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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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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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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我喜歡《金剛經》說的『微塵眾』,多到像塵沙微粒一樣的眾生,在六道中流轉。」
「很少有一本書像《紅樓夢》,可以包容每一個書中即使最卑微的角色。」──蔣勳

蔣勳說:「《紅樓夢》多看幾次的朋友,大多會從原有關注的林黛玉、薛寶釵、賈寶玉幾個主角,轉到對一些小人物的關心。」《紅樓夢》裡的芸芸眾生,即使是最微小卑屈的人物,都有作者的巧思塑造。他們每個人背負著不同的宿命悲劇,作者不做嘲諷貶抑,細細寫來,充滿體諒與悲憫。

生命的鄙俗粗魯,與生命的憂愁不忍,往往是並列的。從甄士隱、賈雨村、馮淵、薛蟠、門子、秦可卿、王狗兒、劉姥姥、冷子興、秦鐘、焦大、李嬤嬤、賈瑞、張友士、戴權、北靜王、二丫頭、智能兒、元春、茗煙、賈環、賈璉、賈芸、卜世仁、倪二、馬道婆、蔣玉菡、金釧、賈薔、齡官、晴雯……這一個個如螢燭之光的人物,卻串起一部不朽巨著的荒涼百態與敘事細節,而《紅樓夢》的迷人之處,往往就在這些細節中。大事為「假」,小事中才處處顯「真」。

《紅樓夢》或許在說一個世俗不知道的族譜,這族譜不是血緣親疏,而是對生命的另一種牽掛緣分。《紅樓夢》正是在殘酷的權勢、腐敗的富貴中,為人性的反省留下最後一點溫暖的空間。蔣勳穿透人生寫出的紅樓人物,情感至深,令人追戀不已。

作者簡介

蔣勳

福建長樂人。1947年生於古都西安,成長於寶島台灣。台北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1972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1976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並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及東海大學美術系,現任《聯合文學》社長。
其文筆清麗流暢,說理明白無礙,兼具感性與理性之美,有小說、散文、藝術史、美學論述作品數十種,並多次舉辦畫展,深獲各界好評。近年專事兩岸美學教育推廣,他認為:「美之於自己,就像是一種信仰一樣,而我用佈道的心情傳播對美的感動。」
著有:《天地有大美》、《美的覺醒》、《身體美學》、《漢字書法之美》、《吳哥之美》、《夢紅樓》、《九歌──諸神復活》、《舞動白蛇傳》、藝術解碼五書、《秘密假期》、《孤獨六講》、《生活十講》、《新編傳說》、《欲愛書》、《大度‧山》、《多情應笑我》、《蒼涼的獨白書寫〈寒食帖〉》、《手帖──南朝歲月》、《此生──肉身覺醒》、《新編美的曙光》、《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少年台灣》、《萍水相逢》、《此時眾生》、《肉身供養》等書,以及多種有聲書。

名人/編輯推薦

小人物,大人生。蔣勳細讀紅樓,以現代觀點細說古今不變的人性,使我們更加敬佩曹雪芹,更感受到這部經典的可親可愛。──林懷民

碎為微塵的眾生
 
《紅樓夢》多看幾次的朋友,大多會從原有關注的林黛玉、薛寶釵、賈寶玉幾個主角,轉到對一些小人物的關心。

其實,賈寶玉夢入「太虛幻境」,翻看了自己家族女子命運的帳冊,他最早翻開的,也不是首善的十二金釵正冊,而是又副冊。副冊裡記錄的是丫頭們的命運。可見,名稱雖有「正」、「副」,《紅樓夢》作者在書寫上並無先後,卻有一視同仁的平等心。他花在寫丫頭金釧、襲人、晴雯、平兒、鴛鴦,甚至小紅、芳官、司棋……這些人身上的心血,一點不會比小姐們少。

除了丫頭以外,《紅樓夢》裡許多人物,像不知名農村裡無名無姓的二丫頭,像會作法唸咒支使小鬼的馬道婆,像懂得利用權貴打黃牛官司的淨虛女尼和她下面有點姿色被秦鐘強暴的小尼姑智能兒,這些人,出場一兩次,故事不多,卻留下很清晰的畫面,也留下了很大的讓讀者思考反省的空間。

《紅樓夢》的男性主角好像就是一個,賈寶玉。但是多讀幾次,也會開始注意到作者關心的人物如此多,第十一回、十二回,賈瑞是寫得極好的一個,他的暗戀王熙鳳如此強烈,難堪卑微,至死不悟,讓人心痛。賈瑞讓我想到許多現世社會裡在不克自制的愛情慾望中一步一步走向自我毀滅的男子。

薛蟠也是作者花極多心思塑造的角色,他簡直是一個無法無天的花花大少,不學無術,粗俗可笑。但看得出來,作者並不覺得薛蟠心壞,他是典型被寵壞的官二代、富二代。他的手下豪奴打死了馮淵,他可能根本都不知道,因為自然有家族權勢者去打點訴訟官司,他連衙門也不用去。

蔣玉菡,一個在舞台上反串女角的俊美男子,他像今天的第三性公關,男男女女大概都要交陪。他跟賈寶玉、北靜王都有交情,關係曖昧,作者點到為止,沒有直說。但蔣玉菡是被權貴的忠順親王包養的男寵,外面傳說蔣玉菡跟寶玉要好,忠順親王府就派人到賈家拿人,害寶玉被父親痛打一頓。

《紅樓夢》的作者在靜觀來來去去的眾生,各自有各自的因果,各自要了各自的冤業,作者悲憫,但似乎連救贖之心也沒有。一落救贖,大概也就有了偏見執著吧。

微塵眾

我喜歡《金剛經》說的「微塵眾」,多到像塵沙微粒一樣的眾生,在六道中流轉。「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於意云何?是微塵眾,寧為多否?」鳩摩羅什當時為何用了「碎」這個字?我眼前的人,親人、朋友、愛侶、仇怨、寵物或流浪狗;我眼前的物,房子、車子、電腦、財寶或金錢,這些「微塵眾」,碎為微塵的眾生,流浪生死途中,有時真如灰飛煙滅吧。

仰望晴日夜空,無數星辰,密密麻麻,大大小小,遠遠近近,多如恆河沙。漫天無邊、無盡、無量的星辰,也讓我會想到「微塵眾」。

然而,佛說:微塵眾,即非微塵眾,是名微塵眾。

所以連那密密麻麻、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天河星辰,也只是一夜的幻象嗎?

我因此可以回到人間,靜觀眼前來來去去、哭哭笑笑、愛憎嗔怒、怨親糾葛、悲喜無常的眾生了。

在繁華的街市,眾生行走,確實都如魂魄。如果是魂魄來來去去,是否仍然惹人牽掛。 

在河邊做復健的功課,每天行走一萬步,功課之餘,認識很多流浪狗。有本來出生在河灘上、自己覓食長大的;也有的是主人帶來棄養的,脖子上還帶著頸圈。一隻小白狗,頸圈是粉紅色的,上面打著不鏽鋼製作、一個扣一個的心型裝飾。小白狗畏縮可憐,渾身發抖,茫茫然四顧,嚶嚶哽咽泣叫。我在手掌上餵牠食物,牠從畏懼到一一舔食。食物吃完,柔軟的舌頭觸碰著我的掌心。我看著牠的頸圈,一個扣一個的同心結,不鏽鋼的,閃閃發亮,想像著熱戀的情侶,為寵物買一個頸圈,特別選了心與心相扣的符號。是要提醒相愛、相牽掛的心永遠不離不棄嗎?是什麼原因這寵物又被棄養了呢?
 
朋友急著問:「你收養那小白狗了嗎?」

「沒有。」我說。

我心裡沮喪惆悵,或許知道心與心的牽掛也可能只是枉然。「無有一眾生實滅度者」,《金剛經》說得如此決絕篤定。

即使在流浪狗中,我也還有這麼多的「憎」與「愛」,牽掛也只是自己的執著吧。

每天餵流浪狗,有一天才發現那隻皮包骨、形貌極難堪的癩皮狗,我還是害怕牠靠近,牠一跟來,我就趕緊把食物丟給牠,讓牠在遠處嚼食。

然而那粉紅頸圈的小白狗是可以舔我掌心、靠在我腳邊、是我喜歡撫摸的。

我們有這麼多「憎」與「愛」,或離棄,或牽掛,想到碎為微塵的眾生,便一時啼笑皆非。

王狗兒

《紅樓夢》裡薛寶釵有一個頸圈,上面扣一把金鎖,鎖上鐫刻著「不離不棄」四個字。

我想到小白狗粉紅色頸圈上的心心相扣。

《紅樓夢》這本書中的薛寶釵、林黛玉,談的人都太多了。有時候覺得《紅樓夢》要談的似乎也並不是主角,而是「微塵眾」。是薛蟠,是賈瑞,是馮淵,是香菱,是北靜王,是金榮,是不知名農莊的二丫頭,是地方上的潑皮無賴放高利貸的倪二,是賈雨村做官時在一旁侍候的跟班「門子」。「門子」就是站在門口聽候差遣的衙役僕從,他連名姓都沒有,然而小說讀過,常惦記他的下場。

《紅樓夢》裡有人真把孩子取名「狗兒」的,就是劉姥姥的女婿。狗兒姓王,父親叫王成。王成的父親(狗兒的祖父)在京城做過小官,跟同樣姓王的王子騰家族連了宗。

以後風水輪流轉,王子騰這一支,官越做越大,成為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之一,權勢烜赫,出了精明能幹的一個女兒王熙鳳。王成這一族,卻沒落了。孩子生下來取名狗兒,住在鄉下,娶了劉氏為妻,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叫板兒,女的叫青兒。狗兒務農,白日也打點零工補貼生計。劉氏提水洗衣做飯,忙不過來照顧兩個小孩,就把母親劉姥姥接來一起過日子。

我喜歡《紅樓夢》裡寫這王狗兒,祖父還做過一點芝麻小官,跟當今權貴王子騰家族還攀過親,這狗兒就跟一班安分的農民有點不一樣。秋末冬初,要過年了,家裡年貨也沒有置辦採買。王成想不出辦法,又拉不下臉找人幫忙,心裡煩悶,就在家裡打孩子罵老婆。

王狗兒的畫面,現實生活裡不難看到,經濟一不景氣,歲末天寒,就容易看到艱難人家的男人一肚子氣,把氣出在老婆孩子身上。

我們小時候常去附近眷村玩兒,有一些眷村男人,也愛打孩子罵老婆,一到快過年,更是打罵得厲害。當時年幼,不知道生活窘困,可以如此逼人躁鬱。記憶裡有一個男人嚴重到每天晚飯後擺一個凳子,定時坐在門口,蹺個二郎腿,對著過往行人罵。我記不得罵的內容,只是對他抑揚頓挫的蘇北腔印象很深,像唱歌,也像哭。母親說:「他在家鄉做過排長,覺得現在落難了,心裡不痛快,罵罵人,好過一點。」

這王狗兒讓我記憶起一些男人,他們在生活現實裡覺得邋遢難堪,找不到出路,就在身邊看到的瑣事間嘮嘮叨叨。

有趣的是,我們常以為老太婆嘮叨,《紅樓夢》的作者卻讓這看著女婿嘮叨的老太婆劉姥姥罵人了。

劉姥姥大概心疼女兒孫子無辜被罵,也看穿這女婿沒出息,幹不了正事,只會在家裡罵老婆。

劉姥姥是務實能幹的農村女性,遇到事情大概都能挽起袖子就扛起來。這樣的女性當然看王狗兒罵老婆的樣子不順眼,她就開口說話了:姑爺,咱們村莊人,哪一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劉姥姥語言漂亮,準確勾勒出農民本分,也給蹺著二郎腿整天罵老婆的王狗兒描繪了臉譜。

劉姥姥要王狗兒想具體辦法,解決問題,告訴他,光生氣罵人是沒有用的。王狗兒頂嘴說:「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做官的朋友,有什麼法子可想的?」

王狗兒人生的負面,到了劉姥姥身上,都成了正面積極的力量。劉姥姥想起王成父親跟金陵王家連過宗,有這麼一點古早關係,也就是可能的希望。劉姥姥提議去找金陵王家試一試運氣。王狗兒冷笑,他覺得如今「這樣嘴臉」,去攀王子騰權勢豪門的親,簡直是「打嘴現世」。

王狗兒惦記著祖上做過官,有那麼一丁點過往得意的記憶,活在過去的風光裡,就失去了積極務實本分的能力。劉姥姥罵狗兒「拉硬屎」,憋一肚子屎,還端著架子。王狗兒碰到事情,脖子一縮,就把責任推給岳母。這具有地母個性的劉姥姥果然就在次日天明,帶著孫子板兒風塵僕僕進城去,站在轎馬簇簇、富麗堂皇的榮國府大門前,看著門口兩尊石獅子,這個鄉下老太婆,撣一撣身上塵土,打起精神,要試一試自己的運氣了。

小說後來寫到很多劉姥姥的故事,王狗兒卻不再出現了。

二丫頭

《紅樓夢》的「微塵眾」小人物裡,有比王狗兒更無名無姓的人物,就是第十五回裡出現不到一頁的二丫頭。

十五回寫秦可卿的出殯,秦可卿是賈府孫子輩賈蓉的嫡妻。賈蓉原來只是監生,沒有官銜,出殯葬禮執事就不能鋪張。為了讓喪禮風光,賈珍特別找到掌權太監戴權,花了一千兩銀子,為兒子賈蓉買了一個「龍禁尉」的五品官銜。有了官銜,秦可卿的喪事榜書就寫著:世襲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宜人之喪……

喪禮在豪門官場,與悲哀無關,其實只是社交的工具。這一天出殯的執事送殯行列,所有公侯郡王都到齊了,一百多輛車駕轎子,浩浩蕩蕩,擺了有三、四里遠。

秦可卿的靈柩要到鐵檻寺去停放,路途很長,出了城,一路都是荒郊野外。前導的人馬找到一處農莊,幾戶人家,就暫時趕開農民,打掃一下,讓賈府的貴婦人們可以休息,洗洗頭臉,換換衣服,上上廁所,歇一歇腳。

王夫人、邢夫人繼續前行,賈寶玉、秦鐘就跟著王熙鳳停下來。鳳姐上茅房如廁,寶玉、秦鐘十幾歲的少年,沒有住過農村,對農家的東西充滿好奇,東問西問,僕從小廝也一一解釋名目用處。

寶玉玩到一個房間,看到炕上一個紡車,沒見過,不知做什麼用,覺得好玩,就動手去搖。這時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衝進來說:「別弄壞了。」這就是二丫頭,她大概紡織工作做到一半,忽然被一幫貴客打斷了,趕了出去。她在屋外看到寶玉胡亂動她紡車,怕弄壞了,就不顧一切衝進來喝止。賈府小廝隨扈眾多,當然立刻吆喝這二丫頭,不准她對少爺無禮。寶玉倒覺得抱歉,解釋說自己沒見過,想試著玩一玩。二丫頭也不畏懼,說:你們不會轉,我轉給你瞧。

二丫頭紡線,畫面讓人心生敬重,這是她的生計,不是貴族少爺的玩具。她有農家女兒的大方樸實,有在工作中的認真專注,所以好看。然而十三歲的秦鐘輕浮了起來,悄悄跟寶玉說:「此卿大有意趣。」秦鐘的話文謅謅的,翻譯過來,也就是今天少年輕薄女孩兒的話:「這馬子有意思。」

賈寶玉莊重端正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在二丫頭面前,他覺得不可輕薄下流。寶玉指責秦鐘;「再胡說,我就打了。」

這時候門外一個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二丫頭才丟下紡車走了。

讀這一段,總覺得說不出來的心酸,這樣微不足道的人物,這樣不起眼的細節,《紅樓夢》的作者在大片錦繡的閃爍裡忽然放進一根樸樸實實的灰褐色的棉線。

寶玉悵然若失,原來要換衣服也沒有換。大隊人馬要離開農莊的時候,僕人準備了紅包賞錢,農家的婦人千恩萬謝。然而寶玉在眾人中尋找,卻找不到二丫頭的蹤影。等車駕啟動了,寶玉才遠遠看到二丫頭手裡抱著一個孩子,跟幾個小女孩說笑。

寶玉「以目相送」,最後一個畫面,讀到又使人心中一緊,作者說的是:「電捲風馳,回頭已無蹤跡。」

碎為微塵眾生,大概都是回頭就無蹤跡了吧。電捲風馳,是《金剛經》裡說的:「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倪二

生命裡出現的微塵眾,匆匆擦肩而過,有什麼前因,有什麼後果,也都難再究詰。

《紅樓夢》第二十四回又寫了一個有趣的人物倪二。倪二是賈芸的鄰居,作者的描繪是「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飯,專愛喝酒打架」,幾句話,讀者有了一個世俗的印象,大概就是個流氓地痞。

賈芸是賈府草字輩的青年,父親早死,單親母親帶大,生活艱困。找不到工作,十七、八歲,很認真要謀個差事。剛開始巴結賈璉,希望找一點頭路,也曾經厚著臉皮攀上賈寶玉做乾爹,但都沒有結果。賈璉懼內,事情都是王熙鳳一手抓著。寶玉是大少爺,事情答應了也常丟在腦後。賈芸沒辦法,想去舅舅卜世仁(不是人)的藥鋪賒欠一些冰片、麝香當禮物,走王熙鳳這條路。

卜世仁這舅舅苛薄慳吝,賈芸父親死時,舅舅代理喪事,連哄帶騙,把賈芸父親留下的田產房子都搞走了。賈芸生活不下去,只好找親舅舅幫忙,賒一點冰片、麝香,還特別說:一有工作,立刻償還欠款。

舅舅不肯賒欠,還大罵賈芸不知生活艱難。賈芸氣得要走,舅舅又礙著情面,問要不要吃飯再走。舅母此時就在屋內揚聲說:沒有米了,留下外甥挨餓不成?

富貴過,又落難了,才能如此看人間的冷暖吧?作者好像沒有悲憫自己,而是靜靜看著人來人往的「微塵眾」。

賈芸走投無路,心裡忿怨羞辱,走在路上,一頭就撞到一個醉漢。這醉漢就是在賭場吃飯,正好索債歸來、醉醺醺的倪二。倪二是地痞流氓,給人撞到,拿拳頭就要打人。

第一次讀到這段,覺得這賈芸真是倒楣,一連串碰到不好的事情。

沒想到賈芸這次遇到了貴人,他一五一十把如何被人侮辱的事說了一遍,倪二氣得就要去揍人,他說:「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教他人離家散。」

後來知道這卜世仁是賈芸親舅舅,倪二也不好動粗,就豪爽地拿出剛索債來的十五兩三錢銀子,要賈芸去買冰片、麝香。

賈芸喜出望外,就說要按規矩簽文契借據,以後本利一起償還。倪二大笑:「你若要寫文約,我就不借了。」

賈芸因此用這筆銀子買了冰片、麝香,賄賂了王熙鳳,得到一個在花園種樹栽花的差事,第一次就領到二百兩銀子。苦哈哈的待業青年賈芸,從此有了出頭的機會。

我想,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從倪二身上得到這樣好處的吧,倪二那一天為何善心大發?「微塵眾」裡的「冤」和「親」,還真是要看不可知的因果緣分吧。

王狗兒、二丫頭、倪二,都是《紅樓夢》裡一頁就講完的小人物,但真耐人尋味。

許多《紅樓夢》畫傳、繡像,都找不到二丫頭、王狗兒,顯然畫家們也覺得他們微小如灰塵,不值得一畫吧。

我在《壹週刊》寫專欄,一星期一次,梳理《紅樓夢》裡的小人物,一條一條脈絡,看到作者編織的細心。那麼精細的寫作方式,經線緯線,層層交錯,知道細心的背後是對「微塵眾」的關心。關心或許不是救贖,甚至,也不完全是悲憫,而是放每一個生命在他們自己的命運上了自己的因果吧。

二○一三年十二月八日 蔣勳 大雪後一日

目次

自序:碎為微塵的眾生
 

01石頭肉身
 

02抓週
 

03甄士隱、賈雨村
 

04馮淵
 

05門子
 

06可卿肉身
 

07第五回的判詞
 

08王狗兒
 

09劉姥姥與時鐘
 

10冷子興
 

11秦鐘
 

12酷兒
 

13焦大與李嬤嬤
 

14賈瑞
 

15張友士
 

16戴權
 

17北靜王與二丫頭
 

18淨虛與智能兒
 

19元春省親
 

20茗煙與卍兒
 

21賈環
 

22寶玉梳頭
 

23賈璉與多姑娘
 

24賈芸、卜世仁、倪二
 

25馬道婆
 

26蔣玉菡
 

27金釧
 

28賈薔與齡官
 

29晴雯撕扇
 

30寶玉捱打
 

結語:懺悔錄
 

附錄:本書所寫人物關係簡表

書摘/試閱

焦大與李嬤嬤
 

《紅樓夢》第七回結尾出現的焦大,篇幅雖然不長,卻是被學者討論很多的角色。
 

學者討論焦大,是因為他喝醉了酒,罵天罵地,竟然罵起賈府的主子──老爺、少奶奶,也暗示透露了主人亂倫的姦情。
 

焦大是賈府的僕役,身分很低,可是他輩分極高。眼前賈府「草」字輩的賈蓉,「玉」字輩的賈珍,「文」字輩的賈敬,他都不看在眼裡,因為他跟「太爺」當過兵。太爺應該是「代」字輩的賈代化、賈代善的父輩賈演、賈源,這兩兄弟是對國家有功勞的元勛,因此封了寧國公、榮國公,等於是賈府創業的一代。
 

焦大跟過「太爺」打仗,身分自然不同,而且他在戰役中曾經救過「太爺」的命──「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了出來」,「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尿」。這些護主功勞使焦大雖然是僕役,卻在賈府晚輩中說話很有分量。
 

他跟少主人賈蓉說的話很傳神,他說:「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
 

這是家裡老僕人的口氣了。一個企業創始的老員工,一個國家的「黨國元老」,一個家族曾經有影響力的老長輩,其實都有「焦大」情結。
 

什麼是「焦大」情結?曾經有過重要性,忽然老了,覺得自己過氣了,有點像女人的更年期,停經,兒女大了,會忽然喪失自己存在的價值感,從生理影響到心理,看任何事都不順眼,像焦大一樣,就要不斷對下一代耳提面命,強調自己的重要性:「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
 

焦大要不斷提醒年輕當權者自己的重要性,但是他顯然已經過氣。他的埋怨,剛開始或許有人聽一聽,久而久之不斷重複,變成瑣碎嘮叨,讓人厭煩。
 

人老了,話一多,罵東罵西,多使人嫌厭,但很難自覺。
 

台灣的政治曾經有過威權,威權轉換,權力移轉,常常會看到焦大式的政客,怕被人遺忘,努力要被人看見,有時過度努力,使人為他難堪悲哀。
 

「焦大式」過氣人物還有一個特質,就是覺得當下一切都不如從前。焦大說的:「哪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
 

焦大說到這裡,旁邊聽到的人臉都青了,趕快把焦大綑起來,用馬糞填了他的嘴。
 

「爬灰」是公公姦淫兒媳婦,「養小叔子」也是亂倫,學者看中這一段,都認為前者指賈珍染指秦可卿,後者或是王熙鳳與賈蓉。
 

《紅樓夢》的作者還是沒有直說真相,讓考證癖的人自己去猜。
 

焦大這個最後嘴裡被填了滿滿馬冀的過氣人物,除了透露賈府主人祕辛這一段受人重視,他本身的過氣情結卻很少被討論。
 

焦大之後,就在第八回,作者又寫了一個精采的過氣人物──李嬤嬤。
 

李嬤嬤是賈寶玉的奶媽,富貴人家的小少爺都有好幾個奶媽,寶玉生日要向奶媽磕頭,就有趙、王、張、李四位奶媽。
 

古代富貴人家的奶媽,因為小主人吃過她的奶,身分雖然也是僕役,但卻很受尊重。
 

小主人吃奶幾年,長大了,斷了奶,奶媽其實就沒有實際存在價值。富貴人家對奶媽有情分,一直留在身邊,有時講兩句話,小主人也礙著吃過奶的分上,對奶媽尊敬,多少要聽一聽。
 

第八回寶玉到寶釵房裡做客,陪寶釵的媽媽薛姨媽吃飯,有酒糟的鵝掌、鴨舌頭,寶玉覺得這菜要配酒才好,李嬤嬤就出面阻攔,說:「酒倒罷了!」
 

李嬤嬤多少要表示自己對小主人的影響力吧,嘮叨了許多,還抱怨別人都只圖討寶玉歡欣,「不管別人死活」。
 

薛姨媽叫李嬤嬤「老貨」,不理她攔阻,給寶玉酒喝。寶玉喝了三杯,窩在暖炕上跟姊妹聊天,正開心時,李嬤嬤又上前說一句刺激寶玉的話:「老爺今兒在家,提防問你的書!」
 

寶玉最怕爸爸,最怕讀書功課,一聽李嬤嬤提這句,興頭立刻涼冷下來,「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
 

過氣人物不被注意,寂寞久了,耐不住,就常常要跑出來煞風景,讓大家都玩不成。
 

寶玉是心地善良的孩子,家教也嚴,心裡不愉快,還是忍著。黛玉就不然,她直接唆使寶玉:「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
 

連黛玉都把李嬤嬤叫「老貨」了,可見年輕人們多麼厭煩這李嬤嬤。
 

寶玉喝醉了,回到自己房裡,露出一些少年傲氣本性,他看到晴雯,想起早上留了一碟豆腐皮包子給她,問吃了沒有。晴雯說,李嬤嬤看見,說帶給孫子吃,就拿走了。
 

寶玉一肚子氣,要喝茶解酒,忽然想起早上沏的「楓露茶」,要三、四次後才出色,怎麼茶沒有了。結果丫頭茜雪又說:李奶奶吃了。
 

憋了一天的氣,寶玉終於爆發,摔了手中的茶杯,跳起來指著茜雪說:「她是你哪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她?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她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她比祖宗還大了。」
 

寶玉發了大脾氣,說了一句:「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做什麼!攆了出去,大家乾淨!」
 

《紅樓夢》裡寶玉很少這樣發大脾氣,「過氣人物」像養著白吃飯的元老,沒有了分寸,除了惹人嫌,遲早也要倒楣。
 

李嬤嬤攔阻喝酒,提醒老爺在家要問功課,拿走豆腐皮包子,喝了楓露茶,其實都是小事,她只是不斷要證明自己的重要性,就在小事上大做文章,嘮嘮叨叨,使人厭煩。
 

人能安分做自己,不處處顯能,也就不會有「過氣」的悲哀吧。焦大、李嬤嬤都是借鑑。
 

晴雯撕扇
 

晴雯是《紅樓夢》裡寫得極出色的一個角色。
 

晴雯是賈寶玉的貼身丫頭,地位僅次於襲人。襲人柔順,能夠化大事為小事,處處忍讓包容。晴雯剛好相反,個性剛烈,爭強好勝,遇到與人衝突,口舌上總不饒人,直率自負,犀利尖銳,常不給人留情面。
 

《紅樓夢》越多讀幾次,越覺得作者有一種平等心。基本上,他不介入書中人物的好惡,只是具體呈現一個人的真相,留下許多餘裕的空間,讓讀者自己去評論判斷。
 

襲人細心體貼,全部精神都放在照顧賈寶玉身上。寶玉吃什麼,穿什麼,天氣冷了熱了,該添衣服、減衣服,都是襲人的事。通常晴雯總是在一旁,冷眼看著,或者不時說一兩句風涼話。因此初讀《紅樓夢》,容易對這個口舌厲害、卻似乎不熱心做事的丫頭有一點偏見。
 

晴雯在小說一開始的判詞是「身為下賤,心比天高」。做為丫頭,出身低微,當然「身為下賤」,但是她養著長長的指甲,整天沒事就慢條斯理用鳳仙花的汁液把蔥管一樣的長指甲染紅。一個丫頭諸事不管,整天調理自己的指甲,換作今天,一個菲傭整天在客廳蹺腳塗指甲油,這樣的畫面,大概許多人也還是不容易接受吧。
 

晴雯這個心高氣傲的丫頭的真實個性,《紅樓夢》寫到第三十一回,才開始明顯重要起來。
 

三十一回寫晴雯撕扇,充分表現了晴雯的率性與自負自傲,表現了晴雯「心比天高」的性格本質。
 

端陽節這天,寶玉的母親王夫人請客過節,因為前一天寶玉與金釧調情,金釧捱了打,被趕出了賈府,這一天寶玉在母親面前當然有點尷尬,其他客人也都不敢造次,飯局匆匆結束,大家就都散了。
 

寶玉心裡頭悶悶不樂,回到自己房裡,心情不好,正巧碰到晴雯給他換家居的休閒衣服,一不小心把扇子掉在地上,扇骨折斷了,寶玉因此埋怨晴雯,講了兩句難聽的話:「蠢材,蠢材!……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
 

晴雯很少受寶玉這樣重話,當然不舒服,她立刻反擊,冷笑說:「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
 

寶玉平日對丫頭特別溫柔和順,甚至低聲下氣,從沒有疾言厲色、粗言粗語,晴雯當然不習慣。她特別指出,以前什麼貴重東西都打破過,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寶玉也從來不會生氣,今天竟然為了一把扇子骨跌斷,要這樣罵人。
 

晴雯的剛烈個性顯露了出來,她說了決絕的話:「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
 

兩個人鬧彆扭,互不相讓,氣頭上就都講出難聽的話。襲人趕來勸阻說和,也被晴雯遷怒,冷嘲熱諷一陣子。
 

寶玉這一天似乎動了真怒,覺得晴雯如此胡鬧,不如打發出去,也真作態要去稟告母親,讓晴雯離開賈府。
 

襲人看事情鬧大了,跪下相求,要寶玉息怒。連其他丫頭──碧痕、秋紋、麝月,也一起跪了下來求情。這些十幾歲的少男少女,都是一起長大的知己玩伴,寶玉當然也捨不得任何一個離開。看眾人跪下相求,寶玉流下淚來,長嘆一口氣,不再堅持了。
 

當晚寶玉跟薛蟠等人歡宴,喝了酒回來,看到院中涼榻上睡著一個人,以為是襲人,便在床榻邊坐下,慰問襲人。沒想到床榻上的人一翻身,竟是晴雯。晴雯還在跟寶玉賭氣,罵了一句:「何苦來,又招我!」
 

寶玉已經氣消了,仍然百般溫順體貼,鬧著要跟晴雯一起洗澡。
 

寶玉晴雯和好了,寶玉就告訴晴雯,一把扇子原是用來搧的,你愛拿來砸,愛拿來撕著玩兒,也可以。寶玉的哲學是,不要生氣的時候拿它出氣。
 

寶玉下面一段話很有意思:「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使得,只別在氣頭上拿它出氣。」
 

這段話似乎完全是為褒姒量身訂做的。幽王寵愛褒姒,要看她笑,褒姒難得一笑。有一次聽到瓷器碎裂的聲音,褒姒笑了,幽王動容,就命令摔碎一個一個瓷器,讓褒姒笑。
 

褒姒為瓷器破碎的聲音而笑,為絲綢撕裂的聲音而笑,最後在燃起烽火的亡國前夕而笑。這個千古以來一直受詛咒的故事,《紅樓夢》的作者為何把它運用在一個丫頭晴雯身上,也很耐人尋味。
 

晴雯聽了寶玉的哲學,高興極了,她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
 

這是「心比天高」的晴雯,她要驚動世人,她要一種決絕義無反顧的毀滅,寧為玉碎的毀滅。
 

麝月進來,看見晴雯撕扇子,撕完一把,又撕一把,寶玉在旁邊笑著說:「撕得好,再撕響些!」麝月罵了一句:「少做點孽吧。」
 

麝月罵的話,大概凡世俗中人,也都一樣會罵。然而,《紅樓夢》的作者在寫三十一回晴雯撕扇的時候,是不是想到了歷史上被貼上禍水標籤的美麗女子?是不是想到了褒姒?是不是要為褒姒的故事翻案?
 

為什麼《紅樓夢》作者要讓晴雯撕扇子?一聲一聲撕裂的聲音,像一種吶喊,彷彿要撕破中國上千年歷史的詛咒,彷彿刻意要再一次回想褒姒的笑傲,在摔碎的瓷器前,在撕破的絲綢前,在燃起熊熊大火的夜晚,大聲狂笑,嘲笑世俗的戰戰兢兢,嘲笑上千年的偽善。寶玉是幽王,他在一旁讚歎,讓晴雯撕掉一張又一張歷史偽善者的面具。
 

晴雯撕扇,不容易用世俗邏輯看懂,然而民間編成了舞台劇,真心感覺到晴雯撕扇的悲壯快樂。
 

晴雯的故事還有「補裘」,還有臨死前咬斷指甲交給寶玉,都有裂帛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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