得我都覺得沒有什麽親情可言，陌生得很。我之前從北海出發來桂林，也是由一個陌生的遠房親戚從北海客運站把我送上車，到荔浦縣的客運站許哥來接的。我在許哥家裡住了兩個月左右，期間他出差一個月。家裡有一個老伯和一隻白貓，老伯每天要在單位看大門，我和他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碰面。我更多時間是跟一隻懶貓在一起，牠天天懶懶地睡覺，我被牠影響，也天天懶散地趴在沙發上，看書或發呆或睡覺。許哥出差回來以後，又忙著上班、加班，我們每天也只有早晚打一個照面，說話也僅是簡單的問候語及客套話。我和他們家的人還來不及熟悉，就又要聽從媽媽的安排，轉到南寧。

許哥把我送上車後再回到站臺，在車窗前對我揮揮手，我也對他揮揮手。其實，這種告別對他是一種解脫，終於把這個寄住在他家的包袱送走了；對於我，只不過又是暫時離別一個像陌生人那樣的遠親，然後再到另一個像陌生人一樣的遠親那裡寄居。我對於那些陌生人一樣的遠親來說，就僅僅是過客，匆忙來投宿一些時日的過客。因爲彼此相處太淺，我沒有足够的時間把裝在心裡的情感和真誠流露出來，給予陌生人一樣的遠親。我不是一個情感外露的人，不善於也不能在短時間內跟不熟悉的人套近乎、說些好聽的話，我需要充足的時間去適應，但我總是要不到那樣的機會。我只是匆忙地到達，生冷地與人相處，再淡漠地告別，整個過程是漠然的。裝在我心中的那份真誠的情感難以流露和表達，久而久之，我便把它們放在心中最深的角落，直到暖暖的它們慢慢冷卻，凍結成冰。與其說是把情感蓄存，還不如說是遺棄。

我不用照鏡子也能知道我的表情木然，目光沒有暖意。我那張久沒有綻放過笑容的臉，就像堅硬粗糲的石頭；我那雙久沒有淚水潤濕過、沒有流露過溫情的眼睛，因缺乏一些柔軟而顯得冷峻；我那襲著冷厲氣息的目光猶如利刃，把我那張堅硬的臉裝飾得更加僵硬冷峻。
一定是因爲這張臉的表情有拒人於千里的感覺，所以已經十三歲的我可以說沒有朋友，無論是同年的、年長的甚至年幼的朋友，我都沒有。我有的只是一顆過早成熟、飽經滄桑、不容易被感動和接納別人的心。

在這從桂林開往南寧的列車上，沒有認識我的人，也沒有我認識的人。多年來，我習慣了單獨度過的旅程，習慣了置身於一片陌生人中享受那份絕對的孤獨。
我側臉朝向窗外，看那被列車迅速拋到後面的山野、田地、河流、村落與小鎮。
旅客不多，五號車廂的座位半空半滿。
火車與車軌摩擦的强烈聲音也沒能把車上的人聲吞沒，依然嘈雜。我不被那些雜聲所擾。
其實，也並不是因爲窗外的景色有多麽的迷人，而是我需要用那流動的景物來帶走一些寂寞，這樣的單人旅行實在是太枯燥無聊。但有時候那些景物也只不過是在眼前掠過，根本就裝不進我的眼睛，更別說進入我的心。我只是以一種沉默著向遠處凝望的姿勢來表達一種心情——一種透著茫然和憂傷的心情，而並非想要寄託什麽或思考什麽。

列車進入一個簡陋的小站。
在那短暫的幾分鐘內，有人下車，有人上車，有車上的人把人送到車下再回到車上，有人把人送到車上再下去回到站臺。如此人來人去，在上上下下間就形成了一片流動的人河，人河中也就有不絕於耳的喧嚷聲。
當車重新開行，車窗前揮動的手掌像花兒在風中般晃動，晃動，晃動。
我的目光隨著那些手掌晃動，心卻莫名其妙地難過起來。從懂事起到現在，所面對這樣揮手送別的場景太多，多得我都不願意去記住。當我還小時，我會爲這樣的送別而難過，不捨，哭泣，後來隨著經歷增多，我漸漸地變得漠然，甚至習慣了不再把送別的人和事以及情節留在心裡。就像剛才在桂林火車站送我上車的那許哥，我正在把他忘記。我很快就能把那個送別的場景從心裡和記憶裡摒棄得一乾二淨。
列車遠離了小站，那些揮動的手掌漸漸消失。我冷眼看著在過道中走動的人，他們的臉上帶著燦爛的笑，眼睛裡跳躍著興奮。像他們那種笑和興奮，我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過，應該是在懂事不久初次出遠門的時候。可是，隨著在路上來來去去的行程愈來愈多，淡然和麻木就迅速吞噬了那不多的笑容和喜悅，只把一片蒼白留著給我。

我的童年，很多時間都花在路上，搭班車或火車。兩個月前，我從北海到桂林荔浦縣；在到北海之前，我在玉林的陸川；在陸川之前，我在博白的城廂；在城廂之前，我在博白鎮；在博白鎮之前，我在博白的亞山鎮；在亞山鎮之前，我在南寧的橫縣；在橫縣之前，我在梧州；在梧州之前，我在百色；在百色之前，我在博白縣城的綠珠……以上那些地方，是我記得的，記不得的還有很多很多。有些地方時隔不久以後會再次前往。
我覺得媽媽給我起名爲「風」真是再合適不過。我就像風，一直在流動，從來不曾停止過腳步。不管我是春天的風，夏天的風，還是秋天的風或冬天的風，都一樣。當我出生以後，與衆不同的命運就注定了我的生活是要一直在路上的，來來去去，像風一樣漂流。
我沒有選擇流動，我是被動地流動、無奈地流動。漸漸，如風的我不知道風的起飛處和風的終點站，就漫無目的地流動吧。
對於自己的身世，我難免有悲觀情緒與怨恨。

對於我那個長相並不漂亮卻又很有個性、大膽的媽媽，我不知道怎麽評價她。
我所知道的故事是這樣的：媽媽在大學時和一個姓龐的老鄉校友戀愛。畢業後，那個人卻聽從了父母的意見向媽媽提出分手。我外公外婆都在博白東平鎮的一個鄉村種田，他們認爲媽媽的背景不好。媽媽不想放棄，首先，媽媽是真心愛他；其次，這個人家庭背景不錯。不想放棄的媽媽，爲此走了一步險棋，悄悄地懷了我。原本想以孩子來爭取婚姻，結果並不能如願——對方閃婚，生了一個女兒。他們是玉林人，有著極重的兒子情結。於是，對方跟媽媽打聽她生下來的是女兒還是兒子，有意願支付媽媽一筆錢來換回兒子。媽媽不願意，她還是心存一些希望，以爲將來還可以因爲我而重新獲得她暫時失去的。媽媽把我送回外婆家，悄悄地藏起來養，只給他看過一次相片。後來那個人知道了外婆家，那個人的媽媽開車找去了。我在外婆家也藏不住了。媽媽又把我轉移到外婆的大姐家，也就是我的老大姨媽家。後來又到老二姨媽家，在那裡一住就是幾年。
我不太喜歡這種複雜的、不能光明正大示人的身世，更不喜歡被人藏起來養的生活。有時候我很鬱悶，對那個人的稱呼讓我爲難，該叫他「爸爸」呢還是什麽？有時候媽媽、外婆和小阿姨、舅舅跟我講到那個人的時候會說是我爸爸，可有時候跟我提到那個人的時候又强調我不能把他當爸爸，只能稱他爲「那個人」。後來，我乾脆直接稱那個人爲「龐少」。

後來，媽媽讀完了研究生，在南寧找到一份正式工作，然後她遇到了一個很好的人。兩個人相比，她捨得放棄之前的那份沒有希望的愛情，考慮跟這個姓劉的人成家。經過多年的努力，媽媽和姓劉的那個人順利成家，後來生了一個兒子。媽媽跟我說，她找了個時間打算跟劉爸爸講我時，恰好劉爸爸又面臨提升領導，而當時計劃生育的風聲也特別緊。龐少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爺爺奶奶，他們怨恨媽媽沒把我還給他們養，趁機散布她有私生子的消息，一方面可以報復媽媽，讓她的工作和家庭都受到威脅；另一方面也想趁機爭取到我的撫養權。有超生經驗的親戚提醒我媽媽，我是媽媽在婚前生的，撫養權還在她這裡。婚後她又生了一個孩子，就是超生。超生的結果是可怕的，要丟工作，要交罰金，一定要封鎖好消息。媽媽爲了保住工作、家庭，以及不讓龐少那邊的人陰謀得逞，又把我祕密轉移到別處寄養。外婆家所有人都團結起來誓死幫媽媽隱藏我。外婆家是個大家族，近親遠戚很多。
他們大人之間的恩怨如同戰爭，我就是這場戰爭中的最大犧牲品，過著沒有安全感的生活。媽媽很無奈，對我也很愧疚。
我一直不能停止那種像風一樣漂泊的生活。

在別人看來，我是一個一直都在旅行的少年，有些從來沒去過別處的同齡孩子羡慕我，卻不知道那種唯有我才能體味得到的苦，苦到我連哭都哭不出來，苦到我連眼淚都消失了。在我看來，那不是旅行，而是流浪或流亡，我在躲藏與回避中想得到一處安全的地方住下來。
像風那樣飛來刮去的我，久了，倦了，不想飛了。如果能變成堅固的石頭或一片硬土，永遠靜止下來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