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星誌Ⅱ 02

鬼界、冥府、冥土⋯⋯對人族來說，這些都是有關幽冥的詞彙，聽起來好像都是鬼物的世界，但從鬼族角度來看，三者有很大的差別。
從廣義來說，在冥土上活動的都是鬼物，鬼界和冥土、冥界就是一個意思，但如果有過冥土漂流經驗的，就會曉得其中的誤差。
冥土位於九幽，面積遼闊，無邊無際，卻只是九幽的一部分，鬼界則位於冥土之上。九成五以上的冥土是一片荒蕪、毫無生機的永恆大地，除了萬古不息的陰風，什麼都沒有，就連鬼物都不能長時間停留，否則就會與之同化，或成為陰風，或化為荒土。真正令鬼物群聚，能夠棲息、活動的幾處所在，整體面積還不足冥土的百分之五，內中所盤據的鬼物何止恆河沙數，無可計算⋯⋯
對鬼族來說，這幾處棲息地才叫鬼界，至於冥土⋯⋯那是連鬼都待不下去的鬼地方。
「⋯⋯但要說到冥府，那就不同了⋯⋯顧名思義，那就是管理冥界的府院，有帝有官，有將有兵，統御眾鬼，體制嚴謹，掌握輪迴通道，是我等鬼族最終的歸處⋯⋯」
市集上，一名雙目灰白的瞎子老鬼摸著手中的木板，和面前幾名新鬼說話，當中一名亂髮長鬚，似乎混得很差勁的青年鬼聽完，開口問道：「最終歸處？我們大家最後都會到那裡去嗎？」
此言一出，登時引來連串訕笑，旁邊的幾名鬼物天性發作，對著這個可笑的問題大加嘲諷。
「⋯⋯這傢伙說話，怎麼會那麼搞笑的？」
「大家最終都可以入冥府？你以為冥府是你家開的？」
「你怎麼不說你天天中頭獎呢？這種東西天天有的嗎？」
「能入冥府，就是得到機會可以入輪迴投胎了，這種好事只有最好運的那些才撞得上，你還以為個個都行？」
群鬼一個一句，輪流嘲諷，最後還是那名老瞎子揮揮手，「你是剛來的吧？連這也不懂？冥府是我們做鬼的最終歸處，但是有機緣走到那裡的鬼少之又少，萬中無一，大多數的⋯⋯都還是在路上窮晃蕩，不曉得飄到什麼時候⋯⋯」
亂髮青年奇道：「一直飄著？沒有盡頭嗎？」
「不然怎叫孤魂野鬼？野鬼自然就是整天飄著了。」老瞎子哂笑道：「也說不定哪天飄著飄著，就這麼神形俱滅，那就是解脫了⋯⋯除非中了大獎，有幸入輪迴，解了這日曬雨淋的孤魂之苦，否則⋯⋯化為烏有對我等而言，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原來如此。」
亂髮青年點頭應了一聲，立刻遭別的鬼物搶白，「原來個屁啊！好不容易死了還保有意識能當個鬼，我才不要再死一次。」
此言一出，旁邊幾名鬼物紛紛點頭，表示大有同感。生者死亡後，有不小的可能直接灰飛湮滅，什麼都沒有，光是能夠聚集魂魄轉化為鬼，就已經是種幸運，等若得到另一段不同的生命，誰捨得再死一次？
鬼者，是生者死後幸運殘存之體，對它們來說，最大的慾望就是求「生」，明明是已死之身卻一個比一個更怕死，說到再死一次，個個畏如蛇蠍。
老瞎子啞然失笑，「你們這一整批都是新來的，還不曉得厲害，等時間久了，那時候你們就會懂了⋯⋯啥都不剩才真叫解脫。」
靜靜聆聽，伸手梳了梳亂髮，溫去病對這話頗有體會，雖然進入鬼界的時間還不長，可是對鬼族的處境已略有所知，當個孤魂野鬼確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鬼族是純能量體的存在，沒有物質遮蔽，對各種能量格外敏感，周圍水火地風光的波動，哪怕只是小小一點，對它們都有很大影響。
被太陽直接曝曬，鬼物灰飛湮滅，少少被陽光掃到，就猶如身入火爐，烈焰焚體，而黑夜的陰寒讓它們如墜冰窖，每一刻都要承受寒氣侵襲⋯⋯
生物剛死，身上留有殘餘陽氣，對這些能量變化的反應不是太激烈，所以新鬼都有些大大咧咧，沒當回事，但隨著時間過去，陽氣消耗殆盡，那時就會曉得厲害了⋯⋯
可以說，淪為鬼物是非常不幸的，要承受這千百種的痛苦，但又是非常幸運的，因為不是每個生物死亡都有幸為鬼，直接煙消雲散，什麼也不剩下的，亦不在少數。
「⋯⋯天道厭棄，為世所忌，那就是咱們鬼物的天生宿命⋯⋯縱使有幸重入輪迴，那又如何？不過又是一重生死輪轉，末了難道不是又變鬼？只有徹底消亡，才是真正解脫。」老瞎子嘆息說道。
幾名新鬼都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它們死後重「生」，對存續的執念比什麼都大，就算消亡不可避免，仍拚命想在世上留下痕跡，哪可能追求什麼解脫？
溫去病靜靜聽著，目光掃動，注意著這些鬼物的動向，補全自己對鬼物的了解空缺。
這趟進入鬼界，踏足九幽，是自己成就大能後的本事，比原本要借助太一，大大省了事與錢，但一些裝備還是需要，比如說像正使用中的這套鬼物易形套組，就是向太一採購。
生者入鬼界，光是氣息釋出就會讓周圍鬼物為之瘋狂，四面八方的億萬鬼物都會像鯊魚聞了血腥一樣瘋狂趕來，就是天階者也會吃不消，所以需要遮斷活人生氣、偽裝鬼物的裝備，太一有賣，但⋯⋯價格不便宜。
自己為了省錢，買了低配版本回來大改，把原本只能用於地階以下的裝備，強行提升到能作用於天階者，但晉升大能後，這套東西能撐多久，自己心裡也沒底⋯⋯
唯一能解決設備問題的方法就是不倚賴外物，設法完成變化術的高段技巧：
陰鬼變。
六耳獼猴一系的變化術，最基本的變化有七十二樣，暗合地煞之術，但完成基礎後，要涉及一些神神鬼鬼、妖魔仙佛的高段變化，就需要以多重變為基，建構複雜的能量迴路，才能有所成就，也就是高等的三十六變化。
陰鬼變就是天罡三十六變之一，變化出來的鬼身等同真實，靠著這技巧在鬼界活動，就不用擔心被任何鬼物辨識出來，更不受裝備限制。溫去病垂涎此技已久，只是之前修為未足，沒能練成，如今以大能的實力推動，陰鬼變只差臨門一腳，還需要一點觀察⋯⋯
坐著不動，溫去病的目光掃視，不光檢視眼前幾名鬼物的生命架構，也越向後方，看著這座黑夜之下，聚集億萬鬼物、喧鬧不休的集市鬼城，酆都。
溫去病擒殺兩名鬼尊，從它們記憶中所得的訊息就是這座酆都城，當他穿越空間，進入九幽，首先就來到鬼市蒐集情報，了解狀況。
在過往的印象中，一個地方倘若聚集了過千怨靈，必是天愁地慘，陰風陣陣，鬼哭不絕，化人間為詛咒鬼域，凶絕淒厲，生人勿近，若是鬼物聚集的數量更多，情況還會更惡劣。
但這裡，雖然沒有太陽與日出，永恆長夜，但聚集了億萬鬼物的城市卻熱鬧歡騰從不停歇，鬼影來來去去，購物、逛街、詢價、爭吵的聲音在酆都各處響起，酒館裡總是有划拳、拚酒之聲，絲竹伴奏、美人輕唱⋯⋯縱是人間的大都市也見不到如此繁華勝景。
酆都鬼市，是一個集市型的都城，裡頭有著無以計數的攤位、店面，數不清的鬼商在裡頭販售物品，還有數量遠超它們的採購者自鬼界各處擁來，選購所需要的一切。
若不是親眼所見，溫去病委實難想像，荒蕪的冥土之上竟能開闢出這樣的一座不夜城，雖然性質上與無神舖相近，可規模遠遠沒法相提並論。
這不僅因為酆都鬼市大過無神舖千多倍，而且從先天上，兩邊就沒法相比，酆都是一座「立體」的城市，從不見底的地下深處開始，所有建築物豎一層，又打橫一層，上頭又豎著一層。下層的房屋尖頂碰上一層的側面牆壁，如此橫豎交疊，直入不可見的天際，無窮鬼物猶如隨波浮萍，在這一座橫直倒錯的參天都市，進進出出，從地底深處直至天上，無窮鬼影，來去飛舞。
若是之前，溫去病看著這一幕，就只能感嘆鬼界的生態與商業模式，但此刻，自己更多是注意構成這處空間的基礎法則。
是怎樣的法則扭曲才能建構出這種倒錯的都市？鬼界的空間與人間不同在何處？鬼與其他生命體的差異又是否與這些先天環境有關？
這些觀察就是下一步提升的重要關鍵，溫去病思索這些，卻聽見旁邊的幾隻鬼物齊聲驚呼，側眼一看，剛剛還用骷髏手臂撐著下巴，為諸鬼講述新來者須知的老瞎子，一下沒了聲息，在陰風吹拂下漸漸灰化，最終成了一大片黑沙，散入空中，眨眼歸無。
⋯⋯這就是鬼族的收場之一，某年某月，煙消雲散。
溫去病無言起身，點頭致意。
⋯⋯恭喜，這就算⋯⋯你解脫了吧？
化身一抹遊魂，溫去病飄遊在酆都的街道間，盤算著當前狀況與所知情報。
⋯⋯自己之所以進入鬼界，其意是為了霸皇之刀，這些年來霸皇不住壯大，取回力量，如果讓他再取回佩刀，得到關鍵力量，恐怕就要回到昔日巔峰，甚至可能要更進一步了。
自己當前的力量對比起霸皇，不過是小蝦米一隻，封神台之戰一拚後，他從未找過自己，似乎壓根沒放自己在眼內，更不屑來找麻煩。
但可以肯定，當霸皇力量重回頂峰，必會重臨始界，屆時就算自己逃掉，那些自己所關心、在乎的人也會面臨霸皇的屠刀，雙方衝突不可避免，換句話說，自己若不趁現在阻止霸皇，盡量拖慢他恢復的速度，就只能等著後頭找死了。
要給霸皇添堵，就不能讓他順利取刀，必須早他一步搶刀或毀刀，而當前對那把寶刀的了解，就是被封印在冥土某處，具體地點不明，龍仙兒或許知情，可自己現在也沒法去問她。
兩名鬼尊被吞噬的瞬間，自己打入霸皇之刀這個詞彙進行刺激，最後得到的反饋訊息就是酆都鬼市。
自己因此來到這座城市，試圖尋找線索，看看有沒有什麼關於封印地的情報，而這並不是隨便找家店，怒聲拍問就能解決的，只能先慢慢遊走，摸清楚鬼市的狀況。
在巡遊中，溫去病益發不敢大意。
離開了始界，進入中千以上層級的世界，所面臨的風險是整個不同的。
小千世界裡，登天證道，就從此仙凡兩隔，一、二重境界的天階者就是世界的頂點，堪比創世神魔；但到了中千世界，別說三重天階，就是大能也不算稀罕。
而酆都鬼市的規模，自己還拿不準，可是飄在街上，三不五時就會看到鬼尊從頂上飄過，身後跟著大隊人馬，散發出的威壓令萬鬼拜服，每次經過，大片鬼物慌忙拜倒低伏，沒哪個敢抬起頭來，大量紙錢自鬼尊車駕中灑散出來，飄揚四落，引得鬼眾爭搶。短短一刻鐘內，就有百名鬼尊出行經過，紙錢在倒錯都市的各層飛揚。
誇張的威煞與排場，一個鬼尊如此，那是強者作派，但當個個如此，這些派頭就引人發噱，特別是當這些鬼尊的出行造成交通堵塞，兩名鬼尊的隊伍撞著，互不相讓，甚至要為此大打出手時，再威風的排場都變成笑話一件。
⋯⋯溫去病笑不出來。
看似可笑的情境代表著那個明顯事實，在這裡⋯⋯天階者不值錢，鬼尊比比皆是，而這些只不過是酆都鬼市的冰山一角，在這座高不見頂、低不見底的倒錯都市裡，不知有多少鬼尊暗藏？如若它們都被發動起來，攻擊始界⋯⋯根本不可能擋得住！
更何況，鬼尊並不是這裡的最強力量，別看路面上爆發的天階者衝突多，到頭來，沒有一次真能打得起來，每每兩名鬼尊咬牙切齒，捲起陰風，要硬碰硬交手時，幾道來自高處的森寒目光掃過，鬼尊就像夾起尾巴的狗，一下沒了聲音，各自低調散去。
⋯⋯顯然，那是鬼族的大能，而且，不只一個。
就是溫去病再怎麼自負，也不認為自己能獨挑複數的鬼族大能，更何況，鬼族並不善長合議共事，偌大一座酆都內有複數的大能卻沒打翻天去，要說這裡沒有鬼族的萬古存在控制，打死自己都不信！
要是在這裡露了形跡，就要面對野狼群般的鬼尊和多名大能的追殺，甚至鬼族萬古存在的攻擊，縱使自己新晉大能，也沒有多少倖存希望⋯⋯別看此刻藏身億萬鬼物當中飄遊鬼市，一派逍遙，但只要一下閃失，立刻就大禍臨頭，可以說是險中之險。
⋯⋯奇怪，入酆都以來，總覺得有點不對⋯⋯
一絲難言的怪異警兆，溫去病心有不安，卻又說不出問題在何處。
難道⋯⋯我被盯上了？
這答案是肯定的，鬼市似乎是個沒什麼秩序的地方，打自己飄移進來，前前後後，有七、八個鬼物試圖從自己身上扒竊東西，當中有老有少，形貌不同，還有殭屍、骷髏，各展神通，全不落空。
在這環境裡，抵抗、掙扎只會惹鬼注意，自己對它們的手段佯作不知，最終那些鬼物全都恨恨啐罵「窮鬼」，憤憤離去。
⋯⋯別鬧了，老子天階不是白練的，值錢東西早收到法界裡，哪輪到你們來扒？
即使是現在，仍是有許多目光掃過來，不少鬼物躍躍欲試，都想拿自己這個新鬼開宰，這讓自己尤其困擾，難道鬼物真是不長記性的？
不過，當再深入幾個街區，那份不明的壓力從警兆變成了危機感，溫去病就肯定這份預感不是錯覺，自己被什麼特殊的目光盯上，並且不是普通的威脅，應該是什麼更麻煩的東西⋯⋯
身為各種雜學的大行家，溫去病立刻自我檢測，短短數秒，上百個檢驗完成，周圍沒有任何窺探的術力波動，自己身上也沒有被人下任何的暗記，一切都正常無誤。
經過百檢測得到結論，換了別人，起碼要大半天到數日工夫才能完成，在自己手上不過幾秒，但所得出的結論卻不能安心。比起數據，自己更相信千錘百鍊出的直覺，肯定有事，而且不是那些檢測手法能發現的嚴重問題！
⋯⋯剛剛的檢測，已經測完天階三重內的各種所知暗記與窺探，這樣都發現不了，除非是更高層次的技法。
⋯⋯我被鬼界大能盯上了？潛入計畫才剛開始就失敗？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碎星誌Ⅱvol.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