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比興研究史（簡體書）

魯洪生，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詩經學會理事。致力於《詩經》、儒學、道學及古代文化的教學研究。主撰或參撰、參譯出版《先秦大文學史》《歷代賦辭典》《二十世紀大博覽》等著作十餘種。

前言

在古代學者眼中，比興是“主文而譎諫”的方法：目的是諷諫政教，方法是“引譬連類”“托物言志”；效果是委婉含蓄，“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賦比興被古代學者推崇為“詩學之正源，法度之準則”（元·楊載《詩法家數·詩學正源》），朱光潛先生說：“中國後來的詩論、文論乃至畫論都是按毛萇所標的賦、比、興加以引申和發展的。”（《中國古代美學論文集·中國古代美學簡介》）

幾十年來，我在《詩經》賦比興的研究上用力最多，收穫最多。張震澤先生的文章開啟了我對賦比興的研究。《文學遺產》一九八三年第3期發表了張先生的《〈詩經〉賦比興本義新探》，在讀研一時，張先生給我們講過文字學、訓詁學，我很崇拜張先生，反復拜讀了張先生的文章，很受啟發。張先生認為《周禮》“六詩”同是用詩方法，風雅頌是用於不同典禮的樂歌，賦比興是賦詩言志的方法，這是很有見地的，但先生沿用鄭玄之說，以善惡美刺區別比興，隱約覺得有問題，但一時又說不清，就想探個究竟。之後又陸續出現一些和張先生商榷的文章，愈發激發我的好奇心，從此一頭紮進去。凡是有關賦比興的著作、文章都找來看，材料愈積愈多，疑惑也愈來愈多，面對紛紜眾說，真像張先生所說：“如墜五里霧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姜亮夫先生的兩句話讓我在學術研究方法上開了竅。我的大學老師韓鎮琪是姜亮夫先生的學生，經韓老師引薦，我有幸與姜先生有過兩次長談，一次是一九八四年春研三遊學時，一次是一九八五年夏杭州大學舉辦中國古代文學培訓班期間，兩次交談中姜先生反復強調做學問的方法：從頭讀，分類研究。後來才逐漸認識到這兩句話的重要！這就是現代哲學中的立體思維，就是瑞士學者榮格對《周易》“時”之智慧的概括。賦比興是動態發展的歷史概念，從頭讀，就是歷時性的研究史梳理；在賦比興研究中存在不同角度的闡釋，分類研究，就是對共時性的不同角度闡釋的研究。

方法有了，眼前頓時亮了起來。兩千餘年來，有關賦比興的研究大多犯了一個相同的錯誤：將不同時、不同角度的闡釋混放在一起討論。於是，在歷時性上，我按照賦比興的發展脈絡大致劃分為先秦、兩漢、魏晉、隋唐、宋元明清、現當代六個時期梳理；在共時性上，劃分為《詩經》經學、文學研究兩個角度，在《詩經》經學研究中又分為《周禮》“六詩”賦比興本義、漢代經師對賦比興的認識、作為《詩經》表現方法賦比興含義三個不同角度的研究。

在具體研究中，遵循時代、作者、作品、讀者四要素的邏輯關係，結合時代背景、作者動機考察不同角度闡釋的本義。如從賦比興發生的時代考察其本義，在用詩時代，樂官傳授的是用詩方法，《周禮·春官·大師》首先提出賦比興，是作為賦詩言志的用詩方法提出來的。賦比興雖然同是用詩方法，但並不是按照同一標準劃分的邏輯分類，用現代理論說，興屬於心理學範疇，是讀者用相似、相關聯想從詩句中感發志意，只有修身養性、引人向善的大方向，沒有具體志意的預設，同一詩句可以感發出不同的志意，同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孔子感發出“繪事後素”，子夏感發出“禮後乎”（參見《論語·八佾》），其心理流向是由詩句興體——讀者感發的志意本體。比是修辭學中的譬喻，也屬於心理學中相似聯想，比是先有本體志意再尋找與之存在相似關係的詩句來譬喻，其心理流向是由本體志意——詩句喻體。比興是交叉關係，相似聯想的興也是修辭學中的譬喻，相關聯想的興則不是譬喻，如《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賦則是諷、誦、言、語等“敷布其意”的表達方式。漢代學者普遍認為興即譬喻，“興、喻名異而實”。按照《毛傳》所標116興分析《詩經》所用的興法，情況則比較複雜，既有起辭兼起情，也有單純的起辭或起情。

幾十年的賦比興研究讓我充分認識到研究方法的重要。隨著對賦比興研究的深入，又開啟我新的研究領域。如對《詩經》比興表現方法的研究影響對《詩經》興意的理解，對《詩經》興意的理解又影響到對《詩經》作品主旨的影響，如《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由《詩經·邶風·穀風》“涇以渭濁”、《左傳》襄公八年“周詩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推知：這並不是直賦其事，而是引譬連類。為了讀解《詩經》，我們又做了文獻資料方面的準備工作，編纂出版了《詩經集校集注集評》。

如對中國傳統思維方式的研究，比興所以能在不改變原義的情況下由用詩方法轉變為表現方法，就是因為用詩、寫詩的思維方式是相同的。中國古代哲學認為天人合一，人是天的組成部分，部分服從整體，以天為師，以天為據，依天人之間的相似相關處聯想，推天道明人事。中國傳統思維方式也是真善美的融合，所感悟的天之屬性是真實的，感悟的目的是引人向善的，用具體天象表達抽象的情感義理的形式是美的。中國傳統思維在《詩經》的運用與創作中可稱為比興思維，在《周易》中稱為象數思維，在《大學》中稱為格物思維。之前人們對格物的認知更多側重在格物窮究義理的目的上，而忽視了對格物方法的分析，在“格物”的具體語境中，格是感悟的意思，通過天人之間相似相關處聯想感悟物性，再以物性抒發人情，推導義理。

如對《周易》的讀解，我發現從象數思維切入，才可能破解《周易》的密碼，才可能接近作者的本意，我陸續撰寫出版了《讀懂周易》《周易的智慧》《細讀周易》等著作。

幾十年的賦比興研究讓我充分認識到它們在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賦比興不僅是“詩學之正源，法度之準則”，也是中國文化之正源，法度之準則。魯洪生

2014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