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太炎,在中國近代政治史、思想史、學術史、文化史上,曾起過至深至廣歷史作用的一位巨人,被今人尊為「中華英傑」,當然,對他的批評也曾同樣之多。但是,這種爭議在他逝世半個多世紀後的今天,已漸趨一致,當然,絕對的一致也是不可能的,如今肯定已多於否定,就足以證明人們對他的尊重。歷史常是「吹盡狂沙始見金」,時間不僅沒有使他褪色和被遺忘,相反,人們在隔代平靜後更加珍視他的價值,越來越平和地重視這位「有學問的革命家」或「有革命業績的學問家」,敬仰這位近世最具愛國熱腸和風骨的知識分子,他的人品和學說,被稱之「章學」,為世所重。這恐怕是太炎始未所料的,他生前大半歲月是在逆境中度過的,也許他更習慣於聽到漫罵。
太炎的大半輩子是在上海度過的,他雖然是浙江餘杭人,但上海是他的第二故鄉。他於一八九七年離開杭州詁經精舍,摒棄書齋,以一介書生投入社會革命洪流,步入社會的第一站就是上海,年僅三十,以後在上海辦報、講學、著述、革命、坐牢、生息,凡三十餘春狄,幾乎參與了他這個時代的所有重大的歷史事件,顛沛了大半輩子,直至六十七歲移居蘇州。三十多春狄的浦江水,哺育了太炎,使他對上海留下了無限眷情,同時也為上海史留下了斑爛的一頁。因此,研究太炎寓滬的經歷、思想、著述、生活的變遷,是非常必要的,只有了解了他與上海,才能了解他的一生。半個多世紀來,論述太炎的文章,僅我所見有一千五百篇之多,卻未見有論太炎與上海的作品,迄今史界對他一生出入上海多少次,寓居何處,作何活動,思想變化脈絡,語均未詳,甚至有數年缺訛,不知他在上海住於何處作何事情等等,這對「章學」研究,實是大憾。我作為史學工作者,又係他的後人,常常為之不安。但是,史學確是需要幾代人的共同努力,所謂「前史未修,後世轉慎」,歷來如此。
我在十年前,曾草撰了〈太炎先生滬寓考〉一文,但自揣淺薄,沒敢發表,因為太炎的寓滬經歷,如果不與當時的歷史環境結合,不從整個中國近代政治史、思想史、學術史、文化史著手,不掌握他思想變化的內因與外因,是無以表述清楚的。十年來,我不斷補充資料,考證史實,尋找佐證,嚴肅思考,終於撰成此文,勉可將太炎滬上豐富的經歷,扼要地奉獻給諸位,並力圖加以客觀地公正的評述,力求為讀者展現一段真實的歷史和展現一個真實的太炎。史學是嚴肅的科學,不容臆想與虛構,拙文不敢說完全做到「斷感情汰華詞」和無一字無來歷,但是忠於史實的。今後我還將撰寫太炎和他的故鄉、太炎與日本、太炎與南洋、太炎與蘇州等,加上拙文太炎與上海,也許可構成一個完整的太炎。
毋用諱言,太炎曾因種種人為的因素,長期受到許多極不公正和粗暴的待遇,所幸的是,這一切終於成為了過去,就像烏雲無法阻擋太陽的復出,人們崇尚真實與光明,也是無法阻擋的。的確,一個對歷史不公的社會,也一定不是政治清明的社會。拙作得以在海峽彼岸出版,證明時間與理智會帶走種種恩恩怨怨,而再復歷史的本貌。三民書局發表拙作,不僅僅是對我的厚愛,也顯示了對讀者的一片愛心,敢於正視過去,是對未來的公正。我們梳理史實,並非單純念舊追古,而是為了未來。我衷心希望,拙作能令讀者開卷有益,增進對太炎的了解,並透過他與他經歷的這一段歷史,對多災多難的中國近代史,有更多的了解,從而決定對未來的選擇。
在我完成這最後一頁之際,我──不禁長長地舒了口氣,不管世人會怎樣評價拙文,我至少完成了先祖母、先父的重託,這託咐使我十多年來無日不感到貴任沈重,今差可告慰先人矣。在我完成眾多社會工作之餘,奮筆趕稿時,杭州舉行太炎誕辰一百二十五周年紀念會暨章太炎研究會成立典禮,我竟沒有與會,也沒有去接受研究會秘書長之冠,似很不近人情。我想,拙文將是對太炎最最好的紀念,中國自有這樣傳統──後死者當完成先人未竟之業,但這需要一顆純潔的心和腳踏實地的幹。為此,我不能不感激三民書局劉前輩振強董事長的鼓勵與支持,使我終於擠出時間完成了多年一直沒有完成的拙稿,這種支持也許將澤照幾代人。我先智不聰,少又失學,中歲坎坷,因此拙作之中,一定不乏不足不處,懇請十方不吝大教為感。
寫於一九九四年二月十六日烏中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