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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4:暮色白蓮(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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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4:暮色白蓮(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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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郭麒麟、宋軼主演電視劇《贅婿》同名原著小說。
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憤怒的香蕉歷時十年心血之作,工筆勾勒出一幅波瀾壯闊、盪氣迴腸的歷史長卷。
暮色四合,災禍頻至,這亂是偶然……還是開端?

武朝末年,歲月崢嶸,天下紛亂,金、遼相抗,局勢動盪,百年屈辱,終於望見結束的第一縷曙光。天祚帝、完顏阿骨打、吳乞買、鐵木真、劄木合、赤老溫、木華黎、博爾忽、博爾術、秦檜、岳飛、李綱、種師道、唐恪、吳敏、耿南仲、張邦昌……英雄與梟雄的博弈,忠臣與奸臣的較量,鐵騎南下,百萬鐵騎叩雁門,江山淪陷,生靈塗炭,一個國家與民族百年的屈辱與抗爭,先行者的哭泣、呐喊與錐心之痛、泣血之恨……
在這之前,江寧城中,暗流湧動,一個商賈家毫不起眼的小小贅婿,正很沒責任感地過著他那只想吃東西、看表演的悠閒人生……

開拓生意赴南行,竟于他鄉遇故知;
初來乍到先聲奪,以一敵眾占上風;
喬裝渾水渡入城,狹路相逢短兵接;
攻勢如潮杭失守,屢陷重圍全身退。

黑夜裡,鳥展翅飛過夜空,半輪明月之下,山嶺起伏延伸,水道在這星光之下像是錯落於大地間的微白色帶子,又如鬚髮、樹根,隨地勢蔓延。人類在這黑暗中留下的痕跡只有斑斑點點的火光,有時聚集,有時零落。

作者簡介

憤怒的香蕉

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擅寫柴米油鹽,溫馨細膩;也擅寫朝堂歷史,縱橫捭闔。他歷時十年創作的長篇小說《贅婿》,受到廣大讀者推崇。

名人/編輯推薦

1.郭麒麟、宋軼主演電視劇《贅婿》同名原著小說。
2.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憤怒的香蕉歷時十年心血之作,工筆勾勒出一幅波瀾壯闊、盪氣迴腸的歷史長卷。連載期間獲二十萬次推薦,超七百萬次點擊。
3.暮色四合,災禍頻至,這亂是偶然……還是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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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在語言的錘煉上也到達了相當高度,不但是燒出了白話的“原味”,也形成獨特的個人風格:于纏綿之中內蘊偉力,且極具畫面感與清晰度,堪稱網文典範。——讀者 潛龍入淵

《贅婿》是我最喜歡的歷史類小說,不是說他的歷史知識多麼高深,而是其中對於儒家的看法,戰爭的描寫都是上佳。一些群像式的手法帶來的是如同電影般的畫面感。——讀者 潑猴

《贅婿》的集大成和超越性既是小說類型意義上的,也是思想框架意義上的,兩者統合在了作者自創的“身—家—國—天下”的結構中。稱之為目前歷史類網文的巔峰之作,應是當之無愧。——讀者 吉雲飛

目次

第一章 拓生意蘇檀兒南行 遇故人樓書婉敘舊
第二章 筆格懸賞治家有方 夫妻吵架反解心結
第三章 因入贅莫名遭斥責 送蠶兒意外通關節
第四章 想入非非胡亂出頭 以一敵眾猶占上風
第五章 初來乍到先聲奪人 地龍翻身不祥之兆
第六章 喬裝入城渾水摸魚 狹路相逢短兵相接
第七章 攻勢如潮杭州失守 屢陷重圍全身而退
第八章 東南傾京師齊震動 謀夫病仍思退敵策
第九章 威逼利誘重振軍心 主動投誠一朝得勢
第十章 困孤島相依討生活 操舊業無辜遭奚落
第十一章 慷然就義老人衛道 苟全性命書生傳道
第十二章 當幕僚入夥霸刀營 埋暗線參加百官宴

書摘/試閱

第一章 拓生意蘇檀兒南行 遇故人樓書婉敘舊
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作為世界上最長的人工運河,京杭大運河北起涿郡,南至杭州,貫穿了黃河與長江,長江往南,以鎮江為發端的運河一段,被稱為江南河。
江南富庶,自鎮江往南,水道上船隻來來去去,令得江南河也不負這名字,成為京杭運河最為繁忙的河道之一。這條河道水流平緩,周圍的山勢沒有長江沿岸那般高峻,起伏之間,山水翠綠,並不顯得深邃,偶有破舊的碼頭,小小的村落、田地,或是與河道並行的道路閃現,路上偶爾也能見到行人和駛過的牛車,襯著河道間來去的船隻,的的確確給人一種江南的安然氣息。
江南河寬二十余米,水卻並不見得深,通常只有兩米左右。河道兩旁偶有低窪之處,就會形成重重疊疊的蘆葦叢。附近的漁翁撐船駛過,也有鸕鷀之類的水鳥起落,嘎嘎嘎地叼起水中的魚。日光之中,水上的一幕一幕安靜又怡人,便是山水畫兒的意境了。
這長長的水道承載了太湖與長江一帶的漕運,也承載了綿綿近千里間依水而生的人家的生活。時間正值下午,一艘畫舫行駛在常州附近的水道間。說是畫舫,但裝潢比不得秦淮河一帶船隻的華美,船分兩層,比起行走於這條水路的一般商船客船要顯得舒適得多,一看便知只有家境殷實的人家才租用得起。此時這艘船在河面上緩緩前行,夏日的陽光裡,說話的聲音正在二樓的房間裡迴響。
“烏雲密佈,大水滔天,只見那法海飛到天空中,大喝一聲:‘大威天龍,世尊地藏,般若叭嘛吽!’身上的袈裟遮天蔽日地展開,把整個金山寺托上了天……當!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從船艙裡的聲音聽來,想是有人在說故事,這故事正到激烈緊張處,陡然響起這句話,一幫人大概是愣了半晌,隨後便是抗議聲迭起。
“不要下回分解啦……”
“姑爺姑爺……”
“姐夫,你不能這樣。”
“那個法海跟白素貞怎麼了嘛……”
“金山寺那麼大,怎麼飛到天上去啊?怎麼飛的,怎麼飛的?……”
說話的人有男有女,場面一時間混亂不堪。講故事那人大概是喝了口水:“喂,你們過分了哦,都說了一個下午了。至於金山寺怎麼飛起來的,你們昨天也看過金山寺了,想怎麼飛就怎麼飛嘛,要有想像力……”
“可是‘大威天龍,世尊地藏,般若叭嘛吽’又算是什麼佛號?姑爺姑爺,佛門沒有這樣說的啊……”
“聽起來很厲害啊,你個丫頭怎知道這個?”
“娟兒看過佛經的,娟兒你來說……”
“法海大師好厲害。”
“嘖,完了,娟兒犯花癡了,誰去打她一下……”
“沒有啊,姑爺。”
“姐夫,那佛門真有這等神通嗎?”
“你信了?”
與此同時,一層甲板側舷的過道上,有一名女子正倚在那兒,一臉閒適地望著流淌的河水。她一身鵝黃與月白相間的衣裙,披著白色的坎肩,手中拿了一把小扇子,年紀仍輕,頭上卻綰著婦人髻,年輕的純真與成熟的安閒氣質混在一起,讓人一眼便能看出,這是已然嫁人的大家小姐。
這一船人自然便是一路南行的寧毅等人了。
這次去往杭州,旅遊的成分固然占了一半,另外,蘇檀兒其實也打算在杭州一帶將生意鋪開,以在大房中將自己與父親的影響力稍做區分。於是,除了她、寧毅、嬋兒等三個丫鬟,同行的還有家中一名信得過的賬房、兩名掌櫃以及他們的家人、丫鬟、夥計、護院,之前比較親近大房的兩名堂兄弟蘇文定、蘇文方也是一路跟隨蘇檀兒這個堂姐來杭州歷練。
如此一來,他們加起來也有三十人左右的規模,蘇檀兒便租了這艘相對舒適的雙層畫舫。他們之前在鎮江停留遊玩了幾日,自然也去了鎮江的金山寺。此時的鎮江金山寺已經改了兩次名,先是改為“龍遊寺”,目前叫作“神霄玉清萬壽宮”,但之前的名字大家還是記得的,大家說起來時,寧毅便將《白蛇傳》的故事說出來唬人,用的卻是徐克《青蛇》的版本。故事沒說完,嬋兒等人似乎便迷上了那被寧毅渲染得很帥的法海,至於文定、文方等人,則不免對兩名嫵媚的蛇妖想入非非一番。
午飯過後,聽故事的除了三個丫鬟、兩名堂弟,連幾名賬房、掌櫃的家人也聚了過來,還有隨行的夥計、護衛,例如東柱、耿護院等人,也在二樓走廊間聽得津津有味。這幾日在鎮江遊玩時,眾人知道了這東家姑爺風趣隨和,也就沒了拘束。蘇檀兒原本也對這些故事感興趣,但眾人聚集起來之後,她下來了一趟,看上方擁擠,就沒有再上去。畫舫的兩層並不高,在船舷上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她站在這裡吹吹風看看風景,竟也跟上了故事的進度。
雖然成親之後蘇檀兒便是婦人打扮,在生意場上養成的成熟氣質也一直有,但其實還有些生澀。到得現在,那份生澀已全然沒了。她站在這裡不上去,聽的卻是那熱鬧的氣氛,是夫君坐鎮全場被人喜歡時與有榮焉的感覺。
成親之前她是絕沒想過這類事情的,生意場上長袖善舞成為眾人中心的氣場她也有,若是大家坐在一起,她也能三言兩語就引起他人注意,不致冷場,但親切幽默並不是她所擅長的。作為女子得矜持,要與他人保持距離,她雖然一貫以柔和雍容之態待人,但偶爾也會被人說成是武則天的做派。
若說她曾經有什麼期待,不過是盼著這夫君成親之後不至於太過木訥,會打招呼,不過分得罪人,那就行了,何曾想過這夫君無論怎樣的場合都能掌控大局。例如甯毅與烏啟隆攤牌的事情她也曾問過,知道烏家會那般迅速地認命,恐怕也是因為夫君三言兩語間將那烏啟隆的自信掃得徹徹底底,而在此時,他又能將文定、文方他們全弄得如普通人家那般和睦。自己可以做到前者,但在家人一項上,恐怕是做不到如他一般的。
她感受著其中的幸福,笑容之中自然而然地帶了幾分嫵媚,倒像是《青蛇》裡那白素貞一般柔媚甜美了。
上方雖是吵吵嚷嚷,但寧毅既然說了告一段落,旁人自然也不可能真纏著他非讓他講不可,對嬋兒、娟兒、杏兒來說,他縱然親切,但總歸是主人;對蘇文定、蘇文方等人來說,寧毅縱然親切,但一貫的氣場是強大的,在某種程度上,蘇家或許僅有蘇老太公能夠擁有更強大的壓迫感;旁人便更加不可能非要讓寧毅將故事說完,因此,雖有幾句說笑,隨後大家還是更熱衷於談論故事裡的情節,很快又猜測起後續來。
不一會兒,甯毅與蘇文定、蘇文方說說笑笑下到甲板上,見了蘇檀兒,文定、文方又說了幾句方才離開。寧毅拿著一個茶杯,看著那邊輕搖團扇的妻子,笑著走過去。蘇檀兒眯了眯眼睛:“太可惡了,我也還想聽……”
“方才你又不說。”
“那白蛇為了報恩,喜歡了人間的男子;本著好心,法海降妖除魔,也是盡其本分。相公你說,到底是誰錯了?”
“我若是許仙,錯的自然是法海;我若是法海,錯的便是那許仙了。”
“呃?怎會是許仙?”
“我若是法海,見許仙成了親,當然是看許仙不爽,所以要拆散他們。至於為什麼要拆散他們,當然是看上了白素貞……”
“嘻——”蘇檀兒忍不住笑了出來,隨後微微板起臉,“相公別開這種玩笑,故事裡有佛理呢。”
寧毅聳了聳肩,不做辯駁。此時船行至蘆葦茂密處,微微轉了個彎,日光隨著畫舫的轉向將船舷的陰影也微微轉了轉。河岸邊是低緩的山,樹林被暖風捲動,千萬葉片晃動著,幾隻鳥兒與被卷起的塵埃一同飛上天空。夫妻倆站在那兒看著這景色,寧毅喝了口茶,蘇檀兒大概也有些渴了,拿過寧毅手中的杯子也喝了一口,隨後將杯子捧在手裡。後方的船艙裡,大概是兩名掌櫃的孩子自走道跑過去,口中大喊著:“大威天龍,世尊……嗯藏……啦啦啦啦啦……”孩子許是記不住那話,令人聽了不由得發笑。
江南河雖是人工運河,河床不深,但開鑿了這麼多年,水質其實挺好的,從船上看去,河上碧波蕩漾。見蘇文定與蘇文方兩人不知在船頭看著下方的河水說笑些什麼,朝這邊望過來時,寧毅笑道:“怎麼?想清楚了?”
蘇文定撇了撇嘴:“姐夫,有辱斯文哪。”寧毅便笑了起來。
蘇檀兒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問了一句,聽了寧毅的解釋,才知道方才蘇文定、蘇文方纏著寧毅說故事,寧毅便道到河裡游泳遊過他再說。其實他的水性雖然還在,但來到這邊之後他極少有下水的機會,想來遊得也不怎麼樣,只是蘇文定、蘇文方以書生自詡,自是不肯做這種不顧儀錶的事情。
蘇檀兒聽了,笑著白了寧毅一眼,隨後也說他有辱斯文。她探頭朝水裡看看,其實江南河水深平均只有兩米,就算眼下是汛期,也漲不了許多,只要是會水的人,下去就淹不死。甯毅與她一同看向那水面,問道:“你會水不?”
蘇檀兒笑了笑:“會一些,許久沒遊了。”
“有機會倒是可以下去試試……”
聽見甯毅喃喃自語,蘇檀兒這才微微扁嘴,做出生氣的樣子,白了他一眼:“相公總是胡說,妾身下去了,讓人看見,相公又能光榮到哪裡去?”
“喀,隨便說說,以後可以自己建個池子……”
兩人為此說笑了一陣。
江南河由丹陽到無錫的這段航程近兩百里水路都是筆直一線,除了泥沙淤積處,幾乎不用轉彎,都是順水而行。不過,又過了一陣,風倒是逆向吹了起來,甯毅與蘇檀兒朝著東南方望去,只見那邊的天空中,厚厚的積雨雲已經壘了起來,雲的邊緣猶如在天空中畫出了一條黑線,天空仿佛都被沉沉的雲給壓住了。
這時候船上眾人都已經注意到了那雨雲,蘇檀兒仰著頭看了一陣,嬋兒也端了個盆,自船艙裡跑出來,到蘇檀兒身邊道:“姑爺,這不會是天兵天將來捉白娘娘了吧?”
蘇檀兒攬住丫鬟的肩膀,笑著將她擁在身前:“可能是的。”
那掌船的老船主這時也到了甲板上,皺著眉仰望著那片雲。老船主姓古,寧毅笑著說道:“古叔,這看雲識天氣我也學會了一些,看今天這雲,許是要下一場大雨了。”卻是早幾天那船主給眾人說了些看雲識天氣的訣竅,這時候寧毅便活學活用。
那老船主哈哈笑了起來:“東家說得是,看這雲勢,該是有一場大雷雨。不過這邊無妨,這等風雨中行船,其實也別有一番滋味。”
蘇檀兒道:“這江南河不會有大風浪吧?”
“風浪有些,大的沒有。咱們這船大,長江那段若是這等天氣,就算有大風浪也行得。海上才是真正的大風浪,這邊山低些,就算刮起大風,可水不深,怎樣都不會有大浪的。有的人哪,便喜歡在起大風時到船上來玩,說是刺激。哦,這邊……有首詩怎麼說的來著?‘平河七百里,沃壤二三州。坐有湖山趣,行無風浪憂’——便是說這江南河。”
這老人家還會吟詩,眾人一時間驚奇不已。寧毅笑道:“古叔還是個雅人。文定、文方,考考你們,這詩誰作的?”
蘇文定想了想,蘇文方倒是立即笑著揮了揮手:“姐夫也忒小瞧我們了,唐朝白樂天的詩嘛。”
白樂天便是白居易。寧毅點頭笑了起來:“我坦白,其實是我忘了。”他說的是實話,這首詩他從沒見過。其餘人都大笑起來,沒人相信。
老船主指揮兩名船工降帆,天邊,狂風卷著雨雲,朝這邊壓過來了……

大雨滂沱,不時有電光閃過,雷聲陣陣,震動著黑暗中的城市。
常州是江南河航線上的一座大城,唐朝之時曾有“天下州府十望”的美譽。雖然因為航線繁榮起來,但它自然比不得汴京、江甯、蘇州、杭州這類大城市,這樣的暴雨裡,城市中只隱隱有些燈柱閃動,稀稀疏疏的,只在閃電偶爾閃過時,才能看清城市巍峨的建築。
下午突如其來的大雨將眾人殺了個措手不及,到得此時,常州的碼頭附近仍有人影在大雨之中奔忙。實際上,混亂的狀況在傍晚的大雨中已經結束了,那時諸多航船靠岸,趕著上貨下貨,將船隻固定,此時仍在大雨當中忙碌的,大多是出了意外又擔不起損失的商戶,花大錢雇了不怎麼怕死的船工,在這裡冒雨搬運貨物。
整座碼頭上風雨怒號,偶爾閃電亮起,顯出仍有人影活動的有兩到三處。碼頭東側一處地方的人是最多的,眼見那波浪推著河裡密密麻麻的船隻起伏湧動,一艘貨船附近仍有許多人在搬東西上下,在風雨聲中,這些人猶如螻蟻,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大聲呼喝。貨船中有著火把的光芒,不遠處屬�碼頭的房子裡也亮著光,他們此時便是試圖將貨船上的一些東西搬進房間去。
這艘貨船為江浙一帶一家大商行所有,東家姓樓。這次貨船運了一船貨物南下,到常州附近時船身出了些問題,正好又遇上大雨,只得倉促靠岸。東家原本想停靠在碼頭上,避過這場大風雨再說,但入夜後才發現貨船的問題更加嚴重,船上又有許多貨物,為避免出現更大的問題,只好雇了敢於捨命的工人,先搶下一些,以減輕船身的重量。
雖然是這樣的天氣,又沒有足夠的光照,工人們隨時可能被風吹倒或掉下水,但河水畢竟不深,這些船工多半頗通水性,又是夏天,掉下去也未必會有事,若非如此,恐怕出再高的價錢也不會有人來。
這滿天滿地都是呼嘯的風聲,只要離碼頭近些,便能隱約聽見成百船隻在水面上搖晃的吱呀聲。船工們搬運著貨物在雨中搖搖晃晃地穿行,去往碼頭邊那亮著火光的房間。房間裡看起來也有些簡陋空曠,全身濕透的船工們搬了貨物進來,碼在中間,便有商戶家的夥計忙忙碌碌地清點記錄。
房間一側的窗前,幾個人正朝外面的黑暗中投去目光,隱約可見那在雨中起伏的船身。為首的是一名相貌明豔的女子,她的頭髮已經濕了,後方的婢女遞來毛巾,她便拿起,順手擦了擦臉上的水珠。其實窗戶外一直有雨飄進來,不過另有一名書生打扮的男子站在她身側,為她擋去了一部分。
“船怎麼樣了?能修好嗎?不會沉吧?”
問話的是那位明豔女子,問完之後,旁邊一位從外面跑進來的男子一邊擦著臉上的水珠一邊答道:“回小姐的話,船已經進了碼頭,應該沉不了。不過天氣實在太壞了,修補也難,船上的貨還是得搬下來一些。”
“那就繼續搬。”
“知道。”
那男子點頭應道。
說完,女子又朝窗外望去,面色有些陰沉。這一船貨物中有不少是瓷器這類易碎品,眼下必然損耗不少,她的心情自然不好。旁邊為她擋去半身雨的男子回頭道:“舒婉,大家都在搬,你也沒必要一直站在這邊看著,讓雨淋了也不好,進去吧。”
這對男女大概是一對夫妻,女子瞥了他一眼,目光仍有些陰沉,隨後才嫣然一笑,扭頭走開了。書生打扮的男子笑著走過去,兩人在牆邊說著什麼,男子顯然在努力說些有趣的話逗那女子笑,旁人——包括丫鬟在內——則都知情識趣地走開。那女子與男子說得幾句,又朝窗外看了一眼,顯然仍在擔心貨船的問題。
如此又過得一陣,碼頭一側又有一艘航船在暴雨之中朝岸邊駛來。那是一艘兩層的畫舫,看來也是有些家底的人出遊,遇到這場風雨,才朝常州這邊過來。暴風雨中,畫舫行駛得還算平穩,船艙中火光晃動,該是點著火把在照明,在黑暗中映出人影來。
這時候來碼頭靠岸也不是非常奇怪的事情,畢竟偶爾也會有船隻落單。那艘畫舫停靠的位置距離這邊並不遠,於是引起了這邊的注意。這樣的天氣,船隻靠岸並不容易,畫舫上的夥計們拿竹竿撐在岸邊,全力調整了許久,才艱難地將畫舫停穩。人從上面下來也極為費力,由於風雨太大,伸下來的板子搭不穩,搖搖晃晃的,基本上只能跳下來。那幫人披著蓑衣,當中有女子、小孩,便由先下去的男子扶住或接住,過了好一陣子,幾十人方才下完,到不遠處的屋簷下躲著,點起火把。
雖然風雨頗大,但當中幾個孩子還是比較開心的,口中嚷著什麼“大威天龍”等古怪話語,在屋簷下亂竄,也有探頭朝這邊看的,但很快又被他們的家長叫了回去。大概是點清了人數,他們商量起如何自碼頭離開。
這等天氣,誰都無暇他顧,這邊房間裡的人也只是朝那邊看看,關心的還是自己貨船的問題。那名叫樓舒婉的女子與書生聊了一陣,隨後便又開始皺著眉頭詢問船隻與貨物的事情,只是在某一刻朝門外那邊的屋簷下投去目光時,恰巧閃電閃過,她微微愣了愣。
那屋簷下,三支火把在眾人手中亮著,被風吹得激烈擺動,光芒非常微弱。一些人一邊笑著說話,一邊將身上的蓑衣解開,隨後卻又收緊,閃電閃過時隱約可以看見他們臉上的笑容。在這等天氣裡也能說說笑笑,足見他們心情不錯。不過,其中一副面容似乎勾起了這邊女子的記憶。
“嗯?舒婉,在看什麼?”
樓舒婉張了張嘴,隨後目光轉到旁邊男子的身上,卻是變得淡然與不耐煩起來:“沒什麼。”
這種天氣裡不容易看清,何況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記憶,她搖了搖頭,將心思放回自家的生意上來。這次耽擱一下真是不爽,該死的雨天,隨後她又覺得旁邊的男子實在囉唆,有些不高興起來。
她心情不好,但眼下的情況著急也無用。不久之後,確定貨物搬得差不多了,船隻的情況也稍稍穩定,他們便離開碼頭,一路冒雨回了客棧。
樓家的生意主要是在杭州,常州只是路過,但他們住的也是這邊數一數二的客棧。這天氣突如其來,投宿的人倒是不多,客棧裡顯得有些冷清。
吩咐丫鬟打來熱水,簡單地洗了個澡之後,樓舒婉叫來一名隨行的管事,商量了一下如何解決貨船的問題。夏日的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可能持續好幾天,但船壞了,就算天晴也走不了。上面大部分貨物並無問題,又答應了別人,經不起耽擱,得考慮租船的問題。待那管事離開,在另一間房裡同樣梳洗完畢的書生就過來了,想來知道她在安排生意上的事,已經在外面等了一會兒。
她心中有事,見那書生關了門,說笑了幾句,便來抱她,欲行歡好,她心中不悅,微微皺眉,只是也不推拒。不過,她才被脫了外衣,便聽得下面大堂有人敲門,隨後似是進來了不少人。她心中好奇,將書生推開,又披起外衣,啟窗望去,見二十余人正在大堂中脫去蓑衣,兩個孩子跑來跑去,便是在碼頭上見到的那些人。
“怎麼了?”
書生靠過來,也透過窗戶朝外看。女子微微皺起眉頭,目光在大堂眾人間遊移著,好半晌方才推開那書生:“你且去睡吧,今夜我不想……那裡面有個人我認得。”
“嗯?”書生感興趣起來,探頭朝下面望,“看起來倒像是官宦人家出遊呢。”
這等天氣雨傘根本沒有用,這幫人雖然穿了蓑衣,但找到這裡時,全身上下其實已經濕透了。當中幾名女子現在不好換衣服,便找來薄披風披上,只從幾名女子的衣服來看,這幫人家境還是頗為殷實的。
這時候大廳內場面混亂,掌櫃、小二忙著安排房間,進來的眾人忙著吩咐燒水、提行李,一時間顯得極為熱鬧。當然,主人和丫鬟,就算在這片刻間,旁人也能分清楚——其中一名女子手攏著濕發,側著頭朝周圍的人說話,似乎是在安排事情,倒有幾分樓舒婉平日裡的神色。這女子身材高挑,樣貌也是極美的。見書生看了那女子幾眼,樓舒婉便指了指她。
“這女子姓蘇,我以前見過,是認識的。她家在江寧,我認識她好幾年了,想不到會在這裡遇上。”
“要出去相見嗎?”
“倒是不急……”樓舒婉說著,又想了想,“不過……她有船,似乎也是南下,若是這樣……”想到這裡,她又朝下方望去,眼見著小二似乎安排好了房間,正領著人上來,她關了窗,微微整理了一下衣服,隨後推門而出……

雨夜,客棧內外的吵嚷與躁動漸漸平息了,只剩下窗外的暴雨與風聲,倒是使得客棧內房間的氣氛顯得更加溫暖與安寧。油燈的火光搖動著,照亮了畫著桃花與布穀鳥的屏風,屏風立在房間的中央,將一個大浴桶圍起來,浴桶裡是男女赤裸的胴體。
“她叫樓舒婉。樓家在杭州主要是做瓷器生意的,不過其他的生意也有,涉獵得比較廣。在那邊他們也算是排得上號的富商,恐怕比我們蘇家的底蘊還要厚些。早幾年爹爹帶我外出時見過她幾次,也見了她父親,她父親是個很厲害的人,叫作樓近臨。哦,她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叫樓書望,一個叫樓書恒,樓書恒我只見過一次,人怎麼樣倒是不清楚……”
燈光映照在赤裸的細膩肌膚上,襯得那肌膚如細滑精緻的瓷器。蘇檀兒微微偏著頭,拿著洗澡用的木勺,將溫水自頸項上淋下去,口中輕聲說著話。她坐在寧毅懷裡,水波之下,兩人的肢體毫無隔閡地貼在一起。
兩人的關係此時自然已經是相當親密了,但眼下這樣的事情,還是令蘇檀兒有些害羞。畢竟在這個時代,新婚夫妻做到這種程度,已經算得上荒淫了。不過出門在外,寧毅又說出時間不早了,要趕時間睡覺,所以沒有分開洗的必要,她也只得忍住羞意,與寧毅進了一個浴桶,不過現在看來,反會多花些時間也說不定。
這時候離家已經數百里,早先與樓舒婉的巧遇確實有些出乎蘇檀兒的意料,但她終究還是高興的。兩人雖然算不得多麼熟悉的好友,但早幾年的碰面間,蘇檀兒知道了樓舒婉是個頗為獨立的女子,兩人其實是有些類似的,那時她立志要當個女強人,因此對樓舒婉的印象很好。方才吃飯之時兩人又聊得一陣,樓舒婉依稀還是以前那個獨立且厲害的女子,蘇檀兒雖然隱約覺得她與以前相比有些許不同,但認為那大抵是長大了的緣故。
不過她此時說這些,主要倒不是為了向夫君細細介紹這位投緣的好友,僅僅是因為心中不好意思,因此不斷地說話,想讓自己不去注意這時的狀況。因此,當她這位夫君的手在水中緩緩撫過她身體的敏感處時,她也只是仰著頭,輕輕咬了咬下唇,隨後繼續說。
“這次她似乎也是運了貨物南下,大概跟以前差不多。這時候還管著樓家的生意,舒婉姐很厲害呢。”
“跟你一樣?”
“我比不上。聽說樓家人都很厲害,我們蘇家……嗯,比不過。”
蘇檀兒有些掩耳盜鈴地專注於思考,雖然呼吸早已變得有些急促,但她還是刻意對水下的事情表現得很敷衍。甯毅倒是專注于在水下掌握她的軀體,笑著敷衍她說的話。
“不覺得……”
“嗯……遇上了熟人也好,這次去杭州我原本也打算去拜訪她的。相公,要不然咱們一塊兒南下。原本打算去太湖遊玩一番的行程做做修改……呃……好嗎?”
“嗯,隨便你,我對太湖沒興趣……”這個時候他對其他東西都沒興趣……
“倒是不知道舒婉姐成親了沒,方才忘了問……看她還能出來主持樓家的生意,總不至於……還未成親吧。”
她想到些可能性,偏頭看看寧毅,沒有說出來。寧毅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不對此發表意見,片刻後,他伸手撥開蘇檀兒的頭髮,低頭輕吻她的後頸。蘇檀兒笑著低了低頭,若有所思。
“相公你看人最准,你覺得呢?”
“幹嗎要我看?”他依舊沒興趣。
“樓家有一些棉花生意,與咱們蘇家的布行有些接觸,不過,因為大家隔得遠,也沒什麼競爭,所以沒有過不妥。也是因為這樣,爹爹才與樓家有接觸。這次咱們接收了烏家的一些生意,再加上蘇家在杭州原本就有的,過去之後說不定在生意上得跟他們打交道……嗯,相公啊……”
“我不太喜歡那個女人……”
“嗯。”
“太張揚,嫵媚之氣流於形色。”寧毅隨口說著,“而且方才相見時,我注意到她的房間裡有個男人。”
“嗯?莫非是……她的夫君?”
“呵……”寧毅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想也知道不是,若真是,那種情況下怎會不出來見人。只不過對這類事情倒也沒必要大驚小怪,那個男人不出來或許有其他的理由,反正他不在乎旁人的私事。
“管她怎樣,我想問的是,這種時候,娘子你真的有興趣跟我討論其他女人嗎?”
蘇檀兒低下頭,隨後撲哧一聲笑出來:“我都、我都這樣了,夫君要怎樣就怎樣好了,幹嗎還要這麼霸道地逼過來?對夫君逆來順受還不行嗎?”蘇檀兒畢竟是蘇檀兒,笑著展開不軟不硬的反擊。
“嘖,只是逆來順受我也太沒成就感了,當初那個拿著火把點房子的蘇檀兒哪兒去了?要不要反抗一下?據說你越反抗我越興奮……”
甯毅口中胡說,蘇檀兒倒是在聽到他說點房子時便紅了臉,比起被拉進浴桶時臉還要紅。那次雖然是她計劃了好久方才咬牙做下的“壯舉”,但委實太過羞人,事情發生之後寧毅與她都很有默契地不提起,被拿來打趣,這還是第一次。過得片刻,她抿了抿嘴:“妾身洗好了,要睡覺。”說著,她從浴桶裡探出手去拿毛巾。
她也不敢完全站起身子去拿,只背對著寧毅,伸出一隻手去,拿了好幾次方才拿到,耳聽得寧毅在後方笑了起來:“倒也是,水也差不多冷了。”隨後,蘇檀兒陡然感到身體一輕。
“啊——”她低呼一聲。燈影搖動,兩具身體陡然自水裡站了起來。蘇檀兒卻是被寧毅攬住腿彎,抱在懷中。她此時渾身赤裸,一絲不掛,肌膚就那樣暴露在空氣當中,一時間只好併攏雙腿,下意識地想要蜷縮起來,雙手沒地方抓,卻又不敢舒展得太開,慌張了一陣,終究只得貼著寧毅的身體,窘迫了半晌,將毛巾抱在懷裡。
“放我下來。”她輕聲道。
“不放。”寧毅已經笑著走出了浴桶,抱著妻子往床邊走過去。蘇檀兒沒好氣地瞥他一眼,咬了咬嘴唇。不過,兩人裸裎相見已經不是第一次,適應了眼下的情況,她將毛巾展開,試圖將自己的身體裹起來。寧毅將她放到床上時,她才想起身上的水漬沒有擦開,隨即被寧毅伸手翻了個個,便又是一陣輕呼,這次帶了些哭腔。
毛巾只蓋住了身體前方,沒有蓋住後背,這樣趴著,簡直像是赤裸著身體給寧毅欣賞一般。而且這樣的情況下,若是躺著,身體被看見,她反倒不會感到害羞,偏是趴著,她覺得委實有些淫亂。好在隨後寧毅便扯了毛巾將她裹住,又把她翻了過來。
“我馬上來。”
寧毅說著,回去浴桶那邊擦拭身體。蘇檀兒靜靜地躺在那兒,看著他的身影,歎了口氣。這樣一來,她不就真的是逆來順受了嗎?隨後,她看見寧毅吹滅了燈,身影朝這邊過來。
她閉上眼睛,逆來順受就逆來順受吧,不理他了。
雷雨,黑暗中,熟悉的溫暖靠過來,他除掉了毛巾,隨後輕輕地打開了她的身體……

雲雨過後,空氣清新,觸目所及,一片頹葉殘枝。
這是第二天上午常州的景象,自客棧朝外面的街道望去,樹木的枝葉被吹折一地。那雷雨不知何時停的,空氣中還滿是濕潤,但總的來說,這場風雨已過,看起來又是清明晴朗的豔陽天了。
樓舒婉過來打招呼時,蘇檀兒已然起床梳洗打扮完畢。她今天穿著月白與湖綠相間的簡單裙裝,頭上簪著珠花,感覺只是個溫馨幸福的小女人。
寧毅比她起來得稍稍晚些——他平素一向自律,都是比別人起來得早,但今天早上覺得躺在床上看著蘇檀兒打扮也頗為有趣。倒是蘇檀兒,見他一直在看,她洗臉的時候便擰了毛巾,過去將他的臉擦了幾遍,簡直像是對待小孩子的態度。
待梳洗打扮完畢,她便蹲在床邊與他對望,雙手墊著下巴,極輕柔地說道:“相公不遵禮法,任性亂來,不知道害羞,像個小孩子。”
寧毅便笑了。這樣的評價,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其實此時的蘇檀兒清麗俏皮,才真的像個孩子。於是他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鼻子:“禮法可不管這些,淨瞎扯。”
“相公像個小孩子。”蘇檀兒笑著重複了一句。其實她每次在寧毅懷裡的時候,都覺得自己像個孩子。
其實,此時的兩人都年輕,都像孩子。
他們這樣小聲說了幾句,樓舒婉便來敲門了。門開時,寧毅還在床上。由於這件事情,寧毅決定討厭這個樓舒婉幾天再說,雖然這樣做未免武斷,但電燈泡總是招人厭的。
當然,他心中雖然開玩笑地想著要討厭她幾天,但應對肯定不會有問題。在常州逗留了一天,到第三天離開時,樓舒婉等人已經成了蘇檀兒一行人同行的夥伴。他們搬了一些貨物上畫舫,也介紹了身邊的丫鬟、管事等人。至於隨在她身邊的一名書生,甯毅他們只知道他名叫林庭知,他與其他人的關係他們並不清楚,他說自己只是暫時跟著回杭州,他們便姑且將他當成一名食客,據說他是杭州頗有才名的才子。
另一方面,對寧毅,自知道他的入贅身份之後,樓舒婉心中是不怎麼看得起的,一路上也就堂而皇之地“霸佔”了蘇檀兒……

這天清晨起床,寧毅稍做鍛煉,打了一套太極拳。甲板上清風吹來時,運河沿岸也在晨曦之中顯現出漂亮的輪廓。青藍色的天空和雲,白黃色的晨曦,水道兩旁的村莊裡漸有雞鳴狗吠之聲,提著木桶的農婦在河邊的青石上汲了水,抬頭看看河面上經過的船隻,因為司空見慣,隨後就轉身返回了。
畫舫上已經亮起了燈光,人們陸續起來了。小嬋抱了個水盆走過,覺得穿一身白衣的姑爺打拳真是飄逸好看。當然,也有人持不同看法。
“蘇家姑爺這是在打拳?”
拱了拱手,自一旁走過的是與樓舒婉一道的杭州才子林庭知。他一身儒衣綸巾,在朝陽下倒也顯得俊逸儒雅。寧毅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強身健體的花架子。”他說完,自一式“海底針”轉往“閃通臂”。
林庭知便也笑,見寧毅專心打拳,他不再開口說話,轉過身時,卻見畫舫二層的一扇窗戶後,樓舒婉正朝下方看過來。她大概是剛起床,臉上薄施脂粉,正偏著頭將一支珠花插在綰起的髮髻上。林庭知向她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容,她臉上沒有什麼笑容回應,只是臉色變得稍稍溫和,隨後便又消失於窗口。
知道她的性格,林庭知也不覺得無趣,展開扇子揮了揮,回頭望望仍在打拳的寧毅,朝船艙之中走去,見漂亮的娟兒走出來,便又笑著拱了拱手。娟兒躬了躬身行禮,隨後面色平淡地出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妹夫似乎在下面打拳。”
二樓房間裡,樓舒婉一面在梳粧檯前俯下身子,撥弄著頭髮,一面與床邊起身的蘇檀兒說話。蘇檀兒看看那窗口,笑了笑:“他就是喜歡那些事情。”
畫舫是昨天早上自常州碼頭啟程的,因為逆了風,行得稍慢,但昨天已經過了無錫,今天淩晨過的蘇州,此時正在蘇州往嘉興的水路上。按照甯毅與蘇檀兒原本的計劃,該是在無錫或者蘇州逗留一番,隨後去太湖遊玩幾日,此時行程自然是改了,主要還是為了替樓舒婉送些貨物。
蘇檀兒與樓舒婉原本沒有太深的交情,只是少女時期相識,雙方又都是女強人性格,對對方的印象還算深刻,這時他鄉遇故知,便有了些姐妹情深的感覺。這兩天,兩人基本是撇開了其他人在一起說話,晚上自然也住在一起,聊這聊那,無話不談。
事實上,到了這艘船上,樓舒婉可以聊天的對象也只有蘇檀兒一人——兩人的身份類似,寧毅又是入贅的夫婿,樓舒婉自然不可能高看他,這時有外人在,她也不好與那林庭知表現得親熱。對寧毅,她已經知道了大概的情況:書生,入贅,無功名。雖然蘇檀兒說他沒什麼考功名的打算,但樓舒婉自然是覺得,哪有不想考功名的書生,無非才學不佳,加上入贅身份,沒辦法再去走這條路而已。
樓舒婉本身也已經成親,與蘇檀兒說起來時,蘇檀兒才知道她的夫婿也是入贅,才學還不錯,稍稍談起,留下的印象與寧毅差不多。樓舒婉偶爾提及自家夫君,雖然說的也是好話,但蘇檀兒自然能聽出她其實有些不以為然,儼然將自己當成有共同遭遇的姐妹一般,偶爾歎息一句,表現出“都一樣,你懂的”的態度,便不再多說。
其與當初的蘇檀兒一般,選了男子入贅,原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會來當贅婿的男子,無非那副樣子,以時代的價值觀來說,總讓人覺得氣節不夠。樓舒婉對這一點自然也是清楚的,可是成親之後,又免不了想,自己的夫君若是最出色的有多好。
而且她那夫婿平日熱衷文會詩會,而寧毅在船上,或者說在船上眾人的議論中,表現出來的只有平易近人,喜歡說些遊俠仙人的傳說故事,喜歡打拳練武,似是更加不上進。樓舒婉自認瞭解蘇檀兒的苦衷,便不多談這方面的事情。江寧與杭州畢竟相隔千里,樓舒婉對詩文也沒有非常熱衷,不知道寧毅的名氣,蘇檀兒也就不好多講自家相公有多厲害,否則便顯得像是在炫耀。而且她想要從樓舒婉這邊瞭解更多杭州一帶的情況,對這方面的事情,自也不好多提。
提了提寧毅打拳的事情,蘇檀兒笑得開心,毫無芥蒂,但樓舒婉覺得多半是強顏歡笑。畢竟自己家中那位丈夫若也喜歡起打拳來,自己也只能強顏歡笑了,便不去戳破。
之後起了床,蘇檀兒先去甯毅的房間裡看了看,然後到下面與大夥一塊兒吃早點。她自是與寧毅坐到一起,聊些零零碎碎的閒話。早餐過後,樓舒婉拉了蘇檀兒去船頭曬太陽,中途樓舒婉與一名家中管事商量事情,蘇檀兒便拉著小嬋說了些什麼,小嬋紅著臉搖頭,做了回答,便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過得片刻,樓舒婉還沒來,有人自後方靠過來。蘇檀兒只覺得身上一暖,那人抱著她,俯下身子,臉上在笑,正是寧毅。
“小心眼。”他說道。
蘇檀兒也笑得溫暖:“沒有。”
“有。”
兩人如此打趣,卻是因為小嬋昨晚是在寧毅的房間裡睡的。
這兩天蘇檀兒與樓舒婉在一塊兒,昨天傍晚樓舒婉走開時,甯毅與妻子聊天,開了句自己竟然要“獨守空閨”的玩笑。蘇檀兒知道他並不在意,但到得晚上,還是將小嬋叫來,推進了寧毅的房間,笑道:“夫君與小嬋睡吧,我不在意。”
她嘴上雖這樣說,實際上在隨後經過寧毅的房間時,忍不住豎起耳朵聽了好幾次,今天早上又忍不住去看了看寧毅的被窩。待到吃過早點,她將小嬋叫來,含蓄地一問,才知道寧毅昨晚與小嬋雖然睡在一起,卻只是在一起聊天,沒有做更多事情。
她將小嬋許給寧毅做妾室,這是早已決定的事情,遲早是要發生的,蘇檀兒早已在心中做好了建設,但今早聽得小嬋說了,她心中還是沒來由地一暖。這時候寧毅抱著她,雖然後面或許有人看到,但她心中只覺得更加溫暖。
“小心眼是七出之一呢,莫非妾身有哪裡做得不好,相公想要休掉我嗎?”
贅婿身份想要休妻,實在難於登天,只是兩人感情加深之後,蘇檀兒習慣在他面前表現出這等乖巧的樣子。不過,關於身份的這些玩笑沒必要開得太多,因此寧毅並不接話,只是笑了一會兒。
“這樣子對小嬋不好,昨晚我也跟她說了,待我們到了杭州安定下來,再正式娶她,到時候……嗯,這事也有些時間了,你心中有些在意是正常的,倒是我有些對不起她。”
蘇檀兒握著他的手,搖了搖頭,沉默片刻之後又笑了起來:“相公禽獸不如。”
“禽獸與禽獸不如”的故事是以前甯毅開玩笑時說的,這時候蘇檀兒拿來打趣。寧毅嘁的一聲放開她,隨後伸手揉了揉蘇檀兒的頭髮,似是有些不爽地走開了,蘇檀兒雙手捂著自己被弄亂的劉海,只是笑。
這只是旅途之中的小小插曲。此後畫舫一路南下,按照預定計劃,將在明日清晨抵達杭州,不過,隨後發生的一些事情,使得眾人在嘉興停留了一晚。
那也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

傍晚,嘉興西驛亭附近。
古木青蔥,楊柳低垂,運河水道上,一艘華麗的畫舫緩緩而行,金芒灑下時,便有渺渺笙歌自畫舫間傳出來。
自古以來,江南一帶水路縱橫,嘉興也是依水而生的城市,其南湖與杭州西湖、紹興東湖並稱“天下三大名湖”。既是依水而生,其間青樓擁有畫舫的自然不少,這一艘便是本地一所青樓的舫船。今天倒不是游南湖,一幫才子聚會,讓畫舫沿運河而行,這期間笙歌曼舞,吟詩作賦。
踏青坐遊船一般是在上午,逛青樓一般來說則是在晚上,這次聚會下午開始,算不得做這等事情的黃金時段,但此時夕陽西下,運河一帶滿目金黃,風景怡人,幾名才子在窗口處朝外看,靈感偶爾便會被激發起來,指點江山,傷古懷今。船行一陣,與幾艘貨運航船擦身而過,隨後又有一艘畫舫自上游而來,漸漸靠近。陡然間,一側有人低呼起來。
“哎,快來看、快來看……”
“什麼?”
“你們看那兒。”
陡然間如同發現寶物一般的是其中一名才子,他揮了揮扇子,面露憧憬之色。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那駛來的畫舫上也有數人行動的景象,船隻前方的甲板上,一名手持團扇的白裙女子正站在那兒,看著附近的風景,風從前方吹過去,拂著那蓮荷般的裙擺,女子伸手撫動耳際的髮絲,陽光澆灌下來,給這身影灑上一圈壯麗的金邊。
那女子身邊還有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在說著什麼,兩人談著談著便笑了起來。兩船的距離漸漸拉近,女子的樣貌漸漸清楚,青樓的畫舫上,竊竊私語的聲音響了起來。
“哇,這是哪家的小姐?”
“那船看起來不是咱們這兒的,恐怕是自蘇州一帶過來的。”
“是哪位官宦人家的家眷吧?”
“喂喂喂,你們這樣看,未免失禮。”
眾人一邊議論一邊指指點點。
離得近了,那女子也看見了這邊畫舫上的眾人,頓時微微皺了皺眉頭。與一般人家的女子不同,這女子長得美麗,但眉頭擰起來,配合著站立的身姿,自有一股冷然的氣場在。再看了幾眼風景,女子轉身朝船艙走去。旁邊的丫鬟也看了眾人一眼,隨即在後方跟上她。那邊畫舫上,有人摸了摸鼻子,有人又是笑又是鬧。
“唐突佳人。”
“你們這樣看算什麼,別忘了晴兒姑娘還在這兒。”
“看來奴家可比不上那位姑娘呢。”
“哪裡的話,在在下眼裡,還是晴兒姑娘漂亮得多……”
這說話聲中,有人陡然說道:“啊,林庭知。”
“誰?”
“你們看,那不是林庭知嗎?林庸林庭知啊……”
嘉興與杭州相隔不遠,水路相連,朝發夕至,於是文人間的聯繫算得上密切,其中一兩個人認出了從那邊窗口露出身影的林庭知,那位晴兒姑娘也認了出來:“呀,果然是林公子。”
“這林庭知可是出了名的花蝴蝶,怎會在那艘船上?”
“有這回事?聽說他頗有詩才……”
“以訛傳訛吧,江南才子,豈有不談風月者,更何況那林庭知看起來英俊,與我一般……”
“他不是在杭州嗎?”
“那位姑娘看起來是已婚婦人,莫非是林庭知搭上的女子?”
又是一陣議論。兩艘畫舫此時已經錯開,眾人說著那林庭知,陡然間,又有人低聲道:“啊,樓舒婉……”
此時又有一道倩影出現在那畫舫後方的甲板上,眾人聞聲看過去。說出這名字的是一名杭州來的學子,他的神色似乎有些複雜。旁邊有人聽了,便問道:“陳兄莫非也認識那邊的人?”
“陳兄原是杭州人,也難怪。”周圍有人說道。那陳姓男子看著樓舒婉,隨後又看看林庭知方才所在的地方,仰了仰下巴:“那女子我倒是認識,叫作樓舒婉,乃杭州……樓家樓近臨的掌上明珠……”
正說著,一名才子自窗口探出頭去:“船家,快跟上去,跟上那艘船!”
“哈哈,正是,如此有緣,倒要打個招呼。”
陳姓男子說道:“不過那樓舒婉已成親……”但眾人已開始起哄,他的聲音也小,旁人哪裡聽得清。陳姓男子神色複雜,似乎想要讓眾人不要喊,但終究還是沒有明確反對。
“林庭知!林兄!”
“林兄。”
夕陽的光影裡,隨著此起彼伏的呼喝之聲,兩艘畫舫漸漸靠在了一起,這邊船上的一干才子拱手打著招呼:“林兄,好久不見。”
“林兄,當初南湖的詩會上我們曾有一面之緣,林兄可還記得?”
“林兄這是從哪裡來?若有閒暇,不妨過來一晤。”
他們呼朋喚友,儼然熱絡無比。
那林庭知自船裡出來,原本有些錯愕,但這時在一干招呼聲中偏過頭看了看甯毅、蘇檀兒、樓舒婉等人,片刻之後便也自然地拱了拱手:“文兄、杜兄,真是好久不見了……”
陽光之中,他儒衫綸巾,長身拱手,一時間確有幾分“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氣魄在。
這一路上,樓舒婉對他都不怎麼熱絡,自遇上蘇檀兒與甯毅這對夫妻後,便更加不怎麼搭理他,他心有所圖,便也覺得這樣正常,不至於有多介意。事實上,若非有這等灑脫的心境,他也不可能游走於花叢之間。不過,旁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不被重視的感覺終究讓人不喜歡,此時委實成了他最為揚眉吐氣的一刻。
“抱歉抱歉,在下與幾位朋友尚有要事,正要回杭州,今日恐怕沒有時間了……”
他一面拱手微笑,一面如此說著,極有分寸地做出了推辭。

河水悠悠,運河上波光漾起來時,河道兩側響著夏日的蟲鳴,黃綠色的流螢就像是浮動在河道兩側的霧氣,船隻經過時,青濛濛的“霧氣”就會被沖散,旋又聚合起來。
畫舫停在了河岸邊,船艙船頭都亮著燈光,並不明亮,但也在河道間圍出一片小小的天地來。這自是甯毅、蘇檀兒一路南下所乘的那艘船,此時船上留下的人不多,包括甯毅、蘇檀兒、丫鬟、管事在內,都已經接受邀請去了另一艘畫舫上吃飯。
傍晚時分兩船相遇,對面一干才子言語熱情,那上船後便不怎麼受矚目的林庭知一時竟成了眾人眼中的主角。招呼打過之後,對面的人邀請這邊船上的眾人在嘉興盤桓遊玩數日。
樓舒婉那邊有貨物等待交付,要盤桓自然是不可能了,但不知是出於什麼考慮,樓舒婉竟提出可以在這邊停留一晚。這群才子今日乘的是芳晴苑的畫舫,芳晴苑雖為青樓,其中廚師烹飪的菜肴,特別是全魚宴,卻稱得上嘉興一絕,才子們於是邀了寧毅等人去那船上吃魚。
甯毅與蘇檀兒本是為遊玩而來,嘉興距離杭州不算遠,兩地聯繫密切,樓舒婉在這裡算得上半個地主,她既然說了,這邊自然欣然應諾,叫了蘇文定、蘇文方、賬房、管事等人一塊兒去吃,這邊畫舫上留下的人便不多。船老大、各家的家屬、幾名下人在這等聚會裡自然上不了檯面,便留在這邊,草草地吃了些東西,在船上各處聊天納涼。
大人們去吃宴席,幾個孩子自然也被留下了,不免問起大人們的去向,特別是那個喜歡講故事的東家姑爺。賬房、管事家的婦人無事,便解釋了一番是被一些很厲害的人邀請過去。
她們憶起方才的陣仗,那邊船上又是才子又是學人,聽介紹都是大有來頭,說不定還有秀才老爺、舉人老爺,在這些商戶家的婦人眼中,自然便是極厲害的,又不免拿他們出來教導孩子若有機會便要好好上進。她們以往在蘇家,雖然知道東家姑爺也是厲害人物,但還是覺得沒辦法與這些正統的讀書人相比。
嘉興這邊的事情,江寧來的眾人不瞭解,也不知道那幫學人到底有什麼樣的地位,不過那等陣仗看起來不小。船上有幾個跟著樓舒婉一路過來的夥計瞭解一些,在船尾說起,便道那文篤清詩文如何,杜若涵在嘉興、杭州一帶有怎樣怎樣的名聲,也不免說起自家小姐,還有那林庭知的事情。他們往日對那林庭知有幾分不以為意,這時說起,才發現這人也是個大才子。倒是有個名叫東柱的蘇家夥計在旁邊聽了,不以為意。
“那又怎樣?我們東家姑爺可不是這些人可以比的,他的才名,整個江甯何人不知?有宰相老爺那樣大的官最近邀他上京,他都沒去呢。”
“騙人。”
“宰相老爺?”
“呃,反正是跟宰相差不多的大官。”
這些事情東柱說的時候其實也有些沒底,他早幾日是聽嬋兒、娟兒這些丫鬟咕噥了幾句,說宰相老爺還是什麼大官邀姑爺進京姑爺卻沒去。他本身也是難以想像宰相這樣的大官是如何說話、行事的,這時候旁人細問,他便沒了底氣,但嘴上還是硬撐著。
實際上,這些事情嬋兒、娟兒也不是非常清楚,談論之中哪裡能說明白。秦嗣源當時還未上京,官職也未定,寧毅提起也只說了個大概,六部尚書、左相、右相之類的位置,嬋兒、娟兒雖然也算有些見識,但商戶人家的丫頭對這些東西就不怎麼瞭解了。
樓舒婉的丈夫也是入贅的姑爺,幾個夥計平日裡對他的地位看得很清楚,上船之後,見雙方情況差不多,心中對寧毅的位置自然也有一番計較,這時候雖然受到東柱言語的一陣衝擊,心中終究難以相信。你一言我一語說得一陣,只知道自家姑爺很厲害的東柱說了幾件具體事例,但說服力總是不夠,旁人倒是受到激發,也說起以往聽說的蘇家姑爺的事情來。
婦孺夥計的一番言語雖然沒辦法將寧毅說到“當大官”那麼威風,但總算勾勒出一個簡單的厲害形象的輪廓來。
夏日的夜晚,遠處點點燈火匯成嘉興城的輪廓,一旁林間的驛道上偶有車馬駛過,燈火織出簡單的路徑來。船上的眾人也在閒聊之中消磨著時間,孩子問起那些離開的大人大概要多久才能歸來時,婦人倒是說得確定:這等聚會,多半得到深夜才能散。然而,說完不久,便有幾盞燈籠自遠處的驛道向這邊靠近,很快,燈火在河堤邊的楊柳間亮起。正朝這邊過來的人,依稀便是甯毅、蘇檀兒等,前方杏兒提著燈籠,嬋兒拿著團扇,偶爾沿河堤小跑幾步,驅趕飛舞的螢火,隨後便有隱隱的笑語聲響起。
寧毅等人吃完飯後便一路散步回來,登船之後便是一陣熱鬧,娟兒等人甚至提了幾份打包的菜肴,拿上船來給眾人嘗鮮。
“魚的味道倒真是不錯,與江寧的口味不同,待會兒弄點兒飯菜,大家可以嘗一嘗。”
回來的只有甯毅、蘇檀兒、三個丫鬟、賬房、掌櫃這些人,蘇文定、蘇文方留在了那邊的畫舫上。他們一貫喜歡這些文會,甯毅與蘇檀兒也讓他們在那邊坐會兒,因為樓舒婉與林庭知也留在那邊。老實說,當甯毅、蘇檀兒等人吃完飯便打包告辭時,樓舒婉是真的挺意外的。
實際上,他們這次被邀請過去,雖然說是招待原來的朋友一頓酒飯,但座上眾人委實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在那幫江南才子眼中,林庭知是出了名的風流人,雖然詩才頗佳,但風流更甚。于樓舒婉,他們瞭解不多,但通過林庭知的一番介紹和知情人的吞吞吐吐,眾人多少瞭解了這女人的背景。
她個性強,有個入贅的夫婿,家財萬貫人又美麗如斯,說不定林庭知已然成了她的入幕之賓,而外地來的那位蘇檀兒也是同樣的背景,總之,對她那個丈夫,該是不用太在意。蘇杭一帶本也是風流之地,這幫人倒不是刻意存著齷齪心思,只是在理學的框架下,交流男女之事本就被視為浪漫,樓船畫舫上,燈火燭影間,詩詞挑逗、眉目傳情原是風流的一部分。對方既是商家婦人,應不會太在意禮教的約束,於是這幫才子以邀請林庭知為理由將大家聚起來,表面上還是普通而守禮地宴客。當然,若是被邀請者真動了某些心思,此後你情我願了,那自然也只能佩服這人的手段,在眾人眼中,便又多了一件可供書寫談論的風流逸事。
他們在青樓的畫舫中請客飲宴本就有些孟浪之意,但一來邀的主要是林庭知,二來這裡的宴席也是真不錯。蘇檀兒已為人婦,原可以直接拒絕不去,但樓舒婉既然開了口,寧毅也不願顧忌太多掃了興,去到那畫舫上,與眾人聊得幾句,大概看清了情況,於是開開心心地吃了一頓宴席,吃完之後在這幫才子詩興大發前便起身告辭,順便打了個包。
樓舒婉有幾分錯愕。她這次邀了甯毅、蘇檀兒過來,心思其實頗為複雜:一來想要展露一下樓家的交遊廣闊;二來自覺與蘇檀兒遭遇相同,但她與林庭知的事情不可能直接說出來。這次林庭知大出風頭,她便也想讓蘇檀兒看看林庭知與這些書生的文采風流。在她看來,蘇檀兒嫁了個不靠譜的書生,對這些為人稱道的文采風流之人就算不說,也必定會心生嚮往,只要對方多少有些嚮往,以後若是知道了她的事,首先也是羡慕與蠢蠢欲動,不會瞧不起她了。
她勸得幾句,但蘇檀兒拿出了談判的態度,三言兩語間柔和地拒絕掉了。樓舒婉本也想跟著回去,但看到甯毅與蘇檀兒這般灑脫地走掉,她若跟過去,反倒顯得有些孤單,心中又想,檀兒可能也想留下,只是那贅婿既然在,檀兒也習慣了掌握分寸,此時要給他留幾分面子,只好跟著回去。其實她早幾年也是這樣的心思,想要與夫婿維持一個過得去的局面,自己簡簡單單,他也簡簡單單,就這樣過一輩子,只是後來對夫婿的各種廢物行徑越發瞧不起,心中才漸漸倦了。這時候她便道那些人中有幾個與樓家有舊,藉口留下了。蘇文定、蘇文方也留下了,才讓她覺得全了幾分面子。

這邊甯毅與蘇檀兒等人回到船上,便在船頭亮起燈火,擺上桌椅,說話納涼。這邊距離嘉興尚有一段路,但寧毅不打算去嘉興鬧市遊玩了,只吩咐賬房、管事等人自便,想要帶家人去玩也可以,他自己與蘇檀兒坐在船頭,待小嬋等人捧上瓜果,看流螢飛舞,頗有種小時候在老家農村的味道。不過蚊蟲甚多,不一會兒小嬋等人又拿盆子點了艾草等物驅蚊,幾個人拿著扇子坐在那兒扇。
“會不會有些無聊?你們想去逛集市嗎?”寧毅偏過頭問。蘇檀兒笑著搖頭:“不會。”三個丫鬟並肩坐在船頭看螢火蟲飛,娟兒回頭道:“這裡風景很好呢。”
過得一陣,蘇檀兒輕聲道:“‘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倒是有些相似呢。”其實這首詩作說的是七夕,此時才四月底,夏初,嚴格來說不算應景,但既然其中一兩句應了景,寧毅自也欣然點頭。蘇檀兒以往喜歡詩詞,無事之時也喜歡看看念念,自從知道夫君是“大才子”之後反倒念得不多了,大概詩詞的神秘與崇高在她心中已經稍稍降了降。
他們所在的位置遠遠地可以看見畫舫上的光,不一會兒,也有一條貨船激起浪花,趁著夜色北上。蘇檀兒大概想起了樓舒婉等人所在的畫舫,想了想,輕聲笑道:“其實樓舒婉有些看不起相公。”
寧毅不置可否地笑笑:“她家夫君也是入贅的。”
“怕是相處得不好。”
“似我們這般相處得好的,怕是不多。”
寧毅這話有幾分自誇,但蘇檀兒只覺得事實如此,笑道:“大概因為相公是個怪人吧,便是……一般的夫妻,怕也難有這樣的。”她想了想,又道,“想要在杭州把生意弄好,樓家總是個助力,所以……”
“你在意這些,以後怕是做不好生意了。”
“還是有幾分在意的,不過……想想他們知道相公真正的身份後的那種感覺,我便……呵,妾身便有幾分壞心眼呢。還有方才那些人……”她揮了揮手中的扇子扇走身前的煙霧,伸手捋了捋髮鬢,“妾身倒是覺得奇怪,相公的詩詞明明也傳到蘇、杭那邊了,為何介紹之後,那些人竟反應不過來呢?”
寧毅笑了起來:“詩詞太少了。另外,隔了這麼遠,消息畢竟不靈通。他們或許某日聽過‘寧立恒’這個名字,至於他家境如何,有幾個妻妾家人、兄弟姐妹,長得如何,是不是個瘸子,又有誰能知道?便有說起的,也可能說寧立恒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總之,難說他們心中的寧立恒到底是什麼樣子。上次那幫京城學子去江甯,也有傳我浪跡青樓,到處採花留情的,或者傳我四五十歲,穩重端莊的。在他們心中,似乎這等形象更加可信些。”
“呵呵,便是那個青梅竹馬的李姑娘吧。”蘇檀兒打趣了一句,隨後又用扇子遮住下巴,更正道,“哦,是王姑娘。”
“你倒記得清楚。”
“既然她與相公你青梅竹馬,若真如外界說的那樣青睞相公,有機會進我家門的話,我這當姐姐的,自然得記住她姓什麼。”
“真賢惠……”寧毅喃喃地說著。兩人隨後又聊起畫舫上那魚的味道。對那幫人不識自家夫君大名,一副天之驕子的模樣這件事,蘇檀兒私下裡其實有幾分耿耿於懷。樓舒婉也不知道,林庭知也不知道——或許不是不知道,而是沒想到或者沒敢想。這邊正說話間,又有人說說笑笑地上船來,卻是蘇文定與蘇文方,兩人也不知遇上了什麼好事,笑得極為開心,上船問了姐姐、姐夫的位置,直奔船頭。
“什麼事這麼開心?”蘇檀兒瞥著他們,又看看後面,“舒婉他們呢?”
寧毅笑道:“准是作了首好詩詞,大殺四方了。這不行啊,你們一來嘉興就詩興大發,這是砸場子啊。”
兩人拼命擺手搖頭,笑得開心:“沒有,沒作詩,樓家那女人跟她姘頭還在後面呢,估計也快回來了。”
“別這樣說人!”蘇檀兒瞪了他們一眼。蘇文定吐了吐舌頭,伸手捂嘴,但是還在笑,蘇文方笑道:“我們沒作詩,沒來得及。他們倒是作了幾首,後來在一起商量事情,又跑過來問我們,然後他們就知道姐夫的真實身份了。你們沒看到他們那副尷尬的樣子,那個晴兒姑娘……哈哈,反正我們的詩才是不行啦,就為了在那裡交代姐夫的身份,交代完了,我們就告辭了。呵呵,不知道他們待會兒會不會追過來向姐夫你挑戰,反正樓舒婉跟林庭知應該是快了……”
蘇文定、蘇文方笑個不停,寧毅聽了也是沒好氣地笑,蘇檀兒倒是有了興趣,眨眨眼睛:“怎麼了、怎麼了?快說來聽聽……”另一邊,嬋兒、娟兒、杏兒三個丫鬟也側耳聽著,此時感興趣地靠了過來,甚至為蘇文定、蘇文方搬來椅子,讓他們能坐下舒舒服服地說話。
螢光飛舞,夜色漸深,不久之後,樓舒婉與林庭知等人也趕了回來……


第二章 筆格懸賞治家有方 夫妻吵架反解心結
波光流淌,夜涼如水,不知名的蟲在岸邊的樹葉中、草叢裡叫著。時間已經不早了,船上的人們也到了睡覺的時候,畫舫二樓的窗戶透出點點暖黃的光,兩名女子回到房間,正在做睡前的交談。
“這麼說,妹夫他便是這樣……闖出那些名頭來的?”
“具體的便是這樣了,那幾首詩詞,他推託不過方才作的,旁人說他是江甯第一才子,他也有些不以為然……呵呵,他的性情蠻怪的……”
“自古以來,便是非常之人方能行非常之事嘛……不過,妹夫難道真對科舉毫無興趣?”
“他是說沒有,不過這些事情,我也不好問得太多……”
“妹妹跟妹夫是怎麼認識的呢?”
“成親之後方才認識。”
“怎會……”
不算太亮的燈光,瑣瑣碎碎的語句,時間已經不早,蘇檀兒與樓舒婉的聲音也放得輕柔,在談論寧毅的事情。
今夜在那畫舫的宴席間,要說完全沒有人對“寧立恒”這個名字有印象,其實也是不可能的。縱然資訊並不發達,但整個國家屬�文人的圈子就這麼大,幾首詩詞在青樓一眾女子的口中過得一遍,“寧立恒”這三個字,至少會在眾人耳中過一兩遍,此時的讀書人講究的又是博聞強識,寧毅稍做自我介紹之後,不免有人會覺得有幾分耳熟。
只是先入為主的印象也很強烈,有了林庭知與樓舒婉這一對作為參考,那邊既然也是一對入贅夫妻,自然容易讓人產生各種聯想。另一方面,林庭知想要炫耀一番,就不免要跟眾人點明樓舒婉的家境,暗示一番:樓姑娘是個有地位、有氣質的已婚少婦,如今被我的詩文折服,對我有好感,而樓姑娘的朋友也是這樣的身份,你們想要表現自己,也可以向她獻獻殷勤。如此這般,一干人將注意力放在了蘇檀兒身上,對她的夫婿甯毅,下意識地便過濾掉了。
大多數情況下,贅婿身份低,不單表現在口頭上不受尊重,絕大部分入贅的人家,即便女方真是公開不檢點,男方也都是敢怒而不敢言——這些男人的身份幾乎都是如長工,如家奴。偶爾有些有血性的,迫不得已入了贅,遇上這等事情,若是咽不下去這口氣,殺了岳父全家的新聞也不是沒有過。
當然,這類事情是極少數,武朝這個時代總是在說三從四德,但原本基礎就不平等,在周圍所有人都覺得這兩人不平等的情況下,入贅夫妻間的感情自然也不可能發展得太好。若是女方一開始就存了看不起男方的心思,男方也算不得爭氣,久而久之,不滿意就會多起來,後來女方在外面找了姘頭、有了相好的情況便不會少見。
似樓舒婉這樣,有這等家境,明裡暗裡跟些書生才子有瓜葛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她年輕、貌美、錢多,氣質又不差,哪位書生能跟她在一起,是純佔便宜,一點兒都不吃虧。這個時代高門大戶互贈姬妾的事情可稱風雅,勾搭上有夫之婦,小圈子裡一傳,也不過是樁證明魅力的風流韻事罷了,江南風流地,自古便不差讚美這等事情的淫詞豔曲。
雙方互相介紹之後,也僅有一兩個人心疑,大多數人沒興趣搭理入贅之人,當時也就沒有詢問。待到甯毅與蘇檀兒離開之後,正式的晚宴也散了,方才有人在一旁朝林庭知詢問這對夫妻的來歷,或者向蘇文定、蘇文方問問家裡在江寧的底細,如此談論了一番,才有人說起:“方才那寧立恒,似與那《水調歌頭》的作者同名哎。”
畫舫上那位晴兒姑娘也笑道:“方才奴家也在想呢,又都是江寧人,真巧。”她以此為生,對這些事情更加敏感一些,但也不認為那商戶家的贅婿會是什麼大詞人,只向蘇家兩人問道:“文定公子、文方公子,兩位在江寧可曾見過那甯公子?”
蘇文定道:“不就是我那姐夫嗎?”
“哎呀,是說作了《水調歌頭》《青玉案》的甯公子啦。前段時間,晴兒日日唱那幾首曲子,早想見見作者是何等風流人物呢。如今雖然見不著,文定公子與文方公子若是見了,與晴兒說說也是好的。”
蘇文定與蘇文方一臉木然:“嗯,就是……我姐夫啊。”
一時間,舫中眾人的表情可謂精彩紛呈,他們多是目瞪口呆,隨後竊竊私語,也有樓舒婉這種一開始並不怎麼注意,意識到是什麼事情後方才過來提問的。事實上蘇文定、蘇文方也有些壞心眼,原本以為這麼多書生,姐夫一報姓名對方便會大呼久仰,自己這邊也與有榮焉,誰知道那幫人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這時候終於等到期待已久的場面,於是直到看得心滿意足,他倆才一臉純良地告辭,準備回家跟姐姐、姐夫炫耀去。
至於樓舒婉與林庭知,也在不久之後回去了。關於甯毅,林庭知不好問得太多,樓舒婉就不一樣了。她本身對詩文的興致不高,真正吸引她的是詩文中蘊藏的那種文墨與喧囂並存的氣息,如蘇杭每年的文會、眾人的追捧稱道、文人吟詩作賦的氣質、眾人拍手叫好時的矚目……
樓舒婉是個聰明的女人,稍加學習就能分出詩文的好壞,但與蘇檀兒不同的是,蘇檀兒在經商之餘更期待融入文字本身,而不只是能分出好壞來,還希望自己能如那些文人一般,就算作不出來,至少也能融入詩詞的意境當中,讓自己也成為一個雅人,只是諸事纏身,她又是女性,而且這方面天賦不夠,有時候覺得自己滿身銅臭,毫無風雅氣息,便仰慕起那幫文人來。樓舒婉則更期待詩文帶來的表像,本質上不文雅沒關係,旁人覺得她文雅或好文雅也就夠了。江甯第一才子到底有多厲害她不清楚,不過這頭銜讓她想起“杭州第一才子”或者“蘇杭第一才子”這樣的稱號來。通常能被這樣稱呼的人,無論富貴貧寒,在外面都是別人津津樂道的中心,或是參與某某文會拔得頭籌,或是在某某場合被大儒、大官們推崇或器重,他們有的科舉高中,不多時便成了一地官員,即便考場不順,在蘇杭一地,也總是眾人矚目的中心。
樓舒婉也只能依照這等印象來幻想一下江甯第一才子到底是什麼樣,只是無論如何與寧毅那贅婿的身份聯繫不起來。她疑惑了一路,回來之後也不好直接就問,好在她也通曉談話的藝術,聊了一陣之後才說到這上面來,語氣平和淡然。
只是寧毅對這方面的事情並沒有太多交流的心思,畢竟他的文采原也是造假。對此寧毅心無芥蒂,若是在家人,包括蘇檀兒、小嬋、聶雲竹這些人面前,裝裝大文豪逗她們一笑引她們自豪那自然沒關係,但要在外人如樓舒婉這等女子面前炫耀太多,以他如今的心境修養,就覺得實在沒什麼必要,便只說自己文采不高,他人謬贊,如此這般。
樓舒婉只以為是前兩天對這妹夫太失禮,因此對方多少有些生氣,只好待到夜深,方才與蘇檀兒說起來。
只不過,經過後半夜的交談,待到蘇檀兒沉沉睡去,樓舒婉心中還是有些疑惑,不明白這等大才子為何會與蘇檀兒成親,不明白寧毅為何會有那樣的性情。待到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又見寧毅在甲板上練拳,也只好認為這是一位真正通六藝、慕俠風的不羈才子,而林庭知再度見到甯毅練武時,也是欲言又止,表情複雜難言。
畫舫在這天清晨再度起程。由嘉興到杭州的水路仍有近兩百里,但順風順水的情況下,縱然船行不算特別快,也要不了多長時間就能到達杭州。到得這天下午,水路已經顯得繁忙起來,運河兩側的村落、路人開始明顯增多,偶爾還有園林莊院掩映在附近的茶山樹林間,便證明杭州將至。
縱然此時的杭州還不是國家的首都,但作為大運河的一端,杭州自古以來便是極為繁華的大都會。將至傍晚時,城市的建築便重重疊疊地出現在眼前,遠處便是繁忙的貨運碼頭,即便比起江寧,也沒有半點兒遜色。
此後倒是沒有什麼節外生枝的事情發生,樓舒婉找來自家夥計從船上搬下貨物,同時極力邀請甯毅夫婦去樓家暫住,畢竟一行人遠道而來,大概還沒有找到具體的住處。不過,雖然往後的生意可能還要仰仗樓家這地頭蛇,但蘇檀兒還是搖頭表示了拒絕。事實上,蘇府在杭州有一定的產業,雖然只是隨意開的兩間小鋪子,但要說住處,從準備南下起,她便安排人過來租了一座小院,而往後真住下的宅子,則準備這幾天裡一面遊玩一面尋找。
蘇家一行過來這麼多人,自然也有拓展生意的想法,一開始就住到別人家去並不見得是好兆頭。樓舒婉稍稍提了提,也就不再多說。她對甯毅心懷好奇,但也僅止於好奇。第二天甯毅與蘇檀兒去樓府拜訪,吃了一頓飯,也見到了樓家如今的家主樓近臨。
這人比蘇伯庸的年紀稍大,應該是五十出頭,鬍鬚、頭髮皆是黑白參半,但精神很好,樣貌端方,性格豪邁,精神矍鑠,氣勢迫人。從樣貌談吐上看,這人是真正的商場梟雄。樓家比蘇家的底蘊要厚,雖然仍是商家,但已然沉澱出真正穩健的家風。這樓近臨想必從小就是養尊處優,但他並非庸才,有才幹,有手腕,經歷過真正激烈的商場打拼,才能培養出這類貴氣逼人的壓迫感來。
對蘇檀兒,他顯然是以對晚輩的親切姿態來對待,態度相對和藹;但對寧毅,這位樓家家主明顯有幾分疑惑與敵意,吃飯之時,問了幾個相對尖銳的問題,隨後便眯著眼睛似笑非笑地望著寧毅,有些像是盯住獵物的獅子。
他的敵意,寧毅大抵知道來自哪裡。從交談的內容來看,樓舒婉顯然已經將一路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父親。這樓近臨聽了女兒的陳述,想必覺得女兒讓甯毅夫妻扮豬吃老虎消遣了一番,他對蘇檀兒或許沒有太多試探的想法,但聽了寧毅的身份後,卻是下意識地想要摸摸寧毅的底。
與樓近臨不同,前一世時寧毅白手起家,一路往上,也曾見過不少真正家世雄厚的商場大亨,當這些人以警惕或考驗的態度審視小輩時,也往往就是這樣的目光。倒不是說年輕人看了這種目光真會害怕,但在這樣的目光與氣勢下,一般人便難免會亂了陣腳,有的人考慮到對方的權勢,下意識地示弱,有人強自硬撐,或者乾脆擺出稍微蠻橫傲氣的態度,其實也是亂了自己的章法,在有經驗的人眼中,便很容易看出這人的深淺。這倒並不是可以學習的知識,而是長期識人所能養成的閱歷罷了。
被樓近臨這樣一盯,寧毅心中忍不住發笑,幾乎有些懷念起過往來。在曾經的那段歲月,這樣看過他的人,後來一個個被他超越,其中有對手,有夥伴。他是白手起家,一路搏殺,後來雖然有所沉澱收斂,但若認真起來,氣勢依然顯得尖銳。當初他與唐明遠的話別也是這樣,即使感慨,即使疲累,也養不成那種獅子般的慵懶。
這時樓近臨自然無法讓他感到多大的壓力,他笑著將樓近臨的表情看了幾遍,隨後只是做出閒聊的姿態,如常回答,神情上不做半分修飾,至於事情過後樓近臨要如何判斷,那就不關他的事了。
倒是蘇檀兒,察覺出樓近臨的態度,拜訪過後回家途中,她的神情有幾分生氣。“這家人,我們好心去拜訪,他們居然擺那種臉色,相公,你……沒感覺出什麼來嗎?”蘇檀兒看著甯毅,有些遲疑地問。方才的交談中,樓近臨問起寧毅的背景之類,有幾個問題相當尖銳,表情也很能讓人感覺到壓力,只是寧毅一邊吃飯一邊隨口回答,有兩個問題大概是因為關係到夫妻感情他不想回答,竟隨隨便便轉成了反問。在那種情況下,自己也不見得能有多自然,他竟然直接在那老人強烈的主場優勢下反客為主。
寧毅搖了搖頭,態度平和:“他女兒多少像是被擺了一道,他有這種反應並不奇怪。這位世伯還是很厲害的,如非必要,儘量還是不要樹這樣的敵人。”
蘇檀兒點頭:“知道了。”她本長於商場、人際,比之寧毅也不見得遜色,但聽得寧毅隨口一說如告誡般的話,心中卻沒有太多排斥,只是乖巧地點頭,心中安然。
即便如此,也不會有人覺得她低於寧毅。此時夕陽西下,馬車之中,光芒裡的兩人像是一對夫唱婦隨年輕而默契的夫妻。寧毅想想,笑了起來,隨後,她也笑了起來。
馬車駛過對他們來說美麗而陌生的街頭,這裡已經是杭州的街市了……
這次的拜訪他們只見了樓近臨、樓舒婉以及她那位夫婿,樓舒婉的兩位兄長並不在家。這次算是禮貌性的拜訪,不含太多目的,彼此不見得能留下多麼深刻的印象。樓舒婉的夫婿雖也是書生才子,但因為入贅的身份,在樓家也是極為低調。當然,那等年紀的人,在樓近臨這種家主面前,也只有低調的份。
拜訪過後的第二天,天空下起雨來,樓舒婉來了蘇家人暫住的小院一趟。她原本打算盡地主之誼領著大家在杭州遊玩,但因為大雨作罷。再過了一天,大雨未停,樓舒婉便去處理家中生意上的事情了,待到放晴也沒有再來,只是派了一名家中下人,要領著蘇檀兒等人去看一些院落門面等,只說小姐如今有急事,不克前來,還請擔待。
此時大家方在杭州落腳。蘇家原本在這邊有幾份產業,另外還有烏家割讓的幾份門面地產,隔得太遠,要正式接收整理也是相當麻煩。蘇檀兒惦記著原本是隨夫君前來遊玩的,但各種瑣碎的事情混雜在一起,一時抽不開身,不過在寧毅看來,這種日子倒也頗為有趣。
過得幾日,他們在城內正式看中一處院落,直接買下,隨後開始計劃和佈置。這是位於太平巷附近的一處宅邸,貴雖然貴,卻是寧毅做主買的。按照他的計算,往後若都城南遷,不算遠的地方就會建起九裡皇城,到時候這片地方無論是要賣還是自家住,都會是寸土寸金,他倒是沒打算跟達官貴人搶地方,只要稍有些關係,賣掉也能大賺一筆。
這宅子附近的幾條街都還算繁華,做生意也簡單,但相鄰的一片是住宅,適合住家,倒是街口有一家不大不小的武館,整日嘿嘿哈哈。好在寧毅久住大都市,自然也不會覺得吵人,反倒感到有趣,隨後想到自己反正無事,不妨加入這武館之中,進行些實戰。
他喜歡內力這類玄奇的東西,多少有些嚮往武俠,不過是對不瞭解的神奇事物的一種探索,對實戰打鬥,其實並不熱衷,也不認為自己將來真要成為什麼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只是經歷過幾次事情,這時又閑來無事,覺得練練似乎也有好處。
當然,他提出想法之後,遭到了家中一向順從的妻子與丫鬟們的堅決反對……

南居運河發端,東臨錢塘海口,杭州自古以來便是文人口中“江南水鄉”的最典型寫照,城市內外,水路縱橫。這縱橫的水道不僅帶來優美的風景,同時也帶來了商業的發達,比之江寧、汴京也不見得有多遜色,不過這個時候還沒有到杭州經濟真正最發達的時刻。
如在原本的歷史當中,南宋遷都之前,杭州一地還算不得真正到達巔峰的商業中心,儘管此時杭州的商業已是相當發達。它的巔峰還在南宋遷都,城市名被改為“臨安”之後,這裡的商業規模因此激增數倍,撐起整個南宋半壁繁華。
此時也是一樣,如今的杭州,最繁華的商業區還在官巷口到羊壩頭一地。至於甯毅與蘇檀兒如今所在的太平巷附近,雖也有繁華街市,但與那邊還是比不得的,巷子裡適合住家,幾棵樟樹茂密參天。巷口一家小小的劉氏武館,生意看起來不錯,整日裡嘿嘿哈哈,倒也頗有朝氣。
他們來到杭州幾日,主要的事情還是駕著車馬四處遊玩,有時候下了車信步而行。這時候沒有詳細的旅遊地圖,他們一處一處走來走去像是秘境尋寶。西湖去過了,夕照山、雷峰塔自然也不能錯過,幾個孩子最是好奇塔下是否真的有白娘娘,至於後世的“西湖十景”,則要一處一處去尋。
隨性遊覽,說來浪漫,真做起來,其實挺無聊的。後世見慣城市生活的人們或許會對某些原汁原味的祠堂里弄好奇不已,但真正的古代街巷實際上遠沒有後世旅遊景點那般浪漫怡人,一條條石板土路,低簷窄巷,有的道路上污水肆流,雞鳴狗吠,行乞的孩童臥於路邊,看得久了,便知道那並非風景,而是生活。
沒有後世風景區的佈局、裝飾、管理,想要看風景,更多的是憑著自己胸中的情調以及發散思維。一條胡同裡華蓋亭亭的大樹未必真有多好看,但你若有心情,那自樹隙間穿過的千萬金光也就成了怡人的美景。不過,看得多了,同樣的美景也會變得平平無奇,因此,若真要尋些熱鬧,反倒是那熙攘俗氣的商業街區更能讓人滿足,也是因此,逛過一些固定景點之後,甯毅與蘇檀兒等人選擇光顧的地方,大抵還是官巷口、羊壩頭這類商業區。
平心而論,縱然羡慕文人情調,喜愛詩詞歌賦,蘇檀兒本質上其實是沒有多少情調的人。雖然陪著寧毅在一處處街市上閒逛,累了便上茶樓小坐休憩,聽聽詩文小曲,但蘇檀兒心中更多的,大概還是在盤算來日的倉庫設在哪兒,作坊設在哪兒,店鋪怎麼開。
甯毅對到處欣賞閒逛其實不是非常熱衷,對他來說,後世經過各種修飾的景觀已經見得多了,對這個時代原汁原味的景色,最初或許感到新奇,感到寧靜,但見慣了,其實也差不多。本質上來說,他並非喜歡風景的人,更欣賞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看熙熙攘攘的街市,眾人討價還價,茶客閒聊談笑,妻子與丫鬟指指點點,便能感到樂趣。相對於山水的樂趣,他更喜歡這種人工的。
待到在太平巷定下住處,看了那小武館幾次之後,他便又興起了可以在這段時間內鍛煉一番的想法。
當然,這樣的小武館,蘇檀兒絕不認為自家相公應該去。嬋兒、娟兒等人大抵也是這樣的想法。這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寧毅隨口說了一句,當天夜裡,三個丫鬟便是一臉幽怨和遲疑。她們的身份令得她們不可能對主人決定的事情指手畫腳,但因為甯毅平素隨和,大家關係親近如一家人,方才令得她們為寧毅著想,擔心他真做出這等“離經叛道”的事情來。
文人與武人的差距,在此時畢竟太大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寧毅已經在詩文一道上闖下了頗大的名聲,縱然他平時並不在意,但是當他決定去某家小武館中當個小學徒時,旁人便極容易感受到其中的違和。
縱然他不在意,嬋兒等人又哪裡受得了自家姑爺到這樣的小武館裡被人呼呼喝喝。雖然花了錢未必會如此,但就算是江寧百刀盟程盟主之類的人,這時候見了姑爺雖然能稱長輩,但也得客客氣氣以禮相待,這等街頭巷尾的小武館,總之姑爺是不該碰的。
她們心中是這樣想,於是一個晚上端水點燭之時,目光看起來就像是在說話,偏又不好出口。蘇檀兒聽過甯毅的話之後並未表態,一副沉默而溫婉的樣子。這時候一家人在這院子住下只有幾天,許多東西還在購置,房間也還在裝點。待到將睡之時,蘇檀兒去隔壁房間沐浴,嬋兒端了洗腳的水盆過來,蹲在床邊為寧毅脫了鞋襪,伸手將他的雙足浸進溫水裡。
這類事情以往寧毅都是自己來,脫鞋脫襪也不用小嬋幫著,大家相處許久,基本已經習慣這樣的模式,只是今天小嬋似乎做得順手,寧毅便笑著說了一聲:“好了,我自己來吧。”小嬋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了頭,輕聲道:“嬋兒也沒其他事……”她身材嬌小,蹲在那兒專心做事不再說話,在寧毅看來,活像個被欺負後的小媳婦,這讓他哭笑不得。
甯毅對去武館習武的事情原也只是稍稍動心,隨口說上一句,不管小嬋等人心中觀念如何,他是否認同,他都是喜歡的,等待著這個小丫鬟開口說服自己。誰知道這丫頭還如初見不久時哭著說“小嬋雖然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小丫鬟,可也不會拿這種事情亂嚼舌根的……”一般,低著頭,就是不說話。
片刻後,蘇檀兒回來了。她沐浴過後穿著月白色的單衣,頭髮還有些濕,披散著,像是黑色的緞子。她走到床邊,將燈盞換了個位置,稍微挑亮之後才打開窗戶。小嬋端著水盆起身,低著頭出去了。
寧毅感到有趣,躺倒在床上。蘇檀兒坐到窗邊,讓夏日的涼風幫著吹幹頭髮。她似乎有些心事,偶爾低頭沉思,目光倒是不時與寧毅撞在一塊兒,片刻後安靜地笑了笑。
如此過得好久,她起身關了窗戶,上床拿蒲扇驅趕了帳裡的蚊子,隨後熄了燈。夜變得安靜下來,待到街道上響起子時的更聲時,房間裡才又亮起燈。有人起身,清理著某些運動後的痕跡,待到燈火再熄滅,兩人偎在床上,裹著薄薄的被單,已經有些累了。
黑暗的房間裡,不久之後,有低語聲響起。
“相公覺得無聊了嗎?”
“嗯?”
“習武的事情。”
這句話後是片刻的沉默。
“一時興起,再說吧……”
“但是……”
“嬋兒跟杏兒都拿那樣的眼神瞅我,娟兒性子安靜,就在背後瞅,看得我覺得自己像是要踏上不歸之路的失足少年,誰受得了啊。”
“相公若是真的……”
“純是一時興起,還沒決定,那武館也小,往後再說,我有分寸的。”
“嗯。”
“何況我也答應了,這兩個月還有很多事情要陪你……”
“哦。”
啟程之初,兩人曾做過一些計劃。他們都是商場上過來的人,知道來杭州的目的,自然也知道,旅遊之外,有許多事情無法避免。需要寧毅參與的,主要是拜訪各種陌生商家,如杭州本地的布商、絲商、棉商、染料商等,這將會是一張龐大的關係網。
以往人在江甯,蘇檀兒偶爾拜會的,主要是以往就有關係的本地商戶,有蘇伯庸坐鎮,蘇檀兒也有著足夠的基礎,以子侄輩的名義拜訪,不會受到什麼欺負,但若是年關前後去拜訪各種人,還是有寧毅陪同最好,到了杭州,都是陌生人,就更是這樣了,不僅是陪同、保護,也是一種信任。
“但那些事……”當然,作為男子,以贅婿身份陪同妻子拜訪一家家陌生商戶,不是極為光彩的事情。不過蘇檀兒此時的心思也未必在這上面,身體酥酥麻麻的,思緒一過,她便忘了剛才要說什麼。
“嗯?”
“但、但那些事……其實蠻無聊的……”
“不想讓我陪嗎?”
“沒!沒有……”
蘇檀兒的身體條件反射性地動了一下,這讓兩人的下半身貼得更緊,倒也因此擺脫了某些尷尬的感覺。那只手在她的臀上輕輕拍了一下,又回到腰上,還是癢……但她仍然不動。她能忍住。
“其實走來走去,見識各種人,我覺得很有趣。”
“嗯。”
“如果有人欺負你,反正我現在也沒有太多事情,可以幫你合計一下。”
“好啊!”
話說出口,蘇檀兒覺得自己表現得太興奮,又在夫君的頸項間縮了縮頭。知道相公很厲害,能當自己的後盾,她覺得很高興,可另一方面又覺得相公不好涉入商場的爾虞我詐,他該做更大的事情。想到更大的事情,她又想起那位秦老似乎找過相公,讓他上京當官,相公拒絕了,她覺得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在內,又覺得有幾分內疚。
她內疚,也有私心。她只是個商人,喜歡上自家夫君,覺得他什麼都好,有時候也覺得夫君不該是這個入贅的身份。她若是旁觀者,或許也會覺得,蘇檀兒這個女人何德何能,竟讓寧毅入贅,可她不是旁觀者,就算心頭疑惑,也只得不聞不問,最好誰也別提,最好……他能一展才能,理想抱負能得以發揮,也能一直入贅蘇家,一直陪在自己身邊,而自己,能讓他感受不到贅婿的身份,大家能夠如尋常夫妻一般恩愛……
她也知道事情不可能兩全其美,她沒辦法,於是只能在這方面當個縮頭烏龜,根本不想。
“店面……其實已經選好了,倉庫也已經選好了地方,就等這兩天定下來,文定、文方、陳先生他們要做的事也都安排好了……”她慢慢收起胡思亂想,輕聲說道,“後天……不,大後天開始,我們就去一家家拜訪要拜訪的人吧……”
“嗯,大後天……也好……”寧毅點頭,隨後想起一件事,“那明天我去送封信。”
“啊?送信?”
“離開江甯時,秦老知道我來杭州,讓我到這邊後拜訪一個姓錢的朋友,給他送封信。早些天到了之後,我隨口問了問,有人說那位老人家外出講學了,我就沒去他家,這兩天也該回來了。明天我去看看,不管他在不在,信交給他家人也就是了。”他想想,又道,“一來就找個姓錢的,我覺得兆頭倒是不錯。”
“又是……很厲害的大儒嗎?”
“大概是吧。”寧毅笑笑,“不過我也不是跟什麼老人家都談得來,就送封信,沒其他的。接下來這兩個月我就都歸你了……”
蘇檀兒沉默片刻,腦袋頂了他一下:“是陪。”
“哦。”寧毅點頭輕笑,“是陪。”

他學武的心情並不是那麼迫切,既然家中幾人看了那小武館之後都不認同,這個計劃暫時可以擱置了,大不了日後找耿護院他們切磋。
他在江甯之時其實有一段時間考慮過找家中的耿護院等人切磋。對他來說,早幾次與人動手,靠的是冷靜、算計與那股豁得出去的狠勁,缺的則是長期過招後養成的條件反射,這個不是取巧可以練成的。
他原也知道外出拜師並不現實,譬如百刀盟的程盟主,通過康賢自然也能找到真有幾下子的江湖人,甚至跟在康賢身邊的陸阿貴恐怕就不簡單,這些人,他有關係,拜師都沒問題,但他只是遊戲心理,就不好非常正式地去麻煩這些人。原本文、武的地位就有差距,若他去拜師的同時表明“我其實不是很在乎這個”,這樣的行徑過於輕佻,除非真是好友兄弟般的感情,否則不好這樣做。
直接找家裡人固然簡單,但他教耿護院的兒子念書,耿護院尊敬他,不太好真動手,這個倒不是大問題,說上一陣就能搞定,關鍵在於,江甯蘇家的眾人,觀念基本與蘇檀兒及三個丫鬟一樣,哪怕是對他有敵意的人,心裡也覺得他不該真去碰什麼武功。
有次他終於說服了耿護院,也改變了蘇檀兒等人的看法,興之所至,在家中練了幾天。
第一天,耿護院便收不住手,在他臉上揍了一拳,然後說什麼也不肯再跟寧毅動手。他好不容易再將對方說服。第二天倒是打得激烈,寧毅身上中了幾拳,眼睛上也中了一拳,晚上只能頂著一雙黑眼圈與家裡人吃飯。
他對切磋會受傷原本就有心理準備。本質上他的身手並不高,練了內力後的極端發力方式也不好朝耿護院用,而耿護院雖然算不得江湖上有名的高手,但在蘇家這麼多年,真刀實槍的陣仗也見過不少,據說蘇家押運貨物,耿護院隨行指揮,還正面幹倒過幾撥山賊,手上是很有兩下子的。
寧毅跟他公平切磋能有這樣的結果,說明他逼得耿護院有時候收不住手,已經很不錯了。他計劃著,只要這樣打上半年,配合內功的效果,自己多少也能算半個武林高手了。不過甯毅不知道,耿護院被他害得很苦,到了家裡還被兒子指責:“爹爹你怎麼能把先生打成那樣!”
到了第三天,耿護院不怎麼還手了,寧毅便又給他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再打,結果寧毅鼻樑上又中了一拳,鮮血直流,於是趕緊包紮了一下。他的傷不重,可是被老太公看見了,老太公很是發了一番脾氣,把其他人叫去大罵:“你們當我已經死了嗎?!”後來他查到耿護院身上,又把耿護院叫去罵了一頓。
甯毅得知情況後,過去替耿護院開脫了一番,他本身口才好,做起事情來也有一股理所當然的氣勢,但在這件事上,家裡人都覺得太過古怪。他們知道寧毅平素喜歡講些江湖傳奇故事,但年輕人性子激烈,慕豪俠之風鍛煉一番也就罷了,哪有似甯毅這種已然成名的書生整日裡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老太公也哭笑不得:“真是……胡鬧……”然後又說耿護院:“甯姑爺喜歡胡鬧,你是家中老人了,怎麼也這樣不懂事?”
在那之後,寧毅知道在江寧家中是不好做這些事了,不過這次離開了江甯,只有蘇檀兒等人在旁邊,待到事情定下來,可以逼得耿護院再跟自己動手,若文定、文方這兩人有話說,自己可以罵他們一頓,然後叫他們過來一起鍛煉。
這件事決定下來,第二天上午,他按照預定計劃,跑去尋找秦老知會過的那位錢老。在秦老的話中,這人名叫錢敬如,字希文,乃他的故交好友,極愛書,因此也托了寧毅將幾本藏書轉交,其餘的倒是不曾多說。
不過到了杭州之後,寧毅找人打聽了一番,知道錢家在杭州算是頗有名氣的望族,那錢希文出門講學的事情從一般人口中便能打聽出來就說明了這一點。甯毅知道秦嗣源托他送信這一舉動並不單純,算是給他介紹一個厲害人物認識。只是與秦老、康賢的來往純屬偶然,寧毅不認為自己總能與老頭子說上話,這次過去也就沒有抱這方面的想法,想著單純送過書信便了。
這天早上他領著小嬋出門,又跟人詢問了幾句錢家的事情,知道了那錢家不僅是杭州望族,也是十裡八鄉有名的大地主,據說家財萬貫。這人姓錢,小嬋腦海裡立刻迸出一幕金光閃閃的暴發氣象來,還開玩笑地與寧毅說了。
只是抵達錢府,他們才發現這錢家與金光閃閃有些距離,雖然看那些圍起的房屋院落也是大家氣象,但位於杭州東側的這片院落群看起來已頗有年月,沉澱下來的並非形諸於外的暴發氣象,而是嚴謹持家的規範與簡樸。
寧毅在門口報了姓名,遞上信函與書本,那年邁的門房接進去,讓主僕兩人在門房稍待,片刻後便有一名老管家出來迎接,不過並非領著他們去往客廳,而是去“老爺的書房”。一路上嬋兒好奇地四處看,周圍的圍牆、建築、道路並不顯大,比之江甯蘇府似乎都不如,但都恰到好處,有的地方可以看見規整的修補痕跡,卻並不寒酸,許多地方的裝飾擺設都顯出一股書卷氣息來,大概是一代代人住得久了,許多小的地方都能顯出靈氣來。
“望族氣象,就是這副樣子了。”見小嬋四處看,寧毅便輕聲說了一句。前方引路那老管家顯然是聽見了,露出與有榮焉的笑容來。小嬋踮了踮腳,小聲道:“我跟小姐去過濮陽家,也去過王府,那些地方雖然很漂亮,但也沒有這樣的感覺呢。”
前方那老管家點了點頭,面上的笑容更明顯了,回頭說道:“老爺昨日方從鄉下講學回來,心情頗好,似甯公子這般第一次過府便請公子到書房敘話的情況並不多見,甯公子待會兒在老爺面前盡可隨意些。”
他估計認為寧毅是別處過來攜書信投拜的晚輩,對兩人印象不錯,因此開口提點,免得寧毅見了自家老爺後戰戰兢兢,失了好感。寧毅點頭笑笑,道了聲謝。
門口離錢希文的書房並不算遠。說完這幾句話,三人經過前方一處回廊轉角時,有聲音忽然傳了過來:“錢惟亮,你還敢跑!”聽起來似乎是年輕人追打時的笑駡聲,隨後一道身影陡然沖了過來,差點兒與寧毅撞在一起。這是一名穿書生袍的男子,與寧毅年紀相仿,也不過二十出頭。他正被人追,也來不及跟寧毅道歉,回頭看了一眼,快步跑了。
隨後又是一人沖出來,也是一名與寧毅年紀相仿的男子。他愕然地拱了拱手,然後繼續追,只是跑步的過程中回頭看了好幾眼,也不知是在看寧毅還是在看小嬋,差點兒摔了一跤方才看著路追了過去。
“這是二房的兩位公子,讓甯公子見笑了。來,這邊請。”
老人過了轉角,甯毅舉步正要走,卻見旁邊的草地中有一樣紅色的東西。他撿起來看了看,是一個紅色的珊瑚筆格,大概是方才那兩個年輕人掉的,還好掉在草地上,沒有摔壞。這時兩人已經跑遠,寧毅拿著它隨老人過去,快要到時,他將筆格拿了出來,說了撿到的過程,讓老管家轉交給那兩人。老管家看著那筆格,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並不伸手接。
“竟是惟亮與惟清兩位公子。呵呵……這筆格並不是二房兩位公子的,乃老爺最心喜之物,前幾日不見了,想不到竟被甯公子撿到。不如待會兒甯公子親手交還給老爺。”
寧毅皺了皺眉:“這不妥吧?”若是旁人,自會覺得這是與那錢希文拉關係加印象分的好機會,但在寧毅這裡,如果與錢家內賊之類的事情有關,那麼自己一個外人,是絕不該跟這種事情有牽扯的。
“無妨無妨。”老管家倒是笑得誠懇。片刻後他們到了錢希文居住的院外,小嬋被安排到外面僕人等候的房間裡,寧毅皺了皺眉,將筆格收入袖中,由老管家引進去時,名叫錢希文的老者已經等在房間裡了。這人鬚髮半白,梳理得整整齊齊,一身灰袍整潔樸素,雖然沒有補丁,但能夠看出洗滌過許多次了。他大概已經看完了秦嗣源的書信,正在翻寧毅帶來的幾本書,待寧毅進來,和藹地招呼寧毅坐下。
“當初京城一別,我與秦公也有八年未見了,立恒你從江甯過來,秦公的身體可還好?”
大家通了姓名之後,錢希文問起甯毅有關秦嗣源的事情。他大概將寧毅當成了與秦嗣源有關係的晚輩,問了不少秦嗣源家中之事,秦紹和、秦紹謙兩兄弟也是提及的重點,偶爾,他也會感慨幾句。寧毅將知道的事情一一回答。不一會兒,錢希文轉了話鋒。
“今年夏初,北地兵鋒再啟,金、遼開了戰,對此事,立恒離開江甯時,可曾聽秦公說起過什麼?”
“秦公上京了,此時或許已到京城。”
“哦。”
錢希文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的同時也審視般地看了寧毅一眼。他方才的話問得極有技巧,原本以為甯毅是秦嗣源的晚輩,對他真正感興趣的這些事知道得不會太多,但甯毅自然能聽出他話中所指,回答得很乾脆。這時候秦嗣源複起的消息還未公佈,寧毅的回答代表他至少已經清楚八年前的內幕。錢希文想了想秦嗣源的事情,然後問起寧毅本身的情況,家境如何,有沒有成親,學問怎樣。長輩問晚輩,無非這些。這位老人博覽群書,甯毅在江寧寫的幾首詞他其實已經讀過,記得寧立恒這個名字,想來方才心中便已存了疑問,卻是到得此時,說完了秦嗣源,才開始詢問寧毅本人的情況,待確認過後,也不說那些詞作如何,只是問及寧毅平素愛看什麼書,如何做學問之類的。寧毅便回答喜歡看些傳奇故事、市井傳說,至於做學問,也只以與秦老、康老開玩笑時聽過的論調回答,態度中庸,不表現自己,也不至於得罪人。
他這時猜到了秦老信中有關他的內容——那位老人家知道自己的性格,絕不會在信函之中大肆渲染某某年輕人如何如何,想來是與這位錢老敘了舊,結尾處提了一兩句,或是“有小友來杭,代為照拂一二”這樣。秦老一直希望自己為文,這位錢老自然也將自己看成了前來投奔、學習的後輩,方才有這樣的態度。
一般人若聽了自己那些詩詞,少不得虛詞誇獎幾句,錢老不以虛詞敷衍,這其實是已經接下了照拂任務的態度——既然將自己當成了自家弟子,首先當然要嚴格要求,不能亂誇。他修養也好,對寧毅喜歡志怪小說之類的閒書並未表示不爽,寧毅回答得平平無奇,他也只是皺眉細思,隨後從一旁的書架上拿了幾本書下來。
“似立恒這等年紀,朝氣活潑,愛看些志怪小文,倒無不妥。看立恒的文字,也不是拘泥小節之人。不過,看書擇書也有些訣竅,老夫覺得,有些書,看一本是一本,但若能從小節中見大道,得些領悟,看一本便似看了兩本三本,呵呵,老夫常常因這樣取巧而心中竊喜。立恒既有興趣,不妨將這幾本傳奇故事拿回去看看,老夫也是看過的,故事精奇,文字也好。若覺得有趣,這邊還有兩本書,我已做了注解,不妨與之佐讀。”
寧毅接過那些書看了看,只見一邊是幾本時下盛行的鬼怪小說,其中一本他以前甚至買來看了;另外兩本可以拿著“佐讀”的,一本是《左傳》,一本是《春秋》,“春秋”後有“補遺”“考”三個字,這兩本是爛大街的書,想來重點是在注解上。
接過這幾本書,寧毅道了謝,心中卻在苦笑。這位老人家還是不錯的,方才一番談話,讓他對對方有了幾分好感。其實以秦老識人的眼光,既然將他介紹過來,他就知道對方不會是什麼不靠譜的人。
他若真是專注學問,渴望在這方面有所精進或者熱衷科場功名的學子,這時候或許就該納頭拜師。偏偏他不是,這些事情又不好直說,往後怕是要辜負對方的一番好意。想來秦嗣源或許已經猜到他此時的心態,寫信之時多半便有些“不懷好意”,寧毅遂在心中笑駡幾句。
老人家不錯,但如果往後沒有什麼需要尋求幫忙的事情,大家的來往估計也就是這一次了。心中做好了定位,又與對方聊了幾句,寧毅起身告辭。錢希文點了點頭:“你便去吧。”轉身要走時,寧毅倒是記起一件事,轉身將那珊瑚筆格拿出來,交還給對方。
以寧毅的心境,他如果真是有求於人,為了避免觸及錢氏“家醜”,這筆格是絕不會當面交的,但既然沒這份心思,也就無所謂了。只是在交還時,他才發現事情可能跟自己想的不同。那錢希文皺著眉頭,神色有些啼笑皆非,望向寧毅:“進來時撿到的?”不知道為什麼,他似乎不信,不過也沒有什麼惡意。
“嗯,方才進來時在草地上撿到的。”
“呵……真是巧了……”錢希文想想,隨後搖頭笑了出來,“也罷,也罷,正是緣分。錢愈,你來!”
他喊了一聲。錢愈就是方才那老管家,這時候應聲進來。錢希文笑道:“立恒撿到了我這珊瑚筆格,你照那懸賞上寫的,去拿十千錢來。”
十千錢便是十貫,對寧毅來說雖然不多,對一般人家來說卻也不少,這讓寧毅有幾分錯愕。等錢愈出了門,錢希文拿著那筆格擦了擦,笑道:“我在家中,最喜歡這筆格,它常常丟,我便出了懸賞,能找回來的賞十千錢,立恒既然找到,賞格自然得兌現才是。”
“常丟?”
“呵呵,不知道怎麼的便不見了。”
“還常能找回來?”
“嗯,這不找回來了嗎?”
“……”寧毅一時間無言。
不一會兒,錢愈領著家丁拿了錢過來,十貫錢,並非銀票,而是拿繩子穿了,再用個大箱子裝著捧過來。寧毅看著,臉部肌肉忍不住抽搐起來。這時候一枚銅錢三克多,一千錢將近四千克,十千錢就是近四十千克的重量。那家丁身材壯碩,兩隻手捧著錢,放在地上還發出砰的一聲響。那錢管家則目光呆滯,大概準備置身事外。錢希文眨著眼睛,有些尷尬,摸摸下巴,但直到最後也沒有開口說換成銀票,就這樣把十貫錢給了寧毅。
寧毅見眾人這種態度,雖然不知道錢家到底在幹嗎,但也覺得有趣。他也不用那家丁幫忙,伸手將箱子捧了起來,笑著告辭出門。
小嬋在門外看見他們過來,連忙過去幫忙,想要捧過寧毅懷中的箱子。寧毅笑道:“別忙、別忙,很重。”小嬋自是想著丫鬟的責任,道:“小嬋做慣事情的,力氣也很大的。”寧毅作勢將那箱子放了一放,小嬋差點兒整個人被箱子拖倒在地上,還好寧毅立刻將箱子接住,笑個不停。
待聽說箱子裡是十貫錢時,小嬋臉都圓了,想必是覺得錢家有些欺負人。
那錢管家也有幾分尷尬,待快到門廳時,方才低聲說起這事的緣由。原來錢家雖然是十裡八鄉聞名的望族世家,錢希文持家卻極嚴,務求簡樸,家中子弟平素月錢甚少,而且不到時候,這錢絕不會提前發放。有一次家中一名子弟遇上些事情,急需要錢,便將錢希文最喜歡的珊瑚筆格拿了去。錢希文瞭解事情之後,在家中出了榜文,誰能幫忙找回來,便賞錢十千。後來那名子弟來還筆格,他果然兌現承諾,賞錢十千。
這件事過後,那筆格一年之中便常常要丟上七八回,每次錢希文都張貼榜文,過得一兩日,便有人來交還,說是好不容易找到的,錢希文也總是給錢,只是……
“老爺說,十千錢,若換成銀票,只有小小的一張,大家既然想要賞錢,以銅錢做賞,顯得多些,於是家中少爺們每次也都得辛苦地搬回去……”
那老管家說起這事,笑得開懷。寧毅與小嬋也才明白過來,原來是這麼回事。筆格次次丟,次次能找回來,次次還丟,錢希文哪裡會不明究竟。他不過是裝糊塗,給人一個法外施恩的機會。每次是誰拿回來的,自然便是誰拿走的,這些人每次都會暴露身份,自然也不敢亂來,只在真正要花錢的時候才敢去拿那筆格,十貫銅錢,不過是對這些孩子的一番調侃罷了。
想來也是因此,寧毅拿出筆格時對方的表情才會那般古怪——這筆格只可能是被家裡的孩子拿走了,哪裡可能真的掉了讓人撿到……
帶著那箱子和錢希文送的幾本書,主僕倆駕著馬車回去了。待他們回到家中,蘇檀兒見了十貫錢,也是微感驚奇。甯毅說了今天在錢家見到的事情,蘇檀兒也是一番感歎。
“那位錢老,人真不錯,治家也很厲害啊。”
“是個有意思的人,不過……往後大概也不會有太多機會打交道了。”
“嗯。”蘇檀兒點點頭,又扭頭看了看這位灑脫的夫君,目光有些複雜。

又過了兩日,寧毅按照與妻子的計劃,以蘇府贅婿的身份,陪著她拜訪起杭州一帶與布商有關的諸多商戶來。他謹守著陪襯與護花使者的本分,並不節外生枝,一到招呼打完,便完全收斂存在感,由得妻子含蓄而柔和地施展自己的手腕。
杭州一地,蘇家沒什麼根基,要在這邊發展,幾乎能算作從零開始,也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能夠清楚地看見自己妻子的本領與能力。就他的惡趣味來說,這些形形色色的交鋒是他覺得最為賞心悅目的事情之一。
他對這些事情已經倦了,但偶爾不帶責任感地看看還是有趣的。
一個標準、簡單、本分的入贅夫婿,這便是他在接下來的這個夏日裡帶給整個杭州的第一印象……

過了農曆五月,三伏天就到了。六月酷暑,烈日炎炎,知了聲中,高高的日頭像是要在街道間蒸出熱浪來,屋簷、樹影下,狗兒吐著舌頭趴在那兒,望著巷道間的景象,感受些許陰涼,偶有車馬駛過,揚起陣陣灰塵,隨即又在那片熱浪當中消失無蹤。
這樣的天氣,能夠不出門的都不想頂著烈日上街遭罪,一家家店鋪的生意也因此冷清了許多,唯有那些位置較好的茶樓日日都能滿座。進了茶樓,點一壺涼茶,借著古樸的木樓以及門外大樹灑下的陰涼尋得涼爽,聽人說書,吃著點心,便能好好地過上一天。當然,若真是豪門富戶,多半會離了杭州城,到附近山間的陰涼別業住上一段日子,避暑去也。
杭州一地雖然沒有江甯秦淮河的盛景,但大運河一路,揚州、蘇州、杭州也都是遠近聞名的煙花之地,青樓眾多。每到夜裡,城市燈火綿延,一處處錦樓繡院中笙歌曼舞,形成比這夏日更為熱烈的銷魂氛圍。當然,白日裡,這等情形是見不到的,忙碌了一晚的女子們或在休憩,或是下午坐在院落陰涼處看看飛舞的彩蝶,寄情自傷……
只有幾處地方稍稍不同。
城市西北一側有一座臨水而建的“依荷園”,是白日裡也會開門的。依荷園不大,但地理位置很不錯,便是在酷暑的白日裡也有涼風吹來。院內院外老樟古柏,綠木森森,頗為陰涼。它平日裡看起來像是一間茶室,實際上是幾名脫籍從良的青樓女子一同居住之處。
這幾名青樓女子,為首的名叫丁宛君,曾經在杭州有花魁之名,後來脫籍身退,居住于此,常有念念不忘的恩客過來光顧。她對客人很挑剔,一日頂多見上一人,品品茶,說說話。
到後來,有幾名女子相繼脫籍,與她一同居住於此,這裡於是漸漸被打理成了如今這番清靜模樣。每當酷暑寒冬,這裡的生意便越發興隆。夏日裡,幾間茶室陰涼,滿園的知了之聲伴著陣陣絲竹聲,感覺格外能讓人心神安靜。
龍伯淵平日裡便喜歡到這邊來坐坐,當然,不是隨時都有地方。他喜歡這種感覺,偶爾被擋了駕,也不生氣,畢竟在他看來,他與丁宛君之間算是君子之交,對方身不由己,要應付一些人,他也明白。
在丁宛君的朋友當中,他的身份算不得最高,當然也算不得低。他是杭州布商行會的行首。龍家世代行商,但這一代出了幾個念書念得不錯的,他與弟弟龍伯奮于詩書一道都有些天分,但後來家中父母說他們兩個總得有一個接下家業,他便接下了。
如今他與弟弟都已過了而立之年。龍伯奮有個舉人身份,在杭州府衙補了個弄筆桿子的閒職,沒有大的前途,但寄情詩文山水,雖然每日只是與人一道參與這樣那樣的詩詞聚會,卻也因此成了杭州文壇的一名富貴閒人,認識了不少人,於是也成為龍家的一大靠山。他則將家中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正是意氣風發之時。由於小時候也舞文弄墨過一段時間,他與一般滿身銅臭的商人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旁人都說他是儒商。或許也是因此,他才能與丁宛君相識,繼而成為好友。
依荷園的位置極佳,若丁宛君等人毫無後臺,恐怕這裡老早便被覬覦之人占去。他應該也算是後臺之一,曾經有幾次有人想要逼著丁宛君將此地賣掉,他出面幫忙說過話,聽說也有比他身份地位更高之人出面說話。
丁宛君是個長袖善舞的女子,關係頗多,他不介意——他已經是四十歲的年紀,一路過來,想玩的女人,什麼樣的都玩過了,如今他喜歡的是對方心性高潔的一面,偶爾坐在一起喝杯茶,說幾句話,不說話也行,不至於上床,不涉及肉欲,對方在他面前說起話來也是肆無忌憚。他喜歡這樣,若真是勾搭在一起,他反倒會厭倦。
他也不至於覺得對方心性高潔便不該為青樓女子,或者不該與這樣那樣的男人來往。人生在世,許多時候身不由己,一路掙扎,心存善念即可。他少時讀聖賢書,後來經商,也幹過不少身不由己的事情,因此覺得對方與自己有相似之處,都有不甘願卻不得不去做的感覺,故而心生憐愛。
通常,他不會將茶室之外的事情帶到這裡來,都是一個人來,坐上半天便回去。然而今天有些不一樣,房間裡除了他與正在撫琴的丁宛君,還有另外一名男子與他相對坐著。這人也是蘇杭一帶的大布商,名叫方敏,是這依荷園白芊芊白姑娘的好朋友。今天正好遇見了,對方有意親近,過來與他聊些生意上的事情,他也只好應酬一番,不過表面上自然不會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
“說起來,北方打仗於你我影響不算大,只是西南一帶方臘鬧得實在厲害,最近我方家又有一批布料被劫,這生意可是越來越難做了……”
“方臘雖然鬧起來,但我看也長不了,聽說朝廷已派大軍南下,這次必然是要將方臘徹底剿滅。”
“只是我覺得,北方金、遼之間打起來,我武朝肯定也是要發兵北上的,此時卻讓童將軍南下,還有誰能北上伐遼?總不能雙線開戰。”
“呵呵,這事你我又如何能得知?朝廷的事,自有朝廷中人擔心,我等做好自己的生意便罷了……”
他與方敏之間並沒有太多交情,無非說些如今大家都在聊的閒話而已,如此聊得一陣,方敏說起其他事情。
“要論起來,蘇繡、杭繡原為一家,那江寧布業雖然也發達,但平日裡以北上的生意居多。這次那名蘇家的女子倒是南下來做生意了,已經拜訪過你了吧?”
“嗯,五月間便已見過了。方公覺得如何?”這時候大城市裡各個行業都已經有了自己的行會,要來杭州做布匹生意,是一定要去行首那邊報備的,因此對方第一個拜會的,應該就是龍伯淵。
“呵,只是聊了聊,沒有什麼深交。那女子看起來挺本分的,最近一段時間也低調,禮數周全。前段時間她拜會我,我才知道又有新人進來。這蘇家在江寧一帶也是大布商,伯淵該清楚她家中底細吧?”
“只是略知一二。江甯布業以烏家為首,蘇家暫居第二,我們與那邊來往不密,對這蘇檀兒,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聽說他家中長輩曾經是個厲害人物,不過現在怕也已經老了。”
“蘇家原本就在這邊有間店鋪,但只是在幾項小生意上做出貨,上不得什麼檯面。不過她此次過來,觀其行止,我想她是欲有一番作為的。羊壩頭那邊,她新開的店鋪生意暫時倒是沒什麼,只是聽說她大費周章地移了幾棵樹過去,還給附近過路的行人提供免費的酸梅茶解渴,卻絲毫不提賣布之事,雖然這只是小事,但我覺得,她所圖頗大。”
“呵呵,既然來杭州行商,又拜會了你我,自然是想要有一番作為,她沒有動作才不正常。倒是我看方公似乎對這蘇家小姐頗有興趣嘛……”
方敏年近五十,因此龍伯淵稱呼他為“方公”。他大笑起來:“哈哈,只是忽然想起,隨口說說。江甯布藝與我杭不同,她想要開拓局面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只是她一個女子過來,讓人覺得有趣。哦,聽說她與樓家有些關係……”
龍伯淵點了點頭:“此事我倒是知道。聽說蘇家眾人南下之時,正好與樓家小姐遇上,同行數日。這兩人……兩人的境況,也有些類似,想來也是因此頗為投契。方公既然見了蘇家小姐,應當也見了那蘇家姑爺吧,聽說也是一名書生,與樓家姑爺有些相似。”
“嗯,頗為低調,問他詩文如何,他只是推託幾句,後來也不怎麼搭話,讓人幾乎略過了。那樓家姑爺我見過幾次,我看他還是頗想引人注目的,只是才學不夠,旁人也總是對他不以為意……”
龍伯淵挑了挑眉:“能棄家入贅的男人,又有什麼好說的?”
他對此事有些不以為意,懶得提起,方敏也就不說了。又聊了一陣,方敏告辭離開,龍伯淵坐在窗邊喝茶,名叫丁宛君的清麗女子撫了一曲,方才過來坐下,重新斟茶。
“商場上的事情在這裡說,也不怕被人聽去了胡亂傳揚嗎?”
龍伯淵笑了起來:“呵,只是些許小事,宛君莫非當成什麼機密來聽了?”
“只是覺得挺有趣。”丁宛君笑笑,“那蘇家小姐是誰?”
“另一個樓家小姐。”
“哦。”丁宛君點頭表示瞭解。樓舒婉的名字在杭州有許多人知道,因為樓家三兄妹在商場上都頗有能力,再加上樓家原本就有的巨大影響力,她這個人自然不容小覷。至於私下裡她的作風如何,一般人就算指指點點,也是無用。
樓家在商場、官場都有人,一般人玩女人,樓舒婉便是玩男人,而且人家玩得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她對男人極為挑剔,許多人知道她私下裡跟外面的男人一起,卻往往沒辦法確定她到底跟誰。你若覺得自己風流俊逸,想要輕薄她,她還會正色給你一耳光,一副貞潔自持的模樣。據說有兩名書生便是想要勾搭樓舒婉,卻沒用對方法,弄得她惱了,將兩人搞得身敗名裂。
那女人行為不檢點,這是許多人隱約知道的事情,但她每次只跟一個男人來往,而且至少在杭州還是儘量秘密行事。由於她家中夫婿是入贅,她人也強勢,那幫書生就更願意將她想像成一名成親之後寂寞又高貴的婦人,覺得她有些可憐,但她又不是喜歡人憐憫的性子,反倒顯得有幾分傲岸,因此倒是襯出一種美感來……一部分書生更願意這樣理解。
“不過,這蘇小姐,每次拜訪倒是都帶著她的夫婿……那夫婿也是入贅的吧。”丁宛君輕聲笑道。
“樓舒婉剛成親時,不也與她那夫君出雙入對?那樓舒婉一開始也未必不願意相夫教子,可惜男人無能,旁人說得多了,她想不生厭都難……這蘇家小姐的夫婿,叫什麼來著?哦,寧立恒。打招呼時,感覺尚可,此後話就沒幾句,說不定打招呼的幾句話都是練過的。呵呵,這兩人往後怕也難逃這等模式……那蘇小姐雖然看起來溫婉,但沒什麼小家子氣,舉止大方,言行得體,潤物無聲,是個人才。這樣的女人,一般的男人都壓不住,何況一個入贅的……”
龍伯淵隨口發表著看法。丁宛君正在斟茶,聞言微微愣了愣:“寧立恒?”
“嗯?”
“方才說……那入贅之人叫寧立恒?”
“是啊,怎麼了?”龍伯淵看著她笑了起來,“莫非宛君認識此人?”
“沒,不認識。”丁宛君笑笑,搖了搖頭,想想繼續斟茶,“想到些其他的事情,就是覺得這名字挺好的。”
“哦。”
龍伯淵雖被人稱為儒商,但畢竟未入此道,偶爾看書也都是看些經典古籍,對如今的文壇是嗤之以鼻的。丁宛君想著這名字倒是像《水調歌頭》《青玉案》的作者,但想想是入贅的,就覺得不可能,許是同名。
杭州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對方若真是那個大才子,過來已經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她不用等到這時才從龍伯淵口中聽到,其他的書生文人怕是早說起來了。

未時兩刻,就在依荷園中龍伯淵與丁宛君對坐閒聊之時,西湖上,一艘畫舫正順碧波徜徉,緩緩而行。
這是專為遊湖而造的舒適舫船,船隻一層,通體精緻,但並不顯得張揚。頂棚張開,寬而且厚,有兩三層的夾層,有一定的隔熱功能。天氣雖熱,但現在已是午後,湖上風大,船上薄幔輕紗,四面通風,船艙之中便只有涼爽的感覺了。
午後,畫舫,西湖。若以西制的時間,不過是下午兩點左右,縱然寬敞的船艙內並不熱,偶爾才能見到一兩點船影的寬敞湖面也足以帶來昏昏欲睡的氛圍。若有其他船隻從旁經過,應當能發現,此時的船艙裡,畫舫的主人已經在竹制的涼床上睡著了。船艙裡的桌椅都矮,一副擺著黑白棋子的棋枰安安靜靜地擱在艙室入口旁,顯示出不久前還有人在這兒下棋的事實。下棋的大概是旁邊兩名丫鬟打扮的少女,此時兩人倚靠在船壁上,也已經進入夢鄉,一名少女摟住另一名少女的腰,將頭擱在她的肩膀上,被摟住的少女手中拿著一把扇子,偶爾還扇動一下。
船艙另一側的窗口前,也有一名少女坐在矮凳上,趴在前方的小桌上,正目光迷離地整理著手頭的事情。她大概是艙內唯一清醒的人,手中執著毛筆,偶爾在前方像是賬冊的本子上勾勒一筆。那本子上的大抵不是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她勾勒一陣,就打著哈欠趴在桌上眯一陣,隨後又強自打起精神,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一隻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繼續亂翻。
炎炎夏日,這畫舫上薄紗輕揚的悠閒一幕足可入畫。畫舫上自然也有掌船的船夫等人,但基本不會到這邊來打攪主家睡眠。再過得一陣,窗邊整理賬冊的丫鬟也終於支持不住,沉沉入眠了。
不知什麼時候,隱約間,有身影走了過來,將窗邊亂飛的薄紗紮起來,隨後拿了薄毯蓋在三名丫鬟身上。湖上畢竟風大,既然人睡著了,總得稍做預防。
原在整理賬冊的丫鬟稍稍睜開眼睛,迷離的目光之中,那道頎長的身影正在船頭擺來扭去,是在做名叫“熱身運動”的動作,再過得片刻,只聽撲通一聲,那身影紮進湖水裡。
或許是該起來了,丫鬟心中想著。不久,視野的一側,另一道白色的身影也走了過去,那是女主人的身影。她去到船頭,蹲在那兒整理好男主人脫下的外袍,隨後在船舷邊坐下,身體倚靠著船身一側的欄杆,雖然已經醒了,但看起來仍有些懨懨的。
風吹過,白色的裙擺輕輕地飛舞起來,隨著幾縷因午睡而掙脫了束縛的髮絲悠然飛揚。
隱約的說話聲從前方傳來,女主人雙手抱著欄杆,搖了搖頭,縱然只是背影,也能看出女主人心情愉悅,大概是姑爺又讓她下水去玩了。
女主人與姑爺之間的感情很令人羡慕,縱然作為丫鬟的她見過不少大家族的事情,但仍然未見過其他有這種感情的夫妻。那種感情不僅僅是“和睦”與“相敬如賓”可以形容的,在姑爺是入贅夫婿的前提下,那甚至稱得上奇怪。每次這樣想起,名叫杏兒的丫鬟總忍不住想想自己往後的夫婿可能是怎樣一副樣子,若兩人也能有這樣的感情,那便好了;如果不是,便不成親或許也是無妨的,反正自己會一輩子在蘇家,小姐跟姑爺對自己也蠻好的。
自家情況比起其他大戶人家的情況是相對特殊的。她是小姐手下的大丫鬟,通常情況下也會是通房丫鬟,可姑爺是入贅的,她被安排給姑爺的可能性便不高了。一般人家的小姐身邊也不會安排三個丫鬟,自家小姐是因為後來在外面抛頭露面,打理商事,因此多要了兩個。小姐跟姑爺感情好,如今小嬋跟姑爺之間大概是定下了,她和娟兒倒是不清楚以後會怎樣。
以往她對這種事情是很清楚的。
似她們這樣的,小姐在家中也有地位,往後無非被許配給家中得力的下人或是掌櫃,本身還是會在蘇家繼續當丫鬟。到時候,她們的夫婿在蘇家也被看好,她們本身也有地位,不會受欺負,相比其他丫鬟,她們是最容易過得幸福美滿的一批。
每個人的生活軌跡都差不多,她犯不著多想,但這一兩年來,看到了一些更好的事情之後,心中反倒有些空虛起來,往後的那個著落,忽然就變得不算真正的著落了。
小姐是等到很晚才成的親,不過她與娟兒的年紀如今也大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小姐叫過去說這些事。她不知道娟兒有沒有想過,但她最近偶爾會想想這些事。
小姐既然已經起來,她也沒辦法再睡下去,但前方那樣的氣氛,她也不好就這樣起來,便趴在這裡,眯著眼睛看著。又過得許久,大概已至申時,下午的天色變得明顯起來,姑爺從湖裡上來了,去到側面的艙室裡換衣服。那邊抱在一起睡著的嬋兒與娟兒也已經醒來,丫鬟們去後方準備銀耳蓮子羹,又拿了裝有冰塊的箱子,從裡面敲下冰粒來,船艙之中方才變得熱鬧起來。
這一個多月裡,一家人常常會在西湖上遊蕩一下午。
這時候交通和信息都不算發達,一個地方的商界,地域性與排他性比後世要強得多。甯毅陪同妻子拜訪一個個商家通常都是選在上午,從行首龍伯淵開始,基本每天都會有安排。當然,拜訪過後,他們便相對自由一點兒,若不是有什麼緊急的事情,通常都會找地方遊覽消暑。
都是一家人,無須打點應酬,自然可以更隨性一些。試過幾處地方之後,蘇檀兒便花錢買下了一艘畫舫,從別人家中出來,便直接上船,在船上吃午飯,然後睡個午覺,下午便自行度過,或聊天下棋,或討論商場上的決策。如今甯毅與蘇檀兒接觸的信息都差不多,共同話題蠻多的,他在別人家中向來保持沉默,在只有夫妻兩人時,才會談論一下對今天拜訪的看法,對方的態度如何,該送些什麼樣的禮品,往後該怎樣做等,如此一來,也促成了幾筆小的合作生意。
只是初到杭州,大的生意暫時是很難做的,在這等具有排他性的市場裡,甯毅與蘇檀兒的想法也不過是借著幾個月的時間讓大家瞭解“我來了”“市場上多了一個商家,但我們與其他商家並沒有不一樣”,等到大夥兒逐漸適應了,才是真正大刀闊斧地推廣江寧布藝的時候。
相對來說,包括買畫舫、買住的宅院以及各種遊覽在內花的錢,已經比初期的商業投資更多了,不過,初期花的只是些小錢,蘇檀兒對此並不介意。
她與甯毅這個夫婿玩得開心,在各種事情上也頗為和諧,令見了的人都不禁羡慕。如今在姐姐的壓力下暫時收了性子幫忙做事的蘇文定、蘇文方偶爾也會來畫舫上度過一個下午,寧毅便找他們下船游泳。
說起游泳,蘇檀兒本身其實是反對的——時代如此,有家有業有身份的人,在公眾場合做這種事情會讓人覺得不太好。蘇文定、蘇文方也是這樣的想法,但寧毅聽說他們會遊,便一腳一個將兩人都踢了下去。蘇檀兒對此也沒什麼辦法,何況她本身也被寧毅折騰過下了一次水,只要周圍沒什麼遊船,對寧毅游泳的嗜好,她也只好聽之任之。
她那次下水自然不是自願,當然,也不是像兩個弟弟那樣被甯毅一腳踢下去的。當時寧毅已經鍛煉過數次,記憶中的水性漸漸恢復,他跟蘇檀兒說了幾次下水試試蘇檀兒都不肯,他要拿商場上的事情來打賭,蘇檀兒卻絕不拿此事來賭。寧毅下水只一會兒,心中想想,忽然做出往下沉的模樣,撲騰了幾下,說是抽筋了。畫舫上方,船夫、夥計都不在視線中,只有蘇檀兒在,只見她驚愕地愣了愣,就那樣穿著衣裙跳了下去。
她只是小時候遊過泳,說是會游,其實水性有限,著急之下差點兒被淹了,嗆了好幾口水,被寧毅攬住之後才知道被騙。她看著寧毅,一臉寒冰,儼然已經是在手下面前罕見地發飆時才會有的嚴厲面孔,寧毅捧住她的臉親住她的嘴巴,她卻拼命掙扎。
蘇檀兒本是個性極強的女子,在寧毅面前表現得溫婉是因為教養,這時候心情起伏,一般的安慰根本糊弄不了她。後來她想上船,卻仍然被寧毅拖著在水裡遊了幾圈,初時她掙扎了幾下,後來便逆來順受了。到得上了船,她便板著臉,一直安靜,將嬋兒、娟兒她們都給嚇到了。如此一直到晚上,洗漱完畢,她板著臉在桌前處理賬冊,不肯上床。甯毅便過去,蘇檀兒打開一本,他便拿走一本,直到蘇檀兒冷冷地瞥著他要發作,他才說道:“睡覺了。”
“不睡……”蘇檀兒直著脖子,一字一頓地說話,話還沒說完,被寧毅扔到床上,隨後,兩人便廝打起來。
三個丫鬟在外面聽得心驚肉跳的,嬋兒急得兩隻手都捏成了拳頭,好在蘇檀兒也沒有大喊大叫讓旁人進去。過得片刻,房間裡才安靜下來,三人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房間裡的床上,蘇檀兒被甯毅用左手按住雙手手腕,壓在身下,她卻一口咬在了寧毅的右臂上,這一口咬得頗重,都滲出血來,她在下方直勾勾地瞪著寧毅。
甯毅任她咬著,過得片刻說道:“母老虎。”
蘇檀兒恨恨地看著他,口中再次用力,血再度滲出來,寧毅眉毛都不動一下,兩人就這樣互瞪了半晌,寧毅笑著俯下身子:“我認識一個馴虎的人,他的手上全是被咬、被抓的印子,可見幹這行總是要被咬的。”他說著在蘇檀兒的眼睛上親了一下。蘇檀兒原本瞪著眼睛,見他俯下身,只好把眼睛閉上,但心中倍感屈辱,原本還想用力咬,但唇間已經嘗到腥甜味,不覺松了口,咬牙道:“你放開,你出去!”
“不放。”
“你這個……你這個……”
“入贅的?”
蘇檀兒原本恨恨的不知道該罵什麼才好,這時候臉色卻白了,她看著寧毅的臉,心緒紛亂,不知道該怎樣說:“我、我沒……”
外面偷聽的三個丫鬟隱約聽見“入贅”兩個字,臉色也白了。蘇檀兒與甯毅成親兩年,這算是第一次吵架,但三個丫鬟都明白,吵什麼都可以,如果吵到這個詞,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蘇檀兒也不清楚自己方才的心緒有沒有挪到這上面來,看著寧毅的笑臉,她的心都涼了。就算她有豐富的商場經歷,一時間也沒辦法分清寧毅此時的情緒到底怎樣。寧毅笑了笑,仍不放開她:“沒有用的,我還是不放。”他將正在流血的右手撐在蘇檀兒身邊。
“我……你……”蘇檀兒抿了抿雙唇,“我、我沒說那個……”
“說也沒用,反正你是嫁給我了……入不入贅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你家裡人也許覺得有,外面的人也許也覺得有,可實際上沒有,不管我是怎麼娶到你的,結果都是一樣的。我如果真想做什麼事,沒幾個人擋得住,江寧的那些人擋不住,杭州的這些人也擋不住,烏家的那些人擋不住,岳父、爺爺他們也擋不住……有些事情我不做,只是因為我真的不想做而已。”寧毅在她耳邊輕聲說著話,語氣卻並不強硬,“今天你跳下來,我很感動……你是我娘子,並不是因為我入贅到了你們蘇家。”
蘇檀兒的臉色瞬息萬變,她窘迫地道:“你、你說什麼呢?”
“沒什麼啊,只是想告訴你,我今天很感動,因為你想也不想就跳下來了。我感動的時候,你卻要發脾氣,這很不應該,明明你後來也游得很高興,卻一直板著臉……”
“我、我沒有……你放開我……”
“哦,還有,我要告訴你,男子漢大丈夫,說不放就不放……”
說話間,蘇檀兒還要掙扎,陡然間感受到身下的動靜,杏目一圓,臉紅了。
“你、你、你……你不能……這樣子……”
“可是我覺得這樣很刺激啊。”
“你手上還在流血呢……”她幾乎要哭出來了。
過了許久,蘇檀兒才能為甯毅包紮手臂上的傷口。當兩人躺在床上準備真的睡下時,蘇檀兒回憶了一番,才記起自己是被對方顧左右而言他,繞歪了主題。
“寧立恒,我還沒說,我今天很生氣……”
“但是你都表現出來了啊。”
“你沒有道歉……”
寧毅沉默半晌,伸手攬住妻子,歎了口氣:“那個什麼……男子漢大丈夫,錯了也不會道歉的。”
“你無賴。”
“其實下次你可以問我為什麼要入贅。”
蘇檀兒的身體緊了緊:“為什麼啊?”
“忘記了,你忘了我失憶過?”
女方沉默了許久才道:“你放開我。”
“嗯?”
“我要背對著你睡……”
於是她在寧毅懷裡背對著他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寧毅問起她跳下去時的心情,她什麼都不肯說。其實她自己也記不起當時的心情了,許是沒有什麼心情,就那樣跳下去了,只是這些事情,她是不可能跟寧毅說的。
其實,自從知道秦嗣源上京之時曾經邀請過甯毅,蘇檀兒的心情一直很複雜。這一個多月來,寧毅陪著她一家家拜訪,對方知道甯毅乃入贅的夫婿之後,總是難免投來複雜的目光,就算多少明白寧毅不介意,她心中也不免產生各種想法,特別是在六月,秦嗣源位居右相的消息傳來,她對“入贅”二字越發敏感。
倒是在這次爭吵之後,她的心情才稍稍平靜下來。此後寧毅下船游泳,有時候也讓她下去——左右無人,寧毅並不介意自己的家人做些運動,但蘇檀兒已經是打死也不下水了,只是對自家相公一個人下水多少有些擔心,一旦寧毅下去,她便坐在船舷上看著。有時候寧毅過來,在船舷邊的水裡與她說話,便讓她脫了鞋襪,將雙足浸入水裡。其實這個年代,許多女子對雙足的自矜甚於身體,若遠遠看見有船過來,她便立刻將雙足收上來,籠在裙擺裡,悄悄將鞋襪穿上。
雖然來杭州已有月餘,但除了每日裡的例行走訪,夫妻兩人其實還是在自己的這片天地裡生活,只偶爾與樓舒婉有些來往,也與樓舒婉的兩位哥哥樓書恒、樓書望見過幾面。偶爾在黃昏回家時,寧毅會在路口看著那劉氏武館中一幫壯漢嘿嘿哈哈地打拳,這時夕陽的光芒從樹隙間灑下來,小嬋或是其他家人跟在他身邊,日子倒是一派悠閒。

第三章 因入贅莫名遭斥責 送蠶兒意外通關節
到得六月中旬過後,方才有一名陌生人過府拜訪。這人與錢希文有關,名叫時昌頎,因為聽了寧毅的名字,過來拜會,只是知道寧毅的贅婿身份之後,他很快就從目瞪口呆變成激情聲討了……

將時昌頎送出太平巷的巷口,寧毅站在路口的梧桐樹下看了一會兒劉氏武館中練武的情景。
他方才送走的時昌頎是第二次來。第一次是昨天,由於甯毅與蘇檀兒上午出了門,對方一直等到下午,寧毅等人在酒樓吃完午飯回家方才見到。這人態度誠懇,看來也頗有謙謙君子之風,寧毅也願意與其結交一番。
撇開詩文討教,當甯毅誠心與人為善的時候,很容易與對方聊得投契。那時昌頎告辭時說過幾天再來拜會,結果卻是在今天下午就趕了過來,也不知在哪裡聽說了寧毅的贅婿身份,匆匆過來求證。
今天天氣相對涼爽,不用特意跑去西湖上睡午覺,甯毅與蘇檀兒都在家裡,不過時昌頎來時,蘇檀兒因為鋪子裡有事出去了。對方寒暄了幾句,隨後便開門見山地詢問寧毅是否入贅,讓寧毅有幾分意外,但隨後就爽快地承認了。對方的表情便焦灼起來,又問寧毅“是否有苦衷”之類的問題,還隱晦地說我輩男兒當有大志,無論遇上何等困境,也不當棄家入贅,見這種隱晦的表示沒什麼效果,他又加強了語氣。
寧毅如今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雖然氣質沉穩,但年輕的面孔其實難以形成整體的說服力與壓迫感。時昌頎的年紀則有二十六七,他過來拜訪,是因為聽了甯毅在江甯的名聲,但上門之後既然談得投契,就有了幾分提攜關照晚輩的感覺,這時候由壓抑到放開地說了一通,寧毅只陳述不辯解的應對讓他有幾分氣惱。
“你這等年紀,竟然棄了祖宗入贅商人之家,還沒有絲毫悔過之意,作為讀書人,哪能如此!”
時昌頎的態度逐漸嚴厲,寧毅聽了好一陣,方才微笑著開口問道:“時兄今天可是遇上什麼事了?”
這句話問出來,時昌頎才意識到自己管得太寬了,但隨後仍有些不甘:“無論如何,這等事情,終是……不智之舉。商賈之家,謀財重利,這是其一;而甯兄的妻子竟然每日抛頭露面,我等……”
“時兄。”寧毅笑著打斷他的話,“時兄今天過來,是想勸我與妻子分家不成?”
“並無此意,只是……”
寧毅揮了揮手:“家事只是小事,原本無須為外人道,不過時兄熱心,在下也很感激。拙荊為人是極好的,我們成親兩載,感情也算不錯,她尊重我,我也喜歡她。前事不論,如果要正身分家,涉及很多事情,這些事情極其麻煩,而最終結果,不過是傷了一家人的感情。我不知時兄如何去想,但於我而言,家人之間的感情是極其重要的。時兄覺得呢?”
寧毅見慣各種事情,眼前書生突如其來的熱血並沒有讓他生氣,縱然有幾分意外,但他沒有太多興趣去探究,於是綿裡藏針地反駁了一番。不久之後,寧毅將沒什麼話說的對方送出巷口,禮數做足,心中卻明白,往後雙方不見得會有來往了。
人性複雜,甯毅從來明白,初來乍到時,他對這個時代的書生氣其實沒有太多感覺,不討厭,不認同,也懶得理會,畢竟在這之前他對這個時代並無嚮往,也就無須尋找什麼共鳴。這兩年來,因為生活在這兒,寧毅也可以對這個時代的氛圍與氣息做出欣賞,如同這時昌頎,他堅持的某些東西總是值得欣賞的,當然,欣賞過後,便付之一笑。
此時正是陰天,天上的雲朵遮住了烈陽,而巷口的武館中人並沒有休息,幾個人正持著木刀對練。寧毅在門外看,武館中練刀的幾人偶爾也看看他,他們知道他是這巷子裡的住戶,對他偶爾的旁觀已經習以為常了。
其實這劉氏武館教的刀法算不得高深,這年頭,沒有陸紅提那類人的修為,使出的招式也就沒有什麼觀賞性。寧毅看了一會兒,正準備離開,道路對面有一輛馬車駛了過來,在寧毅身邊掀開了車簾。
“妹夫。”
馬車中的是樓舒婉與她的丫鬟阿果。雖然一開始認識的時候樓舒婉對寧毅有幾分輕視,但後來在與甯毅、蘇檀兒夫婦來往的過程中,這女子的態度還是爽朗的,不算拘束,但也有著作為良家女子的分寸。這時候樓舒婉手上扇著小圓扇,朝道路另一邊望瞭望。
“先前那人是時昌頎,妹夫與他認識?”
“不是很熟。他很有名?”
“在蘇杭一帶是有名氣的。”
“哦。”寧毅點頭,若有所思地看看樓舒婉,樓舒婉卻不在這話題上多說:“檀兒妹子在家嗎?”
“先前去鋪子了,怕是要一陣子才回來。你先進去坐會兒吧。”
“哦,這樣啊……”樓舒婉想想,隨後搖了搖頭,“還是不了,我只是經過,待會兒也有些事情要辦,妹夫替我向檀兒妹子問好吧。”
“好。”
這話說完,又閒聊了兩句,樓舒婉放下車簾,寧毅則轉身回家。那馬車過了這邊的道路,車廂之中,樓舒婉已經是另外一種冷然的表情。小婢果兒輕聲道:“小姐過來就只看這一眼嗎?”
樓舒婉笑了笑:“本就是隨意看看,看到時昌頎離開便行了,還要看什麼?”
“可是這樣也不知道他們吵成怎樣了……”
“哪裡會真吵起來。時昌頎走時,面色鬱鬱寡歡,但顯然話沒說完或者說了也沒用。我這妹夫倒也真是有趣,竟還能把人一直送到路口來。已經看到這麼多了,你個小丫鬟懂什麼?別吵我。”
樓舒婉閉上眼睛想這些事情,小丫鬟知趣地閉了嘴,那馬車在杭州城內一路駛過,不多時回到樓家。主僕兩人下了車,往側門附近的一座院子走去,進去之後,樓舒婉直接推開了院子裡閉上的房門。房間之中,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正在與丫鬟調笑,見她進來才有所收斂,匆忙扣上外套,卻是樓舒婉的二哥樓書恒。
“怎麼?”
“我去檀兒那邊看了,時昌頎果然去找了我那妹夫求證,看來心情不爽。”
“哦?說說,說說……”
樓書恒是風流多金之人,每日裡夜生活豐富,到得此時其實才起床,這時候整理洗漱,面上倒是來了精神。樓舒婉說了正巧看到的場面,他的表情有些失望:“哦,就看見時昌頎告辭啊……”
“妹夫把他送出來,表情從容,時昌頎臉色卻很不好,欲言又止一副不甘心的模樣,以後你們儘管奚落他便是,有什麼好失望的?”
“沒什麼。”樓書恒撇了撇嘴,“不過聽你說起,妹夫那人涵養倒好。”
“不是涵養,是不簡單。”
“入贅之人,能有多不簡單?”樓書恒對著桌上的銅鏡整理了一下衣冠,“說是江甯第一才子,可是我見了幾面,一點兒都……沒感覺出來,檀兒妹子倒是不簡單。我想會不會是檀兒妹子故意把他捧出來的,不是說只作了幾首詩詞嗎……”
“聽蘇文定、蘇文方說,當初蘇家出事,檀兒妹子病倒,檀兒妹子的父親遇刺,是他忽然出手,力挽狂瀾,烏家在江甯被陰到死,到最後大家才知道他這個平日裡默默無聞的書生有多厲害。”
“說是那樣說,這一個多月來,他除了跟在女人屁股後面到處走,還做了些什麼事情?什麼他力挽狂瀾,說不定也是蘇檀兒計劃的。他頂多是會藏拙,至於涵養,反正做不了什麼……我那妹夫涵養不也挺好?”
樓舒婉皺起眉頭:“你說話就說話,別攀扯到我身上來。”
“我是……”
樓書恒回頭要辯解,砰的一下,樓舒婉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片刻後,她吸了一口氣,冷笑起來:“早些天,父親說了句當年有心讓你跟蘇家結親之後,我看你就對檀兒妹子挺上心了,連帶著對蘇家妹夫也有些不妥。哼,今天可看清楚了……”
樓書恒在那邊站直了,背對著她,片刻後方才偏過頭:“我就對她有好感了,怎麼樣?她是挺不錯,但有好感不代表要幹什麼。我心裡為她不值不行啊?你是我妹妹我也為你不值,男人有本事幹嗎要入贅?你欣賞他,要不然讓他入贅到咱們家來算了……”
“樓書恒你滿嘴的臭狗屁!”樓舒婉罵了一句,隨後道,“滾。”
話說完,她自己轉身走了。

這邊樓家兄妹莫名其妙地發脾氣,那邊的時昌頎其實也頗為鬱悶。樓舒婉會去太平巷看看情況,其實也不是因為寧毅,主要還是因為他。
他跑去拜會甯毅,原本是懷著誠意的,因為錢希文對甯毅詩文的評價頗高,又說最近見過一面,對其人的評價也是不錯,一番拜訪,印象挺好。當天晚上參與青樓聚會,順口便將這會面說了出來,說江甯第一才子來了杭州,他已見過,詳談甚歡,對方豁達不拘,風采極佳云云。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闖蕩江湖的混的是個面子,文壇也是,特別是在青樓聚會、女人面前。時昌頎文才很好,自詩文大成之後常常被追捧,也是個愛面子的人,他交了這個朋友,對方又有實力,他自然將人添油加醋地誇獎了一番。問題在於,他誇得太高了,下不來台。
蘇杭有蘇杭的地域文化,同是詩人,對時昌頎將一個江寧人說得這麼好的行為大家多少都有不爽,時昌頎也明白,但寧毅之前的詩詞擺在那裡,他有自信,對方也能夠看到差距,一時熱血就要推舉誰誰誰上門討教一番,總也得事先掂量。寧毅來了杭州一個多月,這幫書生中見過的卻沒有,知己不知彼,大家一時間有些猶豫,偏巧當時樓書恒便在其中,他看時昌頎不爽,等到對方誇得差不多了,才出來說話——
那傢伙是個入贅的。
他入贅的還是商人家,這一個多月都跟著女人談生意,而且都是女人談……
樓書恒平日便是個厲害的人,說的話恰到好處。時昌頎正說得開心,他將這事扔出來,正好堵住對方回轉的餘地:“你說認識個朋友那麼厲害,說得那麼誇張,你這麼高興,可他是入贅的,你知道嗎?”
他一爆料,眾人也開心,一齊起哄。時昌頎當時就漲紅了臉:“不可能!怎會有此事?你怎知道?你胡說!”樓書恒並不說自己是怎樣知道的,那邊也騎虎難下,說第二天一定要揭穿他的謊話云云。時昌頎知道寧毅下午才有可能在家,但到得上午時分又遇上幾人,被激了一番,這才急匆匆地跑到太平巷這邊來求證,而樓舒婉不過是從旁人口中得知了這件趣聞,過來看看而已。
這一番求證讓時昌頎也有些蒙了。若是心平氣和時知道這事,他頂多是感到奇怪,就算覺得對方不該這樣,也不至於找上門去指手畫腳,這一下自己多少要成為笑柄,於是夜間去拜訪老師時也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知道錢希文是否瞭解這事,態度如何,因此也不好多說,不過錢希文倒是第一時間看出了他有心事,略想了想,問道:“昌頎你昨日去拜訪那寧立恒,心得如何?”
錢希文以為寧毅驚采絕豔,露了一手,將自己這弟子給震懾到了。雖說文無第一,但以對方的詩才,恐怕還是可以做到的。結果時昌頎吞吞吐吐了一會兒,終於說道:“但是,老師,那甯立恒竟是入贅之人,而且入贅一商戶之家,學生確實覺得,此人……此人……”
他一時間不好形容。錢希文皺起了眉頭:“入贅?什麼入贅?”
時昌頎這才將事情詳述一番,錢希文聽完,只是皺眉思考,並不表態,不久之後,他打發時昌頎離開,喚來一直跟隨在身邊的老管家。
“錢愈,那寧毅之事,你可聽說了?”
老管家想了想,點了點頭:“老奴……之前確實聽說了一些。”
“哦?”
“聽說他來到杭州一個多月,並未走訪任何文壇才子,也並未參與任何文會,與樓家雖有一些關係,但來往似也不密。他妻子家中是經營布行生意的,這一個月來,他只是陪著妻子在一些商戶家拜訪,或是自顧自地遊玩,似乎並無以文會友、彰顯名聲的打算。”
“難怪了……”錢希文點頭,“我原本還在想,為何他來了這許久了,我還未聽旁人說起他的名字……”
“這人確實不像是什麼大才子。另外時公子的事,老奴今天上午也聽說了些,似乎……時公子昨晚還在醉鶴樓誇獎甯公子來著……”
錢愈將昨晚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錢希文這才笑了出來,一面想,一面搖頭,過了好半晌,方才望著門外,說道:“月初便已經傳來消息了,錢愈你也知道的……”
“嗯?”
“秦嗣源入京,如今已複起為右相,當今天下,二人之下,萬人之上。我想了想,寧立恒南下之時,他已經在準備上京事宜,這等時候,他還能寫下這封信,在信中要我對這寧立恒照拂一二……話雖簡單,意義卻是難言哪。”
“看起來,這寧立恒當是秦氏弟子?”
“若是一般的秦氏弟子,以秦公的身份,秦公哪裡會為他寫這‘照拂’二字。”錢希文想了想,又覺得有些匪夷所思,笑了起來,搖搖頭,“呵,他……應當不是秦氏血脈,否則絕不至於入贅。他若是秦氏門生,一入贅之人竟也能得秦公如此青睞,呵,這人……不會簡單,不過我一時間也想不通……”
錢愈看著他撫額思考,道:“是否要請他過府一敘?”
“不用,過府刻意了。”錢希文擺了擺手,“也有月餘未曾聯絡,過幾日立秋,小瀛洲那邊詩會,你且寫個帖子,附我名刺送過去,邀……邀他一家人過去遊玩。”
“是。”

寧毅拿著毛巾走過後面廂房的時候,看見杏兒在偷吃糖果。
說偷吃其實不準確,作為家中的大丫鬟,也是實質上的管家,杏兒手底下管錢管賬,本身的月俸也有十二兩。在這個三五十兩銀子就能買斷一個僕人的時代,加上各個節日的紅包封賞、這樣那樣的外快,若是放到外面,如今的杏兒絕對已經是個旁人爭搶的小富婆,她想要吃什麼好東西都有一定的資本。
不過此時看起來,她確實像是在偷吃。
她從櫃子裡拿出來的並非多麼名貴的糖果,寧毅記得似乎是不久前上街時隨意買的酥糖,味道不好,嘗過以後,寧毅便沒了多少興趣,如今杏兒就是在吃它。她拿著那長長的酥糖條,鬼鬼祟祟地看看周圍,然後放進嘴裡咬下一截,拼命嚼,嘣嘣嘣嘣的響聲傳出來,使她看起來像一隻松鼠。吃完一條,她小心地擦了擦嘴,忍不住望著櫃子裡的袋子,又左右看看,拿出一條來……
類似的情形似乎已經不是第一次見,以往寧毅沒怎麼上心,這時候才覺得有趣——杏兒那神情未免太過古怪。他如今回頭想想,作為蘇檀兒身邊的大丫鬟,杏兒性格是有潑辣的一面的,但算不得王熙鳳那樣的鳳辣子,當了丫鬟,內部要講規矩,在嬋兒、娟兒面前,她是姐姐,在府中管起事情來主要是從容,當然在寧毅眼中不過是少女一名,與嬋兒、娟兒沒有太大分別,只是平素甚少看見她在人前吃零食……哦,應該是從未見過,她其實一直在做丫鬟要做的各種事情。
上一次見到她坐在一邊吃零食的時候寧毅沒怎麼想過,這時回想才發現,那次周圍似乎也沒人。看她吃得有趣,寧毅從窗口走開,拿著新毛巾去洗澡了。
他洗完澡後回到房間,蘇檀兒坐在窗邊看信,是最近江寧發貨過來順便帶的家書,寧毅便坐到另一張書桌前望著窗外發呆。由於房間的關係,兩人的桌子並不是相對擺放,而是在窗前擺成一排,寧毅突然覺得,兩人蠻像是小學上學時的同桌,於是偏過頭看向蘇檀兒。蘇檀兒穿一身素白衣裙,頭髮隨意地綰在腦後,未被束起的發端流瀉到肩膀處。她皮膚白皙,側臉美麗而帶著自信。
如果以前上學的時候他有個這樣的同桌,那真是太棒了……
蘇檀兒偏過頭看他:“相公,怎麼了?”
哦,如果那個女同桌還叫他“相公”……
這感覺太棒了。
甯毅舉手在兩張桌子的交接處一切:“那邊是你的,這邊是我的,不准過線。”
蘇檀兒疑惑地眨眼睛,隨後小聲道:“什麼?”
“沒什麼,學堂裡大家把桌子擺在一起,然後互相不許對方過線,很有意思。”
蘇檀兒想想,笑了笑:“豫山書院的桌子明明是分開的,而且女孩子可不跟男孩子的桌子挨在一起……”
甯毅白了她一眼,順手拔掉她固定頭髮的簪子,那滿頭長髮頓時流瀉下來。蘇檀兒瞪了他一眼,趕快動手整理:“放下來很熱啊……”說著一隻手想從寧毅這邊搶發簪,無奈好幾次都沒搶到,她只得順手找了根頭繩綁起來。寧毅心想,她將頭髮束起來後露出白皙的頸項,真像只天鵝。
“對了,剛才看見杏兒在那邊吃糖來著,杏兒喜歡吃酥糖?”
“啊?相公你看見啦?”蘇檀兒一邊束頭髮一邊笑道。
“你知道?”
“嗯,杏兒那丫頭蠻嘴饞的。”
“平時看不出來嘛。”
“當然看不出來,有人的時候她都一本正經的。”蘇檀兒笑著,“相公你不知道,小時候她是被人販子拐了賣掉的,那人販子拿了顆糖,就把她拐走了。她那時候小,也記不得家門,後來想找找,找到了從人販子手上買人的牙婆,人販子卻找不到了,線索也就斷了。”
“呃……”
寧毅一時間有些無語。蘇檀兒偏著頭,饒有興致地繼續說。
“知道她嘴饞的人不多,我也是跟她相處久了以後才知道的,嬋兒、娟兒應該也知道。她是最早跟著我的,早先還是挺喜歡吃糖的,後來有人說她吃糖被拐走,她知道害羞了,就躲起來吃……”
“哦,哦,因為嘴饞被拐走……”
寧毅重複了一遍,忍不住笑。三個丫鬟中,甯毅平日裡接觸得多的只有嬋兒,大家的關係真正密切起來,其實是在與蘇檀兒圓房後的半年裡,因此對杏兒、娟兒的私事,寧毅瞭解得不多。兩人說了一陣八卦,便聊到明天立秋的詩會。
小瀛洲其實就是西湖上的三潭映月,無論此時還是後世,都是遠近聞名的旅遊地。錢希文的帖子送過來,他們明天自然是要去的。另外,明天下午的小瀛洲詩會,由於是知府大人牽頭,去的除了文人,也有官員、一些有關係的商戶,蘇檀兒跟著過去,也可以增加在杭州商界的存在感。
“只是……那位錢老此時送請柬來,會不會是因為那時昌頎時公子?”
第一次時昌頎拜訪時,蘇檀兒覺得這人是甯毅的朋友,於是表現溫婉,出來打了招呼,上了茶點,也是因此,時昌頎根本察覺不出這對夫妻有何不妥,後來與人理論時,也根本不相信寧毅乃入贅的。他第二次過來時,蘇檀兒雖然不在家,但後來也聽說了,這時候聯想到,詢問了一番,寧毅只是笑笑。
“好奇肯定是有的,不過也就是打個招呼說幾句話的事。說實在話,你不許上心啊。老秦那傢伙,讓我送信過去沒懷什麼好心思,估計又是想要敲打我一下。他呢……不是針對你我,但對有些事情耿耿於懷是難免的。”
蘇檀兒知道甯毅指的是什麼,也知道夫君口中的“那傢伙”如今已經是右相的身份,想一想都覺得離奇,聞言點點頭,小聲道:“其實秦老爺子對相公你是真心好,我知道的。”
“嗯,所以回去之後,我恐怕是要上京的。”寧毅淡淡地說著,並沒有把這些當成太大的事情,“當然,先得等你處理好杭州這邊的生意。到時候我上京,是一定要帶著你去的,你可以跟我吵,不過我會堅持……”
他說到這裡,蘇檀兒望著他,有些窩心地眨了眨眼睛,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說。寧毅望著窗外,聳了聳肩:“當然,你也可以到京城繼續經營生意,有必要的時候,我也會幫你。”
蘇檀兒低頭,然後又搖了搖頭:“相公你若在來杭州之前說這些,我們便不來杭州了,上京也是一樣的……”她想了想,又道,“不過上京之後我不會經營生意了,讓文定、文方他們做吧,官員的家人,抛頭露面做這些,會影響你做事的。而且相公你若當了官,未必會在京城吧。”
蘇檀兒對家庭的掌控欲其實並沒有一般人想像的那麼高,既然自家夫婿到了被人器重,真可以當官的份上,她也可以讓步。既然要讓步,她心中也清楚,若寧毅真的當了官員,自己是不能再經商的了,於是主動說了出來。不過寧毅搖了搖頭,並沒有像她這樣想。
“不用想得那麼誇張,我不當官的。”他平淡地解釋,“上京之後,也許會讓秦老幫忙弄個過得去的身份,其實秀才就夠用了,舉人都不必。我準備頂多當個幕僚,出出主意,大體上做些策劃。跟在江寧閒聊的時候不一樣,這些事情一旦做了我會認真去做,但也就是個說嘴的,搬弄是非,抱著右相的大腿獻獻讒言什麼的,呵呵……”寧毅笑了笑,“至於具體到去某個地方當個知縣之類的官,這類的瑣事,我沒打算去做。不想到那個體制裡去鉤心鬥角,跪跪拜拜,那跟我的初衷不合。我頂多只提意見,參考採納與否,都讓老秦自己判斷,也許我紙上談兵根本沒用,那就還是要回來的,至於你,不會受太大影響。”
“甯立恒……”蘇檀兒低著頭說出他的名字,寧毅笑了起來:“你的聲音變了,我就知道這段話會讓你感動到哭出來,你儘管哭沒關係,這會讓我很有成就感。看,肩膀借你靠……”
他說完這話,蘇檀兒又忍不住笑了出來,伸手打了他一下:“別人都是沒辦法當官,所以想要當人幕僚,總是要借著人家的權勢最後博個出身。你明明可以當官,倒是老想著當幕僚……”
“我歸納過,所有的職業當中,只有幕僚最清閒嘛,錢多事少責任輕,有想法的時候,你出去說個話;若是沒想法,一般人也不怎麼指望你。而且自己只說話就可以了,成敗都是別人在扛,那些老想著當官的人才傻呢,當官要負責任的,壓力又大,老是喝咖啡又失眠,長了鬍子脾氣又不好,泡不到妞啊……”
真要當幕僚自然不止如此,不過寧毅胸無大志地滿口胡謅感歎,倒是令得蘇檀兒被逗得連連發笑,連“咖啡”這等名詞也未放在心上,反正寧毅平素就有很多亂七八糟的詞。不多時,杏兒過來叫兩人出去吃飯。正是夕陽西下,一些鳥兒自天空中飛過去,蘇檀兒在院子裡抬起頭,那空中只有一抹細長的雲,在夕陽下被染紅了顏色。
天色真晴朗,她捋了捋耳畔的頭髮,如此想著。

第二天下午,一家人出了門,甯毅夫妻、嬋兒、娟兒、杏兒,包括蘇文定、蘇文方,一路到西湖邊上了自家的畫舫,與其餘許多船舫一塊兒,朝著小瀛洲那邊駛去。
雖然這天立秋,但說起來,還是在三伏天裡。俗話說“秋後一伏熱死人”,暑熱尚未退去,反倒正是熱浪高漲的時候,西湖上都仿佛要蒸起一層水汽來。好在水上不比陸地,風吹到船裡時,還是相對涼爽的,人們便打開窗戶,挽起紗幔,一艘艘船徐徐地在湖面上遊蕩。
能夠在今日接到聚會邀請的,基本都是有家世背景的人,就算有相對貧寒的,通常也是交遊廣闊的文人士子。蘇家的船在岸邊之時便見有人互相寒暄。時間還早,午後天氣也熱,這時來的人不多,但過得一陣子,一艘艘船陸續出現在湖面上,便能看出此次聚會的規模了。船上標有各家各戶的標誌,如江甯最大的米商曹家、布商龍家、經營青樓的陳家的畫舫,也有啟了錨的官船等。
此時雖是不太適合遊湖的盛夏午後,卻也足以看出杭州作為江南水鄉的繁華,偶爾還能見到兩艘船互相靠近,船上的人在舷上拱手打招呼的情景。都是同一個圈子的人,互相之間認識的自是不少。
天有些熱,還未到適合靠岸下船的時候,早到的人寧願在湖上漂一段時間,偶爾見到認識的人,小船便往大船靠過去。由於許多人是結伴而來,雖然大的聚會未開,小型的聚會已經在一艘艘畫舫上進行了,或二三富豪,或三五書生,談笑風生,指點江山。也有屬�駐防蘇杭一帶的武德軍的船隻,運了些士兵去小瀛洲清場駐守,等待杭州知府等人的到來。
由於部分商人、詩人攜帶家眷,青樓中的女子便不能明目張膽地前來了。不過,除了陳家原本便是經營這等生意,畫舫上有兩名花魁作陪,其餘的若要上島參與,其實也是有辦法的——一些才子書生並未攜伴,若有私交不錯的,便邀了青樓之中的紅顏知己,以私人身份作陪。只是這等人卻須自成圈子,頗難與那些帶了家眷的人混在一塊兒。這些人家中的女眷平日裡或許也喜歡聽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只是一旦親眼見到,自然免不了心生不悅,自發抵制奚落。雙方的涇渭分明,也是這類場合有趣的事情之一,風流香豔與溫馨家事,總是很難融為一體的。
樓家的大船過來時,天氣已經涼爽了一些。船上的人主要是樓近臨以及樓舒婉、樓書恒,他的大兒子樓書望這時候不在杭州。樓舒婉的夫婿宋知謙原本也一路跟著,方才幾個朋友與他打招呼,樓近臨便表了態:“舒婉與知謙過去陪朋友聚一聚吧。”在家中,樓近臨說話看起來溫和,只是提及兩人,每每都是樓舒婉的名字在前而宋知謙的名字在後,贅婿身份本來就低,倒也無人覺得奇怪。
宋知謙原本對這岳父就有幾分畏懼,聽了這話如逢大赦,倒是樓舒婉揉了揉額頭:“中午太熱,我有些困,相公過去吧。”那宋知謙猶豫了一陣,終於還是被說得換了條船過去與幾名朋友同行。
除了最主要的這三人,跟隨的還有幾名樓家旁系,主要是樓近臨一貫栽培要給兒女做左膀右臂的,這次也帶出來認人見世面。
方才在岸邊,樓近臨便與一名當地的豪商打了招呼,船隻離了岸,不多時又有人高聲呼喚,靠船過來。樓家在杭州手眼通天,雖不如錢家那般一等一的望族,但幾代積累,也只差得一線,不容小覷,於是過來拜會者甚多,也有些書生過來跟樓書恒打了招呼。
樓家的幾個子弟中,樓書恒雖然看起來是個性情憊懶的花花公子,但詩文才學也是很不錯的,兒時在杭州一帶也被稱為神童。他的天賦本來就好,後來未下苦功也有些成績,又是樓家的小兒,深得父親喜愛,性格中偶有幾分傲氣,旁人也當成理所當然。
成年後他對女人的興趣比對詩文多,以家中的錢、勢,即便不談詩文,不明目張膽地欺人,泡妞也簡單,後來父親有看法,他便偶爾去管理一下生意。聰明人做事情,又有家中得力之人輔佐,自然一帆風順。從此,在眾人眼中,他便成了性情淡泊的名士性子,不怎麼寫詩作詞也被認為是大才子一名,加上經商也厲害,自然是能者無所不能的象徵。
這種名聲的積累相對正統,對比甯毅在江寧,也是又能寫詩又能算計人,卻相對低調,配合贅婿的身份,便讓人下意識地覺得有幾分苦。如果說樓書恒算是天之驕子的成長史,甯毅的名聲便有些像是陰暗草根的奮鬥史了。
舫船之中坐了些人,吃著冰鎮的飲品,不多時,便有人說起蘇家的事情,主要因為聽說蘇家與樓家有些關係。
“方才在那邊,似是蘇家的小畫舫自湖上過去,我看了一眼,上面不見多少人在動,從窗口看,船上的人倒像是已經趴著睡著了,哈哈……”
“這樣的天氣,湖上確是午睡的好地方,那幾位蘇家人可真會享受。”
“蘇家的兩位公子我倒是看見了……說起來,這兩位也是人才,只是不知為何蘇家竟讓一名女子掌了權……這事樓兄可知道?”
說話這人是杭州一名姓洛的布商。樓近臨笑了笑:“昔日故人之女,來拜會過我一次,不過要說熟悉,還是小女舒婉與她來往多些。老洛你若好奇,不妨向舒婉問問,我倒不是很清楚。”
先前說困的樓舒婉原本站在父親身後當花瓶,這時聽眾人說起,也是微微一笑,過去為那洛姓的中年人倒了杯茶:“蘇家原在江寧,那邊的事我也沒多打聽,不過我這檀兒妹子可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我這個做姐姐的也比不了她……嗯,洛世叔可認識羅田?”
那人點頭:“自然知道,他的棉料在蘇杭這邊可是上品啊。世侄女為何問起這個?”
“這羅田與檀兒已經有一單生意了,洛世叔該聽說了吧?”
姓洛的商人想了想:“便是這兩天,確實聽說有了一單小生意,只是來往不多。老實說,那羅田出了名地頑固,雖然只是很小的一筆生意,此時想來,卻不知道那蘇姑娘是如何說服對方的。世侄女莫非知道?”
樓舒婉笑了笑。蘇家在杭州並未引起太大的議論,眾人這時聊起,也不過是當成飯後談資,只是樓舒婉身段既美,笑容也甜,眾人已被她勾起好奇心,都等著她的下文。樓舒婉端著那茶壺漂亮地轉了個身。
“我確實知道其中內幕。那羅田在生意上頑固,對妻子卻極其寵愛。他這妻子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後來與羅田有了來往,生了感情,羅田想要娶她,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力氣。只是這幾年,他那妻子日漸憂鬱,生了病,有時飯也吃不下。她這是心病,不過請了許多大夫也治不好。我那檀兒妹子便是通過她與羅田拉上關係的。”
“哦?”洛姓商人皺了皺眉。在座之中又有一人訝然說道:“樓姑娘說的羅田那妻子我也有所耳聞,老實說,想要與羅家拉些關係的人也都想到了這點,請大夫遞方子的不少,只是從未見效。那蘇姑娘是用了何等法子,莫非將羅夫人治好了?”
“我那檀兒妹子送了一樣東西。”樓舒婉轉身笑著,伸出一根手指,“這東西我算不得很熟,但洛世叔一定是非常熟的,洛世叔,你可要猜猜?”
那商人想了半晌,笑道:“世侄女別賣關子了,這事我可猜不到。”
樓舒婉垂下眼簾,眼中閃過一絲回憶與沉思的光:“她送了一盒蠶……嗯,就是這樣。”女子點點頭,朝父親那邊走去。眾人愕然一瞬,一時間不太明白說的到底是什麼。蠶?金蠶還是銀蠶?片刻之後,眾人便議論起來。樓近臨也皺著眉,想要說話。那邊樓書恒想了一陣,搶先開口道:“小妹,你就別賣關子了,什麼一盒蠶?到底怎麼回事?”
樓舒婉挑了挑眉,看著兄長,聲音變得清朗起來:“我原也奇怪啊,這兩日才聽得羅家與檀兒談了些生意。後來我仔細詢問,檀兒妹子送過去的,便是一盒蠶,不過區區幾條,拿木盒裝了,上面覆蓋著紗布,那盒子只是能看,裡面的蠶卻非常可愛。那羅夫人本是千金小姐,未曾接觸過這些東西,看著那蠶啃桑葉,便心生憐愛。後來檀兒妹子又告訴她,羅家門外對街便有一棵桑樹,那羅夫人如今每日裡出門采了桑葉喂那幾條蠶,吃飯也開心了,也願意走出院子了。羅田原想移栽一棵桑樹到夫人的院子裡,但檀兒妹子開口阻止了,卻也定下了生意。就是這樣啊。”
她這次說得幹乾脆脆,樓書恒等人聽完,都怔了半晌。樓近臨也愣了一會兒,隨後低聲道:“若真是這樣,你這檀兒妹子,可真是不簡單哪……”樓舒婉點了點頭。其實她方才說得懸疑,這時幹乾脆脆,仿佛有幾分與有榮焉,但此時的心思並不在這上面,而是在心中保留下來的一些東西上。
她記得那時蘇檀兒夫婦才來杭州沒多久,定下了院子,一家家開始拜訪。羅田這邊,他們搜集了一些情報,也詢問了她有關對方的信息,樓舒婉當時便順口說了羅夫人的事情。羅田性情相對古怪,要跟他拉關係很難,也因此競爭對手不多,這是蘇檀兒對此上心的理由。樓舒婉卻明白,羅夫人那邊,基本上是無解的,不過她對羅田瞭解不多,因此只是順口一提。
記得當時,蘇檀兒那古怪的夫婿甯毅正經過客廳,在旁邊作陪了一會兒,喝了幾口茶,聽她說完,問道:“官家的千金小姐?”然後他順口說了一句,“那就送盒蠶吧。”那時候她與蘇檀兒都是一臉迷惑不解,還以為是聽錯了。
她仍然記得那人說那句話時輕描淡寫的神情,當時那寧立恒的樣子實在看不出有多厲害,他甚至喜歡武藝,那時也不知做了什麼事情才過來,喝完茶說完話就走掉了。從頭到尾她都沒將這事放在心上,直到兩天前,忽然聽說蘇檀兒與羅田做成生意,她才打聽了一陣,直到今天,她都在想那句話。
那男人揮了揮手:“那就送盒蠶吧……”
“送盒蠶吧……”
天,他們真的送了一盒蠶……
眾人正議論間,船舷一側,有人搭話,錢希文錢家的畫舫朝這邊靠過來了……

給羅田送禮的事情,在樓舒婉等人看來,或許非常震撼,但在寧毅那裡,不過是無心插柳之下的一個意外收穫而已。
羅夫人以前是官家小姐,性情憂鬱,想來類似《紅樓夢》裡林黛玉的性子。她們平素教養太好,性子嬌弱,愛好高雅,到後來有些抑鬱症,不是什麼出奇的事情。這羅夫人既然嫁給一個商人,漸漸與以前的小姐圈子疏遠了,這些都是可以想像的事情,當然,這些也只是隨意的猜測。
對這些從來養尊處優的女子,送一盒蠶過去給她養養,算不得多麼高明的想法,相對於貓狗,裝在盒子裡的那些蠶或許更加惹人憐愛,女孩子半數會喜歡這些,親手摘了桑葉喂它們,看著葉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啃出缺口,應該也比看貓狗對著一大盤食物吃來吃去有趣。有了寄託,心情自會開朗一些,心情開朗了,這些人的病也就好了,原本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當然,如果這些女子不喜歡蠶,或者小時候生在江南水鄉也養過蠶,又或者這女子的心病並非這麼簡單,那一盒蠶送過去,其實沒什麼意義,但橫豎是亂槍打鳥,寧毅隨口一說,後來也就是隨意試試。這一個多月來,他們拜訪的與布業有關的商戶足有數十名,羅田那邊能夠談妥,只是一個意外的結果,不是真正運籌帷幄後的成績。
沒有什麼人能夠輕易把握人性到第一次拜訪對方就一定能將人搞定的程度,哪怕是真正專業的心理醫生,甚至給出所有能查到的資料,對方也不可能認定一盒蠶能搞定羅夫人,至於搞定了,那只是一個概率事件。真正有閱歷的成功者,比一般人勝出的,往往是這些概率。
他們這段時間以來到處拜訪,除了讓人意外一點兒的羅田,還有幾家杭州本地的商戶,都支持蘇家在這邊經營,只是蘇檀兒這邊還未發力,杭州的商人也就沒有太多感覺,不過基本已經接受了蘇家作為外來商戶的進場。最近幾日,由江寧那邊運來的第一批貨物、織機都已經到了,倉庫與這邊的作坊也已經準備好,就等著正式進入生產。
“到時候,若蘇家這邊需要,棉料方面,我羅家可以一力供應;至於生絲方面,蘇杭一帶,我也有幾位朋友,過幾日可以替蘇兄弟介紹一番……”
“先代家姐謝過了。不過,看起來,蠶絲方面,到時候羅大哥恐怕也可以供應了……”
“哦?”
“嫂子啊。”
“呃……呵呵,哈哈哈哈……”
船艙裡正在說話的是羅田與蘇文定。聊到這裡,羅田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令得裡面小艙裡的兩名女子都朝這邊望來。那是羅田的妻子文海鶯與正在與她聊天的蘇檀兒。羅夫人是個身材小巧性格內向的女子,雖然是官家千金,但因為心情抑鬱,初看起來倒像是個見了誰都害羞的小家碧玉,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好在由於蘇檀兒送了她蠶,又教了她如何養,她與蘇檀兒還是頗為親近的。
方才羅家的船朝這邊靠過來時,羅夫人的情緒還有些低落,她與蘇檀兒驚喜地見了面,隨即捧著自己的盒子,哭哭啼啼地說昨日那蠶死了一條,她沒能養好,好生傷心。蘇檀兒柔聲安慰了一會兒,又從自己這邊拿了個蠶盒出來,勻了一條與她,隨後兩人在小艙室裡圍著兩個盒子裡的十幾條蠶聊來聊去,不一會兒便親熱得如多年的閨密一般。
蘇檀兒其實對蠶並沒有什麼感覺,既然是布業世家,雖然家中並不直接養蠶,但從小也見慣了那些蠶農家中的情況。幾條蠶養在盒子裡或許好看有趣,但幾千幾萬條蠶養在房間裡,就實在難以令人產生什麼憐愛之情了。她這盒子是幾天前確定了與羅家的關係後才弄的,弄了之後也好奇地喂了幾片桑葉,與寧毅笑著聊了一陣,但初時的少女心萌動過後,她就再度回復女強人的性子,將盒子交給丫鬟打理。嬋兒、娟兒都喜歡這小東西,每天也跑出去採桑葉,照顧得相當好。
長久以來,蘇檀兒的身份決定了她很難走夫人戰略。她的閨密不多,雖然據說在江寧,許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商家婦人說起她也有佩服的,但更多的是各種怪話,蘇檀兒也沒法與她們坐在某個後院為著妯娌瑣事聊一下午,倒是在這邊交上了這樣一個朋友。知道了蘇檀兒管著許多生意,文海鶯對她很是佩服,而對妻子能交上一個投契的朋友,放鬆心情,就算不純粹,羅田也是樂於見到的。
在外艙陪羅田說話的主要是蘇文定,蘇文方與寧毅作陪,因此大部分交談還是在羅田與蘇文定之間進行,寧毅只是偶爾才搭一句話。例如蘇文定的話題過多停留在商業問題上時,他就會問問羅田與羅夫人是如何認識的,果然那羅田便哈哈大笑,說個不停。待到羅氏夫婦離開之後,蘇文定才有些緊張地問寧毅:“姐夫,方才我說得如何?”
“還不錯。”寧毅笑了笑,“不過你以前也是不靠譜的花花公子一名,怎麼今天老跟人聊經商?雖然你姐姐打算把跟羅家的聯繫交給你,但現在是交朋友,不是談生意,照你以前那樣,說點兒不著調的笑話不是很好嗎?”
“喀。”蘇文定一臉嚴肅,“姐夫,我已經打算改邪歸正了。人家可是很厲害的商人,我怎麼還能像以前一樣輕浮?我已經想了很久了,怎麼樣說話才能既表現得專業,又顯得風趣有禮……而且我剛才覺得,羅夫人是千金小姐,也許有忌諱,我們提起來或許不太禮貌……”
他話沒說完,寧毅身邊的蘇檀兒偏過頭來白了他一眼:“做生意主要是交朋友,生意都是到了當口才有必要談的,你平時有交朋友的心思也就成了。而且羅田能夠娶到一名官家小姐,不管他口頭上怎麼說,心裡一定都會非常高興。羅夫人本人在旁邊的時候,你不能提,平時你只管把話題往上面引就是了,笨……”
“哦。”被姐姐這樣一說,蘇文定耷拉了頭,“不過,二姐你平時談生意也總是一本正經的,我不是想跟你學嘛……”
蘇檀兒抿了嘴,瞪了這堂弟一眼,不過心中倒不生氣。她望瞭望寧毅,看他也在笑,方才沒好氣地一笑:“你二姐是女人,跟你們男人怎麼能一樣!”
蘇文定不再回嘴,寧毅笑:“其實不錯了。”蘇檀兒才放過他,回頭看看正在遠離的羅家畫舫。文海鶯從窗口探出頭來揮了揮手,蘇檀兒便也揮手微笑,卻對身邊的寧毅道:“總覺得在利用人……”
“朋友有純粹的,也有不純粹的,你這樣想不對。我還是很高興你交了個朋友。”
“初衷是為了與羅田做生意。”
“認識以後,就算不再有生意,你們也還能一塊兒聊天,或者逛逛街,買買東西。”
“呃……”蘇檀兒想了想,又看看身邊的夫君,“相公你的想法總是很怪。”回過身時,蘇檀兒正看見艙室裡的嬋兒跟娟兒在收拾那盒子,拿了兩片桑葉往裡放,她也不知忽然想到了什麼:“其實……羅家這邊也準備好了,其餘的也都差不多了,照來時說的,過兩天也該讓小嬋正式進門了,相公你說呢?”
她露出微笑望望甯毅,寧毅也看了她一眼:“真心的?”
這個問題太尖銳,蘇檀兒沒好氣地眯起了眼睛,垮了垮肩膀,隨後又與寧毅一齊看向船艙中的小嬋。片刻後,她握住寧毅的手,微微搖了搖頭:“不真心。”她甕聲甕氣,像是從緊抿的雙唇中吹出來的,“不過還是要辦,反正小嬋像我親妹妹一樣,我會辦得好好的,不讓她受委屈。”
她說完這話,轉身要往一邊走,才走出一步又退了回來,因為寧毅拉著她的手沒放開,此時寧毅的目光也有些嚴肅:“既然這樣,我在想一件事。”
“嗯?”
“以後是不是可以三個人睡在一張床上?我知道夏天有點兒熱,但冬天還是蠻暖和的,一家人排排睡……”
蘇檀兒愣了半晌,想要踩寧毅一腳,但最終沒有動作。倒是嬋兒在那邊回過頭,見寧毅在看她,笑得古怪,不禁有些疑惑,微微睜圓了眼睛。蘇檀兒看看,忽然一笑,揮了揮手:“小嬋,來。”
“嗯?”嬋兒小跑過來,“小姐、姑爺,有事?”
“你家姑爺說,過幾天,咱們三個人睡到一張床上,小嬋你覺得怎麼樣?”
小丫頭一怔,臉上霎時間紅了,然後驚愕地低下頭,手指在身前絞啊絞啊好一陣:“這個……這個……但是……小姐……這個……嗝……”她打了個嗝。
寧毅翻了個白眼,抬頭,無語。蘇檀兒眨眼睛,笑得純潔又開心:“嗯?”
“但、但、但是……小姐……這個……姑爺……小姐……”
嬋兒抬頭看了寧毅一眼,簡直要哭出來了,只是那一眼之後,又不敢再看,害怕小姐以為她是在找姑爺求援。寧毅伸手在她眼前按了兩下:“你家小姐在欺負你呢,不用理她……”
“但、但、但是……小姐欺負我……是應該的……”話說到一半,嬋兒的聲音便低了下去。蘇檀兒跟甯毅都笑了出來,寧毅道:“你先去做事吧,待會兒我幫你欺負你家小姐……”蘇檀兒立刻偏過頭來,仰起臉看著他,目光中滿是“看你敢欺負我”的警告,當然,這種眼神對寧毅是沒用的。
小嬋絞著手指,心神不寧地轉身走了,走出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見寧毅沖著她笑,她連忙又回頭不敢再看。蘇檀兒正打算與寧毅置氣,只聽砰的一聲,卻是嬋兒進船艙時忘了跨過那不高的門檻,連“啊”都忘了喊,在船艙地板上摔成一塊大餅。另一邊蘇文定、蘇文方看見,指著這邊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蘇檀兒已經比甯毅先一步跑了過去,將嬋兒扶起來。
“小姐……”嬋兒哭喪著臉看著她,似乎還在想剛才的話。她摔得不輕,但也不至於受傷,不過鼻頭和額頭都摔紅了。蘇檀兒替她揉了揉,輕輕拍打兩下身上的灰塵。其實兩人此時的身材已經差不了太多,嬋兒雖然顯得稚氣,但早已不是女孩,而是少女了,只是這幾下的拍打,仍舊像是孩提時的感覺。那時嬋兒顯得笨拙,但也頗為可愛,蘇檀兒雖然是主家,但對身邊人常常如姐姐一般照料,到得後來,她們開始管理諸多事情,相處模式依舊如此。
“別老想那些了,相公說得對,我是欺負你呢……”蘇檀兒輕聲道。
“可是小姐就算……呃……”嬋兒話說一半,忽然愣住。蘇檀兒看著她,眨眨眼睛,有些訝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隨即發覺臉上有微微的涼意。她舉起手指摸了摸,卻是眼淚,可嬋兒並沒有哭出來。手指在臉頰上停留了一會兒,蘇檀兒才驀地反應過來,這是從自己的眼眶裡流出來的,但那眼淚只是無意識地流出來的。隨即她又笑了。
“過幾天,給你與相公操辦過門的事,雖然、雖然我們倆嫁給了同一個男人,但咱們從小一起長大,我覺得像是嫁了一個妹妹一樣,嗯?”
“小姐……要不然……我不嫁了……”
蘇檀兒笑著搖頭:“不行。”目光之中,寧毅正自後方過來,她眉頭一擰,仰著頭,一字一頓地說道:“走!開!”這聲音稍稍清脆蠻橫了些,與她平日裡的語氣不同,卻自有一股與她氣質相稱的俏皮感,在寧毅聽來,頗有現代野蠻女友的感覺。只是現代的女子或許會做出其他許多事情來,她頂多停留在眼下的語氣上,或許還會覺得對自家夫君用這樣的語氣其實不好,瞪人的眼睛中一時間微微流露出感到歉意的弱勢,說完話,自己拉著小嬋到一邊去了。
這是在船上發生的小小插曲。又過了一陣,差不多到了上小瀛洲的時間,畫舫才朝那邊過去。靠岸之時,周圍早已停滿了大小船隻。羅家那艘船又靠了過來,文海鶯由丫鬟陪著趕快過來找蘇檀兒。她是非常柔弱的性子,由於嫁了商人,與當初那個官家小姐的圈子疏遠已久,這時若不能找個陪伴的人,怕是不怎麼敢下船去人多的地方。
蘇文定、蘇文方性子活潑,先一步下了船,蘇檀兒與文海鶯留在船艙裡,看著遠遠近近從船上下來打招呼的人——都是杭州有名的才子。羅田已經過去了,蘇檀兒陪著文海鶯聊了聊羅田,文海鶯偶爾也會指指一兩個蘇檀兒有印象的文人才子,她以前畢竟參與過類似的議論,也追過星,隨後又說起寧毅。
“聽人說起,檀兒妹子的夫婿是江甯有名的大才子呢,待會兒他會過去作詩嗎?”文海鶯怯怯地問。
寧毅此時還未下船,蘇檀兒道:“這個……我也不清楚,他不太喜歡湊這類熱鬧。”說了這句,她想想又補充道,“我們畢竟是外地來的,太張揚了其實不太好。相公他……可能會為了我不寫詩吧……”
“哦。”文海鶯點點頭,不再說這些,片刻後笑道,“其實你們夫妻感情很好呢。”
蘇檀兒含蓄地微笑:“羅大哥與文姐姐之間才讓人羡慕。”但那笑容之中明顯有幾分自得。

另一方面,小瀛洲上景色很美麗,寧毅準備下船去走走——既然蘇檀兒陪著羅夫人說話,他暫時也就無須作陪。他正準備去招呼嬋兒等人,那邊嬋兒走過來,微微低著頭,像是有心事,遲疑片刻,方才鼓起勇氣拉拉寧毅的衣袖:“姑爺,我、我有些話想跟你說,你、你有時間嗎?”
她看了寧毅一眼,隨即滿臉通紅地低下頭,也不知有了什麼想法,但看她的臉色,倒不像是要跟自己分手……寧毅想了想,嗯了一聲,點頭。

陽光耀眼,畫舫隨著水波的蕩漾而微微起伏,遠遠地傳來遊人嗡嗡嗡嗡的聲音。寧毅與小嬋在畫舫靠著湖面的那邊坐著,看著自遠處駛過來的船隻和天空結伴飛過的鳥兒。
“好了,到底怎麼了?”
坐下之後,兩人都保持著沉默。小嬋沒有坐正,側著身子坐在椅子邊沿上,這是有些拘束的坐法,若是在一般的人家,丫鬟在主人面前不敢正坐,便是這副樣子,但小嬋在寧毅面前早已放下了那些形式化的敬意,忽然又是這樣的態度,只能說明她心中在想一些難於決斷的事情。看她雙手的手指仍舊用力絞在一起,寧毅伸過手去,將她的一隻手握在掌中。那手掌白皙小巧,放到寧毅手中之後,有些顫抖,但總算令得小嬋吸了一口氣。
“姑、姑爺……”
“嗯?”
“姑爺……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少女問得怯生生的,聲音逐漸轉低,寧毅微微一笑:“你不告訴我什麼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啊。”
“我、我想讓姑爺答應我,待會兒我跟姑爺說的話,若是、若是姑爺不同意,也不要告訴小姐好不好?”
“哦?不能跟你家小姐說嗎?”
“也不是……”嬋兒小聲說著,搖了搖頭。一隻手被寧毅握在手中,這讓她微感安心,又想了一會兒,她方才決定開口,臉色倒是漸漸緋紅起來。
“姑爺、姑爺可不可以……跟小姐說一下,說、說……今天晚上,不,或者明天晚上……哪天都可以……姑爺跟小姐,空一晚出來,不跟小姐住在一起好不好?”
她這話說得艱難,頗有歧義,而且以丫鬟的身份讓兩位主人晚上不住到一起,這一舉動實在太過僭越。寧毅愣了愣。小嬋應該也意識到這話的歧義,臉上一時間又紅又白又是充滿了焦急,平素單純可愛的笑臉,這時候各種神情混雜在一起,被寧毅握住的左手一縮,想要抽回來,但寧毅手上用了力,抽不回,她便將右手碰了上去,低下頭,身子在椅子上躬了起來。寧毅已經看不見她的臉色,只覺得她的肌膚像是要燒起來,不僅是手心,原本白皙的頸項也燒紅了。
“姑爺只要陪小嬋、陪小嬋……姑爺只要陪小嬋睡一晚就可以了。”
她用力將這話說完,額頭抵到了寧毅的手上,船舷的陰影中,少女單薄的身子像是在寧毅跟前蜷縮成了一團。寧毅想了想,隨後坐過去一點兒,將她的額頭攬到自己的肩膀上,歎了口氣:“等過幾天,過了門,不就可以了嗎?”
遠處有船隻過來,若是看得仔細些,或許能看見這邊的情況,不過寧毅不在乎。小嬋在他的肩膀處微微搖了搖頭:“不、不過門了……”
說完這句,她將身子往後挪了挪,伸手抹了抹眼睛,稍稍抬頭,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小嬋想過了,不過門了,小嬋、小嬋跟姑爺、姑爺那個了以後,當通房丫頭就可以了,不要名分也可以的。”
寧毅看著她,沒有說話。他的觀念與此時的人不一樣,名分、地位這些都是無所謂的,但對小嬋等人來說,卻不可能如此。就概念而言,侍寢的可以是通房丫頭,也可以是妾,有了儀式,則多個名分,哪怕妾的身份也不高,但許多通房丫頭所追求的,也不過是這個名分,對她們來說,也許有著某些重要的象徵意義。
即便寧毅可以憑藉自身的影響將這個家庭變得儘量和睦,儘量……古怪,但對小嬋等人來說,總有些東西是不可能消除的。其實不僅僅是妾的身份,以寧毅與小嬋的親密程度,兩人之間早就可以做出更多事情來,寧毅之所以不往前走,是因為知道,至少對小嬋而言,那些儀式是有意義的。
她只是個丫鬟,但仍舊可以有一個儀式,這個儀式可能很小,可能只有家裡的幾個人參與,但至少在那個儀式裡,她可以像一般女子一樣受到重視,拜天地,敬茶,會有一次洞房花燭。這些在她的生命中會是有意義的,因此,寧毅希望她的這些經歷可以完整起來,但她此時說只要有一個晚上就好,其中的心事可想而知。
寧毅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小嬋目光帶著乞求地望著他,這事她一個丫鬟不能跟小姐說,也是知道寧毅在家中有地位,才如此求寧毅出面說話。好半晌,她又補充道:“我、我想了很久了……”
她儘量冷靜下來,低聲說著:“我、我和娟兒原本不是跟著小姐的丫鬟,只有杏兒姐姐是一開始就跟著小姐,後來小姐說要兩個幫忙做事的,我和娟兒才到的小姐身邊。我們一直都是幫著小姐做事情的,若真的過了門,家裡人的看法就不一樣了,也許會說小嬋是妾,不好再抛頭露面,有些以前小嬋管著的事情也不好管了,否則會被說不安分。我、我就算跟了姑爺,也是要跟著小姐做事的……”說到這裡,她抬頭看了看甯毅,“姑爺別亂想,我很喜歡、很喜歡姑爺,但是、但是……反正小嬋是顧得過來的,也可以幫小姐,也可以服侍姑爺,沒關係的……”她的聲音低了下去,隨即又恢復了正常,“還有,還有娟兒跟杏兒姐,我們都是丫鬟嘛,我若跟了姑爺,以後身份不一樣了,相處起來,也許沒以前那麼好了……我跟娟兒關係很好,把杏兒姐也當成親姐姐看,不想被疏遠……”
話說到這裡,她的勇氣終於用完了。寧毅組織了一下說辭:“我……不會跟你家小姐亂說,但以她的精明,我若是說就照你這樣的想法處理,你覺得,她會想不到這是你的主意嗎,還是說她會想不到你是怎樣想的?”
“呃?”
“想一想,我轉述以後,你家小姐會怎麼樣?”
“想不到……”
“她也許會找到你假裝發脾氣,但最後還是同一個結果……”寧毅把玩著她纖巧的手指,“有些事情算是這個時代決定的,不過對我來說,我確實……很喜歡你,不想放你離開。小嬋……”他雙手合十,將少女的手掌裹在其中,“一輩子的事情,你只想一件事就好,你想嫁嗎?”
對寧毅的某些詞,小嬋明顯聽不太懂,不過還是微微紅了臉:“小嬋、小嬋本來就是姑爺跟小姐的,嫁不嫁都是的……不過我不想讓小姐不開心……”
“既然這樣說了,讓我跟你家小姐來處理就行了,嗯?”不回答小嬋的後半句,寧毅笑了笑,做出了決定。小嬋愣了愣,隨後點了點頭,露出一個赧然的笑容。許多事情不見得有完美的解法,此時寧毅只是有些感動,卻未必有具體的想法,當然,有些事情未必需要真正解決,讓小嬋感到有主心骨就夠了。
上一世他曾經在那樣一個圈子裡走到最高點,周圍的環境中,妻子要比情婦少見,一夜情往往比愛情實際得多,但金錢與權力帶不來真正的感情,相反,物欲越多,周圍的一切越扭曲。經歷多了以後,他累了,會嚮往純真的東西,但並不代表他會將這些東西完全理想化。
蘇檀兒忽然湧上的心情,小嬋惹人憐愛的委曲求全,皆是這純真的一部分,兩人之間產生的苦惱,則是這時代的一部分,在沒有一夫一妻觀念的此時,其實算不得多麼嚴重的事情。
寧毅將這事包攬上身,安慰了幾句,相信寧毅的小嬋心情慢慢變得開朗起來。不過,她很快就憶起方才央求寧毅陪她睡一晚就好的事,又害羞起來,說了幾句“天上的雲跟魚鱗一樣了,好奇怪啊”之類的閒話就匆匆跑掉了。寧毅本想帶著她下船看一幫大才子吟詩,結果怎麼找也找不到她。
耽擱了些時間之後,寧毅發現,今天要到的眾人基本已經到齊。小瀛洲本身是狹長的環形島,此時雖然也有一座漂亮的水上園林,但還不到後世那般規模,島上也沒有可以讓大批人聚集的地方。雖說是詩會,但由於來的人多,這時人們在林間走走坐坐欣賞景色,看起來與踏青會有些類似。
不過詩會當然還是有的。岸邊停泊的大大小小的船隻幾乎連成一片,真正詩會的舉行,首先其實不是在岸上,而是在停在岸邊的幾艘大船上。
“立秋還太熱,這時舉行詩會,不是慣例,是幾年前在這邊任知府的熊汝明開的先例。當時各處遭災,杭州這邊還沒到秋收,但各種物資已經見了底——當然,說是這麼說,其實問題是不大的。熊知府請了許多人來這島上遊玩,讓大戶們出些物資,讓才子們寫些詩,寫一寫大家共體時艱的精神,當時邀了錢希文錢公、穆伯長穆公、常余安常公這些人幫忙,以壯聲勢。如今常公已逝,但立秋時這詩會倒是保留下來了,若非如此,他們文人的聚會,也不至於請來如此多的商人來壯聲勢。”
見時間差不多了,在下面逛了一會兒的羅田也到了畫舫上,準備接他的妻子過去赴會,順口說起這立秋詩會的來由。寧毅想了想:“怕不會非常融洽吧?”
“曾有清高之士借詩諷刺商人滿身銅臭,不過也有人拿出當年的事情來反駁。那時也算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為眾人博了個好名聲,而且請過來的,多少是有詩文背景的,如同拙荊,當年也是有些名氣的才女,呵呵……其實如今這立秋詩會倒沒有當初那般功利了,遊園,寫詩,到得傍晚,這邊會有福慶樓大廚子精心準備的宴席,夜間放些水燈,以此祈福,還是蠻熱鬧的……”
羅田說完這些,領著妻子離開了。娟兒收拾茶碗果盤時,蘇檀兒拉著甯毅走到一邊,輕聲道:“方才看見嬋兒眼睛紅了,她是跟你說了什麼吧?”
甯毅向她轉述了嬋兒所說的要求,蘇檀兒沉默片刻,將額頭抵在寧毅的肩膀上,沒有說話。


第四章 想入非非胡亂出頭 以一敵眾猶占上風
天上的雲層綿綿軟軟的,像是細碎的魚鱗,下午的陽光自天際的雲層中散開來時,鳥群飛過湖上的天空。西湖波平浪靜,小瀛洲坐落其中,這是水上最為美麗的園林,環繞堤岸的樹木蔥郁蒼翠,有涼亭曲橋坐落其中,四周堤岸上人群會聚,水裡的蓮荷正開得茂盛,朵朵粉紅。
小瀛洲最中央是一座保寧寺,有人趁還有些時間,入內敬香禮佛。
這等格局後世已經看不到了。
一艘艘畫舫樓船環抱在小瀛洲一側,最中央的那艘大船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按照前幾次的程序,申時左右,大家到船上入席,隨後知府大人說說話,幾位老人也說說話,接著大家展開交流——夕陽之中,福慶樓的廚子奉上精美的餐點,眾人吃吃喝喝吟詩作賦,晚上則賞夜景,放花燈、水燈,基本就是這樣的流程。
這時離大夥兒上船還有一段時間。申時是下午三點到五點,到大家正式就位,知府等人出來,通常要到申時兩刻也就是下午四點鐘以後,在這之前,像杭州知府陸推之、大儒錢希文、穆伯長、湯修玄等人,通常會互相拜會或是私下裡見一些人,至於這其中有著怎樣的利益來往,是深是淺,便不足為外人道了。
杭州城中這場始于武朝景翰三年大旱時的立秋詩會,一度決定了許多明面暗面上的事情。當然,今年才到杭州的甯毅夫婦等人,就算有再高的天分,也難知其中內容,在這之後,他們也沒什麼機會瞭解其中的內容到底為何。
不過,景翰九年的這場詩會並沒有開到最後。
此後在這場詩會上發生的事情,以令人猝不及防的態勢震動了整個東南大地,也令得許多事情沒能發展到最後。當然,在眼下,所有人還是一如往常地做著他們的事情,期待著接下來的事件發生。堤岸上的樹蔭間,撫琴的女子滾指彈撥,輕柔低唱,讓風將她的歌聲在這片洲上傳開。
錢家的船上,錢希文方才見過了常家的子侄,此刻向管家說了一些話,其間帶了一兩句有關甯毅夫婦的詢問。他給了寧毅帖子,先前也旁敲側擊地向樓近臨詢問了有關蘇家小姐和甯毅的事情,若寧毅此時來拜訪他,他肯定是要見的,只是甯毅夫婦據說已經到了,但並沒有直接登船求見,這讓他心中生出幾分異樣情緒,不過當下只是笑笑,讓錢愈出去叫另外一些人進來坐坐。
其實他好的是學問,平日裡到處講學,家族利益之上,求的是中庸的大道大勢,旁人若是表現迫切,他固然能理解,心中卻未必喜歡。

另一邊,從錢家這邊出去後,常氏如今的家主開始拜訪穆伯長、湯修玄等人。路上有許多人打招呼,他也就一一應酬,倒是令得自己周圍成了眾人的中心點,幾乎堵塞了堤岸上的堰道。
杭州幾個真正的大家族,家主皆是學問精深之人,畢竟此時乃文人的天下,若不能詩文傳家,也就成不了真正的氣候。今年年初,常家的常余安過世,但由於底子打得好,常家在杭州倒並沒有衰落,反倒由於此時的家主乃常余安的兒子,一干老人都以子侄待之,這次的詩會,只要是認識的,長輩們都免不了要對他噓寒問暖,若是平輩晚輩,也都得回憶一番常公的功績,唏噓不已,待會兒的宴會上,知府大人口中,必然也免不了這樣的主題,只要把握得好,常家很可能成為這場宴會的主角。
這邊各種寒暄,放在文人眼中,大抵是些趨炎附勢之徒。那邊樹蔭之下,涼風之中,也早有衣冠翩然的書生學子搖著摺扇,一面聽著幾位姑娘的琴曲,一面對著周圍開始應景賦詩,偶有佳作,便在周圍傳揚開來。
停泊在眾多船舫間,樓家的畫舫中,樓近臨送走了一位拜訪的老者,滿臉都是笑容,心中則在思考方才的一些事情。剛才在湖上,錢家的船主動靠了過來,錢希文親切地邀他過去敘話,這事令得他現在還在疑惑。
錢家與樓家之前並沒有太多來往,對方是詩書傳家,盤踞一方的大地主,而樓家頂多是在官場有不少關係,因此才得以往上走的大家族。在旁人眼中,兩家的地位或許只差一線,但他知道,這一線的距離,若沒有一兩代人的奮發和運氣,恐怕是怎麼都追趕不上的。錢希文的年紀比他大不了太多,但若是遇上了,樓近臨還是得稱呼對方一聲“錢公”。
本來是沒有太多來往的兩家,對方忽然靠過來,雜七雜八地閒聊了一通,他雖然也是久經風浪之人,一時間卻也難以弄清楚對方的想法是什麼,到底算不算是親近的暗示,還是因為常余安過世,那幾個老人出於某些原因準備對常家動手?若到了某個時候,那些人真的發飆,樓家見機而行,這種模棱兩可的暗示其實也夠了,只是他怎麼想都覺得不太可能。
錢希文閒聊之間也提到了甯毅、蘇檀兒這對夫婦,只是在樓近臨心中,自然不會認為是這樣的理由。樓家與蘇家的距離,其實跟錢家與樓家的狀況類似,他當年說過讓蘇檀兒嫁給樓書恒,那純粹是覺得蘇檀兒可以成為次子的賢內助。儘管如此,他當時抱的也是屈就的心情,後來雙方打了個哈哈作罷。
這次蘇檀兒與甯毅過來,儘管樓家也曾熱情地招待過一次,但其實沒什麼特殊的心情,只說當初的婚約是玩笑。樓近臨這邊,並不認為這對夫婦有什麼奇特的,當然蘇檀兒有些能力,但自家女兒也有,她們是閨密那也是她們的事情。甯毅是什麼江甯第一才子,但就算是自家女婿宋知謙,若到了江寧,想必也能自稱杭州第一才子,誰知道呢?到了他這個地位,才子已經不算是什麼非常驚人的身份了。
以第一才子之名接近錢希文那個大儒,這沒什麼,但哪怕他真是第一才子,也不可能勞動錢希文親自過來詢問他們的關係,因此樓近臨並沒有將這些列入思考範圍內。
而會場主船的側廳,一干官員、學子正聚集于此,為首的自是現任杭州知府陸推之。這陸知府性子隨和,至少他最喜歡表面上不羈之人,加上此時又不是多麼正式的相處場合,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開心。一大群男人聚在一起,說的不是足球,基本也就是政治了。
“北地烽煙一起,我欲投筆從戎,從軍北上,隨我王師驅逐韃虜,收復燕雲……”
“梁兄高義,只是金、遼已開戰許久,京城卻尚未傳來確切的用兵消息,會不會……”
“子然多慮了,其實近日北地已經在整頓六軍,如今又有秦相複起的消息,足見我皇當年深謀遠慮,為此事已準備八年之久,絕不致虎頭蛇尾。依我看,只須月餘,便見分曉……”
“看起來,我朝動兵,該是故意選在秋收之前,動兵之後,便有新糧,不致令存糧供應不濟……”
“我蘇杭一帶向來是魚米之鄉,想必負擔的入倉、轉運之責也是極重的,到時候,知府大人便要辛苦了。”
“可惜西南尚有匪患,而且近日似有愈演愈烈之象……”
“哎!陳兄此言差矣,方匪不過纖介之禍,依我看……”
一處一處的熱鬧,一處一處的思考與想法,這些只是插曲,詩會前夕一段一段並不出奇的小小插曲,匯成了小瀛洲上眾人聚集的盛景。
同樣的時刻,樓書恒正站在船舷平臺上往下看。這艘花船二樓的平臺比較高,從這裡看下去,小瀛洲的圍堰上皆是鬱鬱蔥蔥的樹木,遠遠地可以看見坐落在那邊的保寧寺。太陽從天空中照下來,陽光灑在他身上,有些熱。也是因此,大部分人這時還是比較願意在下方道路的陰涼中走一走。
樓書恒方才從一群人的恭維中脫身出來,這時候身邊沒人,忽然有了一份格外繾綣的心情,覺得眼下的事情挺無聊的。
其實他常有這樣的心情,或許每個人都會有,不過他方才的心情主要是因為一件事——他剛才遇上了蘇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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