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拉盛的紅玫瑰

「所謂人情練達即文章，寫實小說講究的畢竟是人性的深度。陳潄意的這本小說集，通過了時間的考驗，處處可見作者一以貫之的小說家本色，試圖在筆下讓她關注的世人都發光……」──陳克華

◆ 玫瑰朝緬街的方向走，街上每一處都有強尼的足跡、每一寸空氣裡都有強尼的氣息，強尼卻存在被她打包起來的包裹裡，永遠沒有機會背叛玫瑰了。──〈法拉盛的紅玫瑰〉

◆ 那飛行員一顆子彈也沒有發，就飛遠了，因為一顆子彈遠比她的小命值錢。這麼多年，阿月以為她已經忘了，然而那日本兵的臉面卻是如此清晰，好像剛剛才見過。──〈算命仙如是說〉

◆ 璜在自己嘟嘟囔囔的唱唸聲中鎮定自如。這是他縫布偶必誦的經，所有的妖魔鬼怪都降服在他的誦經聲裡。──〈玩一齣布袋戲〉

◆ 對多數人只是又一次地腐敗墮落，對她卻是一個奇蹟。她把握住機會，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即使健全美貌的女子，也未必擁有的美好人生。──〈校園緋聞〉

◆ 他身上古龍水的味道，和他呼吸間淡淡的酒氣，是如此貼近，好像耳鬢廝磨過。那點愛意如此清晰，使她不由得陶醉，竟至心痛起來。──〈雙姝戀〉

◆ 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是他們生命中的清風明月，儘管距離並不遙遠，然而，過去也就過去，永無回頭之日了。──〈哥兒們〉

◆ 他忽然覺得他和槍之間，有某種命定的、密不可分的關係，他的滿腔不平、憤恨、種種無從投訴的冤屈，所有這一切都在一剎那間有了依歸。──〈羅剛殺人〉

◆ 整個複製人的時代，都在朝永恆的路上直奔，這個世上再沒有無法彌補的遺憾，再也沒有肝腸寸斷的別離。──〈這樣的未來〉

▎陳漱意

紐約市立大學藝術系學士。
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第十七屆會長。

作品：長篇小說《無法超越的浪漫》（皇冠）、《上帝是我們的主宰》（皇冠）、《蝴蝶自由飛》（皇冠）、《背叛婚姻之後》（九歌）等。長篇小說曾獲第一屆中國時報百萬小說佳作獎和皇冠雜誌百萬小說佳作獎。

▍緣起不滅──序《法拉盛的紅玫瑰》／陳克華

記不得多少年前了，起碼三十年，我竟然擔任過國內一次獎金空前優沃的長篇小說獎決選評審。雖然自己創作範圍品類繁多，但自認擅長是詩，那時期小說也只出版過兩本短篇，擔任評審實在心虛。憑藉的不過是心中文藝品味通用的那把尺。無論是詩、散文還是小說，鍛鍊過的這把尺，也都還是管用的。
高額獎金的誘惑下，競爭自然激烈，導致評審過程中評審們各擁青睞的作品，唇槍舌戰，你來我往，不但僵持不下且絲毫不讓，後來甚至還傳出分黨結派（評審總共也才不過個位數，還扣除我這個無黨無派），私下交換選票（這是事後才聽說的謠言，無法証真或証偽）。總之幾輪投票過程之高潮起伏，峰回路轉，詭譎多變，出人意表，在我歷年多次評審經驗中，可謂無出其右者。
入選作品其中我最支持得獎的，是一篇發生在美國墓園裡的故事。很顯然是位久居美國的作者。所謂人情練達即文章，寫實小說講究的畢竟是人性的深度。深度之外，加上文筆清麗順暢，文字細膩入微，尤其長篇小說裡最難得的，是通篇毫無贅筆，一氣呵成。而且少了中文小說普遍過度側重情節推展，而少深入情境描繪的缺點。
而這樣一篇通篇和死亡掛勾的優秀小說，在眾多入選作品中顯然屬於冷門，既不鄉土也不前衞，難得多數評審好感，在票數上陷入苦戰。而記憶中，我最後支持了這篇小說。
後來公布作者名單，我因此記住了「陳漱意」這個名字。但也就僅只是這樣。沒有再讀過這位作者任何其他作品。
而卅年（？）後網路無遠弗屆的今天，神奇的事多到早已見怪不怪，也應證了佛家說的緣起不滅，多年後我竟然和陳潄意又通上了email，接著加了line。接著收到為她新書寫序的任務。這其間中斷的卅年，彼此走著互不相干的人生行路，我一邊行醫一邊繼續寫詩、出版、寫詩、再出版，像母鷄下蛋一樣，而久居美國的潄意顯然就愛惜羽毛多了。
「創作不輟」這四個字原可褒可貶，用在潄意身上，除了欣賞讚佩，還有「難得」二字。這本《法拉盛的紅玫瑰》其中作品創作年代之長遠，一個人都快可以生個孫子了。但處處可見作者一以貫之的「小說家本色」。從題材的選擇到呈現的筆法。詩人遙望宇宙最深處的星光，小說家目光卻遍灑人間，試圖在筆下讓他關注的世人都發光，也讓讀者都看見這光。個人以為書中「羅剛殺人」一篇藝術成就最高，將濺血悲劇釀成之前的人物心理轉折和情緒堆疊，表現得淋漓盡致，叫人懷疑作者原是個「他心通」，藉由寫小說練成了曠世神功。
從小就常聽說一句話，「時間是最好的考驗」，而陳潄意的這本小說集，無論在出現的時間點，或是內容及技巧的突破和超越，我都只能說，她真的通過了時間的考驗！
是為序。

二○二三年七月十一日

緣起不滅──序《法拉盛的紅玫瑰》／陳克華

法拉盛的紅玫瑰
算命仙如是說
玩一齣布袋戲
校園緋聞
雙姝戀
哥兒們
羅剛殺人
這樣的未來

［特別收錄］
愛．我的狗狗

▍法拉盛的紅玫瑰（節錄）

1.

她的英文名字叫玫瑰。玫瑰在漫長的冬天裡，經常穿一件鮮紅大衣，映著天寒地凍的街市，顯得特別豔麗。玫瑰的先生大偉老遠地望著她，忽然大聲說：「我們的夜店就叫紅玫瑰！」
二○一九年特別繁榮的經濟，使大偉決定再開一家夜店。那時候萬沒有料到，二○二○年全球瘟疫蔓延，世界各地開始鎖國、封城。三月，COVID病毒在紐約炸開，全面施行禁足令，致使經濟遽然萎縮。二○一九這一年，因此成為兩個社會的分水嶺。精明如大偉這位哥大商學院畢業的高材生，再如何眼光獨到，還是人算不如天算。
夜店地點設在紐約市皇后區的法拉盛，緬街上一條橫巷裡。窄且短的街道上充斥著南北餐館、雜貨鋪、日本麵館、旅行社、酒鋪和來來往往以華人為主的行人。那個擁擠熱鬧的鮮活勁，是曼哈頓此等大地方所沒有的。
經過近半年的籌畫，二○一九年十月裡的一日，「紅玫瑰」終於開張。大偉和他的兩位股東，一個是大偉在哥大商學院的同學關君，兩人同為亞裔。另外一位是馬修，念英國文學，猶太人。三人難得同時露臉。
十年前他們畢業後，一起在紐約的曼哈頓和布魯克林前後開了三家夜店，生意紅火。馬修在校期間，經常在夜店裡彈吉他，他們的三家夜店都是馬修找來的。大偉為了酬謝他找來夜店地點的功勞，特別給他一個乾股，讓馬修成為合作夥伴，也讓法拉盛這家夜店由玫瑰和馬修打理。
玫瑰邀請來附近的街坊鄰居，和她之前在市政廳上班的同事，也有幾位在健身院認識的朋友，於是，這個不對外營業的開張第一日，亞裔、老美各半地齊聚一堂。調酒師露露是美、日混血，半邊頭髮染成粉紅色，半邊染成淺藍色。玫瑰見到關君把一張二十元鈔票，塞入露露緊身衣裡面的雙乳間。玫瑰微微一愣，實在也想不出在露露身上，還有哪個地方可以塞那張鈔票。總不能像她小時看過的工人，把鉛筆夾在耳朵上。鈔票如果夾在露露的耳朵上，會不會像在嬌美的容顏上開出一朵鈔票花？
玫瑰掃過一眼坐在吧檯前和分站四處，三五成群啃雞翅、吃招牌下酒菜夾肉餅、溏心蛋，喝酒聊天的故舊新知，看出大偉和關君已經喝醉了。
馬修忽然來到玫瑰身邊說：「門口有個警察，我去看看有什麼事情。」
玫瑰手裡端著酒杯，也跟過去，見一個警察一隻手插在腰間，佇立在那裡，那隻手的位置顯然最接近他的手槍。但當他一眼見到玫瑰，卻再也沒有把視線移開過。他深沉的灰藍色雙眼裡半帶笑，勾魂攝魄地盯住身材妖嬈且面貌姣好的玫瑰。
玫瑰被他看得大腦裡「轟」一聲，忽然聽不見馬修在說些什麼。等略清醒過來，只聽到：「威士忌嗎？我從來不加冰塊。」他年輕、精壯，金髮，嗓音低沉，臉上其實沒有笑容，僅有凶狠的野獸見到獵物的飢渴。
「大概是愛爾蘭裔的警察吧？」玫瑰禁不住心裡面微微發抖地猜測。
她鎮定下來。「我喜歡威士忌裡面的冰塊，還要把冰塊撈出來嚼。」她果真從杯裡撈出冰塊嚼起來，接著問：「要不要來一杯Scotch？」
「我改天再回來。」說著，轉身朝街邊的警車走去，夜幕下隱約看出駕駛座上另有一名警員等在那裡。玫瑰目送警車離開，這才注意到，馬修不知何時已經不在旁邊。
店裡面大夥人圍成一圈，正在大聲笑鬧。「脫掉內褲！脫掉！脫掉內褲……」只見玫瑰市政廳的同事妮娜的德裔男友站在當中，上半身脫得精光，皮鞋也踢掉了，剩下繫在頸間的一條暗花領帶，還有鬆鬆的西裝褲。他正一心一意扭動身體搖擺著，他脫掉的西裝、白襯衫、皮帶、皮鞋一起胡亂扔在地上。
「快脫掉內褲！脫掉！脫掉！」妮娜以慢華爾滋的舞步游到圈內，挽住男友正要解開鈕扣的手共舞起來，人群這才慢慢散去。
那天回到他們位在法拉盛的豪華公寓已經凌晨一點，玫瑰在地下停車場停好車後，把大偉扶出來，兩人跌跌撞撞由電梯到門口。門還沒打開，大偉「嘩」一聲吐得一地。玫瑰推開大偉開始埋怨：「跟你說過一百次，不可以空肚子喝酒。搗的什麼爛蛋！」
好不容易擦拭掉穢物，回屋裡見大偉穿著吐髒的西裝，已經大剌剌躺在床上，睡得鼾聲如雷。玫瑰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偉身上的衣褲脫下來。像這樣喝得爛醉，每個月總有三四次。
玫瑰問過大偉：「你現在算得上酒鬼吧？」
大偉回說：「酒鬼是大清早就開始喝酒。我從不在早上喝酒。」
「你知不知道，你喝得爛醉的樣子，就像你吐出來的那些東西？」
「喝點酒就被妳這樣亂罵，小心我也要挑妳的毛病！」
玫瑰不懂大偉為什麼要因為喝酒，讓夫妻間這麼痛苦，卻瞬間了解從前那位當過副總統和紐約州長的洛克菲勒，為什麼因為不忍心看他太太Happy嗜酒，而下令所有酒鋪在星期天不許賣酒，且對酒商課以重稅的苦心。如果玫瑰也有那麼大權力，她一定下令夜店的老闆不許在自己店裡喝酒。膽敢喝酒就是犯罪，要鞭打一千下做為懲罰，看大偉還敢不敢喝酒！

2.

大偉雖然貪杯，如果喝起來不能那麼隨心所欲，也不致幾次三番地喝得酩酊大醉。
然而，大偉次日總能夠準時去曼哈頓上班，使玫瑰無法再多置一詞。玫瑰時間較充裕，可以慢吞吞到夜店。馬修先她而到，一開門就進來幾個好奇的白人藍領，陸續又進來一些東方人。玫瑰到櫃檯後面略招呼一下客人，看沒什麼插得上手的，還是交給露露和廚子，和兩個打雜工的南美人去應付，自己到後面的儲藏間兼辦公室。見馬修沉靜地坐在那裡，玫瑰過去搭訕：「大偉平常也這樣無所事事嗎？」
「他每天都很忙，除了簿記、稅務，還有進貨，每天還有很多無法預料的事情。」馬修微微一笑，「如果我們的眼光沒有錯，這裡很快也會忙碌起來的。希望如此。」
「你在看什麼書？」玫瑰瞄一眼他打開的電腦問。
「我在寫一本書，已經寫了三年，還寫不到三分之一。最近又一直卡住，寫不出來。」馬修略汗顏地說。
玫瑰卻饒有興致地問：「你在寫什麼？」
「寫我曾祖父母的故事。他們二戰期間由俄國來到紐約。」
玫瑰一聽，感到索然無味，卻脫口問：「我聽大偉說過，你們有個同學因為愛恨糾纏，殺死了他的女友，兩人還是同班同學。後來判刑被關入監獄，從來沒有人去看他，只有你每個月固定為他帶去書報，已經十多年了吧？為什麼不寫他的故事？他還在監獄裡嗎？」
「還在監獄裡，他正在爭取保釋。」馬修說，「我還真沒有想過寫他。怎麼可以寫朋友的不幸！」
玫瑰瞅他一眼：「你真沒有想像力。」
馬修「喔」一聲：「也許妳說對了，就算寫我的曾祖父母，也要多運用想像力。妳好像給我開了一扇窗。」
玫瑰看他真是呆氣，有一種男人除了會讀書，平日裡不會開車，在家裡連一根釘子也不會釘，見到老鼠比女人跑得還快。馬修一定是這種人，但是他喝酒很有節制，從未喝醉過。如果馬修這個人有什麼令人遺憾之處，就是缺乏想像力了。
玫瑰胡想著，一邊說：「有一次我和大偉在瓜地馬拉旅遊，租了車往山上開。半山上遇見一場大雨，車子開不上去，我們跑進一個藏在樹林裡面很老舊的教堂，到它後面的涼亭裡避雨。風雨交加，整片山林和涼亭都搖撼起來，但只有幾分鐘，夏日的暴雨一下停了。雨停了，但是，雨水沖洗出一條一條細細的水溝，一直往山下流去。你看這樣的現場，裝不裝得下你們那個同學的愛恨情仇？可以把激情、謀殺、慾望和死亡統統塞進那樣的場景裡。」
馬修靜靜地聽完，說：「真像一回事！」
玫瑰回他以微笑。玫瑰內心其實悶悶不樂，因為今天大偉咖啡沒有喝就出門，他們也沒有交談。整個早上從起床到梳妝到出門，他們一個字也沒有交談。
「我們還是去外面吧。」玫瑰說著，逕自出辦公室。
店裡多出好幾個中英文參雜著說的大男生，顯然不是這裡土生土長、不識中文的ABC。他們邊喝汽水，邊等廚子做漢堡和中式的夾肉餅。玫瑰坐到角落給大偉打電話，大偉問了幾句生意上的事情，匆匆掛了。大偉一個人兼管曼哈頓跟布魯克林的業務，很少有空跟玫瑰多說一句話。大偉宏偉的計畫是努力賺錢，爭取在五十歲退休。退休以後做什麼呢？玫瑰不禁要問。「就每天過幸福的生活。」大偉為她畫一個大餅。
玫瑰有一次去新澤西的紐瓦克博物館，在美國開國史的部門，看到一大幅畫作，那是幾個初抵美國領土的白人，優越富裕有餘的模樣，面對狀頗謙卑的一夥印地安男女老少，其中有人微弱地伸出乞討的手。下面的解說中有一行字，寫著：「食物是給擁有的人，不是給需要的人。」玫瑰看得怵目驚心，再想想大偉開口閉口說的「都是錢在做工」，確實，都是錢在做工。玫瑰不能不同意大偉，先賺足了錢，可以挺直腰板、大聲說話的時候，再談其他。
店裡進來一個五十好幾的男人，走向露露詢問什麼後，回頭朝玫瑰走來：「打擾妳了，我的女兒王安娜跟我說她在這裡上班，不知道可真有這回事？她高中沒有畢業，我很擔心。」
「我們這裡沒有王安娜，你找錯地方了。」玫瑰回說道。
「我不會找錯的。有兩個可能：第一是安娜跟我撒謊，第二是過兩天她真的會來這裡找工作。如果安娜來找工作，麻煩妳一定要通知我。她已經兩天沒有回家，現在不知躲在哪裡。」說著掏出名片給玫瑰。玫瑰看他英文名字叫派克，是房地產掮客。
玫瑰聽完他的話，明白他所說非虛言，點頭應：「好的。我叫玫瑰，請多指教。」
「妳很和氣，人家會衝著妳來光顧生意。我來吃個夾肉餅。」派克王好像要印證他的話，朝櫃檯走去。玫瑰扭頭見昨天那個警察進來，她有意冷淡地招呼：「你好，警察先生。」
「叫我強尼。妳什麼時候有空？我帶妳去個地方。」強尼還沉浸在昨天晚上的情緒中，這讓玫瑰不知所措。
「抱歉，我沒空。」玫瑰小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