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衣怒馬少年時2：唐宋詩章裡的盛世殘夢（簡體書）

詩歌：歷史的血肉

讀《水滸》，我一直不喜宋江，直到第三十九回潯陽樓題反詩，才對黑三郎有了一點好感。讀《紅樓》，不喜寶釵，直到她寫出“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才看到寶姐姐被壓抑的青春。
《三國演義》把曹操刻畫成一個奸詐的大壞蛋，但只要讀讀曹孟德的詩，很難不路轉粉。
原因不只是他們詩寫得好，而是詩歌令這些人物血肉豐滿。比如曹操一個有血有肉的壞蛋，勝過一個面目模糊的好人。
讀歷史書就沒這麼幸運了。
歷代官方著史，大多是某年某地，某人某事，如同一條條新聞短訊，人物情感和細節嚴重缺失。那些可是影響歷史進程的人，他們身上一定有故事，有傳奇，有不得已以及雞毛蒜皮的生活。可惜史書裡看不到。
大概從《詩經》開始，人們給詩歌定了調，叫“詩以言志”，詩歌就成了很個人化的表達。詩人們通常又沉淪下僚，於是，他們的詩歌，成了史書之外的東西。
由宋開始，直至明清，對唐詩的研究從未間斷，其中不乏時代大作。但這些書要麼是文學範疇，要麼是美學範疇，少有從歷史角度切入的。大概是認為，再大的詩人，在歷史進程面前也是小人物，況且詩歌又不夠嚴謹，全是主觀體驗。
讀唐史的時候，有段時間我鉆進府兵制、募兵制的學術海洋，差點淹死，腦中卻撈不出一個大唐普通士兵的形象。這也難怪，在時代大制度下，在王朝興衰的歷史浪潮中，誰會在史書上記錄一個普通士兵呢！
直到有一天，我讀到盧綸的《逢病軍人》，一個大唐普通士兵的形象立刻鮮活起來：

行多有病住無糧，萬裡還鄉未到鄉。
蓬鬢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氣入金瘡。

與剛剛過去的盛唐詩相比，它不夠飄逸，也不雄渾。可正是這種娓娓道來，反而增加了真實性。順著詩人的目光，我們似乎來到大歷史裡那個微不足道的現場。
一個從戰場上歸來的士兵，拖著受傷的身體，衣衫襤褸，身無分文，來到一座城墻下。饑餓和傷病折磨著他，他蜷縮著身子，甚至躺在地上，哀號，呻吟。
但最艱難的時刻還不是現在，而是秋天過後即將到來的寒冬。詩人記錄的是一個片段，我們卻不難猜到後續的故事。這個士兵走到這裡，離家還很遙遠，他能活著走到家，幾乎不可能了，就算不病死、餓死，也會受凍而死。
如果是史書，我們就看不到這個“病軍人”，他只會化作冰冷的傷亡數字——某場戰役，死傷多少萬人。
這首詩給我的另一個驚喜，是對戰前詩歌的響應。李白的《戰城南》、杜甫的《兵車行》、“三吏三別”中的那些士兵，後來都怎麼樣了？
這首《逢病軍人》，是他們最有可能的結局。
於是我總在想，史書和詩歌，哪個才是真實的？從嚴謹的角度看，是前者；但從人的角度看，詩歌更能給我真實感。
這本書算是《鮮衣怒馬少年時》的第二部，大多數篇目嚴格尊重正史，極少的篇目則通篇虛構，這麼寫是想跳出“翻譯+注解”的條條框框，詩仍是主菜，史是配料，力求有趣。
與第一本一樣，本書一部分來自我的“少年怒馬”公眾號，修正校對後結集；一部分是首次發表，體例混雜，長短不一，隨性而寫。在一部長篇新作裡，我企圖用四萬多字說清安史之亂爆發的原因，並順便回答杜甫和李白誰更偉大。
希望這本書，能讓你對唐詩和詩人們產生新的理解。若你有那麼一刻能夢回大唐，在長安或洛陽的某個小酒館裡，我已等候多時。

憶昔開元全盛日

楔子


公元724年秋天，洛陽仁風裡。
一戶人家打開大門，一個十二歲的男孩蹦蹦跳跳跑出來，鉆進門口的馬車。
穿過宏偉的都城大街，馬車來到尚善坊岐王府上。這裡正在舉辦一場歌舞盛宴，大唐天王級巨星李龜年正在表演。雖然以前在秘書監崔滌府上，曾看過李龜年的演出，小男孩還是很興奮。畢竟，李龜年演唱會一票難求。
羯鼓鏘鏘，仙音飄飄。連這個小男孩都知道，他們生在一個空前繁榮的時代。
四十六年後的公元770年春天，小男孩已經垂垂老矣，在湖南潭州他再次見到李龜年。這是粉絲和偶像的最後一面，一個賣藥為生，一個賣唱過活。四目相對，老淚縱橫。曾經的小男孩把萬千感慨咽到肚子裡，寫下簡簡單單二十八個字：

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這首《江南逢李龜年》的作者是杜甫。
生活在公元724年的杜甫和所有大唐子民一樣，不會相信他們有這麼一天。那可是開元盛世，財富如山，兵強馬壯，萬國來朝，唐玄宗所到之處，人們敬若神明。
直到老年，杜甫都在回憶這個美好時代，他在《憶昔》裡寫道：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在杜甫的記憶中，這是大唐國力的巔峰，小城市也有萬戶人家，州府糧倉滿溢，百姓家中糧食吃不完。
杜甫是老實人，老實人不說謊。

但同一時期，在距離洛陽三百多公裡外的商丘，一個比杜甫大十幾歲的年輕人，正孤獨地坐在屋裡，望著連月的陰雨嘆息：

惆悵憫田農，徘徊傷裡閭。
曾是力井稅，曷為無斗儲？
（《苦雨寄房四昆季》）

“曷”即何。他想不通，農民們盡心盡力為朝廷納稅，為什麼家裡沒有一斗糧食呢？
這位詩人，名叫高適。
此時的他們還互不相識，不會料到日後成為摯友。更不會料到，各自的命運，已經深深捆綁在大唐的國運裡。
而我們的故事，要從這二位的“分歧”講起：“公私倉廩俱豐實”和田農“無斗儲”，哪一個才是開元盛世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