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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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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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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山本》講述了一個發生在亂世時期的互為知己般的絕美愛情,在那個昏天黑地的時空,就像一輪滿月般迷人。一部寫盡人間糾結苦痛和欲望,瞻遠未來的現代啟示錄。
賈平凹: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一本秦嶺之志。一條龍脈,橫亙在那裡,提攜了黃河長江,統領著北方南方。這就是秦嶺,中國最偉大的山。
本書講述20世紀二三十年代,秦嶺大山裡一個叫渦鎮的地方,在軍閥混戰、“城頭變幻大王旗”的亂世裡,其頑強自保卻最終毀滅的命運。
小說從女主人公陸菊人和她家一塊被“趕龍脈”的風水先生相為“能出官人”的風水寶地寫起,陸菊人帶著這三分地做嫁妝嫁到渦鎮,指望它帶給自己好運,但陰差陽錯這塊地卻被公公送給了家庭遭遇橫禍的井宗秀用作安葬父親的墳地。陸菊人絕望之余發現井宗秀竟是個既知恩圖報又聰慧俊逸的青年,便把初始的美好期望都寄託在了井宗秀身上。井宗秀竟也不負所望真的成了渦鎮保護神一樣的統領,渦鎮一時繁榮昌盛令八方羡慕。
然而渦鎮畢竟不是世外桃源,外面有土匪山賊,有鬧紅的秦嶺遊擊隊,有政府的軍隊和保安隊。亂世裡處處以暴制暴,人如草芥,渦鎮看似固若金湯,而終於不保……
小說與眾不同的賈氏特點在其亦莊亦諧上,大的時代風雲下,人之命運的不能自主,暴力衝突的血腥殘酷……而風暴間歇,女人對美的追求,動物生靈對吉凶禍福的先知和警示,又令人莞爾。
本書氣韻飽滿,對於秦嶺山水草木、溝岔村寨的勾畫,對當地風物習俗的描寫,清晰而生動。小說人物眾多,群像各有面目。正面描寫遊擊隊、政府軍、預備旅、保安隊、土匪、山賊之間一場場錯綜複雜的武裝衝突,有情節有細節,有聲有色,充分揭示了其間你死我活的血腥殘酷。
本書“巨大的災難,一場荒唐,秦嶺什麼也沒改變,依然山高水長,蒼蒼莽莽,沒改變的還有情感,無論在山頭或河畔,即便是在石頭縫裡和牛糞堆上,愛的花朵仍然在開,不禁慨歎萬千。”——賈平凹

作者簡介

賈平凹

一九五二年出生於陝西丹鳳縣棣花鎮,一九七四年開始發表作品,一九七五年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現為全國人大代表、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陝西省作家協會主席、《延河》《美文》雜誌主編。出版作品有《賈平凹文集》二十四卷,代表作有《廢都》《秦腔》《古爐》《高興》《帶燈》《老生》《極花》《山本》等長篇小說十六部,中短篇小說《黑氏》《美穴地》《五魁》及散文《醜石》《商州三錄》《天氣》等。作品曾獲得......文學獎五次,即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散文(集)獎。另獲施耐庵文學獎、華語傳媒文學大獎、冰心散文獎、朱自清散文獎、老舍文學獎、當代文學獎等五十餘次。並獲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法國“費米娜文學獎”、香港“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法蘭西文學藝術騎士勳章。作品被翻譯出版英、法、德、俄、日、韓、越文等三十餘種。被改編電影、電視、話劇、戲劇二十餘種。

名人/編輯推薦

編輯推薦
《山本》是賈平凹最新精彩絕倫長篇力作。這是一個發生在亂世時期的互為知己般的絕美愛情;一部寫盡人間糾結苦痛和欲望,瞻遠未來的現代啟示錄。

《山本》,當代中國集叛逆性、創造精神和廣泛影響力于一身的作家——賈平凹的最新曠世奇書!

賈平凹: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一本秦嶺之志。

小說與眾不同的賈氏特點在其亦莊亦諧上,大的時代風雲下,人之命運的不能自主,暴力衝突的血腥殘酷……而風暴間歇,女人對美的追求,動物生靈對吉凶禍福的先知和警示,令人莞爾。

“巨大的災難,一場荒唐,秦嶺什麼也沒改變,依然山高水長,蒼蒼莽莽,沒改變的還有情感,無論在山頭或河畔,即便是在石頭縫裡和牛糞堆上,愛的花朵仍然在開,不禁慨歎萬千。”——賈平凹

《山本》後記
賈平凹/文


這本書是寫秦嶺的,原定名就是《秦嶺》,後因嫌與曾經的《秦腔》混淆,變成《秦嶺志》,再後來又改了,一是覺得還是兩個字的名字適合於我,二是起名以張口音最好,而志字一念出來牙齒就咬緊了,於是就有了《山本》。山本,山的本來,寫山的一本書,哈,本字出口,上下嘴唇一碰就打開了,如同嬰兒才會說話就叫爸爸媽媽一樣(即便爺爺奶奶、舅呀姨呀的,血緣關係稍遠些,都是撮口音),這是生命的初聲啊。
關於秦嶺,我在題記中寫過,一道龍脈,橫亙在那裡,提攜著黃河長江,統領了北方南方,它是中國最偉大的一座山,當然它更是最中國的一座山。
我就是秦嶺裡的人,生在那裡,長在那裡,至今在西安城裡工作和寫作了四十多年,西安城仍然是在秦嶺下。話說:生在哪兒,就決定了你。所以,我的模樣便這樣,我的脾性便這樣,今生也必然要寫《山本》這樣的書了。
以前的作品,我總是在寫商洛,其實商洛僅只是秦嶺的一個點,因為秦嶺實在是太大了,大得如神,你可以感受與之相會,卻無法清晰和把握。曾經企圖能把秦嶺走一遍,即便寫不了類似的《山海經》,也可以整理出一本秦嶺的草木記、一本秦嶺的動物記吧。在數年裡,陸續去過起脈的昆侖山,相傳那裡是諸神在地上的都府,我得首先要祭拜的;去過秦嶺始崛的鳥鼠同穴山,這山名特別有意思;去過太白山;去過華山;去過從太白山到華山之間的七十二道峪;自然也多次去過商洛境內的天竺山和商山。已經是不少的地方了,卻只為秦嶺的九牛一毛,我深深體會到一隻鳥飛進樹林子是什麼狀態,一棵草長在溝壑裡是什麼狀況。關於整理秦嶺的草木記、動物記,終因能力和體力未能完成,沒料在這期間收集到秦嶺二三十年代的許許多多傳奇。去種麥子,麥子沒結穗,割回來了一大堆麥草,這使我改變了初衷,從此倒興趣了那個年代的傳說,於是對那方面的資料,涉及的人和事,以及發生地,像筷子一樣啥都要嘗,像塵一樣到處亂鑽,太有些饑餓感了,做夢都是一條吃桑葉的蠶。
那年月是戰亂著,如果中國是瓷器,是一地瓷的碎片年代。大的戰爭在秦嶺之北之南錯綜複雜地爆發,各種硝煙都吹進了秦嶺,秦嶺裡就有了那麼多的飛禽奔獸、那麼多的魍魎魑魅,一盡著中國人的世事,完全著中國文化的表演。當這一切成為歷史,燦爛早已蕭瑟,躁動歸於沉寂,回頭看去,真是倪雲林所說:生死窮達之境,利衰毀譽之場,自其拘者觀之,蓋有不勝悲者,自其達者觀之,殆不值一笑也。巨大的災難,一場荒唐,秦嶺什麼也沒改變,依然山高水長,蒼蒼莽莽,沒改變的還有情感,無論在山頭或河畔,即便是在石頭縫裡和牛糞堆上,愛的花朵仍然在開,不禁慨歎萬千。
《山本》是在二〇一五年開始了構思,那是極其糾結的一年,面對著龐雜混亂的素材,我不知怎樣處理。首先是它的內容,和我在課本裡學的、在影視上見的,是那樣不同,這裡就有了太多的疑惑和忌諱。再就是,這些素材如何進入小說,歷史又怎樣成為文學?我想我那時就像一頭獅子在追捕兔子,兔子鑽進偌大的荊棘藤蔓裡,獅子沒了辦法,又不忍離開,就趴在那裡,氣喘吁吁,鼻臉上盡落些蒼蠅。
我還是試圖著先寫吧,意識形態有意識形態的規範和要求,寫作有寫作的責任和智慧,至於寫得好寫得不好,是建了一座廟還是蓋個農家院,那是下一步的事,雞有蛋了就要下,不下那也憋得慌麼。初草完成到二〇一六年年底,修改已是二〇一七年。二〇一七年是西安百年間最熱的夏天啊,見到的狗都伸著長舌,長舌鮮紅,像在生火,但我不怕熱,凡是不開會(會是那麼多呀!)就在屋裡寫作。寫作會發現身體上許多秘密,比如總是失眠,而胃口大開,比如握筆手上用勁兒,腳指頭卻疼,比如寫那麼幾個小時了,去洗手間,往鏡子上一看,頭髮竟如茅草一樣淩亂,明明我寫作前洗了臉梳過頭的,幾小時內並沒有風,也不曾走動,怎麼頭髮像風懷其中?
漫長的寫作從來都是一種修行和覺悟的過程,在這前後三年裡,我提醒自己最多的,是寫作的背景和來源,也就是說,追問是從哪裡來的,要往哪裡去。如果背景和來源是大海,就可能風起雲湧、波瀾壯闊,而背景和來源狹窄,只能是小河小溪或一潭死水。在我磕磕絆絆這幾十年寫作途中,是曾承接過中國的古典,承接過蘇俄的現實主義,承接過歐美的現代派和後現代派,承接過建國十七年的革命現實主義,好的是我並不單一,土豆燒牛肉、麵條同蒸饃、咖啡和大蒜,什麼都吃過,但我還是中國種。就像一頭牛,長出了龍角,長出了獅尾,長出了豹紋,這四不像的是中國的獸,稱之為麒麟。最初我在寫我所熟悉的生活,寫出的是一個賈平凹,寫到一定程度,重新審視我所熟悉的生活,有了新的發見和思考,在謀圖寫作對於社會的意義,對於時代的意義。這樣一來就不是我在生活中尋找題材,而似乎是題材在尋找我,我不再是我的賈平凹,好像成了這個社會的、時代的,是一個集體的意識。再往後,我要做的就是在社會的、時代的集體意識裡又還原一個賈平凹,這個賈平凹就是賈平凹,不是李平凹或張平凹。站在此岸,泅入河中,達到彼岸,這該是古人講的入得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內,出得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外,也該是古人還講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吧。
說實情話,幾十年了,我是常翻老子和莊子的書,是疑惑過老莊本是一脈的,怎麼《道德經》和《逍遙遊》是那樣的不同,但並沒有究竟過它們的原因。一日遠眺了秦嶺,秦嶺上空是一條長帶似的濃雲,想著雲都是帶水的,雲也該是水,那一長帶的雲從秦嶺西往秦嶺東快速而去,豈不是秦嶺上正過一條河?河在千山萬山之下流過是自然的河,河在千山萬山之上流過是我感覺的河,這兩條河是怎樣的意義呢?突然省開了老子是天人合一的,天人合一是哲學,莊子是天我合一的,天我合一是文學。這就好了,我面對的是秦嶺二三十年代的一堆歷史,那一堆歷史不也是面對了我嗎,我與歷史神遇而跡化,《山本》該從那一堆歷史中翻出另一個歷史來啊。
過去了的歷史,有的如紙被糨糊死死貼在牆上,無法扒下,扒下就連牆皮一塊全碎了,有的如古墓前的石碑,上邊爬滿了蟲子和苔蘚,搞不清哪兒是碑上的文字哪兒是蟲子和苔蘚。這一切還留給了我們什麼,是中國人的強悍還是懦弱,是善良還是兇殘,是智慧還是奸詐?無論那時曾是多麼認真和肅然、虔誠和莊嚴,卻都是佛經上所說的,有了罣礙,有了恐怖,有了顛倒夢想。秦嶺的山川河壑大起大落,以我的能力來寫那個年代只著眼于林中一花、河中一沙,何況大的戰爭從來只有記載沒有故事,小的爭鬥卻往往細節豐富、人物生動、趣味橫生。讀到了李耳納的話:一個認識上帝的人,看上帝在那木頭裡,而非十字架上。《山本》裡雖然到處是槍聲和死人,但它並不是寫戰爭的書,只是我關注一個木頭一塊石頭,我就進入這木頭和石頭中去了。
在構思和寫作的日子裡,一有空我仍是就進秦嶺的,除了保持手和筆的親切感外,我必須和秦嶺維繫一種新鮮感。在秦嶺深處的一座高山頂上,我見到了一個老人,他講的是他父親傳給他的話,說是,那時候,山中軍行不得鼓角,鼓角則疾風雨至。這或許就是《山本》要彌漫的氣息。
一次去了一個寨子,那裡久旱,男人們竟然還去龍王廟祈雨,先是祭豬頭、燒高香,再是用刀自傷,後來乾脆就把龍王像抬出廟,在烈日下用鞭子抽打。而女人們在家裡也竟然還能把門前屋後的石崖、松柏、泉水,封為××神、××公、××君,一一磕過頭了,嘴裡念叨著祈雨歌:天爺爺,地大大,不為大人為娃娃,下些下些下大些,風調雨順長莊稼。一次去太白山頂看老爺池,池裡沒有水族,卻常放五色光、卍字光、珠光、油光,池邊有著一種鳥,如畫眉,比畫眉小,毛色花紋可愛,聲音嘹亮,池中但凡有片葉寸荑,它必銜去,人稱之為淨池鳥。這些這些,或許就是《山本》人物的德行。
隨便進入秦嶺走走,或深或淺,永遠會驚喜從未見過的雲、草木和動物,仍還能看到像《山海經》一樣,一些獸長著似乎是人的某一部位,而不同於《山海經》的,也能看到一些人還長著似乎是獸的某一部位。這些我都寫進了《山本》。另一種讓我好奇的是房子,不論是瓦房或是草屋,絕對都有天窗,不在房屋頂,裝在門上端,問過那裡的老少,全在說平日通風走煙,人死時,神鬼要進來,靈魂要出去。在《山本》裡,我是一騰出手來就想開這樣的天窗。
作為歷史的後人,我承認我的身上有著歷史的榮光也有著歷史的齷齪,這如同我的孩子的毛病都是我做父親的毛病,我對於他人他事的認可或失望,也都是對自己的認可和失望。《山本》裡沒有包裝,也沒有面具,一隻手錶的背面故意暴露著那些轉動的齒輪,我寫的不管是非功過,只是我知道了我骨子裡的膽怯、慌張、恐懼、無奈和一顆脆弱的心。我需要書中那個銅鏡,需要那個瞎了眼的郎中陳先生,需要那個廟裡的地藏菩薩。
未能一日寡過,恨不十年讀書,越是不敢懈怠,越是覺得力不從心。寫作的日子裡為了讓自己耐煩,總是要寫些條幅掛在室中,寫《山本》時左邊掛的是“現代性,傳統性,民間性”,右邊掛的是“襟懷鄙陋,境界逼仄”。我覺得我在進文門,門上貼著兩個門神,一個是紅臉,一個是黑臉。
終於改寫完了《山本》,我得去告慰秦嶺,去時經過一個峪口前的梁上,那裡有一個小廟,門外蹲著一些石獅,全是砂岩質的,風化嚴重,有的已成碎石殘沙,而還有的,眉目差不多難分,但仍是石獅。

二〇一七年十月十三日夜

書摘/試閱

題記
一條龍脈,橫亙在那裡,提攜了黃河長江,統領著北方南方。這就是秦嶺,中國最偉大的山。
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一本秦嶺之志。
山本

陸菊人怎麼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帶來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渦鎮的世事全變了。
陸菊人是紙坊溝的,離渦鎮八裡地,溝裡有座九天玄女廟,也有三家安著水輪的造紙作坊,陸家只長年給這些造紙坊裡割送毛竹。陸菊人八歲時,娘割毛竹被葫蘆豹蜂蜇死,爹到鎮上楊記壽材鋪賒了一副棺,四年了仍還不起錢,楊掌櫃提出讓陸菊人來當童養媳吧,爹同意了,並說好等陸菊人十二歲的生日就送去。陸菊人去鎮上看過社火,知道有個楊記壽材鋪,門口老放著一口漆黑發亮的棺,還作想,人死了就是沒壽了,怎麼還把棺叫壽材呢?也見過了楊家的兒子,只有七八歲呀,兩筒子鼻涕,和一幫子夥伴在土堆上玩兒“占山頭”,他總是上不了土堆,一上去就被趕下來,繞著土堆跑,還在喊:拿繩子系我呀,否則我要飛了!陸菊人不願意去做童養媳,嫌爹心硬,爹說:渦鎮上有好日子!再說,紙坊溝離鎮子近,我想你了會去看你,你想爹和弟弟了也能回來。陸菊人虎了眼要和爹嚷,但她到底沒有嚷,到九天玄女廟裡磕了頭,說:我去了就再不回來!話剛說完,廟梁上掉下來一條蛇。她拿了樹枝子打蛇,蛇身上一坨大疙瘩跑不動,就往出吐,吐出來了一隻蛤什蟆。蛤什蟆還活著,陸菊人就把蛤什蟆放生到樹林子裡去了。
這事陸菊人沒給爹說,從此也沒給過爹笑臉。平日裡去地裡鋤草,或到溝溪裡洗衣裳,常常發呆,看紙坊溝兩邊的亂峰直起直立像插著刀戈,就覺得充滿了殺氣;聽啄木鳥敲樹的聲音並不認為好聽,而只感到樹是在疼。反倒盼著十二歲生日快來。
一天傍晚,她坐在坡上的栲樹下,望見九天玄女廟後邊的山頭都向西傾斜,上邊佈滿了無數條路,好像是繩索捆綁了山頭往前走,那雲就燒紅了,後來又褪去,天暗下來,星星便出來了。陸菊人喜歡看星星,她看著星星,星星就有光芒射下來,她就想:星星也長了根的,和這栲樹一樣嗎?星星的根是長了光明,而栲樹的根卻長到黑暗裡去了。露水開始潮濕了她的褲腿,要站起來回去的時候,看見兩個趕龍脈的人站在崖灣下,那裡是她家的一塊兒地,種著蘿蔔。她聽見趕龍脈的一個說:啊這地方好,能出個官人的。一個說:這得試試,明早寅時,看能不能潮上氣泡。就把一個竹筒插在地裡,卻又拔出了兩個蘿蔔。陸菊人沒有阻止那人拔蘿蔔,看著他們扭了葉子,搓了泥,啃了皮,咬著走了,就也悄然回了家。第二天四更,她是先去蘿蔔地,果然見竹筒上有個雞蛋大的氣泡,手一摸,氣泡掉下地沒了。後來,趕龍脈的人來,她藏在樹後,瞧著他們在看竹筒上有沒有氣泡,說了句:應該是真穴啊,咋是假的?垂頭喪氣地離開。陸菊人知道了這事,心系一處,守口如瓶,沒有給任何人言傳。十二歲生日一過,爹要送她去楊家,她說:爹,我不是你親生的?爹說:你別怨爹,高高興興地去呵。你給爹當了一回女兒,爹沒啥陪你呀。就流著淚煮了一盆雞蛋,剝一顆讓陸菊人吃了,再剝一顆讓陸菊人吃了,還要再剝。陸菊人這時忽然想開了,自己給爹當了一回女兒,現在再去給楊家的兒子當一回媳婦,這父女、夫妻原來都是一種搭配麼,就像一張紙,貼在窗上了是窗紙,糊在牆上了是牆紙。她不吃雞蛋了,給爹剝出一顆,還給爹擦眼淚,說:我不要你陪金陪銀,你給我塊地吧,就咱種蘿蔔的那三分地。爹看著陸菊人,陸菊人的鼻樑上有三四顆白麻子,爹說:這行,算是給你個胭脂地。
陸菊人坐著爹牽的毛驢就去渦鎮,家裡的那只小貓過來嗚嗚地叫。貓是個黑貓,身子的二分之一都是腦袋,腦袋的二分之一又都是眼睛。陸菊人說:你想跟我呀?貓嗖地跳上來,坐在陸菊人的懷裡。爹說:去吧,鎮上有糧,老鼠多。那天是大霧,人和驢出了紙坊溝口,回頭就不見了路,而渦鎮,河灘裡的白鷺全然起飛,竟都棲落在那棵皂角樹上。
渦鎮之所以叫渦鎮,是黑河從西北下來,白河從東北下來,兩河在鎮子南頭外交匯了,那段褐色的岩岸下就有了一個渦潭。渦潭平常看上去平平靜靜,水波不興,一半的黑河水濁著,一半的白河水清著,但如果丟個東西下去,渦潭就動起來,先還是像太極圖中的雙魚狀,接著如磨盤在推動,旋轉得越來越急,呼呼地響,能把什麼都吸進去翻騰攪拌似的。據說潭底下有個洞,洞穿山過川,在這裡倒一背簍麥糠,麥糠從一百二十裡外的銀花河裡能漂出來。
秦嶺裡的鎮子很多,但最大的也就是渦鎮,三萬多人居住,不算那些巷道,僅貫道的街橫著一條,縱著三條,分佈著菜市、柴草市、牲口市、糧食市,還有城隍廟和地藏菩薩廟。當然這些廟格局都小,地藏菩薩廟也就一個大殿幾間廂房,因廟裡有一棵古柏和三塊巨石,鎮上人習慣叫130廟。所有的街巷全有貨棧商鋪,木板門面刷成黑顏色,和這種黑相配的是街巷裡的樹,樹皮也是黑的,在樹枝與屋簷中間多有篩子大的網,網上總爬著蜘蛛,背上都是人面的花紋,偶爾樹枝上站了貓頭鷹,夜裡啼叫,白天裡一動不動,臉也是人的臉。那棵老皂角樹就長在中街十字路口,它最高大。站在白河黑河岸往鎮子方向一看,首先就看見了。它一身上下都長了硬刺,沒人能爬上去,上邊的皂莢也沒有人敢摘,到冬季了還密密麻麻掛著,凡是德行好的人經過,才可能自動掉下一個兩個。於是,所有人走過樹下了,都抬頭往上看,希望皂莢掉下來。鎮子雖然三面環水,能出入的只有北面虎山下的一條路,但鎮子有城牆,有四個城門。北城門上有城門樓,下邊的門洞很大,旁邊的小屋住著老魏頭,脊背上長了個大疙瘩,好像老是背了個布袋,他經管城門,門扇上貼了“天亮開門,天黑關門”的告示;也負責敲更,夜裡在城牆上就能分辨出城壕外的河灘上坐著的是一條狗還是狼,也能聽出誰家的小二在哭還是河裡的大鯢在叫。東門和西門也有城門樓卻沒有門洞,因為城門樓外就是河,岩岸齊棱棱的很高,鶴呀雁呀鸛呀還有斑鳩成年在城門樓上拉稀,白花花的像塗了石灰漿。南邊的城門樓城門洞早前塌了,大豁口外長了一排砍頭柳。這種柳每年冬天都要把頭齊茬砍去,春來再發新枝,不砍頭它就死了。透過砍頭柳,能看見褐岩岸下的渦潭,再往左幾百丈遠,石頭上拴著一條船。船公姓阮,頭上生瘡就老是戴頂草帽,平日就坐在船上,等候著人坐滿了,順河去十五裡外的龍馬關,再三十裡到平川縣城。第二天,船被纖工逆流拉了回來,載著煙草、布匹、瓷器、紅糖、香料和應有盡有的日雜用品。鎮子裡的豬都圈養,雞狗卻隨便走,豬狗是黑的,雞也是烏雞,烏到骨頭裡都是黑。天空中常有從虎山飛來的鷹,那些鷹盤旋著像是一條一條的棍,它們一來,烏雞就要鑽進拴在住戶門前的高腳牲口身下。那麼多的高腳牲口大半是驢,沒有馬,驢配馬種要去黑河岸的東王莊,可驢馬交配了生下的是騾子,騾子也就不少。而楊家的住屋在東背街的三岔巷口,門前有一棵桂樹。楊記壽材鋪卻在中街上,門口長著棵癢癢樹。壽材鋪裡出賣材質不一的棺,柏木料有八大塊的,有十二、十六塊的,也有雜木料,比如橡木、桐木和槐木。楊掌櫃遲早都在鋪裡,一邊和進來的人做壽材生意,一邊還用蘆眉子編著金山銀山的紙紮,或沒事了,就蹴在癢癢樹下往街上看。他不能對街上人說:你來呀,你來呀!街上人家裡沒喪葬是不肯到鋪子裡來的,傳說那門口常有鬼,尤其下雨的黃昏天,鬼會站在鋪子的屋簷下一長行。楊掌櫃自己便用指甲撓癢癢樹,碗粗的樹,在根部一撓,樹全身酥酥地顫抖,以此能讓人稀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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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菊人在楊家了十年,人出落得豐乳肥臀,屋院門外的桂樹也高過了門樓,冬天不落葉,八月裡花開了,全鎮子都能聞見香氣。陸菊人是一大早開了門就掃落在地上的一層花瓣,那是褐色的、黃色的,金燦燦地閃著光亮,她會小心翼翼地把花瓣裝進一個小布袋,凡是誰路經門前了,聞見了氣味,一扭頭,看見了她就在門道裡,說:你家這麼好的桂樹!她就送一個小布袋,說:桂樹是我家的,大家聞見了,也就是大家的。於是有更多的人特意要來走過,接受了小布袋,而眼睛還盯著陸菊人,讚歎著她越長越好看了。無論受到怎樣的誇獎,陸菊人都安安靜靜,在家裡忙家務,也到壽材鋪幫公公料理生意,還要每年清明去紙坊溝的三分胭脂地裡種麻,收穫了把麻稈漚在河邊再剝了麻絲擰成繩子給一家人納鞋底。她沒有想著到了楊家要改變楊家的日子,就像黑河白河從秦嶺深山裡擇川道流下來一樣,流過了,清洗著,滋養著,該改變的都改變了和正改變著。到了楊掌櫃的兒子楊鐘十二歲,割了禮,該是圓房的年紀,楊掌櫃的老婆竟害病死了,紅事和白事不能撞著,挨過了三年到頭,渦鎮的形勢便越發不好了,許多商號貨棧都關了門,而富裕人家紛紛在虎山的崖壁上開鑿起石窟。楊家原準備張燈結綵,辦幾十桌酒席,結果佈置完一間廈屋,炕上鋪好新被新褥,中午只請了130廟的寬展師父和安仁堂的陳先生來證個婚。寬展師父是個尼姑,又是啞巴,總是微笑著,在手裡揉搓一串野桃核,當楊鐘和陸菊人在娘的牌位前上香祭酒、三磕六拜時,卻從懷裡掏出個竹管來吹奏。頃刻間像是風過密林,空靈恬靜,一種恍若隔世的憂鬱籠罩在心上,彌漫在屋院。楊鐘說:這是笛還是簫?陳先生眼睛看不見,仰起臉來仁珠全是白的。陳先生說:這是尺八。楊鐘說:尺八?是管長一尺八嗎?我量量。陸菊人趕緊拿手掐他,楊鐘跪著不再多嘴。尺八聲突然驚悚起來,讓人聽得撕心裂肺,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都有了些猙獰。陳先生說:哦,師父吹奏的是《虛鐸》。寬展師父就收了聲,又安靜地坐在那裡,揉搓野桃核,微笑著。陳先生也從懷裡掏出個布包來,打開了,裡邊是一顆麥、一顆米,還有一頁用蝴蝶蘸墨拓出的印紙,一頁用蜻蜓蘸墨拓出的印紙,把麥顆和蝴蝶印紙給了楊鐘,把米顆和蜻蜓印紙給了陸菊人,說:水火既濟,陰陽相契,育物親人,參天贊地。然後大家就開始吃餃子。這一頓的餃子包得多,還剩下了一篩子底。
到了晚上,楊鐘和陸菊人坐上了廈屋的炕上,兩人拿出麥顆米顆和兩張印紙看,楊鐘說:陳先生是郎中,他拿這些東西讓咱化了灰喝啥意思?陸菊人看了半天,說:給你的是女的,給我的是男的。楊鐘說:你咋知道的?陸菊人就臉紅,說:你看麼,你對著看麼。這一夜隔壁人家的驢一直叫喚,楊掌櫃在上房裡沒有睡,他防備著老鼠,就守著放餃子的篩子直到了天亮。
那年月,連續乾旱著即是凶歲,地裡的五穀都不好好長,卻出了許多豪傑強人。這些人凡一坐大,有了幾萬十幾萬的武裝,便割據一方,他們今日聯合,明日分裂,旗號不斷變換,整年都在廝殺。成了氣候的就是軍閥,沒成氣候的還仍做土匪,土匪也朝思暮想著能風起雲湧,便有了出沒在秦嶺東一帶的逛山和出沒在秦嶺西一帶的刀客。
開鑿石窟首先是阮家起的頭。船公的獨子天保和井家的大兒宗丞在縣城裡讀中學,天保回來說縣城那邊的富戶都在山崖上有石窟,一俟兵匪來,躲進石窟就萬無一失,他家便在虎山東崖上開鑿了個三間室的。阮家一開鑿,鹽行的吳家、茶行的岳家,接著是李家、樊家、竇家都在開鑿,平日裡這些人家把財富藏著掖著,還哭窮,這一開鑿便暴露了殷實。於是一段時間裡,街巷裡人與人見了面,常詢問著:你家還沒開鑿嗎?有好臉面的,說:開鑿呀,我心尋思是鑿一間室的呢,還是三間五間室的?有的卻見不得說石窟,一說石窟就來氣:誰搶我呀?娘的個×,我還想搶他哩!問話的人說:你咋這躁呀?那人說:我窮我能不躁?!娘的個×!問話的人也就躁了:你窮還有理啦?像你這號人該窮,死了都是窮鬼!雙方吵起來,聲音一個比一個大,後來就動了手。動手不在於挨了幾下,要的是氣勢上壓倒對方,提褲子,挽袖子,吹鬍子瞪眼,再是配上抄傢伙的動作。旁邊的人趕忙來拉開,那人還在吼:娘的個×!有能耐你不要走麼!話畢,自己倒先走了。
虎山的東崖有幾十丈高,直棱棱的像是刀劈的,上面只長苔蘚和稀稀的幾叢斛草。石窟開鑿在那裡了,人從崖頂是難以下來,從崖根黃羊也爬不上來,即便拿手槍打吧,子彈不會拐彎,再好的槍法只能射在窟口,濺些火花,或許住到石窟裡的人還要羞辱你,在荷葉里拉了屎,提了四個角甩下來。但出入石窟就艱難了,得拿兩塊木板,先把一塊搭在沿壁鑿出的石窩裡嵌著的木橛上,走過去了,再把另一塊木板搭到前邊的木橛子上,又抽掉後邊的木板再搭到前邊去,如此來回抽木板搭木板,雲霧就在身邊,手能去抓,怎麼也抓不住。楊鐘很喜歡到別人家的石窟裡去看,他手腳利索,可以在木板上小跑,嚷嚷著鳥飛過了,空中怎麼就沒留下痕跡?窟裡的人問:哎楊鐘楊鐘,你家咋還沒開鑿呢?楊鐘說:這我不管!再問:你家的事是你爹管還是你媳婦管?楊鐘不回答,在木板上還做了個倒立,肚子亮出來,上邊長著一層毛。
楊掌櫃是和陸菊人商量過開鑿呀還是不開鑿,但一直拿不定主意,一是家裡並沒有多少積蓄,二是還想著真能有兵匪到鎮子裡來嗎?就是來了偏偏就傷害了自家?陸菊人也問貓,那只貓已經很老了,終日都臥在門樓上的瓦槽裡,睜著眼睛看屋院外來來往往的路人,看遠處的城牆和站在城牆上的水鳥,貓始終沒個回應。這麼再挨過了半年,秦嶺裡過馮玉祥的隊伍,又過白朗的隊伍,再就是還有了國民軍的69旅。馮玉祥的隊伍和白朗的隊伍在一百五十裡外的方塌縣打了一仗,又在桑木縣的高店子打了一仗,馮玉祥的隊伍把白朗的隊伍打散到西邊一帶。沒想逛山和刀客竟聯手再打馮玉祥。後來69旅不知怎麼又和逛山追殺刀客。渦鎮外的黑河白河岸上常過隊伍,一溜吊線地過,穿什麼服裝的都有,背著漢陽造,或者大刀長矛。每每隊伍一過,老魏頭就敲鑼,鎮子北城門關上了,沒有兵匪進來。但後來的一支隊伍就來拍門,門不開,幾個炸藥包子綁在一起便把門洞高樓轟垮了,抓住老魏頭說:把錢財交出來!老魏頭把鑼和鑼槌給了,當兵的把他壓在地上剝衣服,才發現脊背上一個碗大的肉疙瘩,罵道:以為你藏著細軟!在肉疙瘩坨上砍了一刀。這一刀把老魏頭沒砍死,躺了三個月,天天給掛在牆上的鍾馗像禱告,竟然又活下來,只是從此,腰駝得更厲害,看人不看臉僅看腳。這支隊伍進了鎮,找到鎮公所主任,主任姓常,要求各家各戶有錢的出錢,有糧的出糧,沒錢沒糧的出驢出騾把糧草送出縣境。才照辦了,沒過幾天,又來了一支隊伍要糧錢,主任說:不是才給了嗎?誰知兩支隊伍是對頭,主任被打了三槍,死在老皂角樹下。後任的主任是鞏鐵匠的堂兄,他帶上端槍的兵上門收繳,兇神惡煞的,隊伍一走,他的小孫子就失蹤了,第三天發現在虎山下一棵樹上綁著,豺吃了下半身。虎山後溝裡下來的豺比狼大,都是白麵。沒人再敢當主任了,渦鎮的人成了烏合之眾,是一群麻雀,一有風吹草動,就轟地驚散,楊掌櫃這才下了決定也得開鑿起石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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