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裏人

公子

茜紗窗下，公子多情。

這是指賈寶玉，一副悠閒的、嬌縱的、矜貴的形象躍於紙上，差些一句「何不食肉糜」就要問出口的樣子，至大的嗜好是與不幸淪落在伊身邊的薄命女兒玩玩耍説説笑。

他唯一的優點也許是慷慨，雖然住在祖屋裏，吃的是大鍋飯，但能力範圍以內的東西，包括他豐富的感情，都樂意捨予。

公子，一般指出身煊赫有家底的年輕人，傍友為着使老闆更加開心，有時嬉稱太子，紕漏就是出在這裏，登基之前，他始終要聽令於父皇，或是弄權的太后，他自然也有他的煩惱。

聰明的現代女性漸漸看通這套道理，笑曰，她們需要的，只是知己。

本來一向與公子哥兒最接近，最容易發生親密關係的是美麗浪漫的女演員，但本市最出名三位電影女星統統名花有主，對象全是年紀相仿、有才華、有志氣的專業人士。

經濟與精神獨立的女性才有資格真正放膽選擇伴侶吧，公子也好，普通人也好，都不感覺到壓力。

永遠記得張曼玉説得好：「你有錢？我也有呀。」

賊喊捉賊

賊喊捉賊，是相當不可愛的行為。

舉個例子，三十四回，寶玉捱了打，躺着半夢半醒，覺有人推他，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正在悲泣。

半晌，王熙鳳來了，黛玉怕她取笑，三步兩步，轉過牀後，從後院避出去。

才第二日罷了，黛玉看見寶釵無精打彩，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兩缸眼淚，也醫不好棒瘡。」

只准她哭，不許人哭，不知是有甚麼道理。

她哭了怕人看見取笑，偏偏看見別人哭泣又去取笑，更不知是甚麼道理。

同樣一件事，他人做了出來，罪無可恕，自己的錯誤，總有不得已之處。

不知薛寶釵如何對答？話説，寶釵分明聽見林黛玉刻薄她，並不回頭，一逕去了。

這種例子，數之不盡，看得多了，讀者不禁搖頭歎息，怪不得整個大觀園裏，與黛玉知己者只得寶玉紫鵑兩人。

性格上實在有太大的缺憾。

聰愚之別

鳳姐兒倒也並不是一味好強的人，人家收放自如。

生日那日抓到賈璉同「淫婦」胡混，大跳大叫，又打了平兒，第二日，平兒還得上來給鳳姐磕頭，説「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鳳姐已經愧悔，無故給平兒沒臉，今反見她如此，又是慚愧，又是心酸，一把拉起，落下淚來。

這還不夠，過幾日李紈替平兒説公道話，鳳姐更説：「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過來，我當着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後無德罷。」

只有聰明人才能這樣認錯。

君不見多少人在自己額角上貼一個「忠」字，與關公拜把子，但凡別人所作所為，皆錯錯錯，莫莫莫，伊們自家卻要留芳百世。

正愚夫愚婦。

爭閒氣

《紅樓夢》中，趙姨娘與探春母女關係叫人心酸，初讀只覺趙姨娘嘮叨愚魯，簡直不配做探春生母，再讀又覺探春心頭太高，人前人後不肯露一點點庶出的口風，實在過份，讀到最後，只覺兩個人都可憐復可恨。

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中，趙姨娘忽進來找探春説話，開口便道：「這屋裏的人都踩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

六十回中探春回她道：「這是甚麼大事，姨娘也太肯動氣了！」

母女知識程度相差太遠，毫無溝通，探春只想向上：「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偏我是個女孩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説的」，她嫌生母蠢鈍，生母不忿她揀高枝飛，糾纏不清。

有一等老人家專門愛惹閒氣，事事都要爭足面子，臉上若稍露歡容，便自覺不夠矜貴，長年累月需索無窮，滿腹牢騷，永無止境。

現實世界裏一般還有這般不愉快的母女關係，所以《紅樓夢》是永恒的一本小説，百讀不厭。

不過現在女性也總算闖出來了，探春若活在今天，一般可以另立一番事業，自有一番道理。

鴛鴦女

鴛鴦這個人，怎麼説呢。

只知道她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髮，高高鼻子，腮上幾點雀斑，聰明絕倫，且有管理科學天才，掌管老夫人全套鎖匙，以致當家的璉二奶奶也要向她借當頭，而正牌少爺要向她作揖，客客氣氣地説：「姐姐，今日貴人踏賤地，有何貴幹。」

伊是唯一可以在主人前端坐不動的丫鬟。鴛鴦的出身看似平常，書中透露她與襲人、茜雪、琥珀等一起進入賈府，氣質異於常婢，不願接近爺們，連寶玉都不假辭色。

鳳姐説，她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在南京看房子，哥哥金文翔，是老太太那邊的買辦，但，讀者忍不住懷疑鴛鴦這樣超脱的人才，是否可能出自小康，看過甄英蓮的身世，心中有數。

當日在賈母面前發下誓言：「我一把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有造化，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

後來老太太過身，鴛鴦氣數已盡，夜間，她看見秦可卿伸手招她，她步了她的後塵，求仁得仁。

每看到這裏，還是禁不住戰慄。她從生到死，徹頭徹尾帶着蒼涼的美，偏偏又諷刺地，名叫鴛鴦。

好書

從前，金庸不時與我們聚會，酒醉飯飽，喜作猜謎遊戲，題目常常涉及《紅樓夢》。這本書，大家都看得很熟嘛。

問的都像「寶玉是二爺，那麼大爺是甚麼人」，「又賈璉也是二爺，大爺又是誰」之類的瑣碎興趣問題，金庸做評判。

（探春到底與寶玉是何種關係？她性格上至大缺點是甚麼，她為何從不快樂，倘若生在今日廿一世紀，探春如何克服出身，該怎樣努力……）

這一家人分榮寧兩府，全部是近親，照北美法例，姨表或姑表兄妹都不能結合，於優生學也不合。

他們這幫年輕人，全無一技之長，也沒讀好書，不論男女，統統吃阿公，既無收入來源，亦從沒想過找工作，只管吃喝玩樂，放肆作孽。

每人身後又跟着一大堆丫鬟使女書僮家丁傍友，單是寶二爺，十多廿人服侍，他連洗臉穿衣都不會自己動手，真是廢柴，靠山一倒，結局可想而知。

叫人想起英國伊莉莎伯溫莎一家可是。

歷史真是不斷重演。

技巧

不是故事的本身，而是怎麼樣説這個故事。

電視劇安排死三五個人，觀眾已經不耐煩，那是因為説故事的技巧太差。

説得好的話，大家但覺得天經地義，順理成章，活該如此；況且，人物到了那個關口，再也沒有活下去的道理。

死得人最多的一本書，並不是任何一部武俠小説，而是鼎鼎大名的《紅樓夢》。死的，且都是妙齡女性，全死在一間大宅裏，照説，再乏味枯燥不過，再變不出花樣來，但因為寫得好，盪氣迴腸，賺人熱淚。

一開頭是秦可卿死得神秘，再輪到金釧兒死得寃枉，晴雯到死擔着虛名，尤二姐死得不值，三姐兒死得剛烈，司棋以死抗議，鴛鴦求仁得仁，甄英蓮一生命苦，元春及迎春死亡以喑場交代，王熙鳳鞠躬盡瘁，最後，林黛玉含恨而去，成為千古佳話。

卻從來沒有讀者覺得死人太多不好看的。

生老病死愛原是生活中最常見事，也當然是説故事人常用的元素。

情節需要細心安排，男女主角明明沒有走在一起的原因，怎可忽然勉強他倆瘋狂戀愛，凡事有個伏線，死亡也一樣。

寶玉與黛玉的婚事

寶玉與黛玉不能成婚，我認為是王夫人的主意。

大機構與大家庭中，總有紅臉與白臉這兩個角色的存在，串通了演把戲。這次賈母做的是白臉，王熙鳳做的是紅臉，王夫人坐享其成。

王夫人喜歡寶釵而不喜歡黛玉，理由實在簡單：中國老式婦女總有提攜娘家的潛意識，覺得娘家的血液浸入夫家越多，她們的地位越鞏固。

賈政與賈敏是兩兄妹，賈敏嫁與林如海，生下黛玉，黛玉只是王夫人小姑的女兒，黛玉叫王夫人舅母。黛玉與王夫人實則上沒有甚麼血緣關係，只是姻親。

王夫人有習慣拉扯娘家的人，書中沒提起王熙鳳如何嫁給賈璉，情由可想而知，因此不但寶玉體內有一半王氏的血，那邊寧府大姐兒也有王家血液。

王熙鳳既是王夫人的內姪女，薛寶釵自然親一分，是王熙鳳的姑表妹，王夫人放着親妹子的女兒不去提拔，巴巴的拉攏外頭人作甚，沒這個情理，故此寶玉那「神仙似的妹妹」就被犧牲掉了。

黛玉這人真天真得糊塗，往往垂淚跟寶釵説心事：「你還有媽媽與哥哥……」寶釵豈止有母有兄，她還有當家的表姐，具威勢的姨母，寶釵愁啥？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金陵王是她外祖父，寶釵閒了便請諸人吃大閘蟹，一頓酒席吃掉鄉下人一年的糧，難怪人人稱「寶姑娘」而不是「薛姑娘」，大勢早已鐵定，可憐黛玉除出吟詩作對外，甚麼也不通。

幽默感

一直認為，小説讀者，必定要有若干程度幽默感。

情節感動你、對白激起共鳴、主角的遭遇叫人慨歎，一直看至完場，已經是好小説。

其餘不必細究，小説全屬虛構，而且小説是小説，與大道理不同，看小説主要講享受、娛樂，學不學得到真理智慧，尚屬其次。

小説讀者切忌板着面孔訓曰：第九章第六節那件小事，通嗎？又第三百五十頁第四段中那些擺設那件衣飾，真有可能在現實世界找到嗎？

小説最好看之處，乃係在情理之中出人意表：舉個例，《紅樓夢》第五回，寶玉來到可卿房中，只見案上設着武則天鏡室中寶鏡，一邊擺着飛燕立着舞過的金盤，盤內盛着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

難道我們做讀者的還即時站起來斥責道：「咄！混説，一隻木瓜如何自唐朝直擺到清朝？」況且，紅樓夢的作者又幾時説過故事背境設在甚麼朝代？

好看？已經足夠，於情理不合的故事很難看得下去，有所啓發的小説已是一級小説，其餘的小瑕疵，也許只是作者嬉戲人間，一時活潑的戲言。

過份認真的讀者，不如改看新聞版。

後四十回

百多年來，相信每個讀者最大的遺憾，就是看不到最後四十回。

發生了甚麼？

有的説，根本沒有完成，作者已經貧病交煎而逝。又有人説，寫是寫好了的，擱在書桌上，因寡婦無錢買錫箔，把字紙摺成元寶，一把火，燒掉了，那正是後四十回。

少年時，非常不滿意這位無知婦人，怪她把萬世留芳的文學著作燒成灰燼，令後世無數讀者失望。

後來就漸漸明白，她的一生，比誰都不好過。丈夫是永遠活在過去的人，黑暗裏，鬼影幢幢，全是舊時的晶瑩雪與寂寞林，十年來，他伏案不住寫一本書，改了又改，辛苦不比尋常，卻沒有改善生活。

幼兒因病夭折，不多久，他也相隨而去，只剩下她獨受煎熬，淒苦悲傷之下，莫説不知道這百多回著作有甚麼好處，就算曉得，又怎麼樣，假使它不能為生前的他帶來益處，他死後更加無用。

世世代代的推崇尊敬讚歎，作者並享受不到，他付出的代價，卻是後半生的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