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鏡記

《荔鏡記》又名《陳三五娘》，敘述泉州書生陳三與潮州千金小姐黃五娘的愛情故事，在閩南地區廣為流傳。劇本採用曲牌聯套體，混合使用潮州話與泉州話，是現存最早的一部閩南語出版品，全劇具有濃郁的地方特色，且保留不少南戲特點，價值彌足珍貴。本書正文根據現存最早的明嘉靖年間《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詩詞北曲勾欄荔鏡記戲文全集》刊本，校以多種相關版本與研究，方言、俚語、典故等並有詳明注釋，幫助讀者鑑賞。
 

(校注者)
趙山林：
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趙婷婷：
美國斯坦福大學東亞語言文化系博士候選人
 

引 言

《荔鏡記》是明代戲曲作品，產生於南方的潮州、泉州一帶，原作者姓名久佚。從現存幾種版本看來，在長期流傳過程中，劇本經過多名作者先後改動，應當屬於世代累積型作品。劇本採用曲牌聯套體，保留了不少南戲特點。劇本語言潮州話、泉州話混合使用，可以說是現存最早的一部閩南語出版物，其價值彌足珍貴。
劇本敍述泉州書生陳三（伯卿）送兄伯延赴廣南運使任所，途經潮州，在元宵燈市與黃九郎的獨生女五娘邂逅，二人互生愛慕之心。之前黃九郎已將五娘許配豪富而貌醜的林大，下聘之日，五娘掀翻聘禮，趕走媒婆，斷然拒絕。陳三到廣南之後念念不忘五娘，遂辭別兄長，重遊潮州，得與五娘再遇。五娘此時也思念陳三，遂以手帕包裹荔枝，從繡樓擲給陳三訂情。陳三喬裝匠人入黃府磨鏡，故意失手打破寶鏡，賣身黃家為奴三年。之後二人經歷了反反復複的試探與接觸，逐步深化了感情，在婢女益春幫助之下，終於結成連理，並于林大逼婚之際相偕私奔。林大告到官府，陳三被捕入獄，流配崖州，吃盡千辛萬苦，而陳三、五娘山盟海誓始終不改。後在陳伯延相助之下，二人得以團聚。《荔鏡記》謳歌青年男女的自由戀愛婚姻，與中國傳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格格不入，所以此劇在明清兩代一再被官府禁演，但始終受到閩南為中心的廣大地區群眾的歡迎。特別是青年男女，對此劇情有獨鐘，閩南地區曾經流傳「嫁豬嫁狗，不如共與陳三走」的俗諺，便是生動的證明。全劇具有濃郁的地方特色，成為梨園戲、高甲戲、潮劇、莆仙戲、薌劇的保留劇目。《荔鏡記》也流傳到臺灣，並有歌仔戲的戲碼演出，逕稱為《陳三五娘》，為歌仔戲傳統四大出之一，深受臺灣人民的喜愛。
《荔鏡記》所刻畫的黃五娘，美麗聰慧，溫柔多情，而又具有主見，是一個令人難忘的青年女性形象。第十四出《責媒退聘》（據明嘉靖丙寅刊本《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詩詞北曲勾欄荔鏡記戲文全集》，下同）中，媒婆向五娘誇耀林大的富有，並勸說五娘接受父親安排的婚姻，而五娘執意不肯：

（丑） 富貴由天，姻緣由天。
（旦） 姻緣由己。

「姻緣由己」這句話就是五娘針對「姻緣由天」而發佈的自主婚姻宣言，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被視為天經地義的時代，能發出「姻緣由己」這樣的聲音，真可謂擲地作金石聲。
劇本刻畫五娘，始終沒有脫離她生活的具體環境。她畢竟是大家閨秀，父母管教甚嚴，人之言亦可畏也。所以她對喬裝磨鏡匠人入府為奴的陳三，始而不敢相認，繼而疑其家有妻室，直到陳三對天發誓，這才稍微安心。
第二十六出《五娘刺繡》寫五娘與陳三私下談話，五娘內心十分緊張：

（旦） 我只處心驚腳手疪。
（生） 娘仔向虛驚做乜？
（旦） 啞媽得知，我侢得死。

不久五娘又說：

（旦） 三哥，阮出來久長了，恐阮啞媽 我不見，阮蔔入去。

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五娘所感受到的禮教的巨大壓力。五娘對所愛者的稱呼，從「陳三」到「三哥」再到「官人」的變化，經歷了漫長的過程。這說明她對愛情的確認，經過十分慎重的考慮。甚至在她與陳三訂約之後，她還心存疑慮，以母親有病需要服侍為由，悔約不赴。劇本以第二十六出《五娘刺繡》寫訂約，第二十七出《益春退約》寫退約，第二十八出《再約佳期》寫再約，完全合情合理，寫出了五娘作為少女的羞澀心態，也符合她性格發展的邏輯。直到第二十九出《鸞鳳和同》，五娘前去赴約，而陳三恰因困倦一時入睡，五娘又認為「想見前世共伊無緣」，留下金釵為證，抽身便走，途遇益春勸說，這才返回，成就好事。這一波折，既增強了戲劇性，又使五娘性格的發展更為真實可信，使人不由不驚歎劇作家深刻的洞察力以及極有層次、極富深度的表現能力。
………
南戲如何實現向傳奇的演變，是明代戲曲史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也有多種不同見解，而《荔鏡記》保留了較多的南戲特色，可以為這一課題的研究提供生動的例證，其主要表現是：（1）第一出雖然沒有出目，但實際上是「副末開場」。（2）全劇五十五出，符合南戲的長篇體制。（3）出目用語，比較口語化，如第七出《燈下搭歌》，第十九出《打破寶鏡》，第二十四出《園內花開》，第三十四出《走到花園》，都用通俗自然的口語描繪情境，不像文人傳奇出目用語那樣整飭。（4）每出曲子，或多或少。少的只有一、兩支，多的像第二十六出《五娘刺繡》有十支，第四十八出《憶情自歎》有九支。（5）每出最後一支曲子，常用【尾聲】，或稱【餘文】。（6）與前面曲牌相同的曲子，稱為【前腔】，不像北雜劇那樣稱為【么篇】。（7）每出收場，大都有一首下場詩。（8）腳色有生、旦、淨、末、丑。（9）各種腳色都可以演唱，演唱的形式有獨唱，也有輪唱、合唱。（10）音韻遵循南曲慣例，平上去入四聲通押。從以上各點，可以看出《荔鏡記》對於研究南戲——傳奇演變發展的歷史，也具有重要的價值。
《荔鏡記》明清刊本計有：（1）《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詩詞北曲勾欄荔鏡記戲文全集》，明嘉靖丙寅年（嘉靖四十五年，1566）刊本，原本藏英國牛津大學圖書館和日本天理大學圖書館。（2）《新刻增補全像鄉談荔枝記》，潮州東月李氏編集，明萬曆辛巳年（萬曆九年，1581）刊本，原本藏奧地利維也納國家圖書館。（3）《新刊時興泉潮雅調陳伯卿荔枝記大全》，清順治辛卯（順治八年，1651）書林人文居梓行，原本為日本神田鬯庵博士珍藏。（4）《陳伯卿新調繡像荔枝記全本》，清道光十一年（辛卯，1831）泉州見古堂刊本，原本為泉州民間收藏。（5）《陳伯卿新調繡像荔枝記真本》，清光緒十年（甲申，1884）三益堂刊本，原本為法國施博爾博士珍藏，又有梨園戲劇團許書紀家藏本。以上第（1）、（3）、（4）、（5）種，已經收入泉州市文化局、泉州地方戲曲研究社編、鄭國權主編《荔鏡記荔枝記四種》（中國戲劇出版社2010年6月第1版第1次印刷），為廣大讀者和研究者提供了方便。至於第（2）種，即明萬曆刊本，鄭國權等先生認為從劇情及其採用的方言文字判斷，屬於地道的潮州刊本，故未予收入《荔鏡記荔枝記四種》，後來根據曾永義先生意見，將萬曆刊本製成電子文本，以供參照閱讀 。
《荔鏡記》的刊本中，嘉靖本最早，也最值得重視。1936年，歷史學家向達，在《北平圖書館館刊》上，發表《記牛津所藏的中文書》一文，首次介紹存于英國牛津大學圖書館的《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人詩詞北曲勾欄荔鏡記戲文全集》。牛津大學所藏的這個刻本，因「最後一頁有殘缺，不能知道此書究竟刊於何時」，但向達認為「就字體各插圖形式看來，類似明萬曆左右刊本」。二十年之後，1956年，梅蘭芳和歐陽予倩率中國京劇團到日本訪問，帶回藏于天理大學的明刊本《班曲荔鏡戲文》，與英國牛津大學所藏為同一刻本，且保存完好，末頁有一段書坊告白：「重刊荔鏡記戲文，計有一百五葉，因前本荔枝記字多差訛，曲文減少，今將潮泉二部，增入顏臣勾欄詩詞北曲，校正重刊，以便騷人墨客閑中一覽，名曰荔鏡記，買者須認本堂餘氏新安雲耳。嘉靖丙寅年。」至此，《荔鏡記》嘉靖刊本的面目已經清晰。
本書以嘉靖刊本為底本，參考吳守禮《明嘉靖刊本荔鏡記戲文校理》（閩台方言史資料研究叢刊1-2，臺北：從宜工作室，2001年12月初版一刷），以及泉州市文化局、泉州地方戲曲研究社編、鄭國權主編《荔鏡記荔枝記四種》第一種《明代嘉靖刊本<荔鏡記>書影及校訂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0年6月第1版第1次印刷）。注釋方面，參考的著作有：吳守禮《新刻增補全像鄉談荔枝記研究——校勘篇》，1967年6月油印本；周長楫編《廈門方言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施炳華《<荔鏡記>音樂與語言之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00年1月初版；李如龍編《漢語方言特徵詞研究》，廈門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參考的論文有：曾憲通《明本潮州戲文所見潮州方言述略》（《方言》1991年第1期）；林倫倫《潮汕方言與潮劇的形成》（《語言文字應用》2000年第4期），曹小雲《荔鏡記中所見明代閩南方言詞例釋》（《皖西學報》2004年第1期）；連金發《<荔鏡記>動詞分類和動相、格式》（《語言暨語言學》第7卷第1期，2006）、《<荔鏡記>趨向式探索》（《語言暨語言學》第7卷第4期，2006），施炳華《<荔鏡記>的用字分析與詞句拾穗》等。有關疑問，還承蒙洪惟仁教授、洪惟助教授、蔡欣欣教授等專家學者賜教。在此一併致以衷心感謝。
為了方便讀者閱讀，各出之間注釋不避重出，以免翻檢之勞。
本書由我和斯坦福大學東亞語言文化系博士候選人趙婷婷共同完成，我們雖然作了很大努力，但不當之處恐仍難免，尚祈專家和讀者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