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0
0
魅麗。花火原創小說66折起
是誰家新燕(全二冊)(簡體書)
滿額折
是誰家新燕(全二冊)(簡體書)
是誰家新燕(全二冊)(簡體書)
是誰家新燕(全二冊)(簡體書)
是誰家新燕(全二冊)(簡體書)
是誰家新燕(全二冊)(簡體書)
是誰家新燕(全二冊)(簡體書)
是誰家新燕(全二冊)(簡體書)
是誰家新燕(全二冊)(簡體書)
是誰家新燕(全二冊)(簡體書)
是誰家新燕(全二冊)(簡體書)
是誰家新燕(全二冊)(簡體書)
是誰家新燕(全二冊)(簡體書)
是誰家新燕(全二冊)(簡體書)

是誰家新燕(全二冊)(簡體書)

人民幣定價:56.8 元
定  價:NT$ 341 元
優惠價:75255
缺貨無法訂購
相關商品
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冷傲女閻王VS腹黑笑面虎,一場與記憶有關的博弈
不管你信不信,並非每個窮姑娘,都想成為簡·愛
是誰家新燕?今日爾應知。
 

她亮出利刃,打算迎接前方刀光劍影。
卻不料,迎上了堅實的刀鞘。
“世界上任何想傷害你的,必須先踏過我。”
收藏過萬,積分過億,吸引數萬讀者探尋!


曾經的冷面女閻王江子燕失憶了。
在各路人馬繪聲繪色的描述中她拼湊出了這樣的一個狗血故事:
沉默冷僻又城府極深的“灰姑娘”,憑藉著底層窮女孩對白馬王子不合時宜的熱情和獨特心機,瘋狂地追求某個富家子弟。
令人震驚的是,她成功了。
更令人震驚的是,她跳樓了。
而這出狗血大戲的最終結局——
故事中的女主角還活著,唯一的後遺症,是她失憶了。
女主角的名字,叫作江子燕。

逃避多年後,為了爭回孩子,江子燕重新回國,
一場無形的戰爭正式打響。
然而漸漸地,在追尋記憶的過程中,
江子燕有了驚人的發現——
“灰姑娘”其實是“黑姑娘”,
她的“白馬王子”,似乎也是黑的。

她無比真切地直面遺失的過去,
但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
仍是在忐忑中期盼著,
那個人與她共同的未來。

作者簡介

簾重

晉江人氣作者,作品以現言為主,文筆細膩流暢,不落俗套。對人物心理描寫非常到位,劇情層層鋪開,如抽絲剝繭,引人探究。

名人/編輯推薦

★收藏過萬,積分過億,吸引數萬讀者探尋!
冷傲女閻王與腹黑笑面虎
一一場與記憶有關的博弈
不管你信不信,並非每個窮姑娘,都想成為簡·愛
 
★她亮出利刃,打算迎接前方刀光劍影。卻不料,迎上了堅實的刀鞘。

“世界上任何想傷害你的,必須先踏過我。”

★收藏過萬,積分過億,吸引數萬讀者探尋!
一個人的記憶,兩個人的愛情。
是誰家新燕?今日爾應知。

書摘/試閱

☆、第 1 章

江子燕將近而立之年,讀到古大流氓的冷門箴言,“一個人的名字可能錯,一個人的外號絕對不會錯”。
這時有人按門鈴,她把書輕輕合上,再想起讀的時候已經忘了頁數,轉眸翻到了那句著名以致傳誦到有點爛俗的句子,“愛笑的女生,運氣一直不差。”
她什麼也沒說,靜等江河入海。
江子燕的運氣,向來不差。
或許經歷大難不死,上天賞賜了殘留後福,權成補償。學位緩慢地讀了三年半才成,導師向來最喜歡她,畢業時節,東海岸就業形勢奇好。她面試時回答任何問題,都冷靜又有條不紊,唯獨眉宇有一股清愁,襯著淡色衣衫說不出的動人,像是從明後期工筆劃裡走出來遺世獨立人物。對方欣然允諾實習,給到到比本土同學都好的offer。身份問題不用擔心,早在年初抽中了H1B。
所有人都以為她會留美。
十二月底的波士頓,整個城市依舊像前十一個月一樣充滿活力。聖誕裝飾尚未撤下,前幾日的風雪凍得如黃銅酒瓶蓋般堅硬,幾個流浪漢和他們養的巨型黑狗,在襤褸中瑟瑟地分吃香腸加曲奇。
溫暖公寓外面起著陡峭凜冽的寒風,江子燕仔細地鎖了門,戴好帽子,挺直背脊,匆匆走過街道。
她身材高挑,二手店裡淘來的羊絨大衣垂過膝蓋輕柔蕩漾,全身被那黑色籠罩著,下顎線條有些男性化的硬朗,除了略染芙蓉色般的薄唇外再無其他色彩。雙手插兜,在不笑的時候,眉梢眼睛嘴唇都透露著一股森然冷意。
紐約下午的天主教堂像區警局,聚著神色各異又刻意沉默或傾訴的人群。她挑了教堂中前排的木椅子坐,等候的五分鐘裡,周圍聲響不平息,都在對彼此的生活和上帝竊竊私語。直到後面頭頂奏得巨大的管風琴響起熟悉的轟鳴聲,才逐漸安靜。
江子燕放緩表情,隨著她微微起嘴角,整個人的氣場瞬間變了,有一種奇異的光影。面部是愉悅放鬆,又有少許嚴肅混合落寞的神色。
她來這裡三年多,他人面前顏笑晏晏,卻習慣于在這種教徒化的場合中,安靜地想自己的心事。唯一能真正把她和周邊虔誠教徒區別開的,是江子燕手裡懶散握著的,並非聖經,那是一本封面磨到破損的繁體古龍。
聖歌結束,牧師佈道終了,所有人都帶著那一絲像是偽裝又像是徹悟的微笑從座位上站起來。
彩玻璃映射的光輝中,江子燕笑的格外漂亮。甚至有黑人修女忍不住走下來問她:“姐妹,你笑得那麼開心?有好事發生,抑或傾聽主的啟示?”
不,不是。
都不是。
當不知道作甚麼表情時,索性微笑。言有言靈,借古龍先生吉言,微笑總有好運氣。
樂觀的美國人不知,幾年前,江子燕的外號是女閻羅,陰冷孤傲,生人勿擾的眼神舉止,相處初期頗讓人嚇牢牢。但現在,她不再如此。
昨日深夜裡接到郵件。
“你的打算是什麼?”對方在信件末尾裡問。整封郵件36個字節,除了句號外,唯一的問號用在這裡。等鼠標上移,發送郵箱後綴是萬年不變的公司郵件。
三年間,兩人會定期郵件聯繫。除此,他沒有來一通電話發一條短信,大概對她確實厭惡至極。江子燕任光標在自己眼前跳躍了會,在屏幕第三次黑下來前,緩慢敲下回復:我會回來。
點擊、發送。
一秒都沒到的時間內,她就收到了回復。
“很好。”
與三年前出國時匆匆忙忙的狼狽模樣相比,回國反而簡單從容。
退房賣車清潔舊物告別友人,她直起腰,隨意看著空蕩的房間,白色遮光窗簾映襯著對面公寓的防火梯。每一次看紐約的角落,她都毫不懷疑這就是自己最摯愛的城市,無法複製,無法模仿。
然而,沒有值得自己真正留戀的東西。
偌大公寓住了那麼久,家具格局都維持剛住進來的模樣,居然疏懶到連一盆植物都沒有養。
臨走前夕,最後一次去街角熟悉的教堂。
“我要回去啦。”她坐在懺悔室裡突然說了句中文。
“你在說什麼?”隔壁的神父疑惑地重複問她。
江子燕回過神,重新用英語重複一遍。她那麼克冷的五官,卻有著一把輕柔嗓音,吐露英文時帶些綿麗:“我要回去啦。”
隔壁很快傳來神父溫和地回應:“那麼,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
江子燕托運完兩個箱子,一路走過機場海關免稅店直入機艙。十幾個小時裡保持冰美人的模樣。等飛機落地,走到機場衛生間略微梳理。
開始五分鐘裡只是補妝,略微往過於蒼白的唇上描著口紅,耐心地把紊亂長髮盤得整齊。她五官有些男性化,唯獨天生唇紅且薄,牽唇一笑,顯得說不出的高冷驕傲。在此過程中,感應水龍頭壞了對著空氣突然間就嘩嘩濺水。旁邊清潔阿姨拖著地,抬頭厭煩地盯著她,想走過來又掂量著沒有打擾。
江子燕擦淨了手,隨手從包裡拿出記事本。翻開扉頁後,裡面密密麻麻又潦草地寫滿同一個名字:何智堯。
她手指輕輕撫過字跡,內心把這這個名字再珍重地念了數遍。眉梢微攏,露出苦笑,這就是自己全無印象……親生兒子的名字。
正在這時,手機又響起來。
“飛機晚點?”同樣低低沉沉地,卻是男子的聲音,正是何紹禮。
江子燕幾不可聞地呼出一口氣,抬頭看到鏡子裡的女人,極有耐性地看著自己。
戰爭已經重新開始。
於是學著對方的口氣,輕聲回答:“馬上。”
對方沉默半秒,沒繼續催促,掛了電話。
取行李的大廳,只剩下自己行李孤零零在托運帶上。降落時間已經是半夜,接機口處圍著各種人馬,她推著行李車走出來,沒怎麼費心地就認出一名高大男子的身影。
何紹禮。
這名字就像什麼魔咒,和她曾經毫無印象的前半生緊緊纏繞在一起。當初病床上醒來,各路人馬轉述那個糟糕又陌生的故事:寡言沉默又城府極深的女孩,用一位底層窮姑娘對白馬王子不合時宜的熱情和獨特心機,幾近瘋狂地追求室友弟弟的何紹禮。
更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她成功了。
江子燕取得何紹禮父母和姐姐的信任,拆散了何紹禮曾經樣貌到家世都般配的青梅竹馬的戀情,步步為營,逼迫他與青梅決裂,隨後把他灌醉後一舉懷孕,還百般花招地成功逼迫何紹禮娶自己。
據說向來脾氣極佳的何紹禮被這個女人逼得放了狠話,他怒極反笑:“你講什麼?我娶你,除非你死。”
已經懷有四個月身孕的江子燕一言不發,轉身就從三樓跳下去。
像傳奇,但比傳奇更糟糕的結局是她沒死。
不僅沒死,肚子裡的孩子都命大的保住了。
唯一的後遺症,也只是失憶了。
江子燕站在原地,遠遠地望著何紹禮。機場的燈光像是一桶油漆毫無章法地潑過來。刺鼻氣味散去,眼前只剩下強制又冷酷的純白色。
她記得自己頭痛欲裂地醒來,陌生的人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惡意和竊竊私語,丁點都沒有印象的往事。頭部的撞擊帶來太多後遺症,在認知辨識都仍有困難的情況下,接受了保胎治療,幾個月後,懵懂地升級成為了母親,產下皺巴巴的嬰兒。
最初半年裡,江子燕對著日夜啼哭的兒子,心裡的絕望多於母愛。在此期間,那位據說責任感和前途都無量的企業家丈夫,何紹禮先生,僅僅只出現過一次病房。
當日,她還在昏昏沉沉的午睡,耳邊仿佛聽到皮鞋極輕地踩地。過了很久後,她被嗓中乾涸隱隱地渴醒。江子燕木然地睜開眼,看向旁邊的床頭櫃,赫然發現床邊已經坐著一人。
她一激靈,就要把手臂上的輸液管碰掉。幸好,對方眼疾手快地按住。
年輕男子戴著醫學口罩遮著口鼻,只看得見磊落的眉宇。目睹她醒來亦不動聲色,目光複雜依舊鑽研著著她蒼白的臉,簡直好像此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狼狽的女人。
“子燕姐,你還認得我嗎?”他終於開口,喉結在動,聲音卻是帶著扶低的鼻音。
她已經猜出他是誰,遲疑片刻點點頭,又略微搖了頭。
這位名義上的丈夫,曾經為之瘋狂的鬧劇男主角終於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再過了會,聽他突然說:“你口渴?”
後來,何紹禮扶著她喝了杯半冷不熱的水,再沉默看了她會便轉身離開。而江子燕亦識趣,過去是場荒唐的夢,她不想再捲入任何鬧劇,更下定決心不打擾他。
偏偏事與願違。母親在那時候去世,她因為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趕不回去,是何紹禮出面解決從醫院到下葬的所有問題。她不肯把孩子交給何家撫養,每日苦撐做小腦恢復記憶和恢復肌體的訓練,還要照顧小兒黃疸的何智堯。月嫂換了三名,依舊請得不滿意,她心力交瘁缺乏奶水,深更半夜給孩子做各種輔食時,不慎把熱水灑在整個腳面。
淩晨四點,何紹禮接到她勉力打來的求助電話後迅速趕來。他親自收拾好一切,再轉身時嚴肅的表情。江子燕臉色煞白,雙眼無神,靠在角落裡終於站穩。
他看了她片刻,終於開口:“子燕姐,你現在這幅樣子……”
她勉力集中視線看著他,何紹禮這次前來沒有帶口罩,劍眉深睫,但又有一張娃娃臉型和酒窩,極挺的鼻子。
何紹禮頓了頓,斟酌地繼續說:“不如你出國休養一段時間,我來照顧這個孩子。”
四下空白。沉默的對峙中,江子燕咬唇望著他。那會她整個人只瘦到剩下骨頭架子,發如枯草,唇上不再有多少血色,但依舊是冷硬的模樣,不笑的時候還有些鬼氣森森。
她說:“憑什麼?”
他收回目光,換了肯定的語句說:“這樣做,對你,對我,對孩子,甚至是對大家都好。”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擔心年三十的鞭炮太吵,所以提前祝您新年快樂,因為擔心您收到的祝福太多什麼什麼之類之類(後面徹底忘詞
新年發新文,不要推薦我。。。
標題的事情是我閑的,很久以前(bgm開始),首次寫文,刷分黨id都是唐詩,我就想一償夙願。
ps:每週二滾過來管理下連載評論區。
pss: “補分”“送花”和純表情帖會被刪。看上去就很吵的感覺,刪除時不一一通知大人啦。

☆、第 2 章

再後來,何紹禮開始頻繁地來,幫著她照顧嬰兒,送她去療養。他沒有繼續提這個話題,顯然在無聲地堅持意見。半個月後,越來越如泥菩薩過江般的女人在嬰兒越來越弱的哭泣聲中,對他作出妥協。
江子燕答應離去,唯一的條件是,兩人的兒子必須由何紹禮親手撫養,不可假手他人。
她記得何紹禮當時連眉毛都不皺就答應了這個條件,大概是巴不得她走。
——已經是快四年的事情。
非常糟糕的記憶,中間隔著漫長的離別。她丟棄自己的兒子,換來異國他鄉里平靜的生活。失憶前的江子燕難得一笑。現在的她不,江子燕開始喜歡笑。像三年來每天服用的藥物一樣,對著鏡子擠出微笑,每日化妝,練習乖巧。語言不通的國家,未語先笑,指望那笑容為冷峻容顏添上些人情味。
有志者事竟成,果然養成了良好習慣。
就像此刻,江子燕帶些笑意,推著行李車,手指發白,一步一步走向遠處的父子。只是,她不確定這笑容對這個陌生的小丈夫是否管用。
假如,他真那麼恨她,為什麼還默許她回來。
何紹禮依舊耐心地等待,他耐心一直很好。正想再低頭看表,耳朵卻被兒子揪住來回搓揉,小孩子手沒個輕重,略有些疼。何紹禮也不阻止,猝然間低下脖頸,騎在他肩上的小男孩立刻失去重心向前倒栽下來,男人好整以暇地伸出雙臂準備牢牢接住調皮鬼。
父子間慣常玩的小遊戲,然而等孩子掉落的瞬間,手臂一緊,有人先他之前接過了孩子。
何紹禮抬眸看去,第一眼仍然是她的烏髮。
別的女孩在陽光直射下的發色都發青發黃,唯獨她有一頭接近漆色的烏髮,接受強光考驗,直又順又非常濃郁。如同冬宮旁的那條靜謐涅瓦河,映襯著不苟言笑的五官,在極寒冷風下又洶著令人懼怕的水波。
江子燕是一個由藍蓮花和水泥混合而揉成的美人。那時候何紹禮的朋友暗地裡經常打趣,誰家燕子烏鴉黑,又總說她的臉和兵馬俑般無趣,但所有人都承認那是個氣質型美人。只是見識過江子燕那些軟軟硬硬的手段和他自始至終的沉默後,也就沒人再評論她的容顏。
時到今日,何紹禮想她的臉在太多次記憶裡已經平淡無奇,但最令何紹禮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發色。
和如今的她一模一樣。
這個……失憶女閻王回來了,嗯。他不由習慣性地摸了摸鼻子,玩味地想胖子的親媽回來了,自己的無聊日子是到頭了,還是又開始了?
此刻的江子燕卻沒有關注何紹禮,吸引力專注地盯著眼前的小人兒。
這男孩子自然是何智堯,她微微顫抖著,忍住胸膛裡的感情對他露出個微笑,但又感到確實缺乏母子間的心有靈犀。掩藏在平靜的深切思念後,今日見到兒子後的第一感覺是……沉。
縱然何紹禮每個月都會定時傳來兒子的照片和視頻,但鏡頭好像掩飾了不少真相。江子燕對何智堯的最後印象,依舊停留在一個隻會在懷裡哭流鼻涕皺鼻子的瘦弱嬰童。而不是現在這個——這幾年,她在教堂活動偶爾也照顧過小孩子,用西方國家白種人而論,剛剛坐在何紹禮肩上的男孩也屬�體格略超標的行列。
眼前這名大珍珠般圓潤的小朋友,感到同樣詫異。他記得上一刻自己還在爸爸肩膀上,此刻暈頭被陌生人抱著,烏黑眼睛迷惑地看著眼前的年輕女人,過了幾秒鐘,咧嘴像是準備哭——
“不准哭!”
“不要哭哦。”
兩個成年人異口同聲地制止孩子,紛紛也是愣住。
何紹禮只是望了她一眼,江子燕話出口就後悔,耳朵後方迅速燒起來。懷中的小男孩倒是要哭不哭地擰著臉,沒吭聲,依舊從她懷裡伸出胖手急著讓爸爸抱。
江子燕鎮定心神,略微思索就打算把孩子還回去。但抬頭的瞬間,仿佛看到何紹禮臉頰若隱若現地顯出酒窩。沒來得及細看,他卻已經率先接過她手裡的行李車,邁開長腿往前推走。
""幫我先抱著他。""
江子燕一怔,內心那練習了無數遍的招呼底稿暫且咽在肚子裡,何紹禮已經走遠,她只得托住小男孩緊緊地跟上。
停車場在地下三層,路程漫長,何智堯像一錠藏在懷裡的巨型銀子,沉,掙扎又暖烘烘。江子燕的手臂很快發酸,她咬牙了幾次,剛開始雙手抱著他屁股,後來攬著孩子的小胖腿,到最後索性不雅觀地用肩膀扛著孩子。
小男孩最初被爸爸拋下,驚嚇中堅持不讓她碰,後來被顛得七葷八素時候委屈摟住她脖子。他身子一直下滑,大概察覺這陌生女人的瘦弱臂力比較不可信,生怕摔下去,連忙摑得更緊。江子燕本就要三步並作兩步才能跟上何紹禮的腳步,此刻被稚嫩但堅強的手臂纏住脖子,整個人勒得喘不上氣。
“堯寶你鬆開一些,不然我追不上他啦。”她咳嗽地低聲說,又忍不住笑了,“我不會摔到你。”
何智堯沒搭理她,那雙眼焦急地看著前方何紹禮的背影。
江子燕無法,也只得繼續前行。這番疾走活生生在冬天裡悶出熱汗,等終於氣喘吁吁地來到車前,松了口氣,卻又再被何紹禮趕下去,示意後面有兒童座椅。
她不由挑眉,想如果這是下馬威,倒是確實出乎意料。幸好面皮早就厚了幾尺,居然神色不動。等把親兒子五花大綁在安全座椅上後,左右看了半天,試探問:“我這樣捆他對嗎?”
何紹禮放置好行李,從另一側探頭過來拉了下什麼,點了點頭。
江子燕坐上車後,略微平定著氣息,回想著他剛才對自己的稱呼,是子燕姐。
這何紹禮比她足足小四歲,稱呼她為姐姐並不奇怪。江子燕側頭多瞧了他幾眼,這張面孔,從不皺眉,男人中極少有生得這樣好的。更難得五官也不顯涼薄,有點像唐人街路邊賣的二郎神貼畫,擋不住的神采。
她收回目光,僅憑外貌,何紹禮確實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男人,不怪曾經的自己對這樣的人物死纏爛打。他幾年前的言談舉止就已經平穩,如今半點多餘情緒也瞧不出來。
江子燕耐心地等待了會,主動開口打招呼:“好久不見。”
何紹禮像聽了個不好笑的笑話般,應付地抿了抿嘴,沒動聲色地說:“子燕姐,歡迎你回國。”
他顯然也在打量她。
江子燕隱隱覺得渾身如被針刺,面上不顯,只能輕聲說:“謝謝你今天來接我。”
何紹禮再笑了笑,這次他什麼都沒有回答,轉過頭開始打方向盤。
第一關算是過了。江子燕松了口氣,她沉默地系自己安全帶的時候,從後視鏡裡和正在好奇盯著自己的小男孩對視。何智堯倒是不怕生,歪頭審視自己。
這孩子,和他爸爸長得一模一樣,倒是應和了句有其父必有其子。何智堯從眉到鼻,都是何紹禮的翻版,遠遠地望去眼睛裡黑靈靈的一片,完全沒有半點像她的地方。三年間,每次一想到這個兒子,江子燕就去教堂裡獨自坐著。可如今,何智堯出現在眼前,她居然不敢多看。在飛機上千百次想過和兒子相見的場景,等真的見面了,比起愧疚,辛酸,反而更多是一種無措,甚至覺得自己帶了身沮喪勁兒。
見了何智堯那麼一會,江子燕就隱隱感覺出什麼怪異感。好像是哪個地方不太對勁,彆彆扭扭的,說不好在哪兒。
旁邊的何紹禮沉默地開車,也在用餘光不動聲色地打量她,思考著同樣問題。江子燕這次回來,給人的感覺好像是不同了。
他這麼想的時候,看到她把目光從後座的何智堯身上收回來,堪堪落到自己臉上,顯然是下定決心先應付他。
轉過頭來,江子燕對他露出一個春風三月般的笑意。
“對不起,紹禮,當時訂機票沒考慮那麼多,忽略了接機時間這麼晚。讓你久等,是我的失誤。”
神色滿當當都是歉意,也不是裝的。她登機前五分鐘才收到短信,確實沒想到何紹禮居然肯來接自己,還帶著何智堯來。
何紹禮扶著方向盤,他一時間簡直以為自己在夜路中看花了眼。這般和氣笑容,包括這句服軟的話,哪裡是曾經面無表情居多的江子燕,能夠說出來、做出來的?
他忽而問:“你還沒有恢復記憶吧?”
江子燕的笑容略微僵在嘴臉。從這個角度望過去,也能清晰看到她態度裡的什麼,迅速地淡下去。這女閻王生氣起來還是那德行,緊抿著唇,眸色深深。但比起露出陌生微笑的江子燕,還是這副生人勿進的表情更讓人熟悉。
不過片刻,江子燕神色緩了緩。
“恢復記憶,哪有那麼容易。”她歎了口氣,唇邊重新提起的笑容顯得無害溫柔,卻又有些無謂,“有什麼問題嗎?”
何紹禮抬手摸了摸鼻子,他也笑著說:“不,沒有什麼問題。”
江子燕緊繃著心弦,斟酌地想繼續說點什麼。對方卻出其不意地按了幾下喇叭,她蹙眉往前看去,車路燈照射處依舊是筆直的公路,一公里處暢通無阻,也不知道這人發什麼神經。
她全副心神準備應對接下來的詢問,但何紹禮沒有再開口。接下來,是大塊的沉默橫在兩人中央,隨著車飛馳過了機場高速。

☆、第 3 章

車緩慢地停在三環邊公寓的地下車庫內,是何紹禮自己的公寓。江子燕對這個安排不置可否,隨便望了眼冬日裡依舊蔥蔥郁鬱地小區環境,再透過後視鏡有些疑惑地盯著孩子。
一路上,兩個大人各懷心事,無話可說。何智堯在後車廂保持安靜,低頭玩著玩具。現在安全座椅上的小胖子頭一點一點的,是睡著了。
她心裡的一股不安更放大了。但,到底是什麼這麼奇怪?
車停穩,兩人下車後第一個動作都是想去抱孩子,她有些尷尬地收回手。還是何紹禮又看了她一眼,側身把這個機會讓給她。
江子燕這次長了記性,巧妙地借用肩膀使力,動作更加小心翼翼地抱起何智堯來,他已經睡得很沉,只呼吸沉重了些,有著晶瑩的小鼻子。她忍不住低頭,親了親孩子柔軟的臉頰,那動作自然而然,就像千萬次這麼做。
嘴唇剛碰到何智堯時,江子燕腦海中有什麼一動。
何紹禮提起她的兩個行李,地下車庫裡安置著各種通風和下水管道,有隱隱的噪音。他走了幾步,發現江子燕沒有跟上,依舊站在原地,凝視著臂彎裡孩子的安靜睡顏。
她驟然醒悟,之前那股縈繞心底裡的異常究竟是源自哪裡。從回來見到兒子開始,就沒有聽到何智堯說一句話。甚至此刻,手臂縮緊,也沒有聽到他呢喃半聲。孩子沉沉地睡著,鼻翼輕動,有著不符合兒童愛吵愛鬧天性的那種安靜,像冬日般心悸。
一個令人沉重的猜想壓在身上,背後冷汗涔涔。江子燕先是愣著,然後“呵”地笑了,想掩飾神色,又覺得不必要。
何紹禮看出她的異常,還沒有開口,就聽到她冷冷地說:“原來如此。”
他微怔:“怎麼了?”
江子燕抬頭,望著何紹禮啞聲說:“你把何智堯養成了一個啞巴?”
這話脫口而出,看到何紹禮拎著行李的手背青筋一冒。江子燕不由收口,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但她毫不退縮,冷冷回瞪著他。大腦裡像下了整場大雪白茫茫的,仿佛回到失憶的狀態。一個又一個的問題紛紛湧上嘴邊,她咬住唇才站穩。
何紹禮放下行李,摸摸鼻子笑了。很熟悉的人會知道他已經動怒,他淡淡地說:“這是怎麼說話的?”
江子燕面沉如水:“我要你給我一個解釋。”她聲音柔和,但每次這樣輕聲開口,感覺總是說不出得冷意,“你曾經答應我,會好好照顧他的。如果你做不到,不如開始就不要說。”
何紹禮略微沉默,望著她這幅樣子,內心那股怒火不知道為何突然熄了。人身上的微妙感覺很難明說,比如現在,他強烈意識到江子燕確實是失憶了。失憶後的江子燕,才會把喜怒很明顯地擺在臉上。
他看她情急模樣,終於解釋:“胖子絕對不是啞巴。”
江子燕還沒松一口氣,何紹禮接著緩慢說:“我帶他去醫院檢查過,聲帶沒有問題。但他從小就是不愛說話,只喜歡打手語。”他邊說話邊緩慢走近她,她僵住身體,忘記躲避,任由眼前的年輕男人溫和地伸手捂住兒子的耳朵,不讓沉睡的小朋友聽到接下來自己父親殘酷的話。
“他平時就這麼安靜。如果,何智堯真有毛病,我想這大概是娘胎裡帶的毛病,誰讓……他是他母親灌醉他父親後生下的產物?”
江子燕一顆心在瞬間提起又被放下,隨後被這最後的話衝擊得渾身冰冷,面色冷白。她的眼睛不再有剛才的逼人,略微躲避過去,反而有些不忍。
何紹禮剛硬心腸,微微一笑。他長著張娃娃臉,笑容溫柔,那氣質介於男人和男孩之間,除了他話語沒有熱度,眸子裡卻有什麼光芒在強烈地閃。愉快的,殘忍的,刺痛和如釋重負的。
他重淡淡說:“子燕姐覺得我沒養好他,或者受不了何智堯現在這樣子,你想再逃出國躲兩年——”若有所思地頓了頓,眼前的江子燕表情陰晴不定,依舊垂著目光,像根沉默的釘子釘在地板上。
她當初跳下樓的時候,看來摔得還不夠疼。何紹禮得打從心裡佩服江子燕,一個人無論失憶前後,字跡不同、飲食習慣不同、偏偏內核性格如此統一,喜歡挑別人和自己的脊樑骨的刺激。
到底是什麼樣的母親,會問也不問,直接就斷定自己的孩子是啞巴?他自認還算大度,但江子燕有時候真讓人輕易惱火。
何紹禮語調冷下來:“先回家。”
“對不起,我剛才不是有心這麼說。”江子燕薄唇緊抿,知道是誤會後立刻低頭認錯。這些年她在外獨自生活,無人可依,做事小心又謹慎。何智堯是她的軟肋,她自然愛把事情往最壞的方向思考,說話便點像鬥氣。但無論如何,剛才那問確實誅心,何紹禮總歸也是何智堯的親生父親,不可能害了孩子。
”是我不好,不該怎麼問你。“江子燕在一驚一嚇的鬆弛後又感到懷中的孩子在下滑,這孩子真的太沉了,她幾乎又要抱不住。
何紹禮接到江子燕懇求的目光,終於上前從她顫抖的手臂中把何智堯抱過來。江子燕略微僵住,感覺到小小的孩子徹底離開自己時,胸口又略微發澀。
她把發抖的雙手藏在背後,斟酌說:“智堯無論有什麼樣的問題,我不會離開。他是我的……”
“他也是我兒子。”何紹禮抱穩了何智堯,再用剩下的手提起兩個行李,略微不耐煩地截斷她,“子燕姐,胖子不僅是你兒子,也是我的親生骨肉——只是我沒想到,子燕姐你居然能生出這麼一個傻兒子。”
江子燕自覺過分,原本還想擠出個笑容讓道歉顯得更有分量,卻料不到後面這句,再假裝不了鎮定。所有的記憶,至今停留在被迫迎接這孩子的誕生時,偏偏以往做過的荒唐事又不可能勾銷,又帶了幾分尷尬和羞惱。
“對不起,邵禮。”她再輕聲說,索性不發一言,跟上何紹禮。
位於32層的公寓是大平層,出乎意料地寬敞。
江子燕在電梯間終於從他手裡搶回一個大型行李,此刻跟著何紹禮走進來,眼睛再因為裝潢略微閃了閃。
高級公寓,天花板總是極高,裝修以銀色和白色為主。客廳的牆上掛著幾幅大型現代攝影,江子燕只認出一個Rickard Prince作品,旁邊的建築攝影好像是俯瞰克菲勒中心,極富衝擊力。房間中間的沙發很長,茶几鋪得剔透玻璃。挨著牆角的地方好幾個半新不舊的漆黑色紙盒,堆滿紅藍玩具。再旁邊是一塊黑板,挨著低垂的落地燈,窗簾微拉映襯外面黑夜裡的城市燈火,動中有靜的熱鬧。
看得出家具不多,但該缺的也不少,擺設都昂貴,四處極乾淨。
不知道為什麼,江子燕覺得這裡從未進過女人,明明到處是男人和男孩留下的氣息,卻又冷冷清清,沒有家的感覺。
她打量的功夫,何紹禮已經放下了何智堯。晃了晃孩子把他叫醒,然後是輕車熟路的換鞋,脫衣服,何智堯去機場前已經洗了澡,此刻單單需要帶他去刷牙、擦臉。
何紹禮擺弄小孩的動作熟練,偏偏男人下手是無意識地重,孩子的臉直接被毛衣蹭紅。碰巧何智堯向來就是個心大的,攤著小手小腳,任爸爸伺候自己。他看起來很活潑,只是在整個過程依舊沒說話,到了必要交流的時候,才打著自創手語和爸爸交流。
何紹禮格外仔細擦完他的臉,再拿機器人毛巾順便擦了擦胖脖子,最後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了兒子,說:“哦,你說你不想摟著變形金剛睡?”
何智堯拼命地擺著手,認真地把自己的意思比劃出來。何紹禮平時能看得懂他的動作,此刻卻三番四次會錯意,是想借機逼兒子說話。
可惜,這招在今晚不好使。
何智堯發現家裡跟來一個陌生又沉默的女人,他雖然不膽小,但不喜歡陌生人,因此完全不肯開口,來回地跟爸爸比劃。最後被逼急,何智堯終於很輕很輕地用鼻音說了聲“哥哥”,眨眨眼睛,開始迅速地往外冒眼淚。
何紹禮無奈地重新拿起毛巾,壓著兒子的整張臉,掩蓋住眼淚。
“說過多少次,你不要叫我哥哥,要叫爸爸。”他低聲說,“別哭了,胖子。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
眼角略微一瞥,江子燕從進門後就束手束腳地和她兩個行李站著,整個過程中都像幽靈,也看不清她神情。直等到何紹禮要抱著兒子走進睡房,才無聲地跟上來,聲音有些沙啞。
“邵禮,我今晚能跟著他睡嗎。”懇求的語氣。
何紹禮掃了她一眼,點點頭,把何智堯的手交給了她。
因為旅途的半醒半睡和時差,當天夜裡,江子燕也是預料中的沒有合眼。
她在窗外影影昭昭而來的微光中,凝視著何智堯的睡顏。何智堯呼吸的聲音依舊很輕,這孩子長相個性都和她南轅北轍,是個隨和脾氣。剛開始得知自己要和陌生女人睡覺,何智堯也只是抬頭瞅了瞅她,胖鼓鼓的臉一半不理解,一半很警惕。
兒童房沒有獨自浴室,她匆匆地在另一個房間裡洗漱。小朋友花費不少功夫,用小汽車、變形金剛和枕頭在大床中間堆了個壁壘,是要各睡各邊的意思。等到她走出來,這個大自然的小搬運工已經疲勞地睡過去。
江子燕沒怎麼費心地看那堆得高高的玩具牆,逕自走到何智堯那一側,把孩子輕輕地推進被子裡。方才聽到孩子被他爸爸不客氣稱呼為“胖子”,這孩子確實不負虛名。很淺的雙眼皮,臉頰都是肉,沉睡時習慣地揪著被梢。
她還沒來得及對何智堯進行自我介紹。
“我回來啦。”江子燕輕聲說,慢慢地摩挲著他的小手,“媽媽回來啦。”
兒童房間中安靜一片,她想到之前誤會孩子是啞巴,便覺胸口處微痛。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這麼想,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說,大腦好像瞬間就傻掉了。只是在當時,內心有個強烈念頭,如果何紹禮沒有好好照顧他,她就會帶何智堯離開。
這曾經是支撐她失憶後的唯一信念。
在深夜靜謐中,江子燕輕輕展開自己的雙手,她手的皮膚白皙,比其他女人更硬更長些。如果不死,她這輩子不會再離開何智堯。

☆、第 4 章

養孩子是個技術活。育兒專家口沫橫飛介紹的親力親為的教育模式,落實到實踐上無非是一個固定框子。
工作日,清晨五點。何紹禮起床、運動,開啟把兒子喚醒並運送到幼兒園的流程。當然,還要親自準備果腹的食物,大人是黑咖啡加兩片吐司,而兒子是冷牛奶加穀物早餐。附帶每人一個水煮蛋,三個小西紅柿外加兩片生菜葉子。
江子燕謝絕了他的咖啡,坐在旁邊啜著清水。她初來乍到,不想輕率作出女主人姿態去擾亂別人的習慣生活,因此旁觀為主,暗自記住父子兩人的喜好。
清晨時間倉促,何紹禮的動作井然有序,何智堯昨晚睡得晚,吃早餐時候眯著眼睛,臨走前依舊是何紹禮為他穿衣穿鞋。
她幫不上什麼忙,剛想手快地把桌面上用過的餐具收到池子裡,就聽到何紹禮制止:“家裡有洗碗機,你什麼也不需要做。”
江子燕訕訕地收手,隨後他把一切妥帖整理完畢,推著軟綿綿的何智堯往前走。
“你今天有什麼安排?”何紹禮停下腳步等她回話,顯然思考應該為她留下點什麼,何智堯也抬頭安靜望著她。
江子燕略微感到些不適應,更被那種無聲趕時間的狀態影響。她笑著擺擺手說:“你倆還是先走吧。”
一分鐘以後,人去樓空。
天還沒有亮透,雲層是硬邦邦的灰色。江子燕走過去拉上輕紗窗簾,越發覺得公寓過分空曠起來,她彎腰研究了會那洗碗機,略微清潔了桌面衛生,回到了何紹禮昨晚幫她收拾好的客房。
淺白色埃及棉床單厚實又平滑,江子燕強迫性地伸手撫平上面唯一一道的折痕,忽地想到了剛才忘記問的重要問題——她還不知道何家的wifi密碼,甚至也不知道此處的地址。
昨日才剛回國,一切依舊是兵荒馬亂。也許她今日應該休息片刻,再做他計。但失憶前後的江子燕都不喜歡無所事事。她望著牆角的行李箱出了片刻的神,隨後取了些美元放在包裡,略微梳洗後走出門。
何紹禮工作到中午的時候,接到母親董卿釵的電話。
“子燕回來了?”語氣居然有點親熱,
董卿釵以前是一名工程師,個性溫吞,但有時候會非常嚴厲,不是很容易討好。江子燕的細緻卻很對她胃口,當得知他這個老古董母親喜歡古代珠寶,她找來好幾本中國歷代首飾格物志的手抄本,整理好印刷本送過去。
“你和子燕、堯堯晚上回家吃飯。你姐他們一家也回來。”董卿釵囑咐兒子。
何紹禮放下電話後,突然想到江子燕獨自在家,不知道怎麼解決午飯問題。家裡冰箱確實有不少食物,但他猜她八成不會碰。曾經的江子燕個性很傲慢,也很擅長反客為主,但矛盾的是,她會渴望得到其他人的尊重。
他給家裡座機打去電話,長久沒有人接聽。正在這時候,私人手機在半分鐘內連續震動了三下,收到了三條短信。
何紹禮順著這電話號碼重撥,很快接通。
“紹禮,這是我新辦的國內號碼。”那方柔聲說。很熟悉的江子燕語氣,有條不紊,“以前的號暫時用不到啦。”
何紹禮沉默片刻:“你在外面?”
江子燕正和大堂裡一些辦理基金的大叔大媽擠坐在椅子上,一手翻看她的日程本。國內銀行的辦事效率比國外高很多,她很滿意。
“我上午去換了人民幣,再到營業廳開通新號,現在在另一家銀行辦理銀行賬戶,下午就去面試。”
她早在決定回國時,就已經開始聯繫心儀的公司請求面試。如今,無非一切按計劃行事。
何紹禮對這種作風毫不意外,順口問:“你中午吃的什麼?”
江子燕正眯眼看著銀行的叫號牌,頓了頓才回答:“出門的時候,我拿了你家冰箱裡一個蘋果當午飯。”突然間覺得不太好意思,她再含糊地說,“打算辦完卡後,再去吃東西。”
她有些頭痛地按著眉角,要不要因為不問自取拿了蘋果而道歉?當時挑了最小的一個。
何紹禮確實有些意外,他笑著說:“你待會自己隨便吃點。等下午辦完事後給我來個電話,我去接你。晚上一起回家和我爸媽吃頓飯。”
江子燕乾脆地應了,又故作若無其事:“堯寶他是在英頓幼兒園裡上課嗎?如果我這裡事情結束得早,可不可以先去接他?到時候就在幼兒園回合。”
他繼續笑著回答:“就這樣。”
不需要問她怎麼打聽出了何智堯的幼兒園,江子燕是什麼人?失憶後獨自出國,回國後獨自辦理證件,光是通知他換了號碼的短信,為求穩妥都重複發了三條。江子燕僅僅比他大四歲,行事作風卻像比他大四十歲。
何紹舒和她歲數相同,上大學第週末評價江子燕的原話是“我同宿舍住的是一個強人”。開學半個月後姍姍來遲的大學迎新晚會前,蘭羽對他抱怨,“遇到一個神經病”。
“人家今天上午在學校超市里結帳,沒看路的時候和一個女的撞了下。我的書都掉在地上了,那女的連一聲對不起都沒說,就走了。沒素質!不知道是老師還是學生!”又對他恨恨地咬耳朵,“那女的穿著個粉色毛衣,我今晚要是再看到她,絕對撞回去!”
他這位青梅竹馬什麼都好,但也是典型的城市漂亮女孩,脾氣拽得要死。對著別人愛答不理的,偏偏太纏著自己。
迎新晚會由學生會舉辦,大多數本科和研一新生來參加。何紹禮中途被抽上臺玩遊戲,逆著人群走的路程中也和人也撞了滿懷。他習慣性地先低頭說了抱歉,對方退了兩步後沉默離去,留下一個高瘦背影,桃粉色粗線毛衣加純藍色牛仔闊腿褲,大學校園裡最普遍最不修邊幅的老氣裝扮。
何紹禮玩完遊戲,在歡呼聲中從一人多高的臺上跳下來,把獎品塞給蘭羽後準備開溜。何紹舒正站在角落和一個背對他的女生說話,隨手拽住了他。對方的眼神隨著何紹舒的招呼轉了過來,一雙眸子長長的,目光鋒利,看了何紹禮足足半分鐘,忽而一笑。
“你好,我叫江子燕。”
這就是他第一次看到江子燕的微笑。
有些羞澀也有些冷漠,熱風加涼月地美麗。
何紹禮在這幾年裡,逐漸地成為一名合格的單身爸爸。他帶著那啞蘿蔔般的兒子看了幾次醫生又經過幾次檢查,所有結果都說沒問題,無非建議家長多製造下語言環境,刺激孩子早日開口說話。他認命地坐在地板上,陪何智堯做認字遊戲,看著那小胖子咯咯咯咯地傻笑,眼前會突然浮現她第二次的微笑。
這輩子無法忘記,那晚夜風徐徐,兩人在空曠走廊裡異常激烈地爭吵。江子燕說了不少狠話,他也是。不知道怎麼,突然就安靜下來。
就在這時,蘭羽突然跑了過來。
“趁著我不想跟你計較,你滾到一邊去。”江子燕輕蔑地說。
現在的何紹禮很年輕,可那時,他太年輕了,冷笑:“該走的人不是她。”
江子燕的笑容像半化開的雪水,幽閉又曲曲濛濛,兩分鐘後她縱身從窗口消失,他三步並作兩步捉了空。這個江學姐,心思巧結又不假辭色,行事更狠辣如斯,毒箭一樣擊穿了他的心。
何紹禮曾經是迎党喚友、酒吧和邀約不斷的社交動物,如今時光飛逝,他深居簡出,全心工作,偶爾旅遊要記得查看酒店是否配備兒童樂園。等他陪著何智堯看完第三遍迪士尼和夢工廠的秀逗電影,她生的兒子終於歪頭第一次開口。
“哥哥?“
何智堯的幼兒園在本城有本部和分部。江子燕跟著導航,依舊是花了點功夫找到正確地址。趕到的時候剛好下課,門口被趕來家長水泄不通,停滿了名貴的車。她怕冷,用羊絨圍巾裹著整張臉,只露出寒星似得一雙眼睛。握著昨晚抄寫下來的班級號,跟著家長來到填滿了黑頭發和黃頭髮小孩子的溫暖大廳,微微松了口氣。
何智堯班裡的老師從沒見過江子燕,也沒聽過何智堯有個“媽媽”。她疑竇重重,上下看著眼前的女人,強硬要求給他爸爸打電話確認身份。
扯皮過程中,江子燕略微蹲下身,和緊緊牽著老師手的何智堯對視。她微笑,終於能說:“堯寶,我是你的媽媽。”
今天是週五,勤勤懇懇地連上五天幼兒園的何智堯連打著哈欠,摟著的卡車玩具上面尖角壓著胖胖的下巴,顯得沒什麼活力的樣子。孩子套著身黑色的童裝羽絨服,上面鋪著厚厚的正層毛領子,配上那張圓臉,看上去就非常想摸。
江子燕叫了他幾聲,看他懶洋洋地不親近自己,沉吟片刻,掏出新手機。
就在幼兒園老師以為,這位陌生家長要展出她與孩子的合照證件,或者是親自給何紹禮打電話,不料,江子燕只是以誘惑的聲音對何智堯說:“我手機裡都是遊戲哦。”
幼兒園老師無語了片刻。何智堯聽得懂“遊戲”,立刻轉動晶亮地眼珠子,無聲地望著江子燕。但他半信半疑,依舊站在原地,任眼前惡劣的大人繼續拋出籌碼。
“你想不想玩我手機?”她露出個淡淡笑容。
從幼兒園老師的角度看,眼前這女人半蹲著和何智堯平視著說話,圍巾末梢已經輕垂在地面,她不在意,眼也不眨地望著孩子。江子燕每次說話的聲音向來很低,但一字一句又很清晰,仿佛能落在心上似得。
幼兒園老師呆了片刻,忽地忍不住承認:“您應該是智堯的媽媽。”
江子燕驚奇地抬頭,而何智堯也迷惑地望著老師。
相同的是他們看人的方式,很自然地上挑著眼瞼,誰被這麼雙清明眸子一瞥,仿佛石破天開般,白羽投到擲壺裡,明明白白。
等何紹禮來到幼兒園的時候,看到和諧的一幕。幼兒園老師放心又不放心地站在旁邊,江子燕坐在室內低矮兒童秋千上,何智堯緊緊挨在她旁邊。兩個人頭湊在一起,是正在翻看何智堯今天上課學的英文單詞列表。
“Apple是蘋果,其實,這個英語單詞在舊法語裡是指’所有的水果’,但隨著詞匯慢慢改良,apple才成了專指蘋果的單詞。而蘋果呢,在聖經裡是亞當和夏娃的啟智物,是代表智慧的果實。”江子燕看著塗卡紙上被何智堯粗糙塗成紅色的塊狀物,也不管他現在是否聽懂,只自顧自地說下去,“堯寶,你可以跟我念一句,來,apple,跟我念。”
何智堯因為手機遊戲的誘惑,此刻慢吞吞地舉目瞅了瞅她。估計江子燕這幅長篇大論確實很有信服力,讓他想到了自己老師,於是給面子小聲念了句:“apple。”
男孩的吐音流暢,童音不大,但嗓音如同揉碎的熱蘋果醬灑上巨人的肥褲襠,每個字音空蕩蕩又稚氣相連。
江子燕面上神色不動,內心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終於確定這孩子是能開口說話的。
“真棒,再跟我念一遍,apple。”
“apple。”何智堯顯然學過這個單詞,熟練地開口,這次聲音大了點。
“真棒。”江子燕難得鼓勵人,翻來覆去也只能這般說。內心頗覺得老懷甚慰,更覺得微微奇妙。
這麼大的孩子,智力水平該是多少呢?她想著,繼續試探:“堯寶,你告訴我,你平常最喜歡吃什麼水果啊?”
何智堯這次沒有回答她,只低下頭專心地凝望他的小鞋子。黝黑狐狸毛就像溫風蹭在臉上,顯得他眉目異常細緻。江子燕看得心都有些化了,伸手過去想捏捏他的小手。剛摸過去,何智堯就掙脫了,把手藏到背後,再眯起不大的眼睛瞪了她一眼。
她失笑,不再強求親近。
再過了會,何智堯大概覺得安全了,他從自己大衣口袋裡掏了半天,最終抓一個糖果出來,在她眼前得意地晃了晃。江子燕中午確實沒吃多少,看到小孩子那股生動表情,故意說:“我以前有個外號,叫閻王。閻王啊,是大山裡出來專門吃小男孩的妖怪哦。”
何智堯在她細聲慢氣的中身體一僵,他短暫的人生還沒被這麼糊弄過,用眼角很小地瞟了眼江子燕微笑的臉。正好看到身後深深凝望他們的何紹禮,立刻無聲地撲過去,張著手求救般地要爸爸抱。
何紹禮今日穿的是西服,他就跟拍西瓜似得,直接把兒子的軟腦袋按下去。何智堯哀怨地依著他的腿,不肯鬆手。
這時江子燕回頭也看到來人,迅速地從秋千上坐起來。太陽落山,四周是地燈從下而上的光芒,後面是色彩斑斕的卡通圖牆,把整個身都環繞成柑橘色調的溫暖形象。她見到何紹禮總有微妙的局促,不過很快調整自己面部表情,露出一個代表友好的笑容。
“紹禮。”
“真難看。”他忽地冷淡評價。
江子燕一愣,略微收起那笑容說:“什麼?”
何紹禮卻已經再拍拍兒子的腦袋,沒有多說:“車在外面,走吧,子燕姐。”

☆、第 5 章

來到何穆陽家已經有點晚,何穆陽在別墅門口外抽著煙斗,順便檢查室外地毯是否有結冰。何智堯顯然很喜歡爺爺家,車窗內就開始亂抖腿,下車後無聲地跑過去。
江子燕跟在他後面,想她這個兒子好像有抱別人大腿的習慣。
何穆陽回頭看到了來客,一雙吊眼微微向上,叫了聲她的名字當作招呼。何穆陽的長相和作風俱是老牌製造業企業家所特有,眼神剛毅有力,笑起來像高鐵官宣的配圖,口氣總是不喜不悲,中和平正。當他彎腰摟住懵懂的孫子,比起爺爺對孫子的慈祥,更有那種“這次考試發揮得怎麼樣”、”努力過就好”和“下次再到爺爺家玩”的強烈俯視感。
江子燕回國不超過二十四小時,單看到何家三個男人,就明顯感覺其中兩個都不是什麼善茬。
她私心倒是希望能與何家人融洽相處,畢竟這是自己如今在世界上關聯最多的人物。但在這種事情上,她又確實沒法勉強。現在只能盡力捕捉何穆陽對自己的真實態度,期盼以往沒有太得罪這位公公。
她把早在路上就決定的稱呼委婉叫出口:“爸爸,我回來了。”
何穆陽因為這份示好確實多看她一眼,但點頭應了,臉上依舊帶著那種和她沒什麼關係的親切感。
何紹禮停完車,也從裡屋慢悠悠走出來。
父子兩人不知道無聲交換了什麼眼色,等何穆陽便再轉頭看著江子燕,他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在陰影裡像貓鬍鬚一樣翹了下,再對她開口時,語氣終於溫和些:“年輕人要保重身體,為祖國健康工作。”
江子燕賠著笑,不知道說什麼好。
何紹禮隨意叫了聲爸,笑說:“今天外面空氣質量不怎麼樣啊,鼻子難受得很。”
何穆陽沉聲說:“哦,我看你好得很。”話雖然這樣,但還是轉身帶著何智堯率先上樓。
江子燕默默無語,在門口等阿姨給自己拿室內鞋。
今日她穿長靴,手腳協調性又不佳,必須坐下才能脫下。何紹禮站在旁邊很是耐心地陪著,並不催促。這讓她略有些難熬,偏偏速度也快不了。等整理好後,一支骨節分明的手伸到自己面前要扶自己,男士襯衫袖子口異常幹淨利落。
她不由抬頭,何紹禮脫下的西服掛在臂彎,微微彎腰的時候顯得眉眼英挺。她猶豫一秒,無法拒絕這種示好,終於把手遞過去。從彎腰、等待、攙扶,到接受,兩人的動作不緊不慢,相處仿佛無間。但江子燕也並沒有把手真正放入何紹禮掌間,虛壓下他的手背借力站起來,再不留痕跡地抽開,動作跟著了火似的。
何紹禮收回手,神色如常。
片刻後,他忽地開口:“你自在點。”
江子燕怔住,隨後回應溫柔一笑:“我看起來很緊張?”
何紹禮笑了笑,把她引進屋裡。在他背後,江子燕收起刻意討好的笑容,握緊雙手,皺眉跟著他往樓上走。
若說之前確實還有些懈怠情緒,她這會兒已經慢慢都收起來。現在的情形,是江子燕需要靠何紹禮來親近自己的兒子,絕對不是何紹禮和何家需要她當一個母親。背對她的年輕男人的態度偶有陰晴不定,但總體的氣度謙和,待人處事也十分溫文爾雅,顯然多有容讓。
她一時覺得他這幅樣子不是作偽,一時又覺得他多謀深算,總是驚疑不定,就怕出什麼差池。現在又要面臨他的家人,但除了擁有何智堯母親的身份,自己沒有任何武器。
江子燕心裡微微一哂,見招拆招吧。上天送了失憶和多笑這兩個禮物給她。
何家別墅的整體裝修風格堂皇之極,極顯富麗。她匆匆一瞥,樓梯拐角的黃銅馬頭像扶手鋥亮,螺絲釘都閃光,顯然時時被擦拭。餐廳的桌面已經擺好餐具碗筷。飯菜沒有鋪張,五名成年人,不過六盤菜,餐布正中間靠近精美蠟燭台的位置,等著即將端出烤箱的羊排彩瓷鍋。
何穆陽帶著何智堯去洗手,董卿釵站在桌前推車旁正親手盛湯,與坐著的何紹舒說家常閒話,見到來人眼睛紛紛望過來。
何紹禮摸摸鼻子,打完招呼後再多看了江子燕一眼。她醒悟過來,快步走去站到眉眼和何紹禮相似的中年婦人面前。有了方才教訓,她率先開口叫人,幾番寒暄後取出伴手禮。
今天何紹禮說要回他家,江子燕就很上道地去商場裡挑了禮物,送董卿釵的是專業牌子的進口保溫杯。這在美東是華人最愛買的物件之一,只是她自己向來不用,大冬天依舊面不改色喝冰水。至於送何紹舒的,則是全套孕婦護膚品,
董卿釵微胖身材,戴著極濃綠的翡翠耳墜,燙著波浪的中分頭,唇色略深,幸而沒再紋那種中老年婦女間流行的細眉。她原本對兒子和那個女研究生的糾纏萬分不滿,但時間久了,反而是二老中先倒戈的。
也不全是因為江子燕的刻意討好,大抵是其他細微之處。
江子燕出示禮物時,董卿釵正在盛湯,她沒有貿然把禮物塞過去逼人親手相接。董卿釵不喜外來之物接觸家裡坐墊和餐桌,江子燕也有些潔癖,只在展出禮物後就低調把袋子放到櫃子旁邊——無非是一些自覺微小行為,但董卿釵很難得的不怎麼討厭江子燕。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早該回來了。”因為先行就有著好感,她反而不像何家男人一樣收斂情緒。董卿釵上下仔細打量江子燕,見整身清潔嚴謹,依舊是幾年前那俏麗模樣,笑著點頭,“這幾年在外面過得好嗎?我到紐約出了好幾趟差,本想去看你,但……”
“老媽!說那麼多幹什麼。”旁邊,何紹舒嗔怪地打斷,隨後再向江子燕眨眨眼。她懷著孕,沒有站起來,一雙晶光四射的大眼睛攝人心扉,額頭明亮無破,堪稱豔若桃李,無端讓人呆住。
江子燕早猜到何家姐弟模樣不差,何紹禮已經外貌郎朗,她卻真沒想到何紹舒的容顏比她弟弟還要出色。
據說,何紹舒便是她讀研究生時認識的至交,但此刻對自己的態度卻生疏。這位“之交好友”是否在住院期間看過自己呢?好像沒有。江子燕這幾年在國外,沒有任何舊人主動聯繫。除了每月和何紹禮的郵件,宛如遠行至一個孤島。
這也毫無辦法,人總要為過去買單。
她臉上很淡的笑容越發盛起來。
紛紛落座,晚飯開始。何家的家庭氣氛很好,盛飯喝湯,碗筷輕微碰撞,彼此說著有的沒的,長輩關懷慈愛,何紹禮和何紹舒有一句沒一句回答,仿佛今晚真的只是起興把江子燕叫過來吃頓飯,家常迎風宴,歡聚一堂。
江子燕在整片祥和中,琢磨何家人對她失憶的真正態度,時時刻刻提著心。但時間過得緩慢,她不由漸漸分神。何智堯挨著她旁邊吃飯,胸前戴著個小兜嘴,啃糯玉米時腮幫子無聲地鼓動。何紹舒處在懷孕中,胃口不佳,大部分時間都親手照顧侄子。
她垂眸用餘光看著,感到早上隱約體會的多餘感又回來了。
牆上掛著沒人看的電視流暢地播放國際新聞,說起紐約一家教堂遭到不明恐怖襲擊。這曾經是江子燕三年來不間斷前去的天主教教堂,她聽到熟悉的街道名時抬起頭。不巧何家人正討論完一個話題,準備再重新關懷江子燕,正好把她出神的模樣抓了個正好。
幾秒鐘內,何家人不約而同地都靜了一靜。
何智堯的五官一直是何紹禮的複刻版,小小人兒甚至連發旋都和爸爸相同。但比起年輕父親做事利落的作風,何智堯做什麼都慢了半拍。男孩歲數小,體型胖,這種慢條斯理在旁人看起來有種焦灼感。再加上他幾乎從不主動說話,幾乎白浪費了一張靈動面孔。
此刻,這種作風似乎找到最終源頭。
江子燕專心盯著電視畫面,手頭動作也慢下來。僅僅是坐著,表情也不柔和,因為專注而向前傾斜身體,那剪影成為映照旁邊又遲又鈍的何智堯的鏡子。一瞬間,孩子身上總難以找到原因的沉靜感有了明顯答案。母子間的氣場過於奇妙,在她那般沉默坐鎮下,何智堯身上的笨拙感被徹底沖淡。
她思緒隨著新聞走了那麼一走,回過神來就發現全桌的成年人都在盯著自己。江子燕不由怔住,下意識看向最熟悉的何紹禮想在他面孔上找到答案。何紹禮捏著筷子,眯著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一瞬間,江子燕感覺像是被吸住一樣,覺得整個人都陷入不見底的黑目中。她連微笑都忘了,習慣性地挺直了背。
何紹禮緩慢地移開停在江子燕身上的目光,又再看了眼渾然不覺的何智堯。兒子保持著搖頭晃腦的進食態度,啃完玉米後開始抓湯勺。小手一個不穩,差點把碗推倒了。
江子燕算是摸清了她兒子的一點脾性,就是吃飯睡覺殺人,只怕也是不肯發出一點聲響來。她隨手幫他扶穩碗筷,慢了半拍才放開手。
這時,耳邊聽到何紹禮打破沉默:“姐夫今天怎麼沒回來?”
他的聲音無端低啞,很是好聽
何紹舒也拿來軟布,仔細地幫何智堯擦嘴。她笑盈盈地接下去:“說起這個,我剛想起來,他囑咐我讓子燕有空去他院裡再拍個片子。你是不是還沒有想起來以前的事情,嗯?”
最後一句話是對江子燕說的。
紐約有八百萬種死法,這說法放在全世界哪裡都不差,有人跳下十八層樓後依舊活蹦亂跳,有人跳五米高就直接送命歸西。
江子燕的記憶,始於病床睜眼之後。連坐月子時候在苦夏,住在二樓望去總看到一盞高高的路燈寥落地立在花壇邊上,白灼燈招來蚊蟲都清晰記得。但跳樓之前的事情,就仿佛被熱蠟封存到瓶子裡的油,三年間丁點都漏不出來。
何紹舒的丈夫吳蜀,曾經是子燕的主治醫生之一,今晚因為有突如其來的手術沒有回來吃飯。但她國內的病史還留在那家醫院,索性繼續找他醫治。
江子燕輕聲感謝,隨著說到她的曾經,席間融洽的氣氛冷卻片刻。她唯有閉緊嘴巴,任何多餘的話都不說。
何紹禮仿佛感受不到那冷場,也不在意,他舉起今晚未動的高腳杯,站起來,淡淡笑著:“子燕昨天回來了,以茶代酒,爸、媽和姐都和她碰一下杯子吧。”大大方方地說完話後,率先舉起來高腳杯。
董卿釵、何紹舒和何穆陽略微沉默,隨即也依言站起來。江子燕受寵若驚,雙手微微顫動,不安、惶然和懷疑等情緒混在腦中,只能迅速跟著站起來和他們輕碰杯子一一感謝。但等到了何紹禮和她碰杯的時候,又聽到這年輕男人似笑非笑地說:“子燕姐,咱倆的帳慢慢算。”
她忍不住抬頭,實在猜不出他想法,而何紹禮目光正銳利地注視家人。
何穆陽最先坐下後都懶得再看他們,董卿釵不贊同地望著兒子,何紹舒朝著他們翻了個白眼,只有何智堯還在自顧自地大吃大喝。
“知道啦。現在除了你,家裡沒人敢再難為她,別刮側邊風了。”何紹舒歎口氣,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幸虧我這是倆女兒,真是養兒不如養狗。媽,你說是吧。”
何紹禮摸著鼻子笑了,轉眸看了江子燕一眼,喝了杯中物。江子燕轉開視線,腹誹這算什麼?這富二代脾氣看起來沖達知禮,沒想到在家裡的地位居然還不低,連老子親媽的臉都敢落。

☆、第 6 章

她眼觀鼻鼻觀心地吃飯,何紹禮自從說完那句話,也不再開口。
等最後一口飯咽下,何紹禮剛站起來就被何穆陽直接叫到書房,董卿釵則忍不住抱起她心心念念地孫子,抓著他的小手逗他。剩下何紹舒懶洋洋地指揮阿姨,把幾個沒碰的面糕甜點裝盒,打算當成待會的夜宵。
她這胎是人工受孕,懷著雙胎,四個月多才坐穩,打算三個月後去LA生產。
江子燕頂替阿姨,扶著何紹舒從座位上站起來,繞著偌大客廳中央的沙發轉了兩圈消食。過程中,何紹舒沒主動寒暄,她也不主動開口。等阿姨送來了水,何紹舒輕緩揉著肚子,江子燕則捧起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熱茶,默不作聲地在沙發上靜坐。
片刻後,何紹舒在旁邊忽地噗嗤笑了,半開玩笑:“子燕,你這德行怎麼半點沒變?不是都失憶了嗎?”
江子燕不由抬頭。
“在外這幾年,身體恢復得怎麼樣?”不等她開口,何紹舒又淡淡地說,“你雖然失憶了不假,但我這幾年的生活也是天翻地覆,所以沒精力去探望你。但我也知道,如果你身體能撐下去,肯定要自己帶著智堯。你能把他獨自留給邵禮,恐怕當時已經是無路可走。”
她心下一動,抬眸正對上何紹舒的目光。這確實是江子燕聽過最暖心的一句話,沒想到出自何紹舒的口中。而看著對方秀致眉目,內心不由有幾分相信了兩人曾經的友誼。
江子燕沉默片刻,終於提起唇,輕聲感歎說:“到底是回來了。”
何紹舒慢慢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江子燕向後縮了縮,何紹舒因為懷孕略有腫脹的手垂下,她依舊面色不改。何家教育水平著實了得,一子一女都是好修養。
何紹舒笑著說:“如果你對自己過去的事情有什麼疑問,可以來問我。我們一起住過三年,是同學、室友,更是好朋友。要知道,我何紹舒從來不輕易交朋友。”
江子燕略微失笑,注視著對方纖柔白軟的手,不知怎麼就想到了臨走前的那個祝福自己的神父,不知道他如今安全與否。
“謝謝你,”她終於伸出手,輕輕回握了一下何紹舒的掌心,頓了一頓後說,“你保重自己的身體。”
何紹舒揚眉望著她,再笑了笑:“怎麼,你對找回自己記憶的事情依舊不感興趣,對不對?”
江子燕略微怔住,旁邊有人低沉地說:“姐,你這週末住在爸媽這裡?”
何紹禮已經從樓上走了出來,手裡還牽著何智堯,就站在屏風邊上。他穿著藏藍色襯衫,拉著兒子的手時要附身,更顯得肩極寬,腰卻細。何智堯看到姑姑招手叫自己,施施然地走過去,像匹小馬駒樣安靜緊挨著她坐。
何紹舒愛極了這胖乎乎的何智堯,她低頭親了他的臉蛋,笑著說:“小乖乖,小智堯,姑姑好喜歡你。”
江子燕在對面看著他們這麼親密,實在眼熱。等辭別了何家人,她把何智堯抱上安全座椅,先是擦了擦孩子的臉,隨後忍不住用相同的方式親了他。而何智堯是個來者不拒的軟個性,任大人沾著便宜,在後座津津有味地玩著爺爺送他的木馬。
在回家路上,何紹禮突然打破沉默,主動開口解釋了姐姐這三年為什麼不主動聯繫她的原因。
原來,何紹舒早經父母介紹,有了身家相貌都匹配英俊男友,準備待她研究生畢業就成婚。但即將促成大好姻緣,中途殺出一匹名叫吳蜀的黑馬。比起何紹舒聲名顯赫的未婚夫,吳蜀不過是一個中年喪偶的神經外科醫生,出身農村,年紀比何紹舒大一輪,身高比何紹舒矮了半截。
何紹舒從小到大,追求者如雲,她很少將人放在眼裡。如此奇葩人物的一見鍾情,也是前所未有。她啼笑皆非,把整件事當成天大的笑話跟家人講。只是後來事情越演越烈,吳蜀居然單槍匹馬,破壞了兩家豪擲千金的夢幻婚禮。穿著昂貴婚紗的何紹舒看著來人,氣急敗壞,說不出話。新婚丈夫和伴郎把吳蜀拖到外面角落痛打了一頓,讓他足足在病床躺了一個月,差點再也上不了手術臺。
就在大家以為本場鬧劇終結,男才女貌終於在一起,不受任何妖怪的干擾。萬萬料不到還有另一場峰迴路轉。
六個月後,何紹舒毅然和新婚丈夫離婚,她淨身出戶。而再嫁的人,居然是吳蜀。
何紹禮口才很好,極會說話,但平常話也不多。只是何紹舒這劇情過於拍案驚奇,江子燕自嘲她的生活已經亂如麻,此刻卻聽得瞠目。
她想了下,緩慢問:“有沒有考慮過,紹舒願意嫁給吳蜀,是她有什麼把柄落在他頭上?”
何紹禮不由微微一笑,這女閻王還真是從不吝以最壞角度揣摩人。
“我爸媽當初也這麼想,這幾年,家裡因為我姐這事已經亂套了。不過這兩年觀察,應該是沒有。吳蜀這人能力還行,對她也著實沒話說,我家也就由他當我現任姐夫了。至於以後的事情,誰也不好說。”
江子燕不由想到何紹舒懶洋洋地往飯桌一靠的樣子,簡直像個小女皇。她吃吃地笑了下:“邵舒是個明白人,誰也不敢對她不好。”
何紹禮也摸摸鼻子:“我倒是懷疑我姐被吳蜀下蠱了。她身體不好,懷的兩胎都自然流產,卻還心心念念地想為吳蜀生個孩子。吳蜀要結紮,被她知道了,去年簡直吵翻天。我幾個月都不敢回我爸媽家,幸好今年又讓她懷上了。全家都供著這菩薩。”
他這麼從容說起家裡私事,自然而然,毫不避諱。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像老朋友般自在。
江子燕好奇心大起,輕聲說:“這兩個人是怎麼認識的?”
何紹禮唇邊的笑容卻收起來,他停頓片刻,極淡地說:“因為你,子燕姐。”
她一愣,他的聲音很輕,像冬日裡透過玻璃滲透進肌膚的每一縷涼氣,像雨水濺進老舊的燃燒報紙只剩下最後灰色的煙。
“你當時從樓上跳下去,我姐那時候正準備婚禮,她在去看你的時候走錯病房,遇到了吳蜀。他是你的主治醫生,所以熟悉起來。”

☆、第 7 章

前面是紅燈,何紹禮停了車等待,他的聲音聽不出有責怪。
越是這樣,越蘊含著讓人坐不住的難堪。
江子燕坐著不動,表面維持著平淡表情,內心卻有些惶然。好像她才從病床上頭痛欲裂地醒過來,剛接受了自己失憶,隨後驚覺已經隆起的小腹。最初,也曾有些亂七八糟的“同學”來病房探望,說了很多前事,她一直皺著眉聽,試圖理出個思緒。隨著妊娠反應越來越重,後來就沒人來了。
過去的事情,如同無腿的鳥兒棲息在寒枝,江子燕只知道個輪廓,不知始終。可現在她能說什麼?說什麼都沒用。何紹舒方才雲淡風輕的表情還擺在面前,她想說不記得了。可是不記得行嗎?原本置身事外的好奇,一絲不剩地全部轉為無地自容。
三年多來與世隔絕的生活,以及回來後何紹禮對她的態度,江子燕從未疑心自己具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失憶後的人生,仿佛下午四點後的天光,虛度大半,卻還擁有扭轉朗朗乾坤的可能。但她此刻恍然發現,遺忘的只有自己,過去的過去還在繼續,無形中時刻潛伏,不會放過自己。
她終於啞聲開口:“紹舒有沒有因為這件事怪我?”
何紹禮聽她這麼說,便笑了,低聲說:“你就想問這個?”他搖了搖頭,“我姐嫁給吳蜀後很開心,我從小到大都沒見她這麼開心過。”
江子燕微微蹙眉,追問:“邵舒自己也這麼說嗎?”
他似笑非笑:“我姐的原話是,她遇到吳蜀,是她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江子燕因為這話,再度呆住了。
她以前表情極少,常常眉頭一皺,方法就有。失憶後的江子燕開始笑,也會有呆住的模樣。她眉目寡淡,側臉輪廓稱不上秀巧,唯獨鼻翼翹挺細緻。以前多穿黑色,神色總帶給人一種男女莫辨的壓迫感,令人不敢多看。如今氣質柔和下來,反而有了些迷茫的純真。
何紹禮看著她,隔了半天,再悠悠說:“老媽當時聽到我姐這話後,也說了一句話。”
江子燕“嗯”了聲,下意識說:“說了什麼話?”
他笑了笑:“我媽說,十家女兒九個賊,剩下一個認倒黴。”
江子燕終於也笑起來,手略微指了下,無聲提醒他前方早已經變了信號燈。她握著雙手,心中剩下隱約的浮躁和難言的憂慮。夜晚是無處安放的荒野,有人仿佛失去族群的羚羊。
再沉默片刻,她終於輕聲說:“對不起。”
何紹禮卻說:“我姐沒有怪你,她一直很欣賞你。”
江子燕臉上還留有剛剛那一絲笑容,她沒說話,先回頭看了眼何智堯,那孩子又在後座陷入了瞌睡中,看起來是無憂無慮的個性,仿佛感受不到任何世界的惡意。
車重新回到了公寓下層,她慢慢說:“我看得出來,紹舒現在過得很快樂。但我想對你說一聲對不起。紹禮,我以前那樣子對你,對不起。而你遇到了我,確實是你的認倒黴,對不起。”
車已經泊穩,何紹禮也同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隨後他冷淡地說:“好一個認倒黴,子燕姐。”
說完率先走下車,把何智堯打橫抱起來放到肩膀。而她也沉默地跟下了車。
“洞中才數月,世上已千年”。這句話,可以說是江子燕回國後最寫實的心理寫照。
她給了自己一周多的時間,徹底適應回國生活。要說最大的改變,可能是她早上睜開眼睛的時候,都會想到兒子就睡在一牆之隔,心裡有著大病初愈的虛弱和慶倖感。
最初,江子燕信心滿滿,計劃著回國後的所有——先獨立生存,再獨立其身,最好見縫插針地把何智堯的心也拉攏過來等等等等。只是,江子燕無論如何都沒料到,何智堯這邊出了特殊狀況。而查閱資料,她得知孩童五歲前是與外界建立完善交流的關鍵時期,再眼望著何智堯總是不肯說話的安靜樣子,感覺把心放到火架子上烤,什麼都顧不得了。
很多優先順序的排列,就需要作出徹底改變。
江子燕十拿九穩的工作崗位,薪水提供雖然頗豐,但有得必有失,工作節奏極快,不允許員工朝九晚五地下班回家照看孩子,只能遺憾地放棄。她放下拒絕電話,重新瀏覽著招聘頁面,更改自己的簡歷,順便用纖細指尖輕輕敲打著桌面。
經過幾日的觀察,江子燕發現彼此相處微妙,但何紹禮的脾氣比她預想中更好。他似乎並不反對她對孩子的親近,也並不介意以後將與她在同個屋簷生活。
這樣的態度,至少給了她繼續厚顏在這裡借住下去的信心。
如今,何紹禮每天早晨起床走出房間,會發現桌上已經擺好早餐。兩面煎黃的雞蛋火腿可麗餅,切好的水果。附帶一杯黑咖。何智堯的餐布前擺放的是新鮮覆盆子酸奶昔,零星的穀物果乾攪勻,上面再撒一些烤椰子和新鮮水果。
他擦了擦手,坐定在桌前,首次覺得早上時間略有空餘。
但沒多久,兒童房傳來巨大異響。
何智堯衣衫不整,赤腳跑出來,後面追出略有狼狽的江子燕。
她如今在學著如何照顧孩子。
西方有句諺語說,你很難叫醒一名裝睡的人。寫這句諺語的作者,大概沒有見過何智堯,何小朋友。叫醒何小朋友,顯然就需要學習西方招魂術。
江子燕最初還抱著懷柔策略,創造機會想要親近兒子,但沒多久就明白,這純粹是青眼拋給瞎子看。頭兩天的時候,她試圖把何智堯溫柔叫醒,希望兒子每日清晨睜眼後,第一個看到的人是母親。隨後,江子燕醒悟,即使是為恐龍的屍體穿衣服,也比為奮力掙扎的何智堯穿衣服更容易些。
接著,又面臨洗漱問題。何智堯別看是一名男孩,但講究不少。冬日早晨,很不喜歡用冷水刷牙洗臉。偏偏江子燕獨自生活,什麼都用冷水慣了,成功地把兒子惹哭。
何智堯一直以來,都是嬌養在爸爸掌心裡的小公主,他半睡不醒間,被冷水冰得一激,反應過來後就瘋狂掙扎出她的懷抱,流著眼淚奔到客廳找何紹禮,比比劃劃地訴說委屈。
何紹禮正吃著準備好的早飯,頭也不抬:“哦。”
何智堯眼淚流得更凶,抱著爸爸的大腿,傷心地把頭埋在裡面。
江子燕早上開始就做體力活,此刻也感覺到血糖降低。她緩慢地在旁邊坐下,定了定神說:“紹禮,他還沒刷牙。”
男人照顧孩子和女人照顧孩子,完全走不同路數。
他單手一摟何智堯,把擠好牙膏的牙刷對準了,往孩子嘴裡塞去。江子燕眼睛略微睜大,像看吞劍表演。而何智堯直接噎住,只好停止抽泣,開始不情願地刷牙。
時間已經趕不及吃飯,何紹禮見怪不怪,從冰箱取出一個小魚缸般體積的便當盒,費力擠進兒子的小書包裡。
“胖子,路上吃。”他囑咐。
何智堯悲傷地點點頭,皺在一起的臉鬆開些。
便當盒裡是昨日的家政人員為何智堯特意準備的食物,每盒上面貼著標簽。除了新鮮應季水果,裡面還有什麼幹薯條,核桃棗糕,碳炙黑花生,牛後腿肉乾,鹽津杏脯和即食香菇之類的名稱。
江子燕當然做不出這些,聞所未聞,她最初打開冰箱時,還曾饒有興趣地看了會標簽,思籌何紹禮都是從哪裡買的豐富食材。直到上午坐在客廳裡看新聞,回頭聽到門響,就和兩個站在門口拎著大包小包像大學生模樣的男青年面面相覷。
對方連忙自我介紹,他們是一個通過app提供家政服務的創業公司。平均每三天來一次何紹禮的公寓,包攬購買新鮮食材做便飯打掃衛生等細活。顯然,便當盒的來源就是這裡。
她覺得新奇,平時第一次聽到男家政。等晚上何紹禮回來,他也表示確有此事。
“家裡有人前來打掃衛生,子燕姐住著不必費心整理這些。”何紹禮又多看了幾眼她烏青的眼圈,“你時差還很嚴重?”
江子燕一時只能笑了笑。
拜眼前人所指教,她回國後第一晚就當頭棒喝,得知自己的孩子居然是個不說話的。第二晚,又知道何紹舒這幾年頗為忐忑的情史同樣是自己間接造成,如此驚嚇之中,認床和倒時差的適應期格外漫長,索性捧著電腦來回地改簡歷。
這一年的農曆春節比往年都要晚一些,根據招聘行情,年前找工作很難。但沒幾日,江子燕卻是誤打誤撞地尋到了一個符合她預期標準的職位。
互聯網創業的浪潮洶湧撲來,天使資本和孵化器湧現不斷。有家略有名氣的互聯網孵化器公司春節前正急招外電編輯,開得工資普通,但勝在公司地點離何智堯幼兒園不遠,上班時間也相對自由,每個月允許員工在家坐班。
江子燕前兩次初試,均直接通過,順利進入最終環節的面試。終面是由本公司的老闆親自出馬,她和前臺行政略微打聽了下,知道這公司的大老闆是比她早七八年的海歸,在美國讀博士讀了一半就輟學回國創業,如今把公司開得有模有樣。
江子燕推開會議室門時,看到一名長得好的男人坐在桌前,瘦,青衫落拓,有些書卷氣。他正垂眸翻著她的簡歷,四目相接,她下意識微微一笑,對方怔忡幾秒,表情如常地點頭。
交談幾句,對方自我介紹叫傅政。
“江小姐,你好像沒有本職位的任何相關工作經驗。”
傅政放下簡歷後,就開門見山進入面試中的問答環節,並不更多寒暄。
江子燕反而喜歡這種作風,此刻也絲毫不拘束。早在動念應聘外語電信編輯一職,便做好全部功課。發出簡歷的幾天裡,反復練習英語試譯,今日也把作品一併帶來。她對這個職位胸有成竹,既然先前順利通過了前兩位專業主編的面試,沒道理在最後關頭被否決。
傅政卻一皺眉,阻止她的翻譯稿展示。
“你專業度的面試已經結束了,到我這裡就是聊聊。我的意思並非懷疑江小姐的能力,只是,你此刻應聘的這職位,對你本人似乎有些低就了。”他直言不諱。
江子燕微微苦笑,知道他此刻擔心什麼。
她確實有著一份非常光鮮的簡歷,沒失憶前是國內頂尖本科外加頂尖研究生,失憶後國外讀的碩士項目雖然水,但也背靠名校好乘涼。此刻回國,一線城市,大好機會,她卻要來這裡當一個月薪寥寥,以翻譯國外科技新聞為職的小編輯,確實惹人懷疑。
她對此的回答,是把指尖移到簡歷裡的一欄。傅政低頭看,對方在“個人信息:已婚/未婚”一欄中清清爽爽勾得前者。他不動聲色地“哦”了聲,坦率地看了眼她腰間,顯然有所懷疑她是否已經懷孕。互聯網公司對女性福利都很好,但任何一家公司都不想要剛入職,就要迅速休福利產假的母親。
江子燕猜出他心思,依舊維持著笑容。她今日化著妝,但只勾勒出睫毛,原本的唇色就妍麗,越發顯得眉眼如畫。
她彎唇隱晦地解釋:“我孩子剛上幼兒園,我自己也沒有什麼事業野心。雖然人都往高處走,但也得有自知之明,太多壓力的工作並不適合我。”
話說出口,對方和她自己都愣了幾秒。
江子燕首次對外承認母親身份,內心有些感慨。
傅政點點頭,也不知道他對這種不求上進的員工滿意不滿意,再掃她一眼,進入下一個話題。
“下面是我最後一個問題。”這個叫傅政的老闆顯然是個不說廢話的人,但他語速也善解人意地慢,聊天起來很舒服,“我每次面試到最後,都會問求職者這個問題,用來衡量對方是否和公司其他員工具有相同的價值觀。我的這個問題是,你是否在什麼重大問題的見解上,和身邊人的意見有所不同?換句話說,你對現在社會上哪些主流觀點,採取著不同的態度?”

☆、第 8 章

江子燕面色不改,卻被這不按常理出牌的問題弄得一愣。因為面試的是互聯網公司嗎?怎麼提的問題,那麼……怪異。傅政的這問題,和她應聘的工作有聯繫嗎?
他笑著說:“就說你的第一感覺,你也可以想想再回答。”
“我不相信的主流觀點是什麼,”江子燕輕輕重複一遍問題,把左手搭在右手之上,她認真說,“這問題並不難回答。對我來說呢,我不相信‘初心’這個觀點。”
傅政面過很多試,聽過很多古怪的回答,此刻只是看著她,耐心等待解釋。
“我準備這次面試的時候,查詢了不少資料,看到國內很多互聯網公司宣傳時都愛提起這句話,什麼勿忘初心,方得始終。但我自己,很受不了這種動不動就提‘初心’的行為。”
江子燕的聲音越全神貫注地聽,越覺得音色甜美,像從植物中提取葉綠素吹到鼻息裡,一絲絲汲取後地甜。尤其是像這樣,當她邊思考邊說話,仿佛身邊聚攏了華麗飛閣,總讓人忍不住集中更多注意力去聽去看。
“我曾經總去教堂,每次坐在裡面,會去想我的人生中,到底有多少事情是需要我必須去想明白的,而又有多少事情是即使想不起來也不會影響我繼續生活。後來我看《創世記》,那裡有句話,說’你向天觀看,數算眾星,能數得過來嗎?’。其實,每個人都可以有成千上萬的’初心’,它們到頭來可能統統都是錯的,而所有的初心都構成現在的自己。就像我這一刻坐在這裡,一舉一動,說的每句話,都是我全部初心的作品。但如果只糾結某個初心或某個始終,未免過於狹隘。所以,我認為初心這件事沒有人們想像中那麼重要,也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
傅政不掩眼中的激賞,他拍案說:“能說出這樣話的人,是真的沒有事業進取心嗎?我不相信。”
她笑了,開始後悔起來:“……現在是真的沒有。”
命運的玩笑,讓“初心”這個詞語變得很可笑。如果一定要說“初心”,“江子燕”這個名字就是初心,無論她能否找回失憶,失憶前江子燕所幹的蠢事,失憶後的江子燕依舊全部承擔就是。不過,這些話沒必要繼續說。
也許是性格如此,也許是失憶使然,江子燕如今謹慎得很,不會回答任何沒有被提問的問題。
傅政內心覺得這答案有點狂妄,但這答案確實隱藏那麼點意思可以深琢磨。更奇特的,是眼前女人依舊安靜等著他繼續提問。黑髮如鴉羽,不笑的時候冷得令人窒息,和她方才的話截然相反。
他不假思索地朝她伸出手:“歡迎加入公司,子燕。”
何紹禮聽到她找到新工作,不置可否。江子燕倒也不很在意他的態度,只垂眸望向坐在地面津津有味看電視的何智堯。
電視臺是閉路頻道,但除了僅有的新聞頻道,其他全部訂的是原聲動畫片。這孩子每天從幼兒園回來,一定會坐在電視前,嫺熟地擺弄遙控器,開始看那些神秘博士探險和打來打去的妖怪動畫片。而經過江子燕的更多試探後,發現孩子居然說著一口極地道的英語發音,除了上的是雙語幼兒園,估計還有海量看原版動畫片的功勞。
只可惜了,逗何智堯說幾句英文容易,這孩子偏偏就是不肯說中文,更多喜歡滿吞吞地比劃手語。何紹禮長著張娃娃臉,年少不急,舉手投足說話的氣質很難模仿,仁厚清貴大方兼有之。但何智堯細皮嫩肉,緩慢,魯笨,除了五官外,和爸爸相差甚遠。
江子燕自言自語地說:“堯寶,你有沒有沒有像我的地方?”
何智堯正往自己房間走,聽到背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過頭來查看,腳步不停,就“嘭”地一聲撞到了面前的門。他倒是沒哭,只是順勢一屁股坐倒,攤開手腳,直接平躺在地板上。
江子燕無話可說,心想這兒子真的沒有像自己的地方。
何紹禮這時候也從廚房走出來,手裡上下晃著熱好的奶瓶,他低頭看了看何智堯,好脾氣地抱起偽裝成一顆海參的兒子,重新放到沙發上。
儘管江子燕一直提醒自己,不要粗暴地干涉何紹禮的任何教育方式,更要少說怪話。當此刻看著何智堯平舒舒服服地躺在沙發上,用奶嘴嘬牛奶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說:“……這奶瓶看上去好大哦。”
何紹禮解釋:“胖子從小就喜歡喝牛奶。”
江子燕回想著冰箱最下面一格子那成堆擺放的奶酪,又看了眼此刻閃光的玻璃牛奶瓶,斟酌地說:“他不嫌喝牛奶很腥嗎?我買一瓶500ml的牛奶,經常要喝四五天才喝完。”
他一下子笑了:“那你可以跟著胖子多喝點,他每天差不多要喝2L的鮮奶。”
江子燕默然無話,伸手過去摸了下何智堯鼓起的小白肚皮,心說她早就看出來了。這麼大的空奶瓶擺在眼前,她怎麼能看不出來!
趁著節前的這點時間,江子燕很快地上手了自己的工作。
她所處的是公司的媒體宣傳部,兩名主管,五名同級同事。所做的工作,是每日負責編譯北美區科技圈的新聞,匯總獨角獸企業和各種最新估值公司的信息,以及也需要就著國情,針對國外技術寫點本土的創業走向。因為傅政本人留洋,他很喜歡招收同樣出國回來的海歸。公司裡工作的都是活潑地年輕人,大多數還都是單身。
江子燕旁邊坐著一名剛畢業的大學生,是做本土方向的創業編輯,叫徐周周,矮胖但個性活潑。她看江子燕收拾桌面,好奇地問她:“你是剛讀完研究生?我當時也想過,要不要考研。”
江子燕並不是很喜歡和別人交談私事的性格,隨意點了點頭,微笑地把桌上的零食推過去。
徐周周果然被五顏六色地包裝紙吸引,轉眼就忘記之前的問題。
“哇塞,你帶了好多零食上班啊!”又驚喜地說,“都是進口零食!”
她微笑說:“喜歡的話,隨便拿走吃吧。”
不是江子燕帶了好多零食上班,而是何智堯帶了好多零食去幼兒園。
今天桌上擺著的這些,都是她路上強硬從何小朋友的小書包裡搜刮出來的贓物。
因為離得近,江子燕在徵求過何紹禮的同意,開始親自接兒子上下學。何智堯長得虎頭虎腦,好聽了說是有福氣,但實際上,他確實有點像員外家的傻兒子,還是天天喂大饅頭養活的類型。
她並不覺得把孩子喂胖是一種美德,於是開始有意識地削弱他隨時吃零食的毛病。計劃最初,就是要減少日常吃零食的總量,再減少孩子吃零食的頻率,最後是加大正餐的地位。
在江子燕不動聲色地搜刮他書包的時候,何智堯正新奇地趴在公交車椅子上往外看,他第一次坐公交車,感覺很新鮮,完全沒意識到自己今天口糧已經沒了大半。
江子燕沒有趕盡殺絕,到底還是留下了三分之一的零食,但即使這樣,她拿到公司裡的食物也已經足夠借花獻佛,讓七八個同事分發好久。
“你每天包裡都裝這麼多零食嗎?”徐周周豔羨地說。
江子燕微微一笑,說:“你要是喜歡,我明天再帶給你吃。”

☆、第 9 章

正式簽勞務合同的時候,也需要提交體檢報告。江子燕再請了半日的假去體檢,何紹舒聽說後,索性親自帶她去吳蜀醫院的體檢分部。
車停穩,江子燕剛要往裡走,卻被何紹舒拉住。
“先等等,我老公說他忙完了,會來體檢中心門口接我們。”何紹舒懶洋洋地說,她有股顧盼生姿的神氣,叫老公的時候帶著些驕橫和自信。
果然,沒過了片刻,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矮個子疾步從遠處走出來。
吳蜀的樣貌,就如傳言般普通,只算得上面部端正,身材有些中年人的微胖。額頭寬大,眼睛炯炯有神。
“你們來早了點。”他先對何紹舒說,很普通地口吻,手自然而然地把妻子拉來身邊,再從頭到尾打量江子燕一遍,頷首說,“子燕,抱歉。年底忙,你回來也一直沒找到機會再聚聚。”
江子燕對她曾經的主治醫生只有模糊印象。此刻,迎著他清明的目光,笑著說:“姐夫。”
何紹舒在旁邊也噗哧笑了聲:“你倆好客氣。”
整套體檢項目很周密,打著吳蜀的旗號,江子燕在個別項目中便捷地插了隊。但等體檢結束,依舊花了快一個小時。正是快到中午的時間,體檢後提供的便餐,吳蜀和人打了聲招呼,也拿了杯豆漿坐在她對面。
他先談起江子燕寄給他的片子,又問了幾個常規問題,最後結論是她如今恢復狀況良好,暫時無大礙。
江子燕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了若指掌,並不怎麼擔心。不過,她依舊把那個老生常談的問題,隨口問出來。
吳蜀聽完後皺眉:“恢復記憶。這個,還是不太好說。”
江子燕隨手撥弄著鐵盤子裡的素包,心不在焉地吞下去。她吃飯很慢,且不講究。就像早已不期待答案,這只是生活的流程,每次見醫生後公式化詢問的一部分。
吳蜀把杯子放到桌面,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回旋一圈,鄭重說:“我依舊是幾年前的觀點,萬事有可能。你可能會逐漸恢復記憶,也有可能這輩子都想不起來過去的事情。但你唯獨不可能在一夜間,恢復全部記憶。我們的大腦是人體最重要的器官,同時也是最為複雜的器官,很少出現這種粗暴的奇跡。”
江子燕點了點頭,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她失憶後的有段時間,頻頻地被白大褂接見和診斷。但對眼前平凡面孔,她細想片刻,終究沒什麼印象,索性先把自己針對何智堯的飲食控制計劃告訴他。
吳蜀聽完便溫和地說:“術業有專攻,我不是營養學家,也不懂兒科。我只能說飲食習慣會影響身體,你的擔心有道理。可是,即使是兒科醫生,針對兒童的治療通常也會留有餘地。你想法是好的,但在短時間內不要強行戒斷智堯吃零食的習慣。”頓了頓,又說,“我也會把我的意見,讓邵舒轉告給岳父岳母。”
江子燕臉一熱。她對吳蜀說這番話時,確實存了點希望吳蜀支持的意思,畢竟他是醫生,說的話總有公信力。但沒想到此人心思敏銳如此,大大出乎意料。
她忽地問:“吳醫生,你覺得我現在有能力獨立撫養何智堯嗎?”
吳蜀不由望了一眼他的前病人。他從醫以來,經手的那些失憶或記憶力減退的病患,只多不少。江子燕卻是諸多病人中,較為罕見從未追問過“我什麼時候才會好”“我怎麼才會好”“我恢復幾率是多少”的類型,當她得知自己狀況,問得第一個問題是,“我大腦是不是已經摔成廢人了?”
其冷靜可見一斑。
他略微怔住,江子燕自己就笑了,她了然如心,擺了擺手,說:“我在和姐夫開玩笑,不要跟我計較。”
吳蜀見她傷神,寬慰說:“你不在的時候,邵禮對智堯是沒有話說的。”
江子燕只是一直在笑,她何嘗感受不到呢?但何紹禮還那樣年輕,他會有新的妻子,他們可以再生很多兒子和女兒。然而,她這輩子只能有何智堯。
吳蜀告別江子燕,返身回去找他妻子。
何紹舒的產檢都在專門的醫院做完,然而今天來都來了,還是老公醫院的婦科複查確認。胎兒和孕婦的狀態結果良好,她笑靨如花,很滿足的情緒。見到吳蜀來了,也只是歪頭說了句:“老公。”
吳蜀面色柔和下來,他扶著她的腰:“子燕因為要上班,先回去了。“
何紹舒笑著說:“還挺忙。”又問,“她身體怎麼樣?”
“她沒問題。”吳蜀壓下了後半句話。江子燕腦子固然沒退化,性格也仿佛更圓融了一些,懂得示弱。但她好像依舊沒搞清楚目前的狀況。
體檢,入職,不知不覺,日子就臨近農曆春節,馬路頻繁出現紅黃裝飾物,燈籠春聯也一應俱全地擺在各個便利店最顯眼的結帳處。辦公室裡依舊認不全的同事,都在討論春運,擔心著,卻也期盼著,本市的人反而會感歎終於要清靜了。
人心越來越熱烈的時候,遠在西北的冷空氣突然間就撲過來。全城的氣溫一夜內降了五六度,像是去年的嚴冬,很不甘心地為春風讓位。
江子燕提著電腦包,慢吞吞地跟著何智堯,一前一後在馬路牙子邊上走。她依舊那身黑色呢子大衣,很薄很瘦,看上去就很冷。而何智堯裹成一個溫暖的球,快樂地來回跑著,哈著白氣。冷風中,小男孩露在外面的小嘴被凍得像寒枝櫻桃般,越來越鮮紅。
她低眉一眼,解下自己的圍巾,輕柔替他纏在脖子上。沒有了遮攔物,那長髮在凜冽冬日中向後刮起來。
何智堯的幼兒園已經結課,諸位家長也拿到自己家寶寶的成績手冊。
印的手冊不薄,最後一頁才是成績。江子燕定睛一看,何智堯這學期的考核成績處填著巨大的英文黑體字:G。在瞬間裡,她心中萬馬奔騰,又重新確定了A,B,C到G的距離,拿著成績單到前面詢問老師。
對方慢條斯理地解釋:“為了怕給孩子增加壓力,我們不是用傳統的A、B、C、D來計算孩子的表現。您的孩子是G,G代表gorgeous,是優秀的意思。”
江子燕認為這話的可信度有待檢驗,這到底是什麼教育改革呢?她剛想仔細盤問何智堯在班裡的具體表現時,正在旁邊玩耍的何智堯就已經仰頭,微微不滿的神色,噘著嘴,好像有點嫌棄她這麼囉嗦給自己丟人了。
江子燕沒繼續問,只是笑了笑。
同班的其他小朋友見這女人總是來接何智堯,奶聲奶氣地問是誰。何智堯在幼兒園開口說英語從不含糊,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可惜當時離得遠,她沒聽到終究答案。
但唯一肯定的是,何智堯沒有回答她是他的媽媽。
江子燕與何智堯將近一個月時間的相處,何智堯顯然並不討厭江子燕,對她的同住和照顧都沒什麼排斥,但是,小胖子對她顯然也沒有半點多餘感情。
也就早晨的時候,何智堯心滿意足地吃著她做的早飯,一邊對爸爸比劃,附帶擠鼻子弄眼。
何紹禮看了他半天,含糊地說:“不會。”
他們以為她在旁邊不明白什麼意思,殊不知江子燕早摸透了那些簡單手語。何智堯此刻問他爸爸的問題是,家裡這個不速之客什麼時候走?
明明是這麼小的孩子,就已經具有種能傷人心的能力了呢。江子燕這麼想著,隨後對上了何智堯幽怨的目光。
她柔聲說:“堯寶,你待會看電視的時候想吃零食嗎?”
小胖子下意識地點頭。
江子燕輕輕一笑:“等過年的時候,我帶你去廟會玩吧,據說那裡有很多好吃的。”
何智堯眉開眼笑,連連點著他那柔軟的腦袋,但還是轉頭先看向爸爸,要徵求他同意。
何紹禮也無聲望著他,何智堯的眼睛長得很像他,晶光四射,大黑眼珠裡面此刻佈滿了百分百的真誠懇求和渴望,令人動容。
孩子平日愛吃愛鬧,但確實是個傻的。江子燕剛才那番話,只說會帶他去廟會,從始至終沒允許他到廟會上吃零食,甚至也沒回答他看電視是否能吃零食的問題。這小缺心眼,如果不看緊點,大概沒幾日就會被江子燕騙過去吧?
他摸了摸鼻子,對笑得無限柔順的江子燕說:“你的體檢報告寄過來了,我放到桌上。”
江子燕面色不改:“謝謝,我待會收起來。”
何紹禮卻繼續問她:“子燕姐,你這裡怎麼樣?”
她下意識地問:“什麼?”
何紹禮飛快地指了下太陽穴,江子燕這才領悟“這裡”是指她的大腦。她不由抿嘴,隨後才微微一笑,意有雙關地說:“我很好。你可以拆開我的體檢報告看結果,我沒有問題的。”
何紹禮卻沒有看那個信封,只說:“不用看那個,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她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江子燕的“這裡”,幾乎如同白蟻蛀過的老爺搖椅。失憶帶來的後遺症有太多,最初是沒日沒夜的漫長偏頭痛,天靈蓋下幾乎是熱針紮般的耳鳴。隨便打開一本書,陌生的字在眼前飛過。交互作用失靈,注意力很難集中十分鐘以上。手腳至今不協調,她如同西西佛裡無望地推動山頂石塊,成千上萬次地枯燥重複著輔助康復訓練。
如今,江子燕在中文閱讀方面依舊慢于常人,反而因為讀了三年的研究生,英語運用更嫺熟一些。
她面無表情地說完,何紹禮聽完後亦沉默半天,終於淡淡地說:“還好還好,還活著。”

☆、第 10 章

這話不厚道,但又說得過分自然。江子燕不由盯著何紹禮的臉,她那有些發愣的模樣在白天看清麗至極,杯中美人般。
何紹禮笑著說:“子燕姐?”
她回神,有些訕然移開目光。
失憶後所附帶的迷茫掙扎,苦果自種,飲者自知,多說無益。但江子燕不打算對何紹禮隱瞞,一來是存了點陰暗念頭,她以己度人,認為何紹禮並不希望她在外過得好。二是看准何紹禮做人有些心軟,不妨拋棄自尊多訴苦,希望能換取與何智堯更多相處。
可目前情況,何紹禮顯然沒有到心軟智昏的地步,不吃這種無效的示弱,那以後也不必做了罷。失憶前,精算執局都沒拿下的年輕小男人,此刻依舊難守難啊。她略微羞愧,但心底也並不失落,幸好幸好,她的小朋友個性就十分乖軟單純。
兩人說話的時候,何智堯已經雙手雙腳地爬下椅子,無聲地跑到電視機前坐下。因為雙方都要上班,一個男看管會在放假前的

您曾經瀏覽過的商品

購物須知

大陸出版品因裝訂品質及貨運條件與台灣出版品落差甚大,除封面破損、內頁脫落等較嚴重的狀態,其餘商品將正常出貨。

特別提醒:部分書籍附贈之內容(如音頻mp3或影片dvd等)已無實體光碟提供,需以QR CODE 連結至當地網站註冊“並通過驗證程序”,方可下載使用。

無現貨庫存之簡體書,將向海外調貨:
海外有庫存之書籍,等候約45個工作天;
海外無庫存之書籍,平均作業時間約60個工作天,然不保證確定可調到貨,尚請見諒。

為了保護您的權益,「三民網路書店」提供會員七日商品鑑賞期(收到商品為起始日)。

若要辦理退貨,請在商品鑑賞期內寄回,且商品必須是全新狀態與完整包裝(商品、附件、發票、隨貨贈品等)否則恕不接受退貨。

優惠價:75 255
缺貨無法訂購

暢銷榜

客服中心

收藏

會員專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