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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17:落子太安城(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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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17:落子太安城(簡體書)

人民幣定價:39.8 元
定  價:NT$ 239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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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得紅利積點:6 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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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一個關於廟堂權爭與刀劍交錯的時代,一個暗潮湧動粉墨登場的江湖。
2.奇幻人物,奇幻場景,顛覆傳統,盪氣迴腸!

3.豆瓣高分之作,媒體評價《雪中悍刀行》格局宏大,從江湖之遠到廟堂之高,環環相扣、層層疊加,成熟大氣。
4.全新裝訂,燙金工藝+壓紋工藝,裝幀更精美。

道門真人飛天入地,千里取人首級;佛家菩薩低眉怒目,抬手可撼昆侖;誰又言書生無意氣,一怒敢叫天子露戚容。踏江踏湖踏歌,我有一劍仙人跪;提刀提劍提酒,三十萬鐵騎征天。
南疆第一人王銅山,因何被涼王徐鳳年闖營擊殺死不瞑目?
西楚複國大好局面,為何竟一敗塗地以至於新朝土崩瓦解?
隻身南渡廣陵江,徐鳳年與蜀王陳芝豹一戰如何驚天動地?
天上人間原來一般無二,諸神諸仙之間又有怎樣鉤心鬥角?
徐鳳年唯一厭勝之人,竟是無上仙尊擺於人間之牽線木偶?
曹長卿何以解開心結,落子太安城又將引起怎樣天地異象?
廟堂江湖,從不缺將相風流、俠肝義膽;天上人間,原一般你爭我奪、爾虞我詐。看盡花開花落,閱遍悲歡離合,心結既解,世間於我已無憾。且看我落子太安城,為你最後下局棋!

作者簡介

烽火戲諸侯

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青聯委員。
代表作有《雪中悍刀行》《劍來》《陳二狗的妖孽人生》《天神下凡》等。
烽火戲諸侯文風多變,所著小說涵蓋現代都市、武俠仙俠、西方玄幻等題材,尤善以細節動人心,在書迷中具有較強的號召力。

名人/編輯推薦

作為網文,這不是簡單的作品,大部分的網文,為了能吸引讀者,往往開篇有趣或新穎或雄厚,而隨著時間推移慢慢趨於升級打怪種馬的平淡,能堅持下去得,能能讓讀者堅持下去得,也就是慣性,所以才會有許多有生之年終於看完得想法;這本書的趣味,在於開篇雖然平淡且荒誕,但這種荒誕是為了後期落下伏筆,如人飲酒,越飲越醇,越到後面越是放不下,直至卷終依然不能釋懷,恍如百年,此書有大氣象!——淩家公子

目次

第一章 白衣血染欽天監 事了拂衣歸北涼
第二章 人生何處不江湖 塞外書生俠客行
第三章 死人骸骨相撐拄 家家戶戶皆縞素
第四章 為天下雪中送炭 願春秋不怨徐家
第五章 將帥齊聚議事堂 鐵騎風雪下江南
第六章 北涼鐵騎甲天下 大雪龍騎甲北涼
第七章 北涼老卒佩新刀 春秋鼓聲依稀聞
第八章 天上大風拂滿袖 仙人南渡過廣陵
第九章 江湖藏劍十萬柄 天地之間滿劍氣
第十章 西楚大龍吐驪珠 人間心結天上解
第十一章 西楚霸王曹長卿 起手落子太安城
第十二章 寧在雨中高歌死 不去寄人籬下活
番外篇 小鎮有個店小二

書摘/試閱

《雪中悍刀行17落子太安城》-樣章

第一章 白衣血染欽天監 事了拂衣歸北涼
下馬嵬驛館外出現了一位相貌清逸的中年男子,已然被前些日子的大動靜害得風聲鶴唳的驛丞看著這個讓自己感覺古怪的傢伙,他自稱吳起,還說只要跟北涼王通報一聲就能入內。驛丞觀其卓爾不群的氣度,不敢怠慢,不過驛丞還沒有見著王爺,就被那名充當馬夫的徐姓男子在小院門口攔下,然後兩人一同走回驛館大門處。徐偃兵和吳起分別站在門內門外,吳起笑道:“好久不見。”
徐偃兵沒有讓路的意思,眼神冷漠地道:“既然在北莽沒有露面,這個時候來認親是不是晚了?怎麼,嫌在西蜀做將軍不過癮?”
吳起哈哈笑道:“劉偃兵……哦,不對,聽說你被我姐夫賜姓‘徐’了,如今該喊你‘徐偃兵’才對。不管我是在北莽還是在西蜀,親舅舅登門拜訪外甥,你也要攔著?”
徐偃兵冷笑道:“你想死的話,我不攔著。”
吳起抽了抽鼻子,說道:“好大的氣性,不愧是跟蜀王不分勝負的武道大宗師,不用打死我,我嚇都快被嚇死了。”
突然,這個自稱北涼王親舅舅的傢伙扯開嗓子喊道:“外甥……”
砰的一聲巨響,吳起從下馬嵬驛館門口倒滑出去十幾丈。
徐偃兵緩緩收回腳不說,還在門檻上蹭了蹭腳底板,好像嫌髒了靴子。
身體後仰卻沒有倒地的吳起站直後,擦了擦嘴角的血跡,沒有惱羞成怒,繼續走到大門口。這個時候,換了一身潔淨衣衫的徐鳳年已經來到門口,徐偃兵讓開了位置。
吳起收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態,也沒了硬闖驛館的想法,就站在門檻外說道:“我吳起這輩子沒想到四件事:我姐嫁給徐驍,徐驍不造反,你守住了北涼,你能活著從欽天監離開。”
徐鳳年神情複雜地問道:“不進來坐坐,喝杯茶?”
吳起搖頭道:“不了,我做事無論對錯,都不後悔,既然當年在北莽沒有現身見你這個外甥,那今天就沒了進門的資格,一報還一報。”
徐鳳年問道:“那就是有事?”
吳起還是搖頭:“就是來跟你說一聲,你那趟北莽沒有白走,李義山已經開始聞風而動了,不過提醒你一句,即便如此,你也別奢望他們雪中送炭,北莽太平令未必不會警覺此事,小心黃雀在後。”
徐鳳年點頭道:“知道了。”
吳起咧嘴笑道:“以後如果真有在戰場上刀劍相向的一天,陳芝豹不會手下留情,我也是如此。希望你也能如此。”
徐鳳年道:“沒有問題。”
吳起才要說話,就聽見這個親外甥很“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想吐血就先吐會兒。”
吳起頓時臉發黑,冷哼一聲,捂著胸口轉身離去。
徐偃兵瞥了一眼那道背影,忍住笑意,輕聲說道:“我那一腳可不重。”
徐鳳年嗯了一聲,說道:“所以我才這麼說的。”
徐偃兵無言以對。
那句話好像比自己那一腳要重得多啊。
徐偃兵突然轉頭望去,徐鳳年無奈地道:“算了。”
不遠處,原本已經躍躍欲試的身著朱袍的女子和某位少女這才作罷。
徐偃兵笑道:“那我找酒喝去了,驛館裡竟然連一壺綠蟻酒都沒有,也太不像話了。”說完,徐偃兵就走向街上的一家酒樓。
昨日,下馬嵬驛館擠滿了人,其中多是男子,且以達官顯貴和江湖豪傑居多。今天,酒樓、客棧、茶肆裡,全是女子!有妙齡女子,有豐腴婦人,甚至還有許多少女!當徐鳳年出現在門口見吳起的時候,所有窗口處幾乎同時探出一顆顆簪著花、別著釵的腦袋,那些腦袋的主人皆是兩眼放光。那些人的眼神有含蓄的含情脈脈,有大膽的目送秋波,有怯生生的欲語還休,更有不知羞臊的豪放女子,大聲喊著北涼王的名字。
徐偃兵還沒有走入酒樓,頭頂就飄起了不計其數的帕巾、團扇、香囊……好大一陣香雨。那些女子都說著類似“勞煩這位北涼壯士將小扇交給王爺”的話,更有多個女子跑出屋子,不敢接近徐偃兵,就將手中的字條往徐偃兵的身上一丟,然後轉身逃跑。半步武聖的徐偃兵都扛不住這種恐怖的陣仗。
街道兩側的樓上、樓下都是竊竊私語聲。
“看吧看吧,早就跟你說了,我的徐公子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你還不信!這下發癡了吧!”
“啊呀,要是王爺能夠走出驛館大門再走近些,再說上幾句話,我便是死也值了。”
“咱們太安城的那些俊公子,加在一起都比我的徐哥哥差遠了,不行了不行了,實在是玉樹臨風,遠遠看著便醉了!”
“可惜昨天沒能溜出來,要不然就能見著這位王爺的英姿了,肩膀借我靠一下,我要哭一會兒……”
“我決定了,這輩子非徐公子不嫁,嗯,實在不行,做通房丫鬟也行啊。”
徐偃兵拍掉肩膀上的一隻香囊,果斷地轉身走回下馬嵬驛館,想著得讓王爺早點兒離開太安城。這京城的娘兒們也太厲害了!
徐鳳年已經帶著賈家嘉和徐嬰返回院子。
身著一襲紫衣的女子不請自來地躺在簷下的籐椅上,閉目養神。
徐鳳年也搬來一把籐椅,已經摘掉帷帽的身著朱袍的女子蹲在徐鳳年的身邊,呵呵姑娘坐在臺階上,不知道從哪裡又變出了一張蔥油餅,一口一口地啃著。
徐鳳年躺在椅子上,輕聲問道:“怎麼還沒回徽山?”
軒轅青鋒沒有說話。
徐鳳年睜著眼睛,望著屋簷。
那年進京,也是在下馬嵬驛館,在這個院子的籐椅上,徐鳳年跟這個瘋娘兒們聊了有關雪人和理想的題外話。也是那一次,那個挎著木劍的笨蛋離開了江湖。
軒轅青鋒沒有睜眼,冷淡地問道:“這麼多年來,你是可憐我,還是可憐你自己?”
徐鳳年笑道:“都有吧。”
軒轅青鋒陷入沉默。
徐鳳年說道:“昨天你幫我壓下祁嘉節的劍氣,謝了。”
軒轅青鋒冷冰冰地道:“你欠我一個‘天下第一’。”
徐鳳年沒好氣地笑道:“知道啦,知道啦,只要是做生意,我絕對童叟無欺。”
軒轅青鋒坐起身,自言自語道:“生意嗎?”
下一刻,簷下僅有清風拂面。
徐鳳年轉頭看了一眼已經無身著紫衣之人的籐椅,站起身,坐在呵呵姑娘的身邊,她又掏出一張蔥油餅,沒有轉頭,抬手放在徐鳳年的面前。
徐鳳年接過有些硬的冷餅,大口大口地吃著。
身著大紅袍子的徐嬰站在院中,徐鳳年含混不清地道:“轉一個!”
那道鮮紅的人影旋轉不停,賞心悅目。
徐鳳年笑得燦爛。
身穿布衣的中書令齊陽龍離開欽天監後,在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的引領下,走向位於離陽內外廷過渡位置的一座小殿——養神殿。
新近啟用的養神殿地處內廷,卻與外廷緊密銜接,加上殿閣和館閣總計十二位大學士都在養神殿附近處理政務,原本荒廢多年的養神殿一躍成為名副其實的重地。養神殿占地面積並不大,呈“工”字形,典型的前殿后寢結構,殿中懸掛先帝趙惇御筆的“中正平和”大匾。最近,年輕皇帝親自主持的小朝會都於此地召開,對於重要臣僚的引見、召對也在此進行。新入京任職的數撥封疆大吏,如顧党舊部田綜、董工黃、韋棟三人,前朝舊青党領袖洪靈樞,以及接替盧白頡成為兵部尚書的南疆大將吳重軒,繼韓林之後的刑部侍郎遼東彭氏家主,都曾先後到此覲見。
齊陽龍跨入養神殿明間時,門下省主官桓溫和左散騎常侍陳望都已在場,輔佐老人執掌中書省的趙右齡和吏部天官殷茂春這對政見不合的親家也在場,只不過兩位大人站位頗遠,頗有幾分井水不犯河水的疏離模樣。六位殿閣大學士中,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和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進入此間,新設的館閣大學士則一位都沒有出現。
除此之外,還有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這三位離陽勳貴大佬對一般離陽官員而言,都屬�久聞大名卻無緣得見的低調人物。
相較這些要麼手握朝柄,要麼鼎鼎大名的大人物,兵部左侍郎唐鐵霜雖然權力極大,但仍是後進之輩,所以位置靠後,與青党在太安城的話事人溫太乙並肩站立。溫太乙是太安城官場的傳奇人物,一屁股坐在吏部侍郎的座位上,然後就十多年沒有挪過窩了,先後給三位吏部尚書打過下手,故而吏部一直有“流水的尚書,鐵打的侍郎”的諧趣說法,就連“坦坦翁”也經常以“溫老侍郎”來打趣溫太乙,所以所有人都忘了,這位“老侍郎”如今尚未滿五十歲!
齊陽龍其實剛才刻意在屋外的廊道上停留了片刻,換成別人,掌印太監宋堂祿當然會趕緊催促,但此人是中書令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宋堂祿陪著老人安靜地站在外面,屋內傳來老學士溫守仁的招牌大嗓門兒,中氣十足,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古稀老人的嗓音。只聽這位領銜殿閣的清貴老人悲憤交加地道:“陛下,那北涼蠻子當真是無禮至極,讓禮部斯文掃地不說,如今還大鬧欽天監,成何體統!朝廷絕不可再姑息、縱容此子了,否則朝廷顏面何在?!陛下,老臣雖是一介書生,但好歹還有一把老骨頭,更有一大把雖老不衰的骨氣,老臣這就孤身前往下馬嵬驛館,將那蠻子緝拿下獄,他若是敢殺人,那就讓他連老臣一併打殺了,只求陛下事後以此問罪於他,老臣即便是死,也死得其所了!”
宋堂祿視線低垂,但是他側面的中書令大人白眼翻得實在太過明顯,他看得一清二楚。
屋內,與溫守仁年紀相當的常山郡王趙陽望向身邊的晚輩高國公和宋侯爺,後兩者顯然也是有些咋舌。他們三位閉門謝客不問朝政太多年,活動圈子僅限於皇親國戚之間,與外臣幾乎沒有聯繫,以前只聽說朝堂上的溫大學士鐵骨錚錚,今日親眼看見,仍是有些難以置信。趙老郡王皺著眉頭緩緩收回視線。作為離陽宗室裡的老人,常山郡王趙陽親歷了春秋戰事的首尾,戰功卓著,高祖封賞天下的時候,本可以在功勞簿上排前十名的趙陽因為一樁秘事,只撈到了一個具有羞辱意味的郡王的虛名,接下來就開始安心地逗弄花鳥魚蟲,優哉遊哉地頤養天年了。常山郡王府男丁稀少,久而久之,這位老郡王就徹底被人遺忘了,如果說勉強能被稱為青壯年的高適之、宋道寧這次重返廟堂是要有一番大動作的話,那麼這個歲數的老郡王好似撐死了就是發揮餘熱而已。
當年以抬棺死諫而名動天下的溫大學士開始慷慨激昂地細數徐鳳年在成為新的北涼王以後的各大罪狀,這位武英殿大學士顯然是要跟徐家父子拼到底了。這麼多年來,太安城裡一直有傳聞,溫大學士已經偏執到了不給任何一個姓徐的京城官員好臉色的地步。先前半年,太安城中的人談論得較多的事情中就有一件跟溫家有關。據說,被溫大學士寵溺到天上去的孫女,不但揚言要去西北見那位新的北涼王,而且差點兒就成功離家出走了,把溫大人氣得大病了一場,足足半年無法下床,這期間僅是禮部晉蘭亭就去探望了不下三次,不過看眼下溫守仁龍精虎猛的樣子,傳言不太屬實。
在這間屋子裡,吏部侍郎溫太乙雖說品秩其實與陳望和唐鐵霜相同,但是就算是他自己,也清楚這裡頭的差距。溫太乙乃青黨的“三駕馬車”之一,其餘兩駕,上柱國陸費墀已經去世,陸家更是與北涼結親,舉族遷往北涼,青州將軍洪靈樞則從地方進入京城,青黨的總體勢力是漲是降,目前來看還不清楚。不過,當今天子要重新起用青党官員是毋庸置疑的,同出青州的韋棟剛成為廣陵水師和青州水師的第一號人物,更是坐實了這份猜測。殷茂春入主吏部時日不多,吏部左侍郎溫太乙想要成為離陽天官不太可能,但輾轉別部擔任一把手並不是沒有可能,執掌刑部、工部、戶部都有一定的機會。今天,溫太乙稍顯“突兀”地出現在這裡,趙右齡、殷茂春都多看了他幾眼。
年輕皇帝沒有打斷溫大學士的激昂言語,但是齊陽龍跨過門檻,一干權臣齊齊轉頭,溫守仁自己停下了,跟著其他人畢恭畢敬地對中書令大人致禮。
齊陽龍站在當朝首輔應該站的位置上,對皇帝作揖後,簡明扼要地說道:“微臣剛才見過了北涼王,他答應後天離京。就漕運開禁一事,北涼王希望在明年入秋之前,朝廷能夠為北涼道輸送五十萬石糧草。”
桓溫的眼中流露出一絲疑惑的神色,他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邊的中書令,發現齊陽龍在說到“五十萬”這個數字的時候,袖中的手掌在身前悄悄地做了個翻覆的小動作。
常山郡王耷拉著眼皮,有些失望,至於緣由,恐怕就只有老郡王自己知曉了。
站位比較靠後的唐鐵霜嘴角泛起冷笑,心想:你徐鳳年在太安城掀起如此巨大的風浪,就只敢開口向朝廷索要五十萬石糧草?!難道說進了太安城,不在你的地盤了,你的膽子就變小了?
坐在榻上的年輕天子輕輕地呼吸了一下,笑意一閃而逝,掃視了前方這些離陽重臣勳貴一眼,語氣平淡地問道:“眾位愛卿,意下如何?”
溫守仁正要跳出來大罵新的北涼王,就聽到與自己和嚴傑溪站在一排的陳望已經率先開口說道:“臣以為北涼王是北涼王,北涼百姓是北涼百姓,五十萬石糧草,可以答應開禁送往北涼道。”
溫守仁立即閉上嘴巴,把已經到嘴邊的長篇大論一個字一個字地吞回肚子裡。老學士尚且能夠在晉三郎面前稍稍擺擺三朝老臣的架子,可是對於這個從來沒有和自己打過交道的陳少保,溫守仁不知為何十分忌憚,偶爾在路上遇到,他也主動表現得極為和氣,可惜陳大人從未流露出絲毫要與他親近的意思,這讓溫守仁有些遺憾,還有幾分不為人知的忐忑。
已經有太多年沒有在廟堂上出聲的常山郡王趙陽語不驚人死不休,冷冷地說道:“陛下,北涼將士死戰關外,當得起五十萬石糧草的犒勞,即使開禁漕運一百萬石也不過分,可這徐鳳年作為藩王,在京城目無王法,此例不可開,不可助長其囂張氣焰,因此老臣以為,一石糧草都不可給他徐鳳年!”
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附和道:“陛下,臣以為常山郡王所言極是。北涼百姓、將士有功,北涼王卻有大過,那就功過相抵。賞罰分明,才符合朝廷法度。”
唐鐵霜沉聲說道:“陛下,臣願親自護送北涼王在今日離開京城!”
年輕皇帝不置可否,挑了挑眉,好不容易才看到那個站在最後且比唐侍郎矮上大半個腦袋的溫太乙,和煦地問道:“溫侍郎,你可有話要說?”
溫太乙不假思索地道:“微臣以為,對北涼道漕運開禁一事,可給,但可少不可多,可緩不可急。”
養神殿前殿后寢,殿與寢之間的右側有一間密室,密室西門的牆壁上,懸掛著一幅密密麻麻的以小楷寫就的百官的官職、名字的大圖,佔據半面牆壁,一個年輕人站在牆下,仰著頭,但是雙眼緊閉,是個身著白衣,置身于離陽中樞的瞎子。年輕瞎子雖然看不見圖上的內容,但是可以感受那股無言的“氣勢”。離陽一朝,所有的官員,不論文武,只要到了四品這個門檻,就會在這幅圖上佔據一席之地,從京城到地方各道、各州、各郡,從三省六部的官員到刺史、太守,從征平鎮大將軍到一州將軍,都在這上頭留下了姓名,其中又有極少數人的名字和他們的官職後頭,以黑紅兩色的小楷分別寫有兩份言簡意賅的評語,一份是殷茂春先前所寫的考評,一份是趙勾所寫的秘密評定。
年輕瞎子“看”著這幅圖,就像在看整個離陽。
當他聽到溫太乙“可少不可多,可緩不可急”的十字方略後,會心一笑,既有謀略上的認同,也有些玩味的譏諷意味。
年輕皇帝開口道:“漕運糧草數目一事,明日再議。朕今天想跟諸位商量一下靖安道經略使的人選。”
所有人心中了然,怪不得溫侍郎今天會破例露面。如今,在官員升遷之事上,年輕天子擁有了極大的話語權,中書令齊陽龍和門下省的桓溫對此從未有過異議,加上從不缺席小朝會的陳望以及吏部殷茂春的次次心領神會,各項任命暢通無阻。所以,哪怕青党出身的溫太乙外放出任靖安道文官執牛耳者稍稍有違離陽禮制,也沒有人拿這雞毛蒜皮的小事去跟皇帝較勁。何況溫太乙做了十多年負責分發官帽子的吏部二把手,有誰願意得罪這位根深蒂固的未來“年輕”經略使?溫太乙不到五十歲,由吏部侍郎跳級轉任地方經略使,顯而易見是要重返朝堂的,前程可期!說不定最多十年,京城就要多出一位正二品大員了。
溫守仁很快就提出溫侍郎是最佳人選,誰不知道太安城的“大小溫”是出了名的如膠似漆?
在皇帝一錘定音後,溫太乙自然是跪地謝恩,感激涕零。
在馬上就要衣錦還鄉擔任靖安道經略使的溫太乙起身後,身穿正二品武臣官袍的高大老將虎虎生風地走入屋子,行禮請罪後一言不發地站在唐鐵霜的身邊。高適之和宋道寧悄然相視一笑——兵部尚書大人竟然忍得住沒有當場告狀。恐怕在場各位除了兩位殿閣大學士和剛升官的溫太乙,大多已經獲悉京畿南軍大營的風波:征南大將軍的嫡系人馬死傷慘重,只知道是兩個用槍的武道宗師大打出手造成的,大家竟然連那兩個武道宗師的臉都沒看到。
接下來便是一場不溫不火的君臣問答,年輕皇帝著重詢問了吳重軒廣陵道戰事的近況。半個時辰後,這場意義深遠的小朝會結束了,齊陽龍、桓溫和陳望、吳重軒四人被留下。
皇帝趙篆帶著四名重臣步入密室,兩位老人看到那個年輕人後都愣了一下。趙篆笑著介紹道:“這位便是陸詡,青州人氏,學識淵博,朕的本意是希望陸先生能夠擔任勤勉房的總師傅之一,但是陸先生推辭不就,朕只好讓陸先生暫時沒有官身地在勤勉房教書了。”
瞎子陸詡站在皇帝身邊,坦然地說道:“見過各位大人。”
桓溫點了點頭,笑而不語,齊陽龍面無表情地低聲嗯了一聲。
勤勉房,龍子、龍孫的讀書之地。這是要為白衣入相做鋪墊了?
桓溫突然看著齊陽龍,問道:“中書令大人,既然到了這裡,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先前齊陽龍當著一大幫人的面,說北涼跟朝廷“祈求”五十萬石糧草,當然是有心幫年輕天子長面子,溫守仁這種愚蠢書生會當真,其他不少人也是將信將疑,“坦坦翁”卻絕對不會當真。
齊陽龍故作驚訝地環視四周,問道:“這兒哪兒來的天窗?”
桓溫吹鬍子瞪眼,就要跟中書令大人算帳。
趙篆已經微笑出聲:“朕打算給北涼送去一百萬石糧草,以後交由坐鎮青州的溫太乙全權處置此事,齊先生、‘坦坦翁’,是否妥當?”
齊陽龍點點頭。桓溫思索片刻後說道:“只好如此了。”
趙篆轉頭望向滿身煞氣的兵部尚書,說道:“讓吳將軍受委屈了,京畿南軍大營一事,朕會讓人徹查,吳將軍返回廣陵道之前,一定給將軍交代。”
吳重軒抱拳道:“陛下能有這份心,臣便已經無話可說,也請陛下放心,臣不是那種不識大體的臣子。”
趙篆露出滿意的神色。
桓溫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陛下,溫太乙也好,靖安王也罷,與北涼徐家都有舊怨,若是因私廢公,耽誤了朝廷的大事,到時候……”
趙篆笑眯眯地說道:“靖安王趙珣忠心無疑,溫太乙的學問、事功皆有美譽,擔此大任後,相信不敢在漕運一事上馬虎。”
桓溫不客氣地說道:“我離陽漕運分南北,南運以廣陵江為主,北運以數段運河為主,也衍生出了兩派頑固勢力。溫太乙早年與南運主官結怨甚深,怕就怕溫太乙誠心做事,南系漕運從上到下卻百般刁難,而原本可以制衡漕運十多萬大軍的青州將軍洪靈樞此時又已經身在京城,恐怕漕糧入涼一事,少不了摩擦。依老臣之見,若是讓溫太乙出任靖安道經略使,還需派遣一位威望不弱的副節度使,除了震懾中原腹地的蛇蟲,還能順便清理南系漕運淤積多年的泥沙!”
雖說桓溫有些咄咄逼人,但是趙篆還是笑容不變地點了點頭,說道:“既然如此,不知‘坦坦翁’覺得安東將軍馬忠賢出京擔任副節度使一職如何?”
桓溫有些驚訝。
馬忠賢無論是領兵打仗的本事還是在軍中的口碑,抑或是家世背景,以正三品的安西將軍升任藩王轄境的從二品副節度使,又是武官系統內部的升遷,其實挑不出大毛病。但是作為馬祿琅之子,馬忠賢這一去,彈壓尾大不掉的漕運官員是夠用了,說不定還真能夠將漕運大權從各方勳貴手中收攏回朝廷,可是與保證漕運糧草順利入涼的初衷難免背道而馳——溫太乙跟北涼徐家不對付,馬家不更是如此?
聽年輕皇帝如此安排,陳望有話要說,但就在陳望已經醞釀好措辭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被人扯住了袖子,轉頭看去,陸詡“望向”前方,好像根本沒有伸手阻攔陳望。
陳望何其謹慎,很快就打消了諫言的念頭。同時,陳望心中有些震驚:身邊的陸詡是如何知曉自己要開口說話的?
又小半個時辰後,幾名臣子退出密室,吳重軒笑著跟其餘四人告辭,率先大步離去。齊陽龍和桓溫並肩而行,作為勤勉房老人的陳望則領著新人陸詡。
兩個老人與兩個新人,恰好向不同的方向行去。
陳望輕聲說道:“謝了。”陸詡神情淡然,置若罔聞。
那邊,無須宮中太監帶路的桓溫沒來由地感慨道:“不同了。”
齊陽龍說了句大不敬的話:“怎麼,陛下不做那點頭皇帝,‘坦坦翁’就不樂意了?”
桓溫怒道:“放你的屁!”
中書令大人裝模作樣地聞了聞,說道:“秋高氣爽桂花香,沁人心脾啊,哪兒有臭屁?”
桓溫冷哼一聲,加快步伐,顯然不願意繼續跟中書令並肩而行了。
齊陽龍也不阻攔,不過也跟著加快了步伐,輕聲笑道:“在欽天監,那北涼王親口稱讚我的學問冠絕天下,‘坦坦翁’,做何感想啊?”
桓溫扭頭看著這個滿臉得意之色的中書令,不屑地說道:“唬誰呢?”
這回換成齊陽龍大踏步前行了。
桓溫看著這道背影,喃喃道:“那小子瞎了狗眼不成?還是說這老傢伙家裡有貌美如花的孫女,被那小子惦記上了?”
九九館的老闆娘在徐偃兵的親自帶領下進入小院,結果看到了讓她啼笑皆非的場景:堂堂北涼王坐在一條小板凳上,搓洗著那件華貴至極的藩王蟒袍。
問題在於他的動作很嫺熟!
徐鳳年洗好衣服,擰乾後快速晾曬在院內早已架起的竹竿上,擦了擦手,笑著道:“洪姨來啦?隨便坐,反正就兩把椅子。”
然後,徐鳳年對婦人身邊的年輕女子也笑道:“這麼快又見著陳姑娘了。”
蹲在走廊中的賈家嘉和徐嬰正在下棋,看到婦人和陳漁後都沒上心,低頭繼續落子,賈家嘉的棋子都放在那頂倒著放的貂帽裡,徐嬰的棋子就兜在大袍子裡。
老闆娘坐在籐椅上,陳漁本意是站在洪姨身邊就可以,沒想到那個年輕的藩王挑了個靠近兩個奇怪女子身邊的位置,懶洋洋地蹲靠著廊柱,揮手笑道:“陳姑娘也坐。”
老闆娘開門見山地道:“鳳年,聽說你只跟朝廷要了五十萬石糧草?”
徐鳳年樂了,笑道:“沒有的事,是齊陽龍那老狐狸為老不尊,厚著臉皮要我下刀子別太狠,他答應在明年入秋前會有保底的一百萬石漕糧入涼,至於五十萬石的說法,估計是中書令大人想著好歹給朝廷留點兒顏面吧。反正我到時候肯定會帶著幾萬北涼騎軍殺入廣陵道的,想了想,當下就別太過分,所以就隨口答應了。現在想想,其實挺對不住他老人家的。以後如果有機會,一定要當面道個歉。”
聽罷,老闆娘目瞪口呆,沉默了半天,終於笑著罵道:“真夠不要臉的……不過,洪姨喜歡!”
陳漁心頭一震:數萬北涼鐵騎直撲廣陵道?這是什麼意思?
徐鳳年瞥了一眼賈家嘉和徐嬰那天馬行空的棋路,嚷著“下這裡下這裡”,就從賈家嘉的貂帽裡掏出一枚棋子幫著落子,發現徐嬰的幽怨眼神,又趕緊念叨著“下這裡下這裡”,也幫著徐嬰落子了。
陳漁瞪大眼睛看了看,表情有些呆滯。
棋盤之上分明是兩個“你別管我,我也不理你”的一字長蛇陣,這也算手談?
徐鳳年在下棋的時候,抽空嬉皮笑臉地說道:“欽天監的事,洪姨別生氣啊,生氣不好,容易長皺紋,洪姨還年輕呢,這要跟我一起出門,我喊你‘姐姐’,路人都覺得我將你喊老了,保不齊就要義憤填膺地出拳揍我。”
洪姨笑著揉著自己眼角的魚尾紋,使勁地點頭道:“嗯嗯嗯,這倒是事實。”
陳漁悄悄地深呼吸。
洪姨突然柔聲笑道:“鳳年哪,我是不是你的洪姨啊?”
徐鳳年如臨大敵,立即起身跑到婦人身後,小心翼翼地揉捏著她的肩膀,說道:“洪姨,有事啊?實不相瞞,別看我現在活蹦亂跳的,其實是假裝沒事給朝廷看的,畢竟身在京城,四面環敵,一旦露餡兒,那就危險了啊!我現在是走路都很困難,只不過為了不讓洪姨擔心……”
洪姨對站在院門口的那個男人喊道:“徐偃兵,你家王爺說他走不動路了,我想請他去趟九九館,不然,你背著你家王爺上馬車?”
徐偃兵笑道:“這個——”徐鳳年趕緊對徐偃兵使眼色,但是徐偃兵還是豪爽地道,“完全沒問題。”先前在欽天監門口是誰說“好快的槍”來著?
徐鳳年哭喪著臉道:“洪姨,你真不怕惹麻煩哪?我後天就要離開京城了,到時候你還想不想繼續開九九館啦?”
洪姨猛然起身,拉著徐鳳年就向院門口走去,這位無可奈何的北涼王轉頭對正在下棋的兩人說道:“回來時幫你們帶好吃的。”
等一行人走出下馬嵬驛館,走向那輛小馬車時,就連洪姨和陳漁都能聽到遠處大街上傳來的無數尖叫聲。有一些喊聲,很是撕心裂肺啊。
本想和徐偃兵一起前往九九館的徐鳳年頓時打消了想法,然後看到洪姨笑眯眯地說:“你瞅瞅,以後九九館的生意能不火?到時候你坐過的座位,洪姨要收一百兩銀子起步,誰出價高誰坐,而且只能坐半個時辰!咋樣?”
徐鳳年尷尬地笑著說道:“洪姨,我突然感覺身體有些不適……明天!我明天一定去九九館找洪姨!”
洪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坐入馬車,徐偃兵騎馬護送。那些之前擠在窗口、門口,近乎癲狂的女子,不少人甚至已經沖到大街上,徐偃兵第一次覺得前路如此坎坷。
洪姨和陳漁並肩而坐,徐鳳年縮手縮腳地坐在對面的角落裡。
洪姨打趣道:“鳳年,你就沒想著挑幾個水靈的姑娘帶回北涼?”陳漁別開眼,望向窗外。徐鳳年頭痛地道:“洪姨,你就饒了我吧。”
下馬嵬驛館大街上,馬車行駛的速度跟烏龜爬的速度差不多,窗外是此起彼伏的一聲聲“徐哥哥”。徐鳳年摸了摸額頭,這次是真有冷汗了。
洪姨突然問道:“欽天監兩座大陣都毀掉了?”
徐鳳年也不知道洪姨是如何得知這個秘聞的,點頭道:“毀掉大半了,因為衍聖公給了我一樣東西,反而保存了離陽的元氣,沒有讓謝觀應得逞。不過姓謝的也不好受,那個破碗被我打爛,又被鄧太阿盯上,估計那一劍得讓謝觀應一口氣跑到廣陵江以南。總之,離陽氣數尚在,但是有了變數。如果不出意外,那位北地煉氣士領袖已經將此事告知了年輕天子。我最納悶兒的地方也在這裡——他竟然沒有為此興師問罪,說不定又是謝觀應在其中搗鬼。我當時沒料到那個……騎牛的會來太安城,打算借著龍虎山初代祖師自以為可以返回天門的機會,順勢闖過天門,斬一斬更多的仙人,所以就沒有追謝觀應,早知道是這樣的話,怎麼也該追上幾百里的。”
洪姨歎息道:“心真大,像你爹。”
徐鳳年咧嘴一笑。
察覺陳漁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徐鳳年開玩笑地說道:“怎麼,陳姑娘不認識幾年前的那個牽馬乞丐了?”
陳漁坦然地說:“是有些認不出了。”
三人到了九九館,發現這裡破天荒地門庭冷落,洪姨笑道:“中午就歇業了,不樂意伺候那幫大爺。今兒洪姨也破個例,親自下廚,給你做頓好吃的。”
洪姨開鎖入門,迅速關門的時候,徐鳳年猛然看到一個站在不遠處的戴著帷帽的女子。
徐鳳年愣了愣,快步來到她面前,輕聲說道:“姑姑,你怎麼來了?雖然現在趙勾焦頭爛額,很多地方無暇顧及,可是九九館難免還有人盯梢。”
女子摘下帷帽,面猶覆甲,正是吳素當年的劍侍——趙玉台。
徐鳳年第二次遊歷江湖時,與她在青城山的青羊宮相遇。藏有大涼龍雀劍的紫檀劍匣也是她親手交給徐鳳年的。
她嗓音沙啞地說道:“本不該讓你來的,但是姑姑就是想見你。”
徐鳳年一臉孩子氣地說道:“那欽天監,我想去就去,想走就走,那麼姑姑就算要進皇宮見我,一樣去得!”
洪姨笑道:“行了,你們不嫌累呀?坐下說話吧,我去灶房等半個時辰,你倆先慢慢聊。”
陳漁想要幫忙,被洪姨從掛簾那邊推了回來,只好挑了條長凳安靜地坐下。
趙玉台剛想要說她手中的牽線傀儡吳靈素的事情,徐鳳年就已經無比開心地說道:“姑姑,你啥時候回北涼?現在黃蠻兒也長大了,個子躥得賊快!姑姑,告訴你一個秘密,有個北莽女子真有眼光,一眼就看上黃蠻兒了,死皮賴臉地要給黃蠻兒當媳婦兒,攔都攔不住,打都打不跑。嘿,她的身份也不簡單,我當然沒啥門戶之見,不過就是替黃蠻兒高興。我作為黃蠻兒的哥哥,當然一見面不能對她太過客氣,要不然以後萬一黃蠻兒管不住她咋辦,是吧?所以我就故意板起臉挑三揀四,把那個女子唬得一愣一愣的,哈哈,那感覺真是好,把我樂得不行……二姐也想姑姑你,我這次要是能帶姑姑回去,她肯定會特別高興……”
聽著他絮絮叨叨,趙玉台摘下已經覆面二十多年的黃銅面具,露出那張猙獰、恐怖的面孔,但是她毫不在意,他也是。
當簾子後頭的洪姨喊著“上菜嘍!”的時候,趙玉台輕聲說道:“姑姑還要盯著吳家父子,那對父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能功虧一簣。”
徐鳳年搖了搖頭,眼神堅毅,說道:“姑姑,跟我回家,不管他們了。如今我們北涼不需要這點兒陰謀詭計了。”
趙玉台也搖頭道:“這麼多年的謀劃,現在放棄,太可惜了。”
徐鳳年燦爛地笑著,說道:“姑姑,等我正式成親的時候,家裡沒有一個長輩怎麼行?”
正一手端盤子一手掀簾的洪姨聽到這句話,淚如雨下。
徐鳳年離開九九館的時候抬頭望去,天邊正掛著火燒雲,就像一幅幅疊放在一起的熊熊燃燒的蜀錦。
良辰美景,名將佳人,梟雄豪傑,公卿功臣——俱往矣。
馬車是老闆娘那輛,徐偃兵棄了馬匹,充當車夫。
車廂裡除了徐鳳年,還有一位以帷帽遮面的身姿婀娜的女子,原本徐鳳年是不想接這塊燙手山芋的,但是洪姨用一番話就說服了他。
“世間總有一些女子,想要為自己而活,但她們往往很難做到。別的男人洪姨我不去求,但跟鳳年你,我是不見外的。帶她去北涼吧,之後她想去哪裡,你不用管。”
一路上兩人沒有任何言語,陳漁發著呆,徐鳳年則忙著調理體內的氣機,大概比離陽工部官員治理廣陵江的洪澇災害還吃力。
回到下馬嵬驛館後,徐鳳年給陳漁安排了一座僻靜的別院,離他的院子不近不遠。分別的時候,在徐鳳年轉身離開之前,陳漁那雙秋水長眸凝望著他。
徐鳳年壞笑道:“那個遼王趙武不是要娶你做王妃嗎?我跟他有過節兒,他不痛快,我就痛快。”
她眨了眨眼睛,問他:“你要給他戴綠帽子?”
徐鳳年一本正經地道:“只要你打得過我,那就是了。”
陳漁嘴角翹起,說道:“可惜了。”
徐鳳年很欠揍地點頭附和道:“是啊是啊,可惜我武道修為還湊合,尋常人物很難近我的身。”
陳漁佯怒,抬手握拳。
徐鳳年似乎記起了當年遊歷江湖時的一些慘痛往事,說道:“女俠,別打臉,要靠這個吃飯的!”
陳漁冷哼一聲,輕輕地轉身,不輕不重地撂下一句:“以前是沒賊膽,如今連賊心都沒了,看來‘藝高人膽大’這樣的話都是騙人的啊。”
等到陳漁遠去,徐偃兵調侃道:“這也能忍住不下嘴,是當年修煉武當山的大黃庭落下病根了?”
徐鳳年嗤笑道:“怎麼可能?!你是不知道在幽州胭脂郡——”
徐偃兵點頭道:“知道,扶牆出門嘛,餘地龍那小子說過了,這會兒估計褚祿山、袁左宗、燕文鸞這一大幫人,說不定連白煜、宋洞明在內,七七八八的,差不多已經知道了。”
徐鳳年終於明白為何途經幽州霞光城那會兒,燕文鸞、陳雲垂等人會有那種古怪的眼神了。他咬牙道:“餘地龍,你這個欺師滅祖的小兔崽子,給老子等著!”
徐偃兵仿佛自言自語般地道:“忠言逆耳啊。”
徐鳳年無可奈何地說道:“徐叔叔,這就是你不厚道了,趁著我現在的境界不如以前,你有失宗師風範哪。”
徐偃兵神情嚴肅地伸手拍了拍徐鳳年的肩膀。就在徐鳳年以為這位離陽王朝最低調的武聖要說什麼心裡話的時候,徐偃兵語重心長地道:“王爺,你有宗師風範就夠了。對了,能不能把驛館外頭那些瘋了的姑奶奶請走?我就想安安靜靜地買壺綠蟻酒。”
徐鳳年斬釘截鐵地道:“這個,真不能!”徐偃兵大笑著離開。
徐鳳年想了想,躍至小院的屋頂上,躺著看那絢爛的火燒雲。賈家嘉和徐嬰一左一右地坐在他旁邊,隔著徐鳳年,伸出雙手樂此不疲地玩著十五二十的遊戲。
徐鳳年剛想忙裡偷閒閉眼休息一下,就發現下馬嵬驛館的驛丞忐忑不安地站在小院門口,縮頭縮腦地往院子裡探望,雙手還捧著一個小布囊。
徐鳳年來到他跟前,笑著問道:“怎麼了?”
驛丞帶著哭腔,淒慘地道:“王爺,小的這不是才發現驛館沒有綠蟻酒嘛,就想著去街上的酒樓買幾罎子回來,不承想這還沒進門就被一幫女子堵住了,一個個不是侯爺的女兒,就是侍郎大人的外甥女,要不然就是哪位將軍的親戚,小的是真招惹不起啊!她們一股腦兒就把好些閨閣用物塞到小的手裡了,一大摞信箋不說,還有扇子梳子釵子、繡球玉佩香囊,甚至還有些據說是她們生平第一次用的胭脂盒、第一次看的禁書,還有繡金小刀連同用刀割下的青絲,啥都有啊!小的不是不想拒絕,可是這幫女子中除了金枝玉葉,還有好幾位女俠仙子,看她們那架勢,小的要是不收就要打斷小的的手腳,小的差點兒就沒能活著返回下馬嵬了啊!有個忘了是哪位世族豪閥的小姐,差點兒要把一架古琴讓小的捎給王爺,小的真真正正是死裡逃生……”
徐鳳年歎了口氣,從驛丞手中接過沉甸甸的布囊,這“布囊”原來還是一位女子的華貴披帛。驛丞在這位年輕藩王轉身的時候,小心翼翼地說道:“王爺,好像當時小的忙亂之中,還收了幾個用石榴裙或是縵衫包裹起來的玩意兒,裡頭……大概是女子的繡花鞋……以及貼身的訶子……”
不等北涼王回過神,驛丞就顧不得尊卑禮儀,一溜煙兒地跑了。
徐鳳年下意識地轉頭,在屋頂上坐著的呵呵姑娘,呵呵呵個不停。徐鳳年不動聲色地把那個情意深重的“布囊”丟在門口的地上,拍了拍手,滿手餘香地走入院子,心想,下馬嵬這邊可別傻乎乎真的全銷毀了,其實有些情書當消遣看也是不錯的嘛。
下一刻,賈家嘉就離開屋頂站在那個布囊附近,抬起腳作勢要踩下去。
徐鳳年轉頭又轉頭,不去看。
等到徐鳳年回到籐椅上躺著,餘光發現那閨女蹲在門口,徐嬰也蹲在一旁,兩個女子在那裡好像找到了一座寶庫一般翻來翻去……
而陳漁竟然不知為何也來到了門口,煽風點火,評頭論足……
徐鳳年齜牙咧嘴地閉上眼睛,其實嘴角滿是溫暖的笑意。
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徐偃兵喝著驛丞歷經千辛萬苦才買來的綠蟻酒,強壓住笑意,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沒有落井下石。
因為除了陳漁還保留著還算正兒八經的裝扮,賈家嘉和徐嬰的頭頂插滿了釵子,那份珠光寶氣能晃瞎人的眼睛,兩人臉上也沒少抹脂粉,比今天天邊的火燒雲還要豔麗。
陳漁丟了個既嫵媚又挑釁的眼神給嘴角抽搐的徐鳳年。
徐鳳年點了點頭,昧著良心稱讚道:“美!”
兩個男人好不容易熬過這頓晚飯,夜色中的小院恬靜而安逸。
陳漁躺在籐椅上,徐鳳年和徐偃兵坐在臺階頂部的小板凳上,一人拎著一壺酒。
徐嬰在旋轉起舞,賈家嘉就繞著她一起轉圈。
徐偃兵輕聲感慨道:“如果我們北涼人有一天也能夠像太安城的百姓這樣活得這麼心安理得就好了。”
徐鳳年喝了口遠沒有北涼酒那般地道燒腸的綠蟻酒,說道:“很不容易,但既然今年我們打贏了,總歸有個念想了。”
很少說那些肺腑之言的徐偃兵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接著說道:“我是個一心在武道登高的匹夫,就算當年因為宗門的關係給大將軍當扈從,但心底其實從來沒有什麼家國天下。我當時總覺得有一雙拳頭、一身武藝,要麼有一天覺得無聊了,就破開天門做飛升人,要麼有一天死在誰的手上,死在哪裡都是死,這副皮囊即便無人埋,也根本不打緊。後來有一次在清涼山後山散步,當時石碑上的名字還不多,我看著那些不高的石碑,突然覺得要不然自己以後在這裡也留下個名字?我讀書不多,但也知道無論正史還是野史,不管留給後人的是幾百萬字還是幾千萬字,也不管文人雅士寫了多少詩篇,那都沒有老百姓的份,想留個名字,難如登天,比尋常江湖武人成為大宗師還難。可我們北涼不一樣,我們有三十萬石碑,有那部《英靈錄》……”
徐偃兵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感歎道:“我們北涼,不一樣!”
徐鳳年不知不覺已經喝完了酒,把酒壺放在腿上,雙手籠袖,輕聲說道:“徐叔叔,戰死,哪怕再壯烈,也比不上好好活著。”
徐偃兵笑道:“誰不會死?當然了,誰都不想死,但我也說過,咱們北涼不一樣,跟這座太安城更不一樣!”
徐鳳年默不作聲。
徐偃兵轉頭問道:“怎麼?以為那十多萬邊關將士都是為你徐鳳年戰死的?”徐偃兵狠狠地呸了一聲,又道,“你小子別臭屁了!真以為下馬嵬外邊有百來號娘兒們為你要死要活的,咱們北涼的三十萬鐵騎就也愛慕你徐鳳年的風采了?三十萬邊軍兒郎,那可是大冬天都能赤條條地在雪地裡跑十幾裡路的漢子!”
徐鳳年啞然失笑。
陳漁忍俊不禁,但很快臉上浮現出一些傷感的神色。大概這就是北涼男人之間獨有的對話吧,就像北涼刀,不重,但割得走北莽三十多萬大軍的頭顱;也像北涼鐵騎,不多,但在葫蘆口築得起史無前例的巨大京觀。
徐偃兵仰頭喝了口酒,繼續說道:“離陽唯獨我北涼,不死戰如何能活!你徐鳳年只要不讓他們白死,不曾獨自怯戰而退,那就是對得起三十萬鐵騎了!”
徐鳳年笑道:“徐叔叔,這話可就說得傷感情了啊。別的不說,跟拓跋菩薩那場仗,我自己覺得就挺驚天地泣鬼神的,要不是拓跋菩薩那王八蛋有人幫忙,他的腦袋可就要在楊元贊之前丟掉了。”
還在陪著徐嬰打旋兒的賈家嘉呵了一聲。
徐鳳年趕緊笑道:“以後打架肯定喊上你,讓你收尾。”
徐偃兵使勁倒了倒酒壺,竟然沒酒了。他將酒壺隨手高高拋出牆外,緩緩起身,說道:“徐偃兵有個不情之請。”
徐鳳年說道:“徐叔叔你說。”
徐偃兵平靜地說道:“不要只因為是大將軍徐驍的兒子,才當北涼王;不要只因為是北涼王,才站在關外。”說完這句話,徐偃兵大步走下臺階。
當徐偃兵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徐鳳年拿起酒壺輕輕地向他拋去,徐偃兵頭也不回地接住酒壺。徐鳳年笑道:“沒問題!就當欠我一壺酒,咋樣?”
徐偃兵笑道:“欠著!”
徐偃兵離開很久了,徐鳳年笑眯眯地托著腮幫,看著院子裡那兩個女子旋轉、打圈。
陳漁打破沉默道:“原本我跟著你離開九九館,只是因為洪姨希望我去北涼,對我來說,去哪裡都差不多,這件事,真的不騙你。”
徐鳳年嗯了一聲:“我相信。”
陳漁嫣然一笑,笑靨如花,可惜徐鳳年沒有轉頭。
她笑道:“聽說北涼冬天的風很大,都能刮走人,是嗎?”
徐鳳年搖頭道:“沒那麼誇張,但北涼的大雪真的很大。”
陳漁繼續笑著問道:“那我就真的下定決心去北涼了哦?”
徐鳳年點頭:“北涼不大,很窮,但肯定容得下一個想看大雪的女子。”
陳漁歪著腦袋,問道:“僅此而已?”
徐鳳年還是點頭:“僅此而已。”
陳漁笑臉不變,說道:“你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徐鳳年依然點頭,添了一句:“忘了提醒你,北涼是真的窮,你要是有私房錢啊嫁妝啊什麼的,千萬別因為重就不帶,到時候我幫你扛,我不怕累。實在不行,我還有八百白馬義從。剛好這次來太安城,沒怎麼打著秋風,空手而歸不是咱們北涼鐵騎的風格!”
陳漁的胸脯微微顫動,她咬牙切齒地道:“沒變!”
徐鳳年轉過頭,哈哈笑著抱拳。兩人又是一陣沉默。又是陳漁主動開口道:“你心裡頭的那個人,很漂亮吧?”
徐鳳年這一次沒有點頭,好像有些出神,過了很久才輕聲說道:“當然好看哪,很小的時候,第一眼見她就喜歡上她了,不過那時候不知道怎麼才算喜歡,只知道欺負她,但可能也是生怕她記不住我吧。”
陳漁輕輕歎息。突然,這個年輕男人轉過頭,溫柔地笑著說道:“還有,她有酒窩,你沒有。”陳漁第一次有了出手揍人的衝動。
徐鳳年重新轉頭,視線好像越過了院牆,越過了太安城的城牆,越過了大山大水,投向那遙遠的南方。
陳漁哦了一聲,說道:“原來是她啊,難怪你要帶著北涼鐵騎去廣陵道。”
徐鳳年柔聲說道:“我跟她說過,除了我,誰都不能欺負她。她可能不信,那我就證明給她看。”
陳漁的神情沒來由地變得有些黯然了。原來有些男女之間,有些不用太多力氣便說出口的平淡言語,是如此有分量。
其實有句話,徐鳳年沒有說出口:以後,他也不再欺負她了。
“我的小泥人。”
齊陽龍還真去了下馬嵬驛館,親自催促徐鳳年帶兵離京。他剛下馬車,驛丞就跑到他跟前,雙手捧著一個小布兜,因為不敢確認老人的身份,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老先生是不是中書省……?”
驛丞的問話點到即止,沒有直接問老人是不是中書令大人,而是折中提到了衙門而不提官職,即便出錯,也能補救。
老人點頭嗯了一聲,問道:“北涼王難道已經離京了嗎?”
驛丞膝蓋一軟,好在這個時候老人已經一把拿過了布兜,掂量了一下,納悶兒地道:“印章?”
差點兒跪倒在地的驛丞硬生生地挺直腰杆,手足無措,漲紅了臉。下馬嵬驛館一直是尋常官吏避之不及之地,他也是去年不小心惹惱了兵部一位職方清吏司的主事大人,才被丟到這裡自生自滅的,哪裡能想到會有跟中書令大人面對面說話的一天?驛丞當時聽王爺說中書省的齊陽龍大人今早會來下馬嵬驛館也沒當真,覺得能來個三四品官員就算自己祖墳冒青煙了。他一咬牙,也顧不得唐突,滿腦子想著跟齊首輔多說一個字,他就能多為家族增添一分榮光,顫聲問道:“中書令大人,要不要進驛館小憩一會兒?”
齊陽龍笑了笑,正要婉言拒絕,突然想起一事,問道:“這下馬嵬驛館有沒有綠蟻酒?”
驛丞小雞啄米般地點頭道:“有有有!”
驛丞領著中書令大人進入驛館內院的時候,故意興師動眾地讓驛館裡的諸多小吏忙這忙那,齊陽龍也沒有揭穿他這份淺顯的心思,任由他帶著自己跨入那座僻靜的小院。
驛丞連忙給老人搬出一把籐椅,解釋說王爺有事沒事都喜歡躺在籐椅上養神,聽上一任驛丞說王爺上次進京也是這般,對這籐椅可謂情有獨鍾。
齊陽龍在籐椅上躺著,看著像是在閉目養神。驛丞從下屬手中拎過了兩壺酒,也不敢打攪,就弓著腰站在簷下安安靜靜地候著。
齊陽龍休息了大約一炷香的工夫,睜眼後輕聲問道:“把東西交給你的時候,王爺說了什麼?”
驛丞一拍腦袋,趕忙說道:“小人差點兒忘了,王爺的確叮囑了一句,如果是中書令大人大駕光臨,那就讓小的跟大人說,這小玩意兒是一個姓張的讀書人暫借給他的,如今就當還給天下的讀書人了;如果不是中書令大人親自來,那小的就什麼都別說。”
齊陽龍愣了一下,問道:“姓張的讀書人?”
“碧眼兒”?肯定不是。張巨鹿絕對不會跟徐鳳年有任何私交,即便果真有這遺物留下,那也是交給桓溫才對。
哦,那應該就是張家聖人衍聖公了。
齊陽龍緩緩地站起身,收起小布兜後,從驛丞的手中接過那兩壺綠蟻酒,笑著問道:“喝過這酒?”
驛丞汗顏地道:“昨兒才喝過幾口,有些難入口,太烈了,火燒喉嚨似的。”
驛丞說到這裡,溜鬚拍馬道:“中書令大人,即便要喝,也慢些才是。”
齊陽龍一笑置之,拎著酒徑直離去。
給銀子?老人沒有這個念頭。他真要給了銀子,這名不知姓名的官吏如何敢拿自己中書令的名號去與同僚吹噓,如何心安理得地憑此謀取前程?
太安城、太安城,是很太平的一座城,可這裡沒有幾個真正心安的人哪。
今日朝會,昨天那個到了門口卻反身的年輕藩王終於沒有再次露面,這讓那支聲勢比昨天更為浩大的“胭脂軍”大失所望。
禮部侍郎晉蘭亭已經接連兩日沒有參加早朝,跟禮部老尚書司馬朴華告了假,近期連衙門也不會去了,閉門謝客,據說連高亭樹、吳從先這些人也不接見。
在吏部侍郎溫太乙和安東將軍馬忠賢分別出任靖安道經略使和副節度使後,彭家當代家主火速接任吏部左侍郎,禁軍高層將領李長安頂替馬忠賢成為新任安東將軍。
就在京城早朝散會之際,有八百輕騎在京畿西營主力騎軍的小心“護送”下,已經在奔赴薊東邊境的路途上。
京畿西騎軍中上下人等眼瞅著不太像會有風波了,如釋重負,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這位西北藩王和八百白馬義從真是請、送都不容易啊。聽說征北大將軍馬祿琅都已經被嚇死了,麾下某支兵馬也在前天遭受了一場大劫,欽天監門外的那條大街上到現在都還有血跡。兵部尚書吳重軒帶到京畿南大營的私軍更是受到重創,起因好像是在兵部衙門那邊跟那位年輕藩王起了衝突,當場就有一位南疆悍將被打得半死不活。
出身皇室的安西將軍趙桂好像身患重病,別說披甲騎馬,就連起床都困難,所以胡騎校尉尉遲長恭算是西軍的主心骨了。
過了京畿西營百餘裡路程,北涼騎軍中數騎撥轉馬頭,停在原地。只敢遠遠地跟在八百北涼輕騎後頭的西營騎軍中,尉遲長恭親自騎馬出陣率先靠近,見到北涼王的身影,頓時提心吊膽,緩緩前行。
身穿素雅便服、腰系一根白玉帶的徐鳳年輕輕夾了夾馬腹,獨自來到尉遲長恭身邊,沉默片刻,望著那離陽大隊騎軍馳騁而過引得塵土飛揚的畫面,說道:“尉遲校尉,先前前往京城時,讓你們為難了。”
尉遲長恭愣了愣,心頓時抽緊,咋的,這是要先禮後兵?這位胡騎校尉一時間不敢搭話,生怕惹惱了這尊囂張跋扈的徐家瘟神,連累他的兩營騎軍。
徐鳳年微笑著說道:“再往西去,估計很快就會有薊州兵馬相迎,你們就送到這裡吧。”
尉遲長恭硬著頭皮說道:“王爺,不是末將不肯領情,委實是上頭有軍令,一定要讓京畿西營騎軍護送王爺到薊州邊境上。”
徐鳳年笑著問道:“是吳重軒還是唐鐵霜?”
尉遲長恭瞬間面露尷尬之色。
就在此時,有單獨一騎從東北方向狂奔而來。
徐鳳年歎了口氣,緩緩前行,迎向那名不速之客。
兩騎隔著二十幾步對峙。徐鳳年面前的這個男子比他年歲稍長,既無安西將軍趙桂那種紈絝氣,也沒有尉遲長恭這種武人的沙場氣息,看起來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書生。
那名男子抬了抬屁股,伸手揉了幾下,嗓音沙啞地道:“一直不敢相信真的是你。我回京後,聽說之前太安城出現了一個向祁嘉節挑戰的年輕劍客,就叫溫華,我也不信,那麼他到底是不是我當年見到的那個傢伙?”
徐鳳年點了點頭,說道:“就是他。不過……如今他不練劍了。”
男人的心情變得苦澀,他問:“那當初在吳州那邊,你是不是就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
徐鳳年無奈地道:“好幾次醉酒後,你自己跟溫華說你是本朝大將軍的嫡長孫,我又不是聾子……溫華當然不信,就像他一開始覺得我也是吹牛皮……等我回到清涼山,就知道你馬文厚是誰了。封號中有征、平、鎮這幾個字的將軍,離陽王朝屈指可數,姓馬的,更是就一家。”
男人呢喃道:“那時候買不起好酒,劣酒一喝就容易醺醉昏頭,我有什麼辦法?”
徐鳳年神情複雜地看著這個當年在吳州偶遇的讀書人。那時候,馬文厚是個負笈遊學獨自行萬里路的士子,喜歡撰寫遊記,恰好遇到在小巷下棋賭錢的徐鳳年和溫華,輸光了銀錢,然後就賴上他們了。三人一起廝混過兩個多月,溫華跟馬文厚好像格外不對路,雙方互相看不順眼,總能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紅脖子瞪眼睛。溫華總不相信這個摳門兒的貧寒書生出身名門望族,馬文厚則不相信挎著木劍的遊俠這輩子真能練出個名堂,只不過那時候離家在外的馬文厚不願動用家族在地方上的人脈,一直囊中羞澀,加上又憤懣于師承離陽棋壇國手的自己跟姓徐的下棋竟然一盤都沒有贏過,硬是跟這兩個無賴貨色糾纏不休了差不多三個月,後來他要渡江南下前往南疆遊歷,這才與那二人最終分別。
馬文厚看著徐鳳年,直截了當地問道:“如果不認識我馬文厚,你這趟入京,是不是會登門拜訪征北大將軍府,是不是要興師問罪?”
徐鳳年點頭道:“當然。”
馬文厚面露痛苦之色。
徐鳳年淡然地說道:“老一輩的恩怨反正擺在那裡,你要是覺得愧對你爺爺馬祿琅,覺得那筆舊賬沒有結清,如今變成是我徐家欠你們馬家,大可以將來向我徐鳳年討還,你既然是馬家的嫡長孫,我便不會覺得奇怪。”
馬文厚突然怒吼道:“難道你北涼王覺得我會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徐鳳年伸手拍了拍腰間的北涼刀,身體微微後仰,譏諷道:“你我都是窮光蛋的時候,你馬文厚下棋贏過我一局?如今我徐鳳年已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更是擁有三十萬鐵騎的北涼王,想跟我掰腕子?我估計一個侍郎都沒那臉皮跟我橫吧?尚書還湊合。你馬文厚有本事就當個中書省或是門下省的主官,那才勉強有資格跟我做對手!就像‘碧眼兒’跟我爹徐驍差不多!話說回來,馬文厚啊馬文厚,你需要我徐鳳年等你幾年,還是幾十年?”
馬文厚眼睛通紅。
徐鳳年笑著問道:“怎麼,不服氣?一千多名的馬家重騎軍也就那麼回事,你一介書生,要自取其辱?”
徐鳳年撥轉馬頭,抬起手揮了揮,這個動作顯然充滿了諷刺意味。
馬文厚喊道:“徐鳳年,你就是個王八蛋!你給我等著!”
徐鳳年根本沒有理睬他,揚長而去。
遠處,大致看到兩人不太愉快的見面的尉遲長恭在聽到這句話後,為那位馬家長孫捏了把汗:北涼王要殺你那可就白殺了,我手底下這兩千多名騎軍最多就是幫你收屍而已,這位藩王在太安城鬧出那麼大的動靜尚且沒見有誰出來主持公道,這出了京城,剛沒了定海神針的馬家嫡長孫在他跟前算什麼?尉遲長恭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打消了繼續“護送”徐鳳年一行人進入薊州的念頭,有馬家大公子這麼一攪和,他這個胡騎校尉真怕被北涼王當成出氣筒。
尉遲長恭在跑去跟馬家公子套近乎的過程中,剛好跟徐鳳年擦肩而過,徐鳳年笑著抱拳告辭,受寵若驚的尉遲長恭嚇得連忙還禮。
徐鳳年回到隊伍中,賈家嘉坐在馬背上,不解地望著徐鳳年。
徐鳳年拿起她頭頂上的貂帽戴在自己的頭上,輕聲笑道:“只許我是徐驍的兒子,就不許他馬文厚是馬祿琅的孫子了?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人活著,有念想比起沒有念想肯定更好。”
徐鳳年瞥了眼那掀起的車簾,看著那半張絕美的容顏,打趣道:“行了,不用藏藏掖掖了,跟屁蟲都走了,就算你陳漁出了車廂,騎馬狂奔也沒人管你。”
白馬義從,準確說來是鳳字營都尉袁猛策馬而來,這位當年一路跟隨世子殿下遊歷江湖的魁梧漢子笑道:“王爺,那幫京畿騎軍也真是孬,太沒勁了!”
徐鳳年瞪眼道:“少在這裡陰陽怪氣的,窩裡橫就是英雄好漢了?”
袁猛幽怨地道:“王爺,末將這不是捨不得鳳字營都尉的官職嘛,王爺要是准我以都尉的身份去邊關參戰廝殺,末將這就直奔虎頭城去了!”
徐鳳年沒好氣地道:“如今幽州騎軍缺少將領,卸任鳳字營都尉,去當個正四品的騎軍將領,幹不幹?”
袁猛嬉皮笑臉地說道:“末將又不傻,不幹!打死也不幹!幽州那地兒的騎軍將軍都比不上咱們涼州邊軍的校尉,傻子才去,跌份兒!”
徐鳳年笑眯眯地說道:“袁大都尉,這話說得挺硬氣啊!行,過幽州的時候,本王肯定跟燕文鸞、陳雲垂、鬱鸞刀這幾位好好說一聲,也好讓幽州的人知道涼州有你袁猛這麼一位好漢。”
袁猛滿臉賠著笑,說道:“王爺,燕大帥、陳副帥那邊倒是無所謂,畢竟只是步軍的頭頭而已,管不著末將的官帽子,但是千萬別在郁將軍那邊說這話,萬一他以後做了咱們北涼鐵騎的副帥,末將咋辦?”
徐鳳年笑著罵道:“滾蛋!”
袁猛灰溜溜地離開。
接下來陳漁果然出了車廂,只不過她騎術平平,生怕自己耽誤行軍,所以就跟頭頂帷帽,身著一襲紅袍的徐嬰同乘一馬,徐鳳年和呵呵姑娘以及她們並駕齊驅。
陳漁好奇地問道:“我能問那位世家子是誰嗎?”
徐鳳年歎氣道:“最早那次遊歷時遇到的一個……朋友。當年,除了兩人之外,就數這傢伙跟我最投緣了,當然,跟他算是善緣,跟大雪坪的軒轅青鋒那就是孽緣了。其實那三年我遇到過很多人很多事,大多也就一笑而過了。比如我曾經遇到一個還未成名的女俠,好像是姓齊,脾氣很好的,武藝如今看來很一般,但是她的胸脯……真的很大,每次與人比試,她都會束手束腳,因為會覺得丟人……她是我那三年裡遇到的唯一沒有對我們惡言相向的江湖女俠,只是很可惜,如今離陽江湖上再沒有關於她的傳聞,也許是嫁人了。剛才那個傢伙當年也拜倒在某個仙子的石榴裙下,結果有一次那位白衣飄飄的仙子與另外一位仙子交手,那時候在我們眼中,她們打得滿是仙氣,只不過他心中的那位仙子打鬥時被對手的長劍劃破了腋下的衣衫,然後,就沒有然後啦。”
陳漁一頭霧水:“這是為何?”
徐鳳年眯起眼,笑著望向遠方,說道:“因為我們都看到了那位仙子的……腋毛。”
陳漁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徐鳳年笑眯眯地道:“其實有意思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說有個傢伙去參加比武招親,只打贏了一次,是因為對手打擂臺的時候突然鬧肚子。然後難得風光一次攆著對手揍的他,拽著那傢伙的褲腰帶死活不願撒手,結果……你大概可以想像一下那幅畫面,不堪入目啊……又比如說有個年輕、英俊的大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時候很是讓人佩服,結果一開口說話就完蛋,他的話糙得一塌糊塗,都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的古怪腔調,真是讓人感到惋惜。可見出門在外行走江湖,想當個人見人愛的少俠真是不容易啊,是吧?”
陳漁無言以對。
徐鳳年看到遠處有一騎出現在一處山坡上,大笑一聲,快馬加鞭。
賈家嘉和徐嬰也跟上。
陳漁看著前方這道背影,突然有些明白這個年輕男人的心境轉變。江湖,是一個人人不想死就很難死的地方,而沙場,是一個人人想活卻未必能活的地方,兩者沒有高下之分,但有生死之別。這個叫徐鳳年的男人,未必就是單純喜歡青衫仗劍的江湖,未必就是真的反感金戈鐵馬的沙場吧?
徐鳳年好像猜中了陳漁的想法,突然轉頭笑道:“沙場其實才是最壯闊的江湖,真的,總有一天,我會在那裡好好殺一場。萬人敵、萬人敵,要是在江湖裡,你上哪兒找一萬個人來給你當綠葉?”
陳漁好不容易對他生出的一點兒好感,頓時煙消雲散。
徐鳳年扭頭,看到那一騎後,笑著喊道:“姑姑!”
然後,面部覆甲的女子身後不遠處,又突兀地出現一騎兩人。
武帝城于新郎,懷裡抱著一個身著綠袍兒的小女孩兒。
徐鳳年勒馬停在姑姑趙玉台身邊,于新郎驅馬靠近後,輕笑著道:“王爺不介意的話,讓于某一同前行?”
徐鳳年皺眉道:“樓荒並不在北涼。”
于新郎動作溫柔地揉了揉小女孩兒的腦袋,平靜地道:“與師弟無關,于某就是想去西北關外看一看。”
徐鳳年沉默片刻後,展顏笑道:“現在看一看也好,趁著這個時候北莽蠻子還沒有喘過氣,邊境上還算安生,以後就不一定能夠舒舒服服地看大漠風沙了。”
于新郎開門見山地道:“無妨,若是真有戰事,只要你們北涼用得著,於某大可以投軍入伍。”
徐鳳年好奇地問道:“不為你師父報仇?不怕你師兄妹們心生芥蒂?”
于新郎坦然地說道:“本就是兩回事,何況我們幾個還不至於小心眼兒到這個地步。話說回來,我師父什麼時候淪落到需要他那些不爭氣的弟子為他報仇的地步了?”
徐鳳年笑道:“這倒是,當初那一戰——”
于新郎苦著臉趕緊擺手道:“那一戰到底如何,是你和師父的事情,輸贏生死也是你們兩人的事情……但是如果王爺你多說什麼,我恐怕就要明知是輸,也要跟你拼命了。到時候我就難堪了,去北涼沒臉皮,不去北涼這丫頭要跟我鬧彆扭。”
徐鳳年點了點頭。
趙玉台欣慰地看著徐鳳年。他能夠讓于新郎這般驕傲的武夫如此“退讓”,可不是只靠著“北涼王”的頭銜,甚至不是憑藉那雄甲天下的三十萬鐵騎。
一行人上坡時三騎,下坡時已是五騎。
徐鳳年突然問于新郎:“聽說你比樓荒更專注於練劍?”
于新郎點了點頭。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當年與人比試的時候,劍氣縱橫,意氣磅礴,然後旁觀者拍手叫好,‘好劍,好劍哪’,不會覺得彆扭,有點兒煞風景嗎?”
于新郎一頭霧水:“這有何彆扭?如果覺得無聊,置若罔聞即可。何況我若是與人切磋,多半是生死相向,自然顧不得旁人如何看待了。”
徐鳳年撇了撇嘴,嘀咕道:“練劍練傻了,算什麼少俠。”
于新郎笑著問道:“何解?”
徐鳳年剛想說話,陳漁就從中作梗地道:“于先生,我勸你還是別聽他的解釋為好。”于新郎果然轉過頭,擺出要把那個話題高高掛起的高冷架勢。
徐鳳年只好退而求其次,轉頭面向自己娘親的劍侍,不承想這位姑姑也微笑著搖頭道:“我也不想聽。”
四處碰壁的徐鳳年,當下有些憂鬱啊。
百無聊賴的徐鳳年哼起了一支小曲兒,是當年跟某人在市井巷弄學來的。
“莫說我窮得叮噹響,大袖攬清風。莫譏我困時無處眠,天地做床被。莫笑我渴時無美酒,大江是酒壺……世上無我這般幸運人,無我這般幸運人哪……”
身著綠袍兒的小孩聽著那曲子,覺得挺好笑的。但是她環視四周,為什麼沒有誰笑呢?
第二章 人生何處不江湖 塞外書生俠客行
祥符二年初冬,在那個大鬧京城的跋扈藩王離京到達北涼轄境後,隋珠公主趙風雅染病而亡。這個不大不小且顯得不痛不癢的噩耗混雜在接連傳回太安城的巨大喜訊中,迅速無人問津。
兩遼邊軍在大柱國顧劍棠的親自率領下,膠東王趙睢和世子趙翼以及遼王趙武三位皇親國戚聯手輔佐顧劍棠,以朵顏精騎和黑水鐵騎作為主力,總計十六萬騎軍,北征大漠,成為自永徽初離陽數次北伐失利後的第一場大捷,斬首八萬北莽蠻子。先前滯留北莽西京的主帥王遂火速趕赴前線,這才止住了東線的大潰敗跡象,隨後大肆放權給秋、冬捺缽兩位青壯年武將,重新將邊境向前推進到兩朝舊有界線。原本僅是代天子巡狩邊關的兵部右侍郎許拱領一萬輕騎突進千里,薊州將軍袁庭山、副將韓芳和楊虎臣精銳部隊盡出,配合負責牽制北莽主力的顧劍棠,分別與坐鎮兩翼的北莽大如者室韋和王京崇鏖戰半旬,離陽皆有斬獲。若非遼王趙武擅自貪功冒進,被貶謫到東線擔任萬夫長的種檀大敗,離陽兩遼騎軍原本極有可能順勢直插北莽腹地。
廣陵道西楚在取得短暫的全面勝果後,兵力分散的劣勢開始顯現。東線寇江淮獨木難支,雖然數次挫敗宋笠和藩王趙毅的反撲,但是西線在吳重軒十萬南疆大軍和數支中原兵馬不計後果的衝擊之下岌岌可危。作為本該居中調度的南征主帥的盧升象,同樣是擅離職守、“貪功冒進”,但是比起遼王趙武,就要“幸運”許多,近乎孤注一擲地成功直奔東線後方,為東線拉鋸戰一錘定音。與此同時,蜀王陳芝豹的一萬名蜀兵莫名其妙地現身東線戰場的北部,恰到好處地出現在西楚東線增援西線的一部兵馬附近,終於打破了未嘗一敗的西楚年輕兵聖謝西陲的金身。西楚不得不全線後撤,除了曹長卿的水師暫時佔據優勢,西楚先前的戰果等於悉數交還給了離陽。
在這期間,北涼王徐鳳年即將迎娶一位陸姓女子為北涼王正妃之事,更顯得悄無聲息,無波無瀾。離陽朝中之人更多的是揣測這一次清涼山辦喜事,北涼王府到時候會出現哪些軍中大將和封疆大吏。離陽朝廷當然希望能夠清楚獲知到底哪些人才是新的北涼王真正的心腹,而更為重要的一個潛在用意在於獲知這些有資格進入清涼山的新一代北涼權貴,對離陽朝廷是心懷敵意者居多,還是保持中立者居多。
至於當時徐鳳年途經薊州進入河州之前,副將韓芳和楊虎臣先後帶兵示威之事,已經成為京城百姓津津樂道的一樁美談。相比之下,漢王趙雄和經略使韓林、節度使蔡楠的默不作聲難免讓人腹誹幾句。
在大將軍去世後,連春聯都不是紅底的清涼山王府終於有了幾分歡慶氣氛,雖然沒有大張旗鼓地懸掛起大紅燈籠,但是府上的僕役、奴婢都是逢人便笑的。
原本對清涼山越發疏遠的陸氏家主陸東疆也破天荒地主動去了趟王府,與宋洞明和白煜痛飲了一番。那些原本在涼州城中病懨懨的陸氏子弟,尾巴終於重新翹了起來,待人接物時一個比一個昂首挺胸。
而從青州首富搖身一變成為北涼財神爺的王林泉,原本還親自操持著日漸繁忙的流州生意,此時突然開始深居簡出。
最終,成為北涼王正妃的人是沒有被陸家那幫親戚拖累的陸丞燕,而不是背後家族為北涼做出巨大貢獻的王初冬,這的確是一件讓整個北涼道的人感到意外的事情。
夜幕中,清涼山山巔,白鶴樓樓下,徐鳳年和陸丞燕以及王初冬坐在石凳上,徐鳳年在用一片樹葉吹著《春神謠》,王初冬在石桌上擱了一本書,把腦袋枕在書上,陸丞燕坐在他和她的身邊。他們三人的身後,賈家嘉和徐嬰在白鶴樓飛上掠下,不亦樂乎。
半山腰的聽潮湖畔,趙玉台和徐渭熊握著手,說著女子之間的體己話。
聽潮閣的台基上,徐北枳和陳錫亮並肩而立,兩位已經名動天下的年輕謀士並無言語。
夜色漸深人散去,徐鳳年獨自來到一棟已無人居住的簡陋小屋前。那裡好像有個柔柔弱弱的女孩兒,對他惡狠狠地說道:“我要跟李淳罡學劍去,一劍刺死你!”
徐鳳年在清涼山稍作停歇,就帶著鳳字營輕騎,馬不停蹄地趕往那座在今年年初破土動工的新城。跟他同行之人,有剛卸任陵州刺史的徐北枳,以及在流州官職品秩始終不上不下的陳錫亮。
先前跟徐鳳年一起入涼的女子中,姑姑趙玉台陪在徐渭熊的身邊;陳漁和身著綠袍兒的小女孩兒格外投緣,也留在了清涼山,這一大一小沒事就喜歡往聽潮湖的許願蓮上丟擲銅錢來許願。在太安城成為玩伴的賈家嘉和徐嬰,到了北涼王府也開始“分道揚鑣”:呵呵姑娘喜歡帶著兩頭虎夔從山上跑到山下,再從山前跑到山後,只有偶爾見到那個叫陸丞燕的女子時,才會停下腳步開心地笑幾聲,倒是徐嬰,不知怎麼喜歡上了聽離陽文壇大家王初冬講故事。總之,清涼山仿佛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尤其是胭脂評上跟某位南宮姑娘爭奪榜首的陳漁,讓人僅是驚鴻一瞥,就驚為天人,每次她在聽潮湖邊散步或駐足的時候,宋洞明和白煜手下的那些北涼俊彥,若是有誰眼尖發現了,很快就會一傳十、十傳百,哪怕手頭的事務再繁重,也能厚著臉皮找到一些蹩腳的藉口,蜂擁到衙屋外頭的小廣場的欄杆邊上“賞景”。宋副經略使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從不刁難更不阻攔這幫心思單純的年輕讀書人。
雖然成功挫敗了北莽南侵,但是那座史無前例的新城的營建沒有停歇,甚至堪稱夜以繼日,外圍主城牆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驚人速度拔地而起,這種壯觀的景象,必然要以北涼無數財力、物力作為代價。因此許多赴涼士子引經據典,用前朝大楚都城的三次大舉徵發力役為例,皆是“與民休息”的三十日而罷,絕不會耽誤農事,以此非議北涼此舉是竭澤而漁。以北涼道副經略使宋洞明為首的清涼山一系青壯年文官對此嗤之以鼻,因此引發了一場很快蔓延整個北涼士林的爭論,然後就在這場沒有硝煙的大規模筆戰中,新城城址那邊始終熱火朝天。除了徐鳳年這個名義上的將作大匠,從經略使李功德和墨家鉅子這兩位新城總督,到包括涼州刺史王培芳在內的六位副監,再到北涼關內將近六萬名地方駐軍和十數萬名三州兵籍役夫,所有人兩耳不聞關內事,對於新城建造是否勞民傷財的辯論,不聞不問,不理不睬。
徐鳳年和徐北枳、陳錫亮並駕齊驅,身後是相談甚歡的徐偃兵和于新郎。
陳錫亮由面容白皙、清秀的書生,變成了黑炭一般的消瘦村夫,甚至握著馬韁繩的雙手上佈滿了老繭,只是雙眼炯炯,沉穩而堅毅,此時正跟徐鳳年說道:“只要清涼山掏得出銀子,流州可以立即抽調四萬左右的青壯年趕赴新城。但是下官希望除了不拖欠他們的工錢外,王爺還能承認他們的版籍。我們流州百姓,真的太苦了!”
徐鳳年有些為難地道:“銀子啊……”
接到徐鳳年眼色的徐北枳翻了個白眼,如今他已經正式擔任北涼道私自僭越設立的轉運使,緩緩地道:“打贏了北莽蠻子,除去兵餉和撫恤金兩項不說,直接發下去的軍功賞銀就將近九十萬兩,這還是燕文鸞、鬱鸞刀這些邊關武將帶頭請求不要任何封賞,最後清涼山以絲綢、文玩這些物件折算成銀子送了出去,要不然北涼王府現存庫銀已經見底了。陵州那邊倒是還能擠出百十來萬兩的真金白銀,但是購買糧草一事肯定要擺在第一位,畢竟朝廷漕運開禁尚未實施,咱們不好抱太大的希望,趁著兩淮道和靖安道見風使舵,好不容易松了口子,陵州官員只要有門路,都在用公家的銀子以‘私人’的身份買糧,不到萬不得已,陵州的錢不能動。”
陳錫亮既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就此死心,問道:“若是不要工錢,我流州百姓以一年勞役換取北涼官方承認的涼州戶籍是否可行?”
徐北枳思考片刻,搖頭道:“擱在平時自然是可行的,但是現在大戰剛結束,第一撥進入涼幽邊關的流州青壯年中,只有參與霞光城守城戰和葫蘆口廝殺的那兩萬流民才取得正式戶籍,甚至連涼州關外那些沒有進入戰場的流民,至今仍沒有獲此待遇,如果僅是參與建城就能夠成為涼州籍百姓,定會有人心生不滿。不患寡而患不均,從來如此。”
陳錫亮突然有了一股怒氣,卻不是針對徐北枳和徐鳳年的,他望向遠方的大漠黃沙,嘴唇緊緊抿起。
他想起了青蒼城那場死戰。在最後關頭,有多少陸續趕來的流州青壯年自己闖入了戰場,隨意撿起了不論是北涼鐵騎還是北莽蠻子的武器,就那麼戰死了?!
徐鳳年輕聲問道:“陳錫亮,有沒有想過以後有一天,不到三十萬人的流州都是北涼道流州戶籍的百姓,根本不用拿性命去博取一個別州戶籍?”
陳錫亮深吸一口氣,默不作聲,眼神恍惚,似乎在憧憬著那一天的到來。
很多次就連流州刺史楊光鬥都笑稱,整個流州,只有陳錫亮這個落腳沒幾年的外來戶,比流州人還要以流州人自居。
徐北枳突然笑眯眯地拆臺道:“王爺,你畫這大餅可是不花一個銅板哪,比起以往的大手大腳,現在太會當家了。”
徐鳳年開懷大笑,雙手環胸並不握馬韁繩,身體隨著馬背顛簸起伏,神情頗為自得。
陳錫亮也微笑著附和道:“是有幾分勤儉持家的架勢了。”
徐鳳年笑過之後,轉頭打趣道:“錫亮,知道你無所謂官大官小,可是這次守住青蒼守住流州,不說你厥功至偉,‘功不可沒’也是跑不掉的,你如果執意不升官,讓本該高高興興地升官加爵的同僚們如何自處?你自在了,可他們就要渾身不自在了啊。”
陳錫亮搖頭道:“從刺史府邸和龍象軍再到三鎮將士,王爺該如何賞賜軍功就如何賞賜,不用管我,流州官場不比涼州、陵州,沒有王爺想像中的那麼多彎彎繞繞。”
徐鳳年看似隨意地說道:“刺史楊光鬥自己心知肚明,他不會在流州待太久的,我也不忍心讓這個老人在塞外陪著你們這些正值當打之年的年輕官員風餐露宿,到時候若是涼莽戰事結束,邊關大定了,流州註定會‘改朝換代’,入涼士子嗷嗷待哺不去說,三州北涼本土官員也要眼饞,未來流州將是連通離陽和西域的商貿渠道的必經之地,更是一處中轉重地,現在流州的官吏不值錢,但以後說不定比塞外江南的陵州還要金貴。楊刺史拍拍屁股一走,回到涼州當個副經略使什麼的,養老了,屆時你們這撥流州官場的‘老人’還有那二三十萬流民就群龍無首了,你就不擔心?”
陳錫亮陷入沉默。
徐北枳轉移話題,幸災樂禍地道:“咱們北涼的那位財神爺,號稱在短短兩年內便走遍了涼流兩州每一寸土地,更兼著新城副監的身份,這次突然染了風寒在家養病,王爺你就沒去慰問?”
徐鳳年一陣頭大。
徐北枳漫不經心地道:“行了行了,解鈴還須系鈴人這個說法在家務事裡頭是說不通的,於是我自作主張去王府——王爺,你未來老丈人的那個王府——找他王林泉好好喝了次酒。怨氣嘛,肯定有,他們王家說起來比陸家要更早來到涼州,他王林泉前半輩子鞍前馬後地給大將軍做小卒子,後半輩子又在青州積攢下那麼大一份家業,徐家人一招手,王家人就帶著一箱箱、一車車黃金白銀進入北涼了,而且王家一沒跟清涼山要官帽子,二沒跟清涼山要開後門,做的都是最辛苦的生意,圖什麼?還不是想著他女兒能夠得個‘正’字,而不是‘側’?”
徐鳳年輕輕歎息一聲,于情於理,都該如此。
徐北枳繼續笑道:“王林泉喝多了後,也說漏嘴了,即便初冬那閨女沒有正王妃的命,但只要那個姓陸的女子也是側王妃,就不算委屈了初冬。現在這算怎麼回事?王林泉的言外之意嘛,陸家那幫不成才的傢伙,從恃才傲物的陸東疆到恃寵而驕的陸家子弟,有幾個是誠心誠意為徐家考慮的好東西?不就是多讀了些書嗎?結果一個個尾巴翹到天上去,恨不得佔據所有北涼官場要津,才對得起他們的清貴身份,一幫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兒!”
看到徐鳳年轉頭望過來,徐北枳咧嘴笑道:“最後那幾句自然是我說的,王林泉就算灌了幾百斤綠蟻酒,肯定也不敢這麼袒露心聲。”
徐鳳年無奈地說道:“我知道,因為漕運的事情你對我也有怨氣,但是差不多就行了啊,真以為我是泥捏的菩薩不會生氣?”
徐北枳冷哼一聲:“我把醜話說在前頭,齊陽龍是齊陽龍,朝廷是朝廷,自張巨鹿死後開始,廟堂上就已經出現了一條不可彌補的裂縫,君臣相宜的光景已經一去不復還。趙家天子把溫太乙和馬忠賢一文一武放到中原腹地的靖安道,加上坐鎮青州襄樊的趙珣,把這三個人湊到一起能安什麼好心?我是不知道當時京城小朝會是怎麼個氣氛,也不知道齊陽龍這位本朝首輔和桓溫這個次輔當時有無提出異議,但既然溫、馬都已出京赴任,到時候漕運磕磕碰碰,天高皇帝遠,隨便找個由頭應付朝廷戶部又有何難?齊陽龍是中書令,不是戶部尚書!桓溫在門下省,更不在吏部當尚書!”
徐鳳年捂著心口,做痛苦狀,說道:“哎呀,在太安城接連大戰,內傷極重,心口疼,頭也疼,不行,我得回車廂裡躺著去。”
堂堂西北藩王、武評大宗師,溜之大吉。
陳錫亮的嘴角都是笑意。
徐北枳轉頭大聲冷笑道:“有本事就一路躺到關外的新城!”
徐鳳年跑後,剩下的兩人一時無言,徐北枳瞥了一眼騎馬如步行的陳錫亮,自嘲道:“騎馬一事我不如你,這會兒大腿內側火燒似的。”
陳錫亮笑道:“流州地廣人稀,兩條分別由涼州、陵州通往青蒼城的驛路才剛起步,因此做什麼事情都要騎乘快馬。我一開始也不習慣,除了腰酸背痛,躺在床上好不容易睡著了,就跟醉酒之人一般感覺天旋地轉,明明躺著,卻仍是像在馬背上高低起伏,是很遭罪。不過現在不一樣了,但一天不騎馬跑上幾十裡路,反而覺得不對勁。”
徐北枳神色淡然,輕聲說道:“去了趟京城,那個傢伙好像解開了很多心結。以前他是絕對不會給人畫餅的,多半對下一場涼莽大戰的確有幾分把握。既然如此,咱們不妨也稍稍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比如你所在的流州,作為已經劃入北涼道版圖的第四州,世道越好,流州在北涼的地位必然越高,說不定以後廣袤西域開闢出第五、第六州,作為北涼和離陽連接西域的橋樑,流州就是板上釘釘的香餑餑了。軍伍方面,有徐龍象的龍象軍,估計就算是老資歷的涼州邊軍,也不太好意思跑去搶地盤,但是流州刺史府的那些座椅就不好說了。遠的不說,就說我剛離開的陵州,不管聲望還是功勞,照理說都可以順勢跨上一個臺階的黃岩黃別駕,不就沒當上陵州刺史嗎?從今往後,尤其是將來戰事不那麼緊張的時候,那個傢伙要顧慮的事情只會更多,不會更少。你在流州好不容易打開局面,不管你是為了自己的前程還是為了流州的局面,當下都該把座位往前挪一挪了。縣官不如現管,任你做了副經略使,也沒有在流州當低半品的刺史管用。”
大概是被徐北枳的開誠佈公感染,陳錫亮也直言不諱地道:“道理我懂,事實上我這次來清涼山,在路上也想過不少,只要戰事落幕,流州不但能夠在北涼道跟其他三州平起平坐,甚至有可能會是離陽朝廷心目中的重中之重。”
徐北枳點頭沉聲說道:“對!正是此理。一旦北莽退縮,再不敢興兵西北邊境,那麼朝廷指不定就要派遣一位文官趕赴流州,負責幫著離陽坐鎮邊陲,那個人可就不是楊慎杏擔任節度副使這麼安分守己了。此舉看似荒誕,但早有先例。兵部侍郎許拱巡邊兩遼不去說,那麼多節度使、經略使從太安城撒出去,有哪個是省油的燈?王雄貴、盧白頡、元虢、韓林、溫太乙、馬忠賢,如果不論敵我立場,其實都不算什麼庸人。”
陳錫亮皺眉道:“怕就怕到時候朝廷讓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前往流州。姚祭酒本就是北涼人氏,即便身在廟堂,對北涼也素來親近,這位理學宗師入主流州,不管是王府還是官場上下,想來都樂見其成。”
徐北枳很快就接話道:“是啊,如同張巨鹿身在離陽,未必就肯事事為趙室一家一姓考慮,姚大家與‘碧眼兒’性子相似,回到了北涼,難免多半就要為朝廷著想了。”
陳錫亮苦笑道:“看來我是該爭一爭流州別駕的位置了。”
徐北枳眯眼說道:“未雨綢繆,我看最好還是把刺史一職也一併收入囊中,想必朝廷也沒那臉皮讓姚白峰回北涼做一州別駕吧?”
陳錫亮笑了笑:“做個一道經略使,也算名正言順。”
徐北枳撇撇嘴:“在清涼山上當經略使?還不被宋洞明他們幾個吃得骨頭都不剩?何況不是去流州的話,有幾個離陽官員膽敢跟著姚白峰跑到北涼王府當官?那還不是每天一大早起床都要摸著脖子,慶倖自己的腦袋還在肩膀上?”
陳錫亮忍住笑,點頭道:“倒也是。”
他們的身後突然有人喊道:“橘子,錫亮,我突然覺得身體好些了,要不你們坐車,我來給你倆當馬夫?”
馬車附近的白馬義從都會心一笑。
徐北枳轉頭望著身邊的同齡人,問道:“怎麼說?”
陳錫亮一本正經地道:“可以有。”
兩人同時撥轉馬頭。坐在車夫位置上的北涼王徐鳳年看著這兩位北涼謀士緩緩而來,突然舉目遠眺。
有位聽潮閣枯槁文士,死後無墳,那壇骨灰就撒在了這北涼關外。
大江南,大江北。
南山南,北涼北。
南方有江南,三千里。
北涼有墓碑,三十萬。
在到達關外那座新城之前,八百名鳳字營輕騎這邊出現了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小插曲。
氣勢洶洶的都尉袁猛快馬來到馬車旁,對充當馬夫的徐鳳年稟報道:“王爺,斥候回報西北一裡外,有六十餘名身帶刀劍的江湖武人分作兩撥打打殺殺的,正往這邊飛奔而來,是否需要末將帶人阻攔?”
徐鳳年愣了一下,笑著問道:“是幫派之間的江湖恩怨,還是醉翁之意在我?”
袁猛咧了咧那血盆大口,說道:“管他呢,反正兄弟們憋得慌,就拿他們打打牙祭了!”
徐鳳年擺手道:“算了,我們繼續趕路便是,只要他們不湊近就都別理會。”
看到這邊關驍將出身的壯年都尉好像有些不情不願,徐鳳年用馬鞭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于新郎,笑道:“沒仗打皮癢是吧?這位王仙芝的大徒弟夠不夠你出汗的?”
袁猛悻悻然地道:“那還是算了,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嘛。”
只不過事態的發展讓那位憋屈的袁都尉很是欣慰。那兩撥江湖魚龍要死不死地撞向了八百白馬義從的長蛇陣,袁猛當然看得出是為首那幾人有心禍水東引,試圖把水攪渾以便脫身。其中一位身上血跡斑斑的年輕刀客率先掠過了數名白馬義從的頭頂,落在緩緩前行的騎軍右側,有他帶頭,稍後幾位都齊齊腳尖踩低,身形輕盈地翻過人牆。若僅是如此也就罷了,可某些輕功稍遜一籌的人難以翻越人牆,又不能繞到這隊輕騎後頭然後再跑路,猶豫了一下,不知是誰硬著頭皮嚷了句“軍爺們讓讓,借過借過”,然後五六個不要命的傢伙愣是想要從騎軍隊列中穿過。本就脾氣暴躁的袁猛在先前有人“在太歲頭上動土”時,其實就已經怒火中燒了,只是回頭見自家王爺不動如山也就強行忍了,結果這幫兔崽子得寸進尺,想要干擾兵馬行軍,頓時歪頭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低聲罵了一句,扯開嗓子怒吼道:“抬弩!膽敢近身十步內,殺無赦!”
騎軍並未停馬,繼續前行,但是幾乎一瞬間,所有輕騎都抬起了輕弩。
一根根弩箭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頓時讓所有江湖人感到遍體生寒。
那些沖在最前頭的江湖草莽頓時嚇得停下腳步,大氣都不敢喘。除去最先憑藉不俗輕功躍過輕騎人牆的右側五人,其餘的人都被阻擋在了這支騎軍的左側,涇渭分明。
一名身著青衫手提長劍的中年男子顯然江湖經驗要更為豐富,不但示意身旁、身後之人不要輕舉妄動,而且還第一時間扭轉手臂到身後,擺出向騎軍示好的背負劍式,望向最像將領的袁猛,朗聲說道:“這位將軍,在下乃南詔太白劍宗章融謙,正與江湖同道追捕十二名橫行無忌的歹人,若是衝撞了將軍的車駕,還望恕罪!”
當著北涼王的面被人尊稱一聲“將軍”的鳳字營都尉頓時臊紅了那張大黑臉——這馬屁算是徹底拍到馬蹄子上了。袁猛怒斥道:“去你的將軍!老子只是個從六品的都尉!嘴上抹油,一看你這姓章的就不是啥好人!”
自稱太白劍宗章融謙的中年儒雅劍客有些難堪,混江湖說到底就是混一張臉皮,六十幾個江湖中人都豎起耳朵聽著他們說話,結果他被那個不識抬舉的騎軍都尉罵不是好人,作為南詔白道武林中能坐前十把交椅的江湖大佬,修身養氣的功力再深,此時也沒那熱臉貼冷屁股的定力了。只是面對接近千人的大隊騎軍,而且一看就是那種彪悍的北涼邊軍,章融謙作為過江龍,也沒膽子跟地頭蛇較勁,在北涼地盤上跟北涼邊軍掰腕子,就算武功再高,有三頭六臂也不夠人家砍的。所以章融謙就只是冷著臉,沒有還嘴。
一位先前被章融謙咬住,沒能躍過輕騎人牆的身著錦衣的老者,雖然身負重傷,腰部更是被刺出了一個血流不止的窟窿,仍是滿身兇悍氣勢,此時背對著那支北涼邊軍面朝五十多名江湖仇家陰惻惻地道:“章融謙!你這道貌岸然、欺世盜名的南詔頭號偽君子,好意思說我們是歹人?!咱們少主不過是揭穿了你早年殺兄弟奪秘籍以此上位的老底,真有本事,就來殺人滅口嘛!”
一名衣裳勝雪、懷抱一把鮮紅琵琶的曼妙女子柔聲說道:“歪門邪道,任你巧舌如簧,人人得而誅之。”
那個以手捂住腰部傷口的老人嗤笑道:“呦,淮南道縹緲山大橫峰的柳仙子發話了。哈哈,也就是歲月不饒人,否則你柳烘霞這樣的狗屁仙子,老夫年輕時,根本入不了眼。至於你師父飛蟬仙子,那個靠著駐顏有術就喜歡在各地抛頭露面混臉熟的老婆娘,當年老夫可是瞧都不瞧的!不就是靠著與好些個老頭兒有露水姻緣,才在徽山大雪坪十八人裡占了個最靠後的位置,她還真當自己是多牛氣的人物了?軒轅青鋒殺了我們宗主,我們恨歸恨,但說到底還是服氣的,她那是靠真本事,能一人殺掉包括宗主在內的六大高手!但你們這幫狗男女算什麼?”
袁猛哈哈大笑,突然不急著讓隊伍趕人了。
懷抱琵琶的仙子眯眼沉聲說道:“覆海魔君,你找死!”
五指間滲出鮮血的老人聳動了一下腰,壞笑道:“那麼你,是找這個?”
章融謙看似一直盯著這個魔道魁首的動靜,其實餘光一直在留意騎軍的動向。這位太白劍宗的外宗山主突然看到那輛馬車停下,那個年輕的馬夫望向他們,但是奇怪的是,那邊既無人走出車廂,也沒有人掀起車簾,就好像只是這個不懂規矩的馬夫想要看好戲,然後自作主張地停下馬車,連帶著整支騎軍不用任何人發號施令,就驟然靜止了。
騎軍停馬不前,一種足以令人窒息的肅殺氛圍頓時湧現。
寂靜無聲。
等了片刻,沒有等到罵戰或是廝殺,那個馬夫貌似嘀嘀咕咕了一陣,然後很快就重新駕駛馬車前行。袁猛撇撇嘴,抬起手臂握了握拳頭,開始跟隨馬車前行。八百輕騎同時收起輕弩,無聲無息。
兩撥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支騎軍漸漸走遠,不知為何,一時間都忘了打生打死。
徐北枳彎腰走出車廂後,靠坐在馬車外壁,笑著問道:“好不容易撞到懷裡的給你裝高手的機會,不露幾手?”
徐鳳年微笑著說道:“當我是在大街上胸口碎大石的賣藝人哪?再說,人家也不給銀子。”
徐北枳繼續挖苦道:“看來這次在太安城受的傷真挺嚴重的,否則就你這脾性,尤其是當著那幾位仙子女俠的面,早就摻和一腿了。”
徐鳳年搖頭,說道:“這你還真誤會我了,走江湖最忌諱孫子充大爺,最講究大爺裝孫子,我可是個老江湖。不妨告訴你,剛才那兩撥拼命的江湖好漢,大俠和魔頭,為啥拼命?那個什麼魔教的少主曾經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告訴你,那裡十有八九藏著本殺人越貨僥倖得手的聽潮閣秘籍,什麼太白劍宗,什麼淮南道縹緲山,嘴上說是除魔衛道,其實都是奔著秘籍去的。至於他們事後如何分贓,都不用攤開來說,姓章的南詔高手肯定能做得滴水不漏、皆大歡喜。比如上冊歸我下冊給你,回頭看完了,兩個幫派相互借閱,這麼一來二去,平時隔著萬水千山的兩大宗門也就成了遙相呼應的江湖鐵杆盟友了。你在南詔說那飛蟬仙子是眾望所歸的江湖名宿,我在縹緲山說你太白劍宗其實根本不輸東越劍池,大家都有面子。說不定幾個長輩坐下來一撮合,再讓各自宗派裡的兩個年輕俊彥結為神仙眷侶,又是一樁天大的美談,能讓他們吹牛吹上好幾年的。”
徐北枳伸出大拇指,嘖嘖道:“王爺可以呀,門兒清啊。”
徐鳳年沉默片刻,笑道:“他們的江湖就是這樣的,談不上好壞,可惜就是太像江湖了。”
徐北枳感慨道:“按照你的說法,人生在世,何處不江湖?”
背對著徐北枳的徐鳳年點頭道:“大概是的吧。”
臨近新城的時候,江湖人就越來越多了。那些江湖人跟章融謙的來歷有些相似,都是最早跟著軒轅青鋒去西域殺魔頭的,結果軒轅青鋒自己殺完了人讓別人無人可殺後,又慫恿江湖正道人士熱血上頭地跑去北涼邊關從軍,然後她自己就消失了。上了年紀的江湖豪傑大多沒有真的來關外,多是跟地位相仿的同道中人在涼州或是陵州境內,一邊遊歷山河一邊切磋武藝,要不然就是跟天下十大幫派之一的魚龍幫聯絡聯絡感情。行走江湖,都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的路數,混沒混出個熟臉,那境遇是天壤之別,徐鳳年早年浪跡江湖底層,也看過幾次街頭鬥毆,就因為各自喊來的幫手相互認識,結果架沒打成,酒倒是喝上了,刀子不動筷子動,這中間都是大學問哪。
離陽各地官府頒發的路引不足以讓這些江湖人去往虎頭城、懷陽關那樣的軍鎮險隘,因此他們大多在新城附近止步,只有極少數能讓魚龍幫高層骨幹帶路的人物,才能稍微靠近關外邊境,但是從軍入伍殺北莽蠻子之類的就別想了,就當是去塞外大漠飽覽風光一趟,運氣好的話,能夠看到十數騎甚至數十騎的白馬遊弩手呼嘯而過,運氣更好的話,也能遠遠地看幾眼那些南北調動的大規模騎軍,塵土飛揚,氣勢雄壯。相比先前那眼拙的兩撥人,這些廝混在新城周邊地帶的年輕豪俠,耳濡目染之下,知道更多的北涼“內幕”,再者那八百輕騎能讓駐紮在這邊的兩千騎專門開道帶路,輕騎裡頭能沒有大人物?加上這支輕騎清一色的白甲白馬,只要不是瞎子、傻子,那就都能想到到底是何方神聖大駕光臨這座北涼無比重視的新城了。
當白馬義從策馬而過的時候,路旁突然有一名光頭年輕人撒腿跑向這支騎軍,大聲嚷著:“北涼王,我遼東劉按!要向你挑戰!”
只是不等這位光頭好漢靠近那輛馬車,騎軍中唯一配備長槍的袁猛就抓起槍桿,縱馬稍稍出陣,手腕輕抖,長槍在手心一轉,以槍尾在那名高大青年的腹部輕輕一撞,當場擊飛了這名膽大包天的不速之客。袁猛將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既沒有打傷此人,也沒有讓他大搖大擺地衝撞馬車。
身體在空中彎曲如弓的劉按一屁股摔在地上,好不容易緩過神,望著那輛馬車喊道:“北涼王你別走!有本事就給我劉按一件稱手的武器……”
可惜那支騎軍已經奔向新城。
劉按坐在地上唉聲歎氣,可惜了,醞釀許久的幾句豪言壯語都沒能說出口。
“我劉按生平喜好喝最烈的酒,使最鋒利的刀,騎最快的馬!”
“劉按,於及冠之年出遼東,快意恩仇,已有三年兩千里!”
真是可惜了。
年輕人摸了摸肚子,突然低頭偷偷笑了笑——“劉按”這兩個字以後在中原武林中總算略有知名度了吧?
劉按沒能喊出多餘的話,倒是其他不少站在遠處的英雄豪傑,見縫插針地成功喊話了。內容無非是某某要立志戰遍天下豪傑,或是誰誰誰此生定當一劍敗盡世間宗師,甚至還有人大吼著“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要亡我我便亡天”,能與之媲美的大概就只有那句“世人皆負心,我當遇佛殺佛遇神殺神”了吧?
馬車那邊,坐在車廂內的徐北枳和陳錫亮面面相覷:難道如今的江湖少俠們都如此志存高遠?
不過,真正可惜的是那位身為武評大宗師之一的徐鳳年,根本就不在這邊。
有個人,徐鳳年要主動與之見一面。
徐鳳年很早就和徐偃兵悄悄離開隊伍,在一名拂水房大諜子的帶領下,來到了新城西北外七八裡處的土坡。
其間偶有一伍或是一標遊弩手在遠方呼嘯而過,斥候隊伍中比起以往,多出一兩名身披輕甲卻不佩北涼刀、不負輕弩的騎士,這些人便是經過涼州邊軍和拂水房層層篩選出來的江湖人士了。懷陽關都護府的軍方機要檔案顯示,目前已經有兩百余名中原江湖高手被秘密吸納成為邊軍斥候,這對狹路相逢往往一戰即死的邊關遊弩手而言,無疑是一種及時雨,畢竟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之中,北涼斥候的戰損量是一個巨大的數字。
當徐鳳年看到坡頂一人兩馬的身影後,就沒有再讓徐偃兵跟隨自己,他獨自翻身下馬,牽馬而行。山坡上,那個席地而坐仍顯雄邁氣概的人,也沒有因為徐鳳年的到來而起身相迎,只是抬起頭眯眼看著這個如今被北莽視為天字號大魔頭的年輕人。
徐鳳年鬆開馬韁繩,輕輕地拍了拍戰馬的背脊,那匹出自北涼纖離牧場的甲字大馬便心領神會地輕踩馬蹄獨自尋覓馬草去了。
徐鳳年笑著問道:“前輩這次回北涼是做什麼來了?”
被稱呼為“前輩”的老人身披厚重的貂裘,他起身時嘩啦作響,露出兩根粗大的鐵鍊,腰間懸掛著兩把氣勢驚人的無柄斬馬刀。老人伸出蒲扇大小的手掌拍了拍屁股,頓時塵土四散,他咧嘴笑道:“徐小子,聽說你從北莽跑回去後,武道修為突飛猛進,連王仙芝也被你宰了?之後拓跋菩薩、鄧太阿、曹長卿,武評其餘三位大宗師,你小子也都打了一遍?風頭一時無兩啊。爺爺我偏偏不太服氣,專程從北莽河西州跑來跟你過過手,怎麼樣?”
徐鳳年環視四周,然後突然很諂媚地跑到身材高大的老人身邊,一邊幫老人揉肩,一邊說道:“楚前輩,楚老神仙,楚高手……這一路跋山涉水的,累不累啊?要不要喝酒、吃肉啊?”
大概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姓楚的老傢伙坦然接受堂堂北涼王的溜鬚拍馬,沒有了先前登門砸場子的跋扈姿態,笑眯眯地看著這個可以算是他親眼看著長大的傢伙,說道:“看來你在太安城是真的受傷不輕,否則就你小子那臭屁德行,早就翻臉不認人,二話不說跟爺爺我大戰幾百回合了。”
徐鳳年沒好氣地說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前輩,別給臉不要臉哪,我要是一不小心把你老人家打趴下,然後你賭氣頭也不回地跑回北莽,耽誤了赫連武威交代的大事,我找誰哭去?”
老人吹鬍子瞪眼,雙手按刀就要幹架,只可惜這個年輕人一副死皮賴臉任打任罵的模樣。白髮如雪的老人歎了口氣,抖了抖肩膀,拒絕了年輕人本就沒什麼誠意的揉捏,說道:“鬼精鬼精的。沒錯,是赫連武威求我來北涼的。兩件事,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徐鳳年笑道:“先聽壞消息,倒吃甘蔗才能甜嘛。”
曾經在聽潮湖底被困多年的老人沉聲說道:“我和赫連老兒都是北莽公主墳大念頭那一脈的客卿,上次就沒瞞你,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什麼公主墳不公主墳的,心思早就淡了,連洛陽都去了逐鹿山,據說那位半面妝的小念頭也被呼延大觀一掌拍死了。所以這次我也好,赫連武威也罷,都是來還帳的,此間事了,舊賬兩清,以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徐鳳年翻翻白眼,說道:“行了行了,趕緊說正經事,本王現在日理萬機,操心的那可都是天下大事——”
結果徐鳳年挨了老傢伙一巴掌。他也不還手,就像根本沒有這個想法,只是扶了扶髮髻,倒沒有扶出多少玉樹臨風的丰姿,反而摸著了好些細碎的沙礫。身處西北大漠,騎馬迎黃沙,大抵都是這樣的慘淡光景。
老人笑著罵了一句後,收斂笑意,以罕見的肅穆神色、凝重語氣說道:“這個壞消息真不算小。聽說過北莽那個青鸞郡主吧?她的對外身份是‘馬上鼓第一手’的那個樊白奴,在你還是北涼世子殿下的時候,這個娘兒們就跟陳芝豹眉來眼去很久了。其實,準確來說她應該叫耶律白奴,是正兒八經的北莽皇室成員,跟姓慕容的老婦人有殺父之仇,以前只能忍辱偷生,現在不一樣了,吃了這麼個大敗仗,老婦人先後重用的兩個心腹太平令和董卓如今各自在北庭和南朝,日子都不好過。”
徐鳳年點頭道:“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當時就先打北涼還是兩遼,北莽那邊本來就是想著揀軟柿子打顧劍棠的居多,要不然老婦人也不會在涼莽大戰之前,讓拓跋菩薩率領十數萬精銳騎軍在北庭草原上巡視各地,說到底,就是彈壓那些個‘耶律王爺’和草原大悉剔。如果這次順利打下北涼還好說,馬踏中原指日可待,就算肉疼,終究還能忍,可既然連北涼關內都沒進,那就是另一碼事了。光死人沒收穫,沒誰樂意,尤其是那幫早已習慣了剽掠邊境滿載而歸的北莽蠻子。”
老人瞥了一眼這個淡然自若的年輕人,欲言又止,撇了撇嘴,放棄了已經到嘴邊的題外話,繼續先前的話題,說道:“野心勃勃的耶律東床回了北莽,這小子本來掀不起風浪,可是敵不過他有個好爺爺——北莽三朝顧命的耶律虹材。這個老不死的當真稱得上‘老不死’了,聖宗耶律文殊奴死的時候,耶律虹材作為皇帝床前的六人之一,名次只是排在最後,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等到神宗死的時候,當時有五人,他排第三,北莽先帝被老婦人折騰死的那會兒,北莽又有五人作為顧命重臣,徐小子,知道都是哪些人嗎?”
徐鳳年笑道:“大將軍耶律術烈,中原遺民徐淮南,拓跋菩薩,慕容寶鼎。很顯然,耶律術烈當時便一大把年紀了,只是作為北莽軍中老一輩的領袖才勉強有個席位,而徐淮南和拓跋菩薩這一文一武都是老婦人親手提拔起來的心腹,慕容寶鼎就更不用說了,光看姓氏就知道,那麼位列其中的耶律虹材——北莽老皇帝的唯一親信,需要以一己之力為整個耶律家族遮風擋雨。只不過在十多年中,老人除了畫灰議事的時候跟董卓拌拌嘴吵吵架,幾乎就從無聲音傳出北庭,沒有了主心骨的耶律王爺們和草原大悉剔對這個老頭子自然都是大失所望的。”
老人歎氣道:“赫連武威私下跟我說,這次北莽姓耶律的那些人終於抱團了,讓那個青鸞郡主悄然進入離陽中原,必定為陳芝豹畫了一張大餅,天大的大餅!”
徐鳳年皺著眉問道:“陳芝豹會答應?”
老人冷笑道:“我不知道這些廟堂、沙場中人的花花腸子,不過赫連老頭兒說了,廣陵道戰事,離陽對陳芝豹這位蜀王是用而不重用的態度,明擺著心存猜忌。離陽若打下西楚,事後論戰功,多半是吳重軒和盧升象爭第一,接下來是宋笠這撥年輕武將分攤軍功,陳芝豹撐死了排在廣陵王趙毅和燕剌王趙炳的前頭,說不定連靖安王趙珣都比不上。你覺得陳芝豹如此心高氣傲的一個人,連離陽先帝趙惇也將其視為‘白衣兵聖’,心裡會沒有怨氣?反正連我這個門外漢也覺得陳芝豹會憋屈。涼莽大戰沒他的事情,兩遼戰事更沒有,好不容易出了西蜀,結果只能在廣陵道吃點兒殘羹冷炙,所謂的兵聖頭銜,不就是個笑話嗎?”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如果謝觀應在京城沒有那場慘敗,這種設想是不成立的。但是現在……樊白奴、耶律白奴、耶律東床、耶律虹材……是允諾陳芝豹做北莽新朝的徐驍嗎?各自都是在與虎謀皮呀。陳芝豹會不會因為想著有朝一日有機會南北而治,做成徐驍當年沒有做成的事情,就順勢答應北莽了?”
老人沒有打攪徐鳳年的怔怔出神。
徐鳳年突然轉頭問道:“顧劍棠怎麼辦?我不覺得這位大柱國會被北莽拉攏,就算有王遂領軍東線,雙方的勝負也只在五五之間而已,北莽就沒有想過如何針對這個難纏的最後一位春秋名將?”
老人嘖嘖笑道:“你們哪,不愧是老狐狸和小狐狸。這一點,赫連武威料到了,老傢伙笑眯眯地說讓你小子猜猜看,因為貌似他也只是依稀得到了點兒內幕消息,不好妄下論斷。”
徐鳳年蹲下身,伸手下意識地抓起一把滾燙的黃沙,思索良久後說道:“雖說遼王趙武是個就會幫倒忙、拖後腿的人,但是兩遼還算是一座鐵桶江山,那麼突破口就只能往西移了。遼東北涼之間,排得上號的人物其實不多,節度使蔡楠、經略使韓林、河州將軍與副將都是早早被我們北涼鐵騎嚇破膽的傀儡,不用多說什麼。倒是薊州……漢王趙雄,這個藩王我也看不透,我和鳳字營眾人途經薊州的時候,這位一字並肩王竟然膽敢一人一騎來到我軍中與我閒聊,絕不是趙武可以比的。接下來,袁庭山、楊虎臣、韓芳三位薊州當權武將……袁庭山有老丈人顧劍棠和李家雁堡,既是靠山,也是束縛。楊虎臣是去薊州戴罪立功的,也完全沒有必要為北莽南下做內應。韓芳,實不相瞞,他是我早年布下的棋子,不說對離陽忠心耿耿,但也不會為了北莽而叛出離陽。忠烈韓家跟北方遊牧民族打了三四百年的仗,僅是姓韓的人就死了數百人,誰都可能投靠北莽,韓芳不會。”
老人站在徐鳳年的身邊,望向遠方,滿眼黃沙滿目蒼涼,說道:“壞消息說過了,接下來說個好消息,只不過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好消息。”
背風而蹲的徐鳳年攤開手掌,任風將沙吹走,輕聲說道:“前輩你說。”
老人加重語氣道:“徐鳳年,你應該知道赫連武威在北莽是堅定支持老婦人的那些持節令之一,這次我姓楚的能夠穿過佈滿朱魍眼線和烏鴉欄子的南朝邊境,順利地來到你們北涼,當然不是我楚狂奴自己的本事有多大,而是赫連武威和老婦人有過一場密談,除了太平令就再沒有第四人在場。老婦人告訴赫連武威,北莽耶律氏敢豁出去跟陳芝豹合作,那麼她也有魄力與你徐鳳年結盟,而且她付出得只會更多!只要你答應叛出離陽,哪怕你不能從北涼帶走一兵一卒,她也會把你扶上一把你無法想像的座椅!”
徐鳳年搖頭笑道:“這個老娘兒們,得失心風了。”
老人感慨道:“將死之人,都差不多。”
徐鳳年愣了一下:“這倒是個好消息。”
老人歎了口氣:“錯啦,大錯特錯。赫連武威要我捎給你的最後一句話是,如果你最終拒絕北莽女帝的善意,那麼北莽的下一場南征,將不惜魚死網破!”
徐鳳年淡然地說道:“不說我答應與否,北涼關外二十年,戰死了那麼多人,早就給出答案了。”
老人笑了笑:“答應不答應是你徐鳳年的事情,我就是來傳話的,從今往後,涼莽要死要活,跟我沒有半個銅錢關係了。”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拍拍手,笑道:“要不然打一架?我這麼多年始終記得前輩的一句話:不管打不打得過,打了再說!”
老人一本正經地說道:“不打了,不打了,前輩就要有前輩的風度,何況你小子受了傷,即便打贏你,一樣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徐鳳年笑而不語。
老人老臉一紅,瞪眼道:“臭小子!別得寸進尺!”
徐鳳年哈哈大笑。
老人伸出手掌拍了拍徐鳳年的肩膀,神情有些惆悵地說道:“從你小子當年第一次差點兒淹死在聽潮湖底,被我所救,到你後來隔三岔五地跑下去潛水閉氣,要不然就是給我捎東西吃,真說起來,我是看著你從一個孩子變成如今的北涼王的……”
徐鳳年有些難為情,尷尬地道:“我早年心情不好的時候,經常拎著食物到湖底去逗弄前輩,還希望前輩別放在心上。”
老人頓時神色不善。徐鳳年識趣地閉嘴,不再在老人的傷口上撒鹽。
老人爽朗地笑道:“這次在來的路上,我聽說現在離陽江湖不再怎麼提及你們這高高在上的武評十四人了,太高不可攀。說實話,爺爺我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打不過你們這幫怪物,不過那些大雪坪評出的什麼四方聖人、十大高手,還有照搬春秋十三甲弄出來的祥符十四魁,我倒是很想去會一會!”
徐鳳年嗯了一聲,提醒道:“雖說好些是沽名釣譽的高手宗師,不過前輩,有些榜上有名的高手還是不要去挑釁為妙,比如就在我們北涼境內的隋斜谷、于新郎,還有武林盟主軒轅青鋒、東越劍池柴青山,以及南詔第一人韋淼、南疆那邊的刀法宗師毛舒朗、龍宮的程白霜……”
老人越聽臉色越難看,怒道:“兔崽子,你就直接說誰是爺爺我可以揍的吧!”
徐鳳年揉了揉下巴,說道:“這就得好好想想了。”
沒那心情聽徐鳳年瞎掰的老人大踏步離去,翻身上馬,一人雙騎,就要南下到中原闖蕩江湖去了。
徐鳳年笑眯眯地道:“可別讓我聽到前輩你才重出江湖就被人揍趴下的消息呀。”
老人高坐在馬背上,怒氣衝衝:“你小子就等著聽爺爺我在中原江湖大殺四方的消息吧!”
老人騎馬下山坡。
徐鳳年望著老人的背影,突然喊道:“老頭子,我這輩子能夠堅信年少時的念頭,去武當山提刀習武,是因為在湖底見到了你,是你讓我相信這個天下的確是有高手的。”
江湖有高手,有神仙人物,一人真能萬人敵,他才有機會真的憑藉一己之力報仇。
所以徐鳳年無比感激這個琵琶骨被釘入鐵鍊的老人,這個讓他咬牙堅持在武道上攀登的江湖前輩。
老人沒有回頭,大聲喊道:“矯情!有本事……”
老人突然發現自己竟然說不出什麼話來打擊這個臭小子,有本事當上天下第一?這傢伙沒死在王仙芝的手上,與拓跋菩薩轉戰千里,在太安城內更是一人戰兩人。
江湖如此,廟堂沙場,他何曾輸過?
到最後,已經快到坡腳的老人吼道:“徐鳳年,有本事就死在我後頭!你小子記住了,到時候別忘了給爺爺我弄點兒好酒好肉!”
等到老人一人雙騎消失在視野中,徐鳳年吹了一聲口哨,那匹甲字涼馬飛速狂奔而至,徐鳳年翻身上馬。
一起前往新城的路上,徐偃兵見徐鳳年憂心忡忡,忍不住問道:“有大麻煩?”
徐鳳年苦笑道:“也不算,只是有些事情出人意料,顧劍棠和陳芝豹那邊都可能會有新的變數。”
徐偃兵有些愧疚,說道:“當時在太安城,一來陳芝豹不願意死戰,二來我本身也不敢全心全意地逼迫他死戰一場,早知如此,我應該在那裡就跟他分出勝負的。”
徐偃兵所謂的勝負,當然就是生死。
徐鳳年轉頭,說道:“徐叔叔,你這麼說可就真矯情了啊。”
徐偃兵默不作聲。
徐鳳年輕聲說道:“我想來想去,改變兩遼局勢的變數,只有一個,就是薊州袁庭山的反水。如果這是真的,這條瘋狗真是太走火入魔了,那可是連兩個媳婦兒和兩個老丈人的生死榮辱都不管不顧了。”
徐偃兵沒有任何難以置信的神色,平靜地道:“這種牆頭草,做出什麼事情都不奇怪。”
徐鳳年點了點頭:“真應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句話,總有一些人能做出一些讓你無法想像的事情。”
徐偃兵問道:“我去薊州宰了他?”
徐鳳年搖頭笑道:“不用,他不自己求死,韓芳和楊虎臣作為副將反而不容易上位。等他事敗逃亡,我也許會親自送他一程。”
兩騎離新城還有幾裡路的時候,數騎踏塵而至。
其中有上陰學宮的喪家犬劉文豹,這位百無一用了大半輩子的讀書人投靠徐鳳年後先後去了太安城和清涼山,最後被安插在西域那座城,有拂水房做靠山,在盤根錯節的勢力中很快脫穎而出。一開始劉文豹只是為曹嵬萬騎做掩護,以及方便暗中聯絡那位爛陀山的六珠菩薩,誰都沒有想到青蒼城一戰,涼莽雙方壓箱底的本事都用上了,劉文豹在這中間功不可沒。如今這名老書生已經是流州新設的臨謠郡的太守,風塵僕僕,卻春風得意。
沒能如預期那般率領萬餘騎軍直插北莽南朝腹地的曹嵬臉色就差了許多,而且這一萬精銳騎軍在青蒼城外戰損頗多,前不久他跟流州將軍寇江淮以及龍象軍爭搶兵源,也鬧得很不愉快。
一行人中還有個英氣勃勃的美豔婦人,正是那位名動西域的寡婦,司馬家族的柴夫人柴冬笛。當時徐鳳年在針對司馬家族的動亂中施以援手,幫助她和家族躲過一劫,然後馳援青蒼城一役,除去作為主力增援的爛陀山僧兵,她和劉文豹一起拉起了將近三千名騎軍,其中一半是被司馬家族緊急收攏起來的勢力,一半是被這位柴夫人以真金白銀誘惑的強悍馬賊。這支兵馬正面作戰當然不值一提,但是在收尾戰事中表現得頗為出彩,而且這支騎軍的戰功賞銀,這位柴夫人都以家族名義包圓了,沒有讓北涼邊軍和流州方面掏一文錢。
當時在城內,徐鳳年與拓跋菩薩大戰在即,她承諾只要徐鳳年出手幫助司馬家族穩住局勢,那麼她和司馬家族的人就會盡力為北涼出力死戰一次。大概徐鳳年和柴冬笛都沒有想到,她這麼快就需要兌現承諾,而徐鳳年更沒有想到,這個女子竟然真的親自帶人出戰了。
一諾千金。這四個字在柴冬笛這裡,沒有半點兒水分。
俠,女子也做得;俠氣,女子也不少。
此時重逢,不等徐鳳年開口,曹嵬就板著臉問道:“王爺,你讓我回流州打那一仗,我曹嵬沒二話,但是我麾下一萬精騎,現在只剩下不到半數了,你給句准話,什麼時候補齊?!”
徐鳳年笑著問道:“不到半數?要不然我去瞅瞅,少幾人,我就親自讓涼州邊軍幫你補充幾人?”
曹嵬突然眉開眼笑,說道:“哪兒能麻煩王爺啊?不能,絕對不能,現在邊軍好幾支鐵騎零零落落,我曹嵬也不是不識大體的那種人,給我四千騎就夠了,只要四千騎!”
徐鳳年沒好氣地道:“流州三鎮裡的臨謠軍鎮以後歸你管轄,同時關外左騎軍只能抽調給你兩千騎,西域僧兵也能給你兩千,負責協助駐守臨謠,至於你接下來能在流州拉起多少騎軍,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但是我只給你一萬五千騎的兵餉糧草,更多的就要靠你自己解決了。”
看到曹嵬還要討價還價,徐鳳年冷笑道:“兩千左騎軍還想不想要了?”
曹嵬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趕緊伸出手掌抹嘴,竭力掩飾自己的狂喜。除了兩千左騎軍和兩千僧兵整整四千人,還有在流州境內無上限的招兵權,這個就太誘人了!
徐鳳年對劉文豹點了點頭,然後望向那位柴夫人,說道:“這次司馬家族對青蒼城攻守戰施以援手,我北涼感激不盡。”
柴夫人嫣然一笑,伸手理了理鬢角,風韻動人,柔聲說道:“比不得王爺的北涼鐵騎,有再多銀子也買不來,我們西域都是亡命之徒,只要價格公道,就都賣得出買得起。恰好司馬家族在西域紮根近百年,銀子數目還算可觀,但是這次我們出力、出銀子,算是報答過了王爺當初的仗義相助,互不相欠,這麼算,王爺有沒有意見?”
徐鳳年笑道:“當然沒有意見,其實是我占了便宜的。”
曹嵬看了一眼風流倜儻的北涼王,又看了看風韻猶存的柴夫人,嘀咕道:“占啥便宜了?哪裡占的?”
劉文豹咳嗽一聲,轉頭看風景。
柴夫人俏臉微紅。
徐鳳年冷笑道:“曹嵬,兩千僧兵沒了!沒的商量!”
曹嵬滾落下馬,抱住徐鳳年的一條大腿,泫然欲泣地道:“王爺,你和柴夫人的事情,我什麼都沒有看到啊,我也不會說出去半個字的啊……”
徐鳳年惱羞成怒,說道:“兩千左騎軍也沒有了!”
曹嵬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世道不公啊!”
徐鳳年深吸一口氣,說道:“趕緊滾蛋!去左騎軍大帳何仲忽那邊要兩千人馬!”
曹嵬以令人驚歎的速度爬起身,翻身上馬,撥轉馬頭,狂奔而去,消失不見。
劉文豹小心翼翼地問道:“王爺,那卑職也先回了?”
徐鳳年怒道:“一起滾吧!”
徐鳳年本是想著身邊好歹剩下個徐偃兵,就談不上孤男寡女了。
不料徐偃兵夾了夾馬腹,緩緩地與他擦肩而過,不輕不重地撂下一句:“王爺請放心,我也什麼都沒看到,什麼也不會說出去。”
徐鳳年目瞪口呆,柴夫人眉眼彎彎,笑意盈盈。
徐鳳年無奈地說道:“沒一個厚道人。”
不同于曹嵬等人在場時的故意看笑話,現在柴夫人已經收斂了笑意,面色凝重,沉聲說道:“王爺,我有一事相求,就是有沒有可能讓我們司馬家族帶兵進駐流州最西邊的鳳翔軍鎮,最好是能夠有個一鎮副將的官職。”
徐鳳年驚訝地問道:“柴夫人,不後悔?這可就是跟北涼綁在一起了,以後若是北涼戰敗,司馬家族就徹底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柴夫人神色堅定地點了點頭。
徐鳳年好奇地問道:“為什麼?”
柴夫人突然笑了,反問道:“王爺覺得呢?”
徐鳳年打趣道:“總不是柴夫人貪圖本王的美貌吧?”
柴夫人愣了愣,然後眯眼,嫵媚地笑道:“王爺,你這是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嗎?就不怕我喊人嗎?那位扈從可離得不算遠,暗處也有死士護衛的吧?”
徐鳳年臉色如常,微笑道:“柴夫人就不要調侃我了,說正經的。”
柴夫人微微歪著腦袋,不似已為人母的少婦,反倒像個少女,更厲害的是她這種姿態,非但不給人絲毫惡感,反而有種奇特的魅力。
徐鳳年率先騎馬緩緩前行,輕聲說道:“如果說柴夫人是賭我北涼大獲全勝,好讓司馬家族以功臣身份更早地在未來的北涼,或者說離陽王朝佔據一席之地,那麼我可以直截了當地告訴柴夫人,你不用押注,不用拉上整個家族靠近這張殺機四伏的賭桌,如果真有戰事落幕的那一天,我肯定不會虧待司馬家族。不管怎麼說,我都記得那裡有個倔強的小女孩兒,割破自己的手,只為了要我徐鳳年簽下名字……”
說到這裡,徐鳳年轉頭對與自己並駕齊驅的柴夫人開心地笑道:“有些得意,我不好跟那幫北涼男人說什麼,省得他們心理不平衡,就像曹嵬,我長得比他英俊,武功比他好,個子也比他高,要是再刺激他的話,就顯得太不厚道了。但是柴夫人是女子,就無妨了。”
柴夫人柔聲說道:“王爺真不把柴冬笛當外人呀。”
徐鳳年舉起雙手,苦兮兮地求饒道:“柴夫人,你就放過我吧。”
柴夫人在馬背上捧腹大笑。
徐鳳年的餘光有意無意地掃了一下某處。
峰巒起伏啊。
徐鳳年其實心無雜念,有些追思,有些惘然。
柴夫人突然挺起腰杆,望向新城那邊,呢喃道:“我孤注一擲,想要為司馬家族謀取一官半職,當然不假,誰不想自己的家族能夠世代簪纓?我柴冬笛雖然只是個婦人,但也讀過書,眼光比起尋常鄉野婦人總歸是長遠一些的,既然嫁入了司馬家族,就想著能夠對得起司馬家族。王爺說過,不光是北涼,也許以後的西域也會是世外桃源,處處有私塾有讀書聲,家家有安享晚年的老人,戶戶有安心相夫教子的女子。這樣的日子真的很好啊,就算想一想,也是能讓人開心的。”
徐鳳年嗯了一聲。
柴夫人突然笑了,眨了眨眼眸,轉頭俏皮地說道:“我是個姿色……還過得去的女子,不管對王爺怎麼想,都還是想著能讓男子喜歡的,尤其是那種不是一眼見著我就想著餓虎撲羊的男子,如果他時時刻刻表現得像個正人君子,我的心裡頭會失落的。就像王爺說的‘有些得意’只能與某些女子說,我這些很不守婦道的言語,也只能跟王爺說了。”
徐鳳年無言以對。
人年輕時,醉酒鞭名馬,是一心想著如何故作豪邁,真正成熟以後,其實很多時候便是獨上層樓了。
身邊無人,獨上層樓。
柴夫人看著徐鳳年的側臉,輕聲問道:“北莽還會再次以舉國之力攻打北涼?”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說道:“原本是這樣,但是現在北莽有內亂的跡象,慕容、耶律兩大家族有可能分裂,當然,我也會儘量促成他們的分裂。只不過這種可能性不大,我也不能對其抱太多希望,只能萬事做最壞的打算。顧劍棠先前主動出擊,極有可能就是看到了這個蛛絲馬跡,唯恐耶律家族佔據北莽朝堂,然後將兩遼視為大軍南下的突破口,否則以顧劍棠的脾性,是絕對不會出手這麼快的。柴夫人,這些話你聽過就算了,不要對外說。”
柴夫人點頭道:“這是當然,我知曉這中間的利害關係。”
徐鳳年提起馬鞭,遙遙地指了指北方,臉色沉重,說道:“虎頭城被董卓攻陷後,毀去大半,更重要的是北莽各路大軍撤回遠處後,這位南院大王的十數萬董家私軍和拓跋菩薩的精銳騎軍聯手,依舊在邊境線上虎視眈眈,就是防止我北涼全力修繕虎頭城。下場涼莽大戰一旦發生,以虎頭城和龍眼兒平原為中心的拉鋸戰註定會很慘烈,甚至不輸青蒼城之戰。然後是以懷陽關為核心的重塚—柳芽、茯苓一線,接下來是何仲忽的左騎軍,會真正全軍投入戰場,死守新城北方地帶。比起先前的三線作戰,接下來北莽不會分心幽州、葫蘆口,北涼已經用那些京觀和楊元贊等人的頭證明那處戰場北莽進得來出不去,如此一來,不但涼州關外烽煙四起,整條流州防線也要承擔起很重的擔子。當然,幽州的燕文鸞大將軍和新任騎軍主將郁鸞刀都會轉入涼州,一樣會讓北莽大軍處處不痛快,處處死很多人。”
徐鳳年握緊馬鞭,繼續說道:“比起以前會憤懣的我,現在其實好多了,因為這次京城之行,我知道不是所有人把我們北涼的死戰和戰死當成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還是有很多人為北涼鳴不平的。”
柴夫人輕聲說道:“僅是這樣,北涼就知足了嗎?”
徐鳳年搖頭道:“不是知足,而是當我們北涼人人面北而死之時,發現身後不是只有冷嘲熱諷,亦有人心懷悲憤和愧疚,就沒有那麼……”
不知為何,徐鳳年沒有繼續說。
徐鳳年輕聲說道:“我徐鳳年是徐驍的兒子,這輩子就根本沒資格自怨自艾,這是我的心裡話,不騙人。但是我希望……”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眼神堅毅,說道:“當初與拓跋菩薩死戰之前,爛陀山的六珠菩薩給我送去了一刀一劍,其中那把劍的劍名真好,叫作‘放聲’。所以對於中原百姓,我不奢望他們心懷感激,更不奢望他們入涼作戰,我只希望中原百姓都能聽到我北涼三十萬鐵騎在西北邊關往北而去時,大地之上重重響起的馬蹄聲,希望這壯烈的‘放聲’能夠讓他們有朝一日不再裝聾作啞。”
柴夫人抿起嘴唇,癡癡地望著他。
徐鳳年突然笑道:“到了。”
臨近新城,徐偃兵和劉文豹在不遠處靜候。
柴夫人勒馬停下,說道:“王爺,我就不去新城了,就當王爺答應了給我們司馬家族一個鳳翔軍鎮的副將之職。”
徐鳳年也跟著停馬,轉頭無奈地說道:“好吧。”
徐鳳年向柴夫人抱拳,然後便緩緩前行。
突然,柴夫人在身後輕輕喊道:“徐鳳年。”
徐鳳年根本就沒有轉頭,而是快馬加鞭地往前趕去。
柴夫人笑著大聲說道:“我柴冬笛在西域等你!我要給你生孩子!”
徐鳳年落荒而逃。
徐偃兵看著迎面而來的徐鳳年好像滿頭大汗,忍住笑意伸出大拇指。
劉文豹也跟著伸出大拇指。但是被王爺殺人的目光一掃,這位臨謠郡守大人悻悻然縮回大拇指,又不知哪兒來的豪氣,慷慨赴死一般猛然間又伸出大拇指,再也不肯放下。
很多很多年後,西域鳳州一座城頭,大雪停歇後,婦人已白頭,坐在輪椅上,腿上蓋著溫暖、厚重的毯子,笑著望向遠方,合眼而睡。
一個恍惚,好像便等了很多年。
老婦人淚眼婆娑,呢喃輕語。
彌留之際,她突然竭力睜開眼眸,終於笑了。
她視線模糊,用心且用力地望向那個蹲在她身邊的人,嗓音沙啞地道:“有些晚哦。”
那個人點頭道:“讓你久等了。”
她微微搖頭,試圖抬起手,似乎想要理一理鬢邊的髮絲,但是她實在沒有那份精氣神了,所以有些遺憾。
那個人幫她攏了攏毯子,柔聲說道:“放心,你還是很好看。”
她低下頭,嘴唇微動。
他嗯了一聲,說道:“好的。”
她說,下輩子。
她閉上眼睛。
初見,他便是這麼溫柔,最後一次見,還是如此。
不管有沒有下輩子,都沒有關係了。
城頭之上,夕陽西下。
老人,她叫柴冬笛。
老人,他叫徐鳳年。
一行人沿著登城道走上新城北面牆段的走馬道,其中有北涼經略使李功德。這位原本在陵州養尊處優的文官領袖,昔年號稱“北涼道做官第一人”的老人,在擔任新城總督後幾乎事事親力親為,以至於瘦了將近二十斤,雖有疲態,但是有著枯木逢春一般的精神,精氣神不比年輕人遜色。李功德這半年來幾乎不怎麼穿官服,倒不是經略使大人半點兒都不講究封疆大吏的派頭了,而是這只鐵公雞真是心疼更換官服的銀子,到後來就乾脆著便服見人了,據說靴子都換了十幾雙,也從華而不實的靴子逐漸變成了物美價廉的靴子,怎麼結實怎麼來。
今天李功德倒是穿上了正二品繡錦雞補子的公服,與武將中品秩最高的北涼騎軍統領袁左宗一左一右地走在徐鳳年的身邊。除了北涼都護褚祿山需要盯著虎頭城以北的邊境處的動靜,以及燕文鸞和陳雲垂這兩位步軍老帥因為葫蘆口百廢待興沒有露面外,其餘人像兩位騎軍副帥何仲忽、周康,步軍副帥顧大祖,涼州刺史田培芳,新任涼州將軍石符,擔任幽州境內軍政一把手的刺史胡魁和幽州將軍皇甫枰,都出現在了今天的牆頭上,陣容堪稱強大。龍象軍有李陌藩露面,流州有陳錫亮和那個對外用化名的流州將軍寇江淮,幽州方面還有騎軍主將郁鸞刀、一手打造出葫蘆口戍堡體系的洪新甲、在葫蘆口一役中贏得“快刀”綽號的擁有實權的將軍曹小蛟。正是這個毀譽參半的武將率四千騎聯手鬱鸞刀徹底堵死了北莽大將軍楊元贊所在親軍的退路,更是曹小蛟親手割下了楊元贊的頭顱。
城牆頂部有名副其實的走馬道,北面外側的垛牆已經完工,內側俗名“睥睨”的女牆也即將收尾,接下來就是建造位於北城正門之上的牆上城樓了。徐鳳年站在一處垛口望向北方,從這裡往北一直到懷陽關、柳芽、茯苓防線,都是便於騎軍馳騁的平坦地貌,何仲忽的左騎軍和錦鷓鴣周康的右騎軍便駐紮在其中。在徐驍和李義山最初的設想裡,北莽一旦攻陷虎頭城,這兩支北涼關外主力騎軍將是損失最重的兵馬,但是因為涼莽第一場大戰兩翼戰場——流州青蒼城和幽州葫蘆口,北莽傷亡慘重不說,還沒能站穩腳跟,這就導致兩支總計七萬餘人的北涼騎軍竟然破天荒地沒有出現傷亡,這也是北涼跟北莽打第二場大戰的真正底氣所在。
徐鳳年一心二用,一邊聽著李功德仔細講述新城進程,一邊思考接下來的騎軍調動。當初為了守住流州,給北涼贏得橫向的戰略縱深,在徐驍手上擴建龍象軍,要求儘量在不影響戰力的前提下從一萬人馬增加到三萬人馬。邊關騎軍不可能憑空多出兩萬人,自然是從左右騎軍中抽調的精銳士卒,此舉其實已經不可避免地削弱了主力邊騎的戰力,問題是現在三萬龍象軍在青蒼城外幾乎打沒了,流州當然絕對不能捨棄,甚至在未來幽州無戰事的新形勢下越發重要,怎麼辦?武道大宗師徐鳳年能夠以意氣做劍,但陸地神仙也不是那種可以撒豆成兵的真神仙,就只能繼續從何仲忽和周康手中要人。不但龍象軍要人,寇江淮這個立下大功的流州將軍也要組建自己的嫡系兵馬,鬱鸞刀的幽州騎軍更是于情於理都需要補充。如此一來,不說脾氣火暴的錦鷓鴣周康,就算是極好說話也願意顧全大局的何仲忽也憂心忡忡地私下找到徐鳳年,言下之意是左騎軍可以給人,但只希望別讓左騎軍傷筋動骨打斷腿。曹嵬要兩千人也就罷了,寇江淮和李陌藩這兩個流州軍大佬那真是獅子大開口啊,一個要八千,一個要一萬五!還得是精銳老卒!何仲忽當時苦笑著跟徐鳳年抱怨了一句:“我這把老骨頭全拆了也填不飽兩位將軍肚子啊!”至於與何仲忽同為騎軍副帥的周康,更是油鹽不進,連寇江淮、李陌藩的面都不肯見,直接放出話去,能給的只有老命一條,右騎軍一兵一卒都別想帶走!
在這件事情上,整個北涼其實只有三個人能說話:都護府的褚祿山,梧桐苑的徐渭熊,再就是徐鳳年。其餘人等即便“功高震主”如春秋老將燕文鸞,作為步軍大帥,肯定不會摻和騎軍軍務,尤其是這種極為敏感的大規模變動。顧大祖作為天下形勢論的開山祖師爺,雖然原本身在步軍,但根基不深也有好處,可以建言一二,但是在當時虎頭城失陷後那場關於“是戰是守”的動盪中,與整個邊軍主戰派交惡,和周康更是撕破了臉皮,只差大打出手了。袁左宗不論是在徐家的身份,還是在北涼軍中的地位和威望,也算屈指可數的可以說話的人物,可惜袁左宗對此事始終閉口不言,表面上這跟他當下忙於整頓一萬大雪龍騎軍和兩支重騎軍有很大的關係,但是徐鳳年心知肚明,袁左宗是在顧忌那個戰後保持沉默的褚祿山。而徐渭熊就算想說,徐鳳年也不想由她來開這個口。
北涼跟離陽是不一樣的。一言決他人生死,沒有快意,只是擔子。
徐家只要還有一個男人在,就輪不到徐渭熊來挑擔子。
徐鳳年眺望遠方。在江湖上,他經歷過很多次生死大戰,很多次可謂死裡逃生,但是事後往往很少心有餘悸。他跟拓跋菩薩死戰之後,甚至還有點兒意猶未盡,至於接下祁嘉節那一劍和在太安城欽天監斬殺天人,就像翻過一本舊賬,翻過便翻過了。但是這次涼莽大戰讓徐鳳年第一次有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因為黃蠻兒差點兒死在青蒼城外,如果不是副將王靈寶,黃蠻兒就真的死了。這次黃蠻兒一聽說徐鳳年這個哥哥要來新城,當夜就帶著麾下的騎軍趕回流州,大概是怕徐鳳年罵他,也許是有著不為人知的愧疚感。黃蠻兒更不敢回涼州清涼山,那裡有二姐徐渭熊,對徐龍象而言,二姐生氣時一句話的分量,比拓跋菩薩傾力一擊的分量只重不輕。
夕陽西下,長河落日圓。
邊關已無狼煙,但是半年後,或者更短的時間內,就又會是狼煙四起的情景。
北涼的下一場大戰,即便葫蘆口內不會有大的戰役,但是比起先前,陵州更南的西蜀,也多出了一個心思難料的蜀王陳芝豹。
只要北莽還是將西線當作突破口,那麼北涼的危險處境,其實沒有絲毫緩解。
北涼只能繼續以命換命,最終結果如何只看北涼能否以一命換多命。
徐鳳年輕輕吐出一口氣,沒有轉身,沉聲說道:“周康!”
錦鷓鴣向前踏出一步,抱拳道:“末將在!”
徐鳳年語氣平淡:“連同大燧營兩千騎在內,從右騎軍中總計調出八千人給鬱鸞刀的幽州騎軍。”
老將周康沉默,徐鳳年也沒有逼著這名騎軍副帥表態,一時間,城頭之上氣氛凝重。
周康最終還是咬牙道:“領命!”
徐鳳年轉頭對鬱鸞刀說道:“幽州所有邊關騎軍調入涼州關外,負責駐守扣兒牧場一帶,你最多有半年的時間磨合。”
鬱鸞刀沉聲說道:“末將領命!”
接下來,徐鳳年以極快的語速下達了一條條軍令。
“何仲忽,除去調撥給曹嵬的兩千騎,連同鐵碑老營在內的一萬騎,撥給流州龍象軍。”
“袁左宗不再統領薊北營騎軍,將薊北營騎軍調撥給流州寇將軍。”
“石符,准你抽調出北涼境內騎軍五千和步軍一萬,往北駐守馬背坡一帶。”
“洪驃升遷為重騎胭脂軍的主將。”
“曹小蛟兼任幽州副將。”
“幽州將軍皇甫枰全權負責東線賀蘭山。”
“陳錫亮升任流州別駕,負責在三個月內招募六千名流州青壯年入伍,三千人留守青蒼城,三千人進入陵州。這六千名青壯年和他們的家人可以獲得北涼戶籍。”
…………
一道道領命聲,漸次在這座城頭響起。
最後,徐鳳年轉過身,望著那一張張面孔,年邁者如何仲忽、周康,青壯年如袁左宗、石符,年輕者如鬱鸞刀、曹小蛟。
這就是北涼的三代武將。
徐鳳年緩緩地說道:“諸位,接下來就算戰死,也要死在我們腳下的這座新城建成之前。”
城頭上,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慷慨之詞。
沉默。
所有人只是不約而同地抱拳。
第三章 死人骸骨相撐拄 家家戶戶皆縞素
北涼關外平地起雄城,而這座剛被正式命名為“拒北”的新城更南,也有幾分平地起高樓的氣象,出現了一座規模不大的集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酒樓、茶肆、客棧、當鋪、賭坊應有盡有,有商賈小販來此尋覓生意,有士子遠遊邊境,有江湖人呼朋喚友到此一遊,有人在此說書,也有些女子做著見不得光的皮肉生意。有關新城的叫法,眾說紛紜,外鄉豪客們都覺得“拒北城”這個說法不夠勁道,不如那個原本呼聲極高的“殺蠻城”來得幹脆利落,至今尚未在北涼為官的士子則普遍認為“京觀城”更為妥帖,雖說煞氣稍重,但是大概在這西北待了一年多,入鄉隨俗,赴涼士子們也開始被北涼的風俗感染,如水入沙坑,便不再是隱逸山林的清泉,而似濁酒了。
在祥符二年初破土動工的拒北城,無論是戰略意義還是象徵意義,都可以說是對北涼極為重要。相繼有小道消息傳出,不但都護府要在年末從懷陽關遷入新城,而且某位新任涼州別駕也將在此建造官衙,成為兼具涼州軍政大權的“關外刺史”。只不過拒北城如此重要,駐紮在新城周邊的精銳邊軍依然是北嚴南松的格局,這一點從集市上沒有任何遊騎巡視就能夠看出,起先赴涼士子對此疑惑不解,經由本地商人解釋後才釋然,原來關外廝殺鏖戰、關內平靜安逸的局面在北涼已經持續了二十餘年了。
臨近正午時分,烈日當空,徐鳳年獨自走在這座綽號“小雀鎮”的集市上,身邊沒有白馬義從護衛,甚至連徐偃兵都沒有陪同。集市上的居民多是外鄉人,除去涼州城百姓和燕文鸞這撥北涼“老人”,其實真正熟悉徐鳳年相貌的北涼普通人並不多。數萬虎頭城將士都熟悉他的相貌,可惜連同主將劉寄奴在內,都戰死了;跟徐鳳年作為袍澤的幽州萬騎也熟悉,但是第二場葫蘆口戰役時,死傷過半,除了鬱鸞刀,更不會出現在這裡。
此時,徐鳳年的臉色有些蒼白,這是欽天監之戰的後遺症,祁嘉節的劍氣原本經過軒轅青鋒“轉嫁”調理,已經被壓抑在三處竅穴,這也是徐鳳年能夠與鄧太阿、曹長卿酣暢地戰鬥於下馬嵬驛館的前提,如今劍氣洪水決堤一般在體內肆意遊走,如大軍過境、鐵騎踏地,徐鳳年體內如有陣陣悶雷聲,如果換成擅長內視的道教入聖大真人,恐怕就要對長生一事徹底絕望了。
徐鳳年挑了一家人聲鼎沸的酒樓落座。三次江湖之行,他首尾兩次都過著斤斤計較的日子,知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道理,習慣了有錢在手心不慌。他掂量了一下錢囊,要了一壺酒、兩碗飯、三樣菜,在臨窗的位置坐著,摘下北涼刀穿上便服的他就像是個遠遊邊關的尋常士子。酒樓不大,生意卻很好,越來越多的食客擁入,就有人打起了拼桌吃飯的主意,店小二一臉為難地跑來跟徐鳳年說了,徐鳳年笑著點頭說沒事,但是要求兩壺綠蟻酒按一壺的價錢來算,店小二在心裡一合計,這買賣還是有賺頭,就自作主張地幫著老闆答應了下來。跟徐鳳年拼桌的有五個人,一女四男。四名男子氣質迥異,豪俠與書生,也不知是怎麼湊在一堆的。豪俠的豪顯而易見,就像其中一名三十來歲的高大漢子,佩劍的劍鞘是用金子打造而成的,而書生的書香氣也一目了然,文巾儒衫不說,還各有一把紫檀灑金摺扇,扇墜都是千金難買的奇楠。只不過徐鳳年的眼光何其犀利,兩名書生一人奇楠扇墜是蜜結、一人是下品的鐵結,那麼兩人的家世高低也就水落石出了,顯然後者是在打腫臉充胖子。一張桌子四條長凳,兩名豪客和兩名士子並肩坐在徐鳳年的左右,唯獨那名年輕秀美的女子坐在徐鳳年的對面。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五人大概是都沒有把穿著樸素的徐鳳年當根蔥,言談無忌。女子操著江南口音,軟軟糯糯,言語不多,但是並不附和男子,兩位大俠氣很足的男子一個薊州口音一個遼東腔,讀書人則是分別來自中原青州和東南劍州。
這四個男人既聊天下局勢也聊江湖趣聞,言語中對離陽朝廷毀譽參半,覺得京城廟堂上各部衙門主官的走馬觀花,是祥符新朝的新氣象,可惜盧升象這幫南征武將不爭氣,才使得廣陵道叛軍趁勢坐大,但是無一例外地對整個離陽王朝的國勢趨於鼎盛並無懷疑。一來北涼打贏了北莽,西北門戶穩如磐石,再者顧劍棠的兩遼邊軍終於主動出擊,打出了一連串鼓舞人心的勝仗,在這之前,兩位喜歡跟北涼鐵騎一較高下的趙姓藩王,燕剌王趙炳和廣陵王趙毅麾下的精銳部隊都讓人大失所望,好在大柱國顧劍棠在這種時候挺身而出,讓朝野上下如釋重負,原來我們離陽不是除了北涼邊軍就無人能與北莽蠻子掰腕子的。幾人說到兩遼和替天子巡狩邊關的兵部侍郎許拱,那名來自中原的讀書人“雲淡風輕”地說到自己的父輩與許侍郎乃莫逆之交,早年是同窗,後來更是同僚,龍驤將軍入京赴任之時,他父輩數人在送行隊伍之中,而且他父輩與龍驤將軍至今仍有書信往來。聽到這裡,原本還時不時地瞄幾眼徐鳳年的女子突然間重新變得高冷起來。
徐鳳年吃飯時細嚼慢嚥,可也就兩碗飯、三個菜,再慢也有吃完的時候,好在手邊還有一壺綠蟻酒,就放下筷子,自己打開酒壺倒了杯酒。其實不光是他這一桌的人在高談闊論,酒樓內的人十之八九在指點江山,吃著二三兩銀子一桌的菜肴,操著太安城皇宮或是北涼清涼山王府的心。徐鳳年微笑著聽著周圍人的談笑內容,舉起酒杯,轉頭望著窗外的豔陽。不知何時,那名手持鐵結奇楠雕彌勒扇墜的劍州讀書人,說到了那個素未謀面的新北涼王,不知是喝高了還是要在心儀的女子面前故作驚人語,言語之間就有些沖,痛飲一杯後便嗤笑道:“誰都知道那位老北涼王的嫡長子當世子時混帳了十來年,惡名昭彰,第一次露面是老北涼王去世前讓他參與北涼關外的那場閱武,顯然這就是在給他繼承北涼王爵鋪路了。如今北涼的市井小民都說新北涼王當年以世子的身份兼任陵州將軍的時候,把那個解甲歸田的懷化大將軍鐘洪武狠狠收拾了一頓,大快人心,事實當真是如此?”
女子好奇地問道:“宋公子,此話何解?”
年輕士子冷笑道:“敲山震虎與過河拆橋罷了,說到底還不是老北涼王唯恐自己的兒子不能服眾,所以暗中授意坐鎮陵州官場的李功德收拾鐘洪武來殺雞儆猴?否則以徐鳳年當時的身份、威望,真敢挑釁積威深重的北涼騎軍主帥?誰不知道大將軍鐘洪武在邊軍中舊部無數?不但如此,富裕甲北涼的陵州都被笑稱為鐘家的後院,北涼先迫使鐘洪武離開邊軍,再將這個老軍頭拿下,隨後在北涼行伍改制中,不動邊軍只動境內駐軍,一氣呵成,若說不是老北涼王生前的佈局,誰信?”
自稱與許侍郎有世交之誼的年輕人笑著點頭道:“應該說是殺‘老’虎嚇猛虎,鐘洪武不在其位,如虎無牙,老北涼王拿他來給長子‘祭旗’,再合適不過。同樣是北涼邊軍的大將,同樣是幽州土皇帝的燕文鸞,因為當時手裡還握有幽州軍權,老北涼王動了沒?那個世子殿下敢動嗎?事實是徐鳳年在繼位之前根本就沒有去幽州!為何選擇陵州?因為比起武將放屁都比文官說話管用的幽州,這裡的文官能與將種門戶分庭抗禮,加上有李功德之前拿到手的經略使的官職,如何敢不為徐家效死?準確說來,宋兄所謂的三件事一氣呵成,真正的伏筆,是李功德這位當時兼領陵州刺史的經略使,如果我是鐘洪武,早就心生警惕了。”
那兩個豪俠說江湖說武林可以誇誇其談,可說到這官場、廟堂那就蒙了,但是聽著就覺得殺機四伏。兩人相視一笑:文弱讀書人手裡的筆桿子,何嘗不是刀?
姓宋的讀書人深以為然,繼續冷嘲熱諷道:“且不管徐鳳年的大宗師身份是真是假,咱們只說那幽州萬騎出現在葫蘆口外,如今北涼人都說此舉有徐驍之風,但是如今天底下的大人物,真有人在戰場上身先士卒?即便有,那也是萬人敵的驍勇猛將,他徐鳳年作為藩王,此舉果真妥當?難道他就不知道若是自己死在關外,這北涼就根本不用守了?老北涼王和其麾下的三十萬鐵騎死守西北大門二十年,就是為了讓他徐鳳年意氣用事來給自己增添幾句美名的?”
說到這裡,年輕的讀書人哈哈大笑:“北涼人都說大將軍徐驍從不懼駡名,都說徐驍曾言離陽罵人的口水能裝滿幾千隻大缸,現在看來,徐驍不怕駡名興許是真的,可他的兒子想要在史書上留名,而且必須是留下美名,更是真哪!”
另外那個年輕士子啪的一聲嫺熟地打開摺扇,說道:“新北涼王拒接聖旨的壯舉那可是贏得了無數北涼人民的心,厲害!只是也不知是徐北枳的意思還是陳錫亮的謀劃,要我看,如果不是徐北枳的大力買糧和陳錫亮在流州青蒼城的運籌帷幄,北涼即便有號稱三十萬鐵騎的邊軍,也擋不了北莽的百萬大軍。”
讀書人自然是親近讀書人的。當然,前提是讀書人與讀書人之間沒有直接的名利衝突,否則讀書人禍害起讀書人來,更是殺人不見血。
徐鳳年緩緩地喝著酒。兩個年輕人的意思很淺顯,他能有今天,當上北涼王,是靠父親徐驍和李義山,守住關外,是靠徐北枳和陳錫亮。而他本人就是在北涼瞎逛,謀取名聲,騙取民心。
徐鳳年其實沒有生氣,反而有些開心。
好歹這兩個外鄉士子,承認了徐家兩代人守住了西北一事。
那名用金鞘佩劍的豪俠壓低嗓音,小心翼翼地說道:“兩位公子,隔牆有耳,聽說這北涼的拂水房諜子,耳朵可是一等一地靈光。”
姓宋的劍州士子大笑道:“無妨,抓走便抓走,也恰好證明了那徐鳳年的氣度不足以擔任鎮守西北重地的藩王!”
徐鳳年頓時對此人刮目相看。拂水房諜子在這座小鎮上不少,而且人人經驗豐富,這個傢伙來了這麼一句,看似放蕩不羈,其實等於給自己貼了一張護身符,即便是那個沽名釣譽的“徐鳳年”知曉此事,也應該是一笑置之才對,說不定還要以千金買馬,以此來收買人心,給赴涼士子一個交代。徐鳳年歎了口氣,低頭喝了口酒。這桌人很有江湖氣,他沒來由地想起了春神湖畔,有個才入江湖就身死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叫賀鑄,與北涼徐家有仇,但是為了報賈家嘉的恩,仍是身負重傷前往快雪山莊向徐鳳年報信,最後死在了山莊裡。
千金一諾輕生死。
徐鳳年無比敬重這樣的人,內心深處將這個人、這種人擺在了僅次於老黃和羊皮裘老頭兒的位置,甚至要在“桃花劍神”鄧太阿之上。
之所以如此,不在於你是誰,而在於你做了什麼。
不是因為你做了什麼壯舉,而是設身處地,你只要做了什麼我做不到的事,那我徐鳳年就會由衷地敬佩你,若能同桌,為你倒酒、敬酒又如何?
徐鳳年第二次遊歷江湖時,有個叫呂錢塘的劍客扈從,死前對徐鳳年罵了一句“狗日的世子殿下”。呂錢塘的意思很簡單:如果你不是北涼世子,不是徐驍的兒子,不是聽潮閣有想要的秘籍,老子會為你拼命?
所以徐鳳年按照呂錢塘的遺願將呂錢塘的骨灰撒在廣陵江的時候,依舊心懷愧疚。
所以徐鳳年始終覺得那個因為胸脯豐滿而羞於與人切磋的女俠,那個願意在他和溫華落魄時也流露善意的女子是真正的女俠。
李淳罡的江湖很大,大了一輩子,所以大雪坪劍來,是為綠袍兒,廣陵江畔破甲,是為昔年那個風采冠絕天下的青衫劍客,只為兩人無憾。李淳罡死前萬里借劍,是為了親自否定那句“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如長夜”。
老黃的江湖很小,他死在武帝城的城頭,是為了喜歡吃劍的師父隋斜谷,為了向自己的師父證明自己是個還不錯的徒弟,更多地是為了那個讓他願意稱呼一聲“公子”的年輕人,那個與他一起走過江湖的年輕人。與徐鳳年一起顛沛流離六千里,缺門牙背劍匣的老人,才不把徐鳳年當成世子殿下,而是將徐鳳年當成自己的晚輩。
溫華折劍離開江湖的時候,一定是只把徐鳳年當成徐鳳年的,徐鳳年只是那個與他稱兄道弟、一起狗刨江湖的狐朋狗友。
因為有這些江湖人在江湖,徐鳳年才會在倒馬關將佩刀借給那個憧憬江湖的稚童,才會在北莽為青竹娘一怒殺人,才會對鴨頭綠那對魔頭夫婦並無恨意。
所以這些人漸漸不在江湖的時候,徐鳳年成了武評四大宗師之一,反而對江湖無所謂了。
徐鳳年對這個世界,對這個江湖,始終心懷善意。
就像樓外的日頭,太平光景,所有人覺得它是炎炎夏日的罪魁禍首。可當入冬,日頭不會因為夏天時分人們的憎惡,就不會到來,而是依舊讓人感到溫暖。
徐鳳年喝完了最後一杯酒,輕輕地放下酒杯,由於是拼桌,隨著那邊的大酒大肉不斷地被端上桌,他的菜盤碗碟都被擠壓在了一起,顯得可憐兮兮,鵲巢鳩佔莫過於此。
好像是生怕這個礙眼的傢伙垂涎同桌美女的美貌,還要覥著臉跟夥計多要一壺酒,所以當徐鳳年放下酒杯的時候,四名男子都投來了不怎麼客氣的目光。
徐鳳年笑了笑,就要識趣地結帳離開。
因為那個不知因何事找到這裡的徐北枳,其實就站在那名女子的身後。他先前拒絕了徐鳳年讓他落座的眼神示意,已經站了兩杯酒的工夫了,每當聽到那兩名讀書人對徐鳳年冷嘲熱諷的時候,就幸災樂禍地笑個不停。
徐鳳年對這個自己親手從北莽拐騙到北涼的年輕謀士其實很是愧疚。徐北枳跟陳錫亮的徐陳之爭在師父李義山在世時就埋下了伏筆,對於兩塊璞玉的雕琢,李義山也提出過獨到的見解:“徐北枳如豪閥女子,即便中人之姿,自有大家氣度,也需從細處小心雕琢,剔除負傲,方能漸入佳境。陳錫亮恰似貧家美人,雖極妍麗動人,終究缺乏天然的富貴態,需從大處給予氣韻,開闊格局,才可圓轉如意,媚而不妖。”
所以這些年來,徐鳳年嘗試著將陳錫亮帶在身邊,先是讓其主持北涼鹽鐵,後來更是讓陳錫亮負責北涼地方軍政改制,反而將徐北枳丟了出去,遠離清涼山,在陵州官場慢慢攀爬,直到涼莽大戰在即,不得不匆忙拿下鐘洪武,徐北枳才得以火速晉升。如今兩人的走勢剛好顛倒,陳錫亮遠在西域流州,徐北枳身處清涼山王府,不得不說是造化弄人。從明面上看,徐北枳當過陵州刺史,是務實的封疆大吏,如今升任北涼道轉運使,雖是略顯務虛了,卻像離陽的州郡主官入京擔任六部尚書,若是能夠再經歷一次外任地方和回調中樞,那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首輔或是次輔了。反觀陳錫亮,鹽鐵、漕運、軍政三事,兩敗一成,官職始終高不成低不就,在流州青蒼城更是至今才做到別駕,連徐北枳的陵州刺史都比不上,好像被徐北枳遠遠地拋在了身後。但事實上,北涼境內受益於改制的那些擁有實權的武將,如汪植、黃小快、焦武夷之流,對陳錫亮這個幕後人或多或少念著一份香火情,死守青蒼城之戰更把陳錫亮推到了一個超然的地位,北涼官場和赴涼士子就對陳錫亮的投筆從戎極為推崇。一個暫時還未被朝廷承認的從二品轉運使,一個眾望所歸且一步步腳踏實地的流州別駕;一個“躲在”北涼後院的刺史,以及接下來繼續與賦稅、糧草打交道的轉運使,一個親耳聽過北莽馬蹄聲、親眼見過北莽鐵甲的流州中堅文官,兩者未來成就的高下,是不會被品秩的高低左右的。
在徐鳳年的內心深處,擁有全域大才的徐北枳只是因為自己需要安穩過渡才被“雪藏”在陵州的,否則徐北枳更應該在幽州或是流州主持大局,楊光鬥或者胡魁的刺史位置,其中有一個原本應該交由徐北枳,可惜接下來馬上就是第二場涼莽大戰,徐鳳年仍需要徐北枳遠離戰場,為北涼邊軍經營一個穩固的後方。這樣一個沒有烽煙的沙場,老百姓註定看不見,甚至北涼的官員也會忽略它,徐北枳自然遠不如在邊境第一線大放異彩的陳錫亮璀璨奪目。
在徐鳳年起身喊來夥計的時候,徐北枳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上前幾步,笑眯眯地拍了拍那名女子的肩膀,等她錯愕地轉頭的時候,問道:“敢問芳名?”
兩名遠道而來的外鄉士子都對這個登徒子怒目相視,來自遼東的豪俠更是猛然起身,按住腰間的佩劍,沉聲說道:“小子,我勸你把狗爪子從陸姑娘的肩頭拿開!”
四人只見那個年輕人悻悻地縮回手,但是緊接著他便抬起雙手,重重地擊掌。
很快就有一名身披鐵甲的北涼武人大踏步走入酒樓,大堂內頓時鴉雀無聲——這名武將一看就不是尋常士卒,說他是個邊軍都尉那都將他的官職說小了。
徐北枳像極了仗勢欺人的紈絝子弟,那只“狗爪子”又放在了女子的肩頭,另外那只手指了指身後,笑道:“怎麼,不服?!”
那名滿身殺氣的魁梧武將站在徐北枳的身後,雖然氣勢驚人,但是眼神無奈。他想:老子堂堂一個在陵州擁有實權的校尉,就成了那種幫著自家公子欺男霸女的狗腿子啦?關鍵是這還當著北涼王的面哪!
正在掏錢結帳的徐鳳年有些頭痛,夥計趕緊拿了酒水錢就跑了。
遼東豪俠立即鬆開劍柄,雖未說向人低頭的話,但顯然已經想著息事寧人了。
徐北枳突然轉頭望向那個薊州好漢,上前兩步,一巴掌拍在那傢伙的腦袋上,罵罵咧咧地道:“聽口音是薊州那邊的人?薊州是吧?老子差點兒就要去你們薊州當經略使了!去你的薊州……”
如果按照徐北枳的意思,北涼鐵騎還真就要跟薊州“借糧”了,而且是一路推進到京畿西部。這口怨氣,徐鳳年是皮糙肉厚的大宗師,徐北枳拿他出氣不得,今天總算是逮著個湊合的機會了。
那個薊州大俠真是欲哭無淚:惹你的人又不是我,我剛才正忙著收拾那條油膩的雞腿,想對陸姑娘拍馬屁都已經晚了,根本就沒來得及朝你瞪眼哪,你憑什麼沖我發火啊?
除了那名陵州校尉,很快就有七八名身著鎧甲的士卒聞風而動,如此一來,徐北枳的“仗勢欺人”就越發明顯了。
徐鳳年起身繞過桌子,握住徐北枳的手,輕聲說道:“走吧。”
徐北枳用力揮開徐鳳年的手,憤怒地說道:“走走走!你就知道退讓!你什麼時候把對北莽的氣魄分出一絲一毫,離陽朝廷也不敢讓溫太乙和馬忠賢去靖安道接手漕運!我徐北枳在陵州被說成‘買米刺史’,如今到了清涼山成了轉運使,還是個買糧的官!這沒有關係,但是我們北涼鐵騎,有關係!”
已經積攢了無數怨氣的徐北枳終於暴發,一拳砸在徐鳳年的胸口,怒道:“離陽要天下少死人,我北涼答應!但是離陽要我北涼多死人,我徐北枳第一個不答應!”
一口一個溫太乙、馬忠賢,再加上那個“我徐北枳”,不僅僅是剛才就漕運一事調侃北涼的兩名讀書人嚇得噤聲,酒樓裡的人都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徐鳳年欲言又止。
徐北枳突然心灰意懶地道:“我知道,你終歸能夠讓朝廷將糧草一石不缺地送入北涼,你這個北涼王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
徐北枳望著徐鳳年,說道:“但是,我替你不值!”
徐北枳猛然轉頭,對那五人近乎怒吼道:“你當北涼百姓都是傻子,那些石碑上的名字所代表的人都是傻子?只是為了這個叫徐鳳年的王八蛋,就那麼慷慨赴戰死在關外?!”
沒喝酒卻像在發酒瘋的徐北枳環視四周,繼續說道:“老子要是徐鳳年這個憋屈的王八蛋,早就砍死你們這幫連王八蛋都算不上的傢伙了!邊關以南是我北涼!別忘了,北涼以南就是你們中原!”
徐鳳年搖頭,說道:“橘子,我不憋屈。”
徐北枳怔怔地看著這個傢伙,低聲苦澀地道:“我憋屈。”
徐鳳年笑了,從酒桌上拎起一壺還未打開的酒,摟過徐北枳的肩頭,說道:“行了,請你喝酒。”
徐鳳年不由分說地帶著徐北枳離開,不忘轉頭對那個應該找錢給徐鳳年卻打死都不敢上前的夥計打趣道:“少收這桌的客人一壺酒錢,剛好兩清了。”
跟隨在徐北枳身後充任扈從的校尉,正是徐驍舊部汪石渠之子汪植,劍門關一役後負責陵州與西蜀接壤的米倉嶺道臘子口,如今是北涼十四個擁有實權的校尉之一。在鳳字營脫穎而出的洪書文現在就在汪植的麾下任職,足可見汪植在徐鳳年心中的地位。
有些聲音,拂水房的人聽得到,徐鳳年也就聽得到。
靠山吃山,一座靠山在北涼想要成為山頭,就需要坐到軍頭的位置上,最不濟也要跟邊軍以及兵權沾邊才行,否則任你做到李功德這樣的經略使,在北涼也發不出有足夠分量的聲音。在徐鳳年繼位之前,李功德敢跟鐘洪武橫眉瞪眼嗎?不敢的,他甚至不敢跟鐘洪武的部將橫眉瞪眼。而北涼的山頭,除了燕文鸞、何仲忽、陳雲垂這些名副其實的老將,其餘像皇甫枰、胡魁,因為手裡有兵權也算,而官品要高出半階的涼州刺史田培芳偏偏就不行。當下的陳錫亮其實也算,因為他跟龍象軍有近水樓臺的優勢,青蒼城一戰,與流州將軍寇江淮也是生死之交。但是徐北枳就不行,隨著他離開陵州進入王府,先前與徐北枳關係很好的汪植這撥青壯年武將就會有些心思。所以這次北涼巨頭在拒北城的碰面,汪植離開臘子口北出關外,除了汪植本人想要為徐北枳鼓吹造勢,何嘗沒有陵州將軍韓嶗山的暗中授意,何嘗不是對徐北枳寄予厚望的整個陵州軍伍體系的一次“發聲”?
徐北枳如此,事實上邊軍將領幾乎人人如此身不由己。左騎軍統領周康為何對於分兵一事那般抗拒?當真是錦鷓鴣自己貪圖權勢?自然不是這麼簡單。周康在地方上擁有眾多將種門庭的支持,很多時候需要考慮他們的利益,只要身為騎軍副帥的周康還想在邊軍中升官,就需要給背後那些人吃定心丸。只不過徐鳳年過於強勢,在城頭上當著所有人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錦鷓鴣不得不低頭而已。所以下了城頭,同樣被劃走兵馬的右騎軍何仲忽就喊了周康一起喝酒,對於這些動作,徐鳳年都看在眼裡放在心上,只要錦鷓鴣不做出過激的舉措,就沒理由分人家的兵,還不許別人發牢騷。
名義上的“北涼邊軍第一人”褚祿山這次留在懷陽關都護府,從頭到尾沒有露面,何嘗不是這個惡人連他褚祿山都想做做不得?與其徒勞無功還惹人厭惡,乾脆就閉門躲清淨了。
離陽先帝趙惇殺張巨鹿,那麼有一天,萬一真的打敗了北莽,徐鳳年會不會也要在徐北枳、陳錫亮和某些大局之間做取捨?與此同理,徐北枳、陳錫亮一樣要在北涼王和某些夢想之間做出抉擇!
他們也許不會,也許會。這個“也許”,就已經很讓人不輕鬆、不舒心了。
啃饅頭的老百姓、鐘鳴鼎食的王侯,各自的痛苦和愜意有格局高低之分,但痛苦和愜意的重量從無大小之別。
逍遙于江湖的神仙眷侶、小地方的才子佳人、窮鄉僻壤的恩愛夫妻,愛情或許有壯闊與平緩之分,但相互之間的感情其實並無多寡之別。
徐鳳年和徐北枳走到一個並不高的集市外圍的牆垛上,汪植很識趣地沒有跟上。
徐鳳年蹲在小矮牆上,吃著剛從攤販那邊買來的饢,買了兩個,徐北枳不領情,他就兩個疊放在一起啃。
徐北枳盤腿而坐,雙手握拳撐在腿上,怔怔出神。
徐鳳年含混不清地問道:“橘子,怎麼突然發那麼大的火?除了我,還有誰惹到你了?”
徐北枳緩緩說道:“這個天下惹到我了,你又是唾面自乾的窩囊德行,我當然不開心。”
徐鳳年吃饢吃得腮幫鼓鼓,轉頭諂媚地笑道:“其實我也不開心,有可能是臉皮太厚,你看不出來。”
徐北枳沒有轉頭,說道:“如果有朝一日,北涼打下了北莽,奪得天下,我不去中原,會回北莽。”
徐鳳年驚訝地啊了一聲,說道:“那就太可惜了,我跟你說,以前大姐為了騙我去江南,總說那裡的水土好,養出滿大街的可口閨女、水靈小娘子,我當時不信,後來自己跑去一看,還真是。要不是咱們北涼好歹有胭脂郡的女子撐臉面,我可真捨不得江南。你就算不樂意當離陽的官,也該去看一眼。”
徐北枳抬頭看著日頭,眯著眼說道:“不去了,我這輩子從北往南走,走到北涼陵州已經夠了。”
徐鳳年用肩膀頂了頂徐北枳,說道:“橘子,你在陵州就沒瞧上眼的姑娘?要是有,但人家姑娘不同意,我就幫你搶。”
徐北枳轉頭看了一眼這個沒正形的年輕王爺,鄭重其事地說道:“如果你當皇帝,不要讓陳錫亮當首輔,對你們都好。”
徐鳳年愣了一下,笑道:“放心,我不當皇帝。”
徐北枳又說道:“那也不要讓陳錫亮當離陽的第二個張巨鹿。”
徐鳳年拍了拍胸脯,說道:“真打贏了北莽,沒有了後顧之憂,我要誰死誰就得死,沒你想的那麼困難。”
徐北枳搖頭道:“張巨鹿是自己想死的。”
徐鳳年陷入沉思。
徐北枳感慨道:“陳錫亮不適合廟堂中樞,做官只做到一州刺史,最多做到一道經略使,大概才能安享晚年,能夠有含飴弄孫的一天。”
徐鳳年點了點頭:“以後有機會我會把話帶到,至於陳錫亮自己怎麼想,我不會攔,估計也攔不住。”
徐北枳伸出手。
徐鳳年納悶兒地道:“幹啥?”
徐北枳瞪眼道:“饢!”
徐鳳年掰下剩餘的饢的一半遞給徐北枳。
徐北枳大口大口地吃完饢,抹了抹嘴,說道:“柿子,我不開心還能拿你撒氣,那你不開心時怎麼辦?”
徐鳳年不假思索地道:“打北莽蠻子!”
席地而坐的徐北枳閉上眼睛,用手拍打膝蓋。
徐鳳年跟著拍子,吹起了口哨。
一個柿子,一個橘子,並排擺在牆頭上。
伴隨著柿子輕靈的口哨聲,橘子突然朗聲說道:“君只見,君只見聽潮湖萬鯉跳龍門!”
柿子跟著朗聲笑道:“獨不見清涼山,有名石碑不計數!”
“君只見,君只見葫蘆口頭顱築京觀!”
“獨不見高牆下,死人骸骨相撐拄!”
“君只見,君只見涼州北策馬嘯西風!”
“獨不見邊關南,琅琅書聲出破廬!”
“君只見,君只見三十萬鐵騎甲天下!”
“獨不見北涼人,家家戶戶皆縞素!”
…………
許多年後,清涼山北涼王府早已變成了北涼道經略使的府邸。
深夜,有位白髮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棍兒獨立於風雪中,望著街道的盡頭。
被譽為“離陽新朝邊臣第一人”的陳姓老人,守著身後這棟原本姓徐的宅子已經四十年。
整整四十年了。
為此他在去年秋末還拒絕了離陽新帝的招徠,拒絕成為新朝的首輔。
因此,他相當於自己將那個“文正”的諡號拒之門外。
離陽朝野上下盡知,這位崛起於北涼官場然後就再沒離開過北涼一步的江南寒士,在入涼之前便有“死當諡‘文正’”的遠大志向。
他在昨日剛辭官。
如今,垂垂老矣的人,頭髮與雪同色。
就在視線模糊的老人以為等不到人的時候,一駕馬車悠然而至。
老人顫顫巍巍地走下階梯。
馬車上走下一位同樣白髮蒼蒼的老人。
這位遠道而來的老人身子骨顯然不如陳姓老人,姓徐的他披著厚重的裘衣,需要那個與他同樣姓徐的車夫的攙扶才能走到陳大人的身前。
三人一起走上臺階,轉身望向大雪紛飛的街道。
隔著中間那個最無老態的人,陳錫亮身體微微前傾,轉頭望向另外的那個老傢伙,輕聲沙啞地笑道:“我幫王爺守了北涼道和這清涼山四十年,所以你不如我,是吧,徐北枳?”
那個老態龍鍾、身披厚裘的老人拿出所有的氣力冷哼一聲:“你贏了……你贏了,行了吧?”
位置居中的老人雖然與其他兩人年齡相仿,但是看上去僅是四十歲出頭,一左一右地握住陳錫亮和徐北枳的手,輕聲笑道:“別爭了。”
離陽的皇帝換了又換,年號換了又換,但是三位老人——徐鳳年、徐北枳、陳錫亮——只在今夜看了一場北涼大雪。
原本在離陽祥符二年的初秋,大楚廟堂上的文武百官都恨不得分封天下了,可是短短三個月後,這裡就彌漫著一股哀鴻遍野的氛圍,如果不是老太師孫希濟始終不悲不喜,曹長卿也依舊未曾有從謝西陲手中接過兵權的跡象,恐怕朝堂上早已亂成一鍋粥了。不過,對坐龍椅、穿龍袍的女帝薑姒來說,看著一群紅光滿面的臣子還是一幫愁眉不展的官員沒什麼差別,她的心中甚至還有幾分不為人知的譏諷之情。早先大楚在廣陵江上以弱勝強,打得藩王趙毅的廣陵水師全軍覆滅,之後更是成功偷襲南疆大軍的糧草重地,當時甚囂塵上的一種言論,就是類似“國不可無君,君不可無後”的正統論,如今大楚的皇帝雖說是女子,但也需要“皇后”才符合禮制不是?於是,與謝西陲並稱“大楚雙璧”的宋茂林,這位和新的北涼王一起被譽為“北徐南宋”的宋閥嫡長孫呼聲最高。也許是宋茂林實在太過出彩,以至於連老太師孫希濟都暗示過遠離朝堂的曹長卿,不妨答應這門婚事,不但有利於大楚薑氏社稷的穩固,而且年輕陛下也算不得如何“低就”。
可是,隨著南疆頭號大將軍吳重軒與藩王趙炳分道揚鑣,以離陽兵部尚書和征南大將軍雙重身份重返廣陵道,盧升象也終於展露春秋名將該有的獠牙,同樣在太安城走過一遭的宋笠搶過廣陵王趙毅手中的全部兵權,尤其是陳芝豹和蜀地精銳部隊的投入戰場,大楚戰線全面收縮,從捷報頻頻轉入被動守勢,廟堂上那種好似攻入太安城指日可待的狂熱,被一盆冷水當頭澆滅,大多數公卿貴胄如同霜打的茄子。就在這種時候,先前有意磨礪大楚年輕將領的曹長卿終於從廣陵江水師抽身離開,以大楚主帥兼尚書令的身份返回大楚京城。要知道當時薑姒登基稱帝,曹長卿仍是大楚水師統領,官職甚至要比三位老將軍低半階,僅與擔任東線主將的弟子謝西陲相同,不過是從二品。沒有曹長卿坐鎮的神凰城人心惶惶,有了曹長卿坐鎮的神凰城,哪怕他沒有帶一兵一卒,大楚京城的上空也頓時烏雲散去。
其實所有人心知肚明,新大楚少了薑姒的確無法複國,但是如果少了曹長卿之前的四處奔走,也許就會是無力更無心複國的可悲局面了。
今日百官退朝後,沒來得及參加早朝的曹長卿前往皇宮覆命,此刻他已經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朝服,在司禮監太監的帶領下穿廊過道,在禦書房外安靜地等待覲見,事事遵循君臣之禮。司禮監的老宦官忐忑不安,要是以往,早已得知曹長卿入京的陛下應該在京城外相迎才對。這意味著陛下與以往敬重如自家長輩的尚書令大人之間,極有可能有了隔閡,這可絕非國之幸事啊。面無表情的曹長卿等在階下,心中苦笑。他當然清楚陛下為何要把自己晾在外頭:陛下生氣了,而且很生氣,因為老太師當時力薦宋茂林,自己沒有答應但也沒有拒絕,她如何能不慪氣?她沒拿那柄大涼龍雀劍削他曹長卿就算很給他這位棋待詔叔叔面子了。
曹長卿在那名憂心忡忡的年邁宦官彎腰掩門後沒有出聲,站在原地。大楚皇宮的禦書房極為寬敞,雖然房內的珍貴重器都被廣陵王趙毅貪了去,但是大楚底蘊何其深厚,複國初期,禦書房裡的氣派就已經不輸當年。曹長卿抬頭望去,只見那名年輕女子身穿龍袍,低頭在宣紙上練字,沒有用那支寓意國祚綿延的御筆“千年青”。曹長卿稍稍挪開視線,看到了那只篆刻有“金甌永固”四字的金漆杯。按照禮制,每年的正月初一,大楚皇帝都會在此明窗開筆,用那支“千年青”在盛滿屠蘇酒的杯中飽蘸酒液,寫下“天下太平”“國壽長春”的吉祥語,贈給文武大臣。在這之前,她曾經對他流露出一些為難與忐忑,說她的字寫得不漂亮,提議請棋待詔叔叔代筆。曹長卿當然沒點頭,只是安慰她少寫幾幅便是,到時候只送給知根知底的孫老太師等幾人,不丟臉的。她這才勉為其難地應承下來,但仍然有些悶悶不樂。曹長卿聽說登基之後,為了新年那一天的開筆,今年秋冬兩季她沒少練字,反正肯定比練劍要勤快一百倍。據說她已經寫滿了一小筐的紙,也不丟棄,就那麼日積月累地存著,也不讓宮女、太監動那些紙。
曹長卿看著寬大的桌案後那抹略顯纖細、瘦弱的亮眼的金黃色的身影,眼神恍惚,似乎記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個模糊的場景。曹長卿突然有些心酸,更有些愧疚。
大楚女帝賭氣地不看曹長卿,氣呼呼地說道:“我還在生氣,最起碼還要寫三十個字才能消氣,棋待詔叔叔你等著吧。”
曹長卿哭笑不得,搬了把椅子坐到鄰窗的位置。椅子斜對著窗口,他坐在此處既能看到窗外的風景,餘光也能瞥見那個穿了龍袍也不像皇帝的小丫頭。但是就算是曹長卿也想不到,如今的薑姒每日朝會坐在龍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那份越來越濃重的君王氣度就連孫希濟老太師都暗暗點頭,不僅不失儀,甚至連他這個在兩大王朝廟堂立足接近一甲子光陰的老頭子,拋開女子身份不去計較,也挑不出半點兒瑕疵。她與臣子奏對,從起先的略顯拘謹到現在的嫺熟如意,一日千里,簡直就是天生的皇帝。孫希濟私下對世交同僚笑言,陛下練劍境界提升神速,做一國之君的境界也是如此啊。
一絲不苟地寫了十幾個字後,薑姒偷偷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曹長卿,撇了撇嘴,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跟棋待詔叔叔較勁不合適,便輕輕放下筆,冷哼道:“寫完了!”
曹長卿忍住笑意,輕聲說道:“還有十一個字呢,我不急。”
薑姒瞪眼道:“棋待詔叔叔!”
曹長卿微笑著道:“好啦,我知道宋茂林的事情惹陛下生氣了,我這趟入京,就是給陛下當出氣筒的,老太師畢竟上了歲數,陛下總不能跟他一般見識吧?”
姜姒示威似的重新抓起毛筆,點了點,說道:“要不是當了這個皇帝,我就偷偷摸摸地把那個姓宋的傢伙揍成豬頭了。”
曹長卿忍俊不禁地說道:“學誰不好?那個北涼王在太安城拔掉了晉蘭亭的鬍子,害得那位禮部侍郎隔了大半個月才敢去衙門點卯。”
薑姒重重地把筆擱在筆架上。
曹長卿猶豫了一下,接著歎息道:“清涼山必須在大勝之後有個北涼王妃,在這件事情上不能怪他。”
薑姒一拳輕輕地敲在桌案上,怒目相向,然後皺了皺鼻子,冷哼道:“怪我嘍?!”
曹長卿笑著連忙擺手:“不敢不敢。”
他算是明白了,那個宋茂林根本不算什麼,北涼王娶妃才是咱們大楚皇帝生氣的重點。所以他曹長卿這回其實是被那個姓徐的小子殃及了。
曹長卿笑臉溫柔。
男女在各自年輕的時候,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沒有誰不喜歡誰,真好。
世間男兒皆有願,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可是比起怕那親見美人白頭,更怕紅顏薄命無白頭。
曹長卿有些黯然,第一次質疑自己是不是錯了。
自己已經錯過了紅顏,為何如今讓他們也錯過?
皈依佛法的劉松濤以生死相勸,儒家衍聖公以情理相勸,甚至整個中原的烽煙四起,都沒有勸服他大楚曹長卿“放下”。
薑姒小心翼翼地問道:“棋待詔叔叔,你生氣啦?”
曹長卿收回了思緒,搖頭柔聲說道:“棋待詔叔叔就算跟整個天下的人生氣,甚至跟大楚生氣,也不會跟陛下生氣。”
薑姒老氣橫秋地唉了一聲,說道:“雖然這麼說有些對不起我爹娘,但我覺得,娘親如果能早些認識棋待詔叔叔的話——”
被譽為“天下一石風流獨佔八鬥”“大楚最得意”“青衣早出,大楚不亡”的曹長卿,三過離陽皇宮如過廊的曹官子,破天荒地老臉一紅,咳嗽幾聲,趕緊打斷薑姒接下來要說的話,然後佯怒道:“陛下!”
薑姒促狹地笑道:“我娘可不能早些遇到棋待詔叔叔,否則就沒有我薑泥了嘛。”
不知為何,她自稱“薑泥”,而不是無論複國成敗都會被載入史冊的“薑姒”。
曹長卿黑著臉說道:“陛下,小心我故意忘記一句話!這句話可是在太安城時某人讓我帶給陛下的!”
姜姒趕緊端正坐姿,一本正經地說:“棋待詔叔叔,國事要緊,你說!”
曹長卿板著臉,說道:“陛下,微臣有些口渴。”
這位西楚女帝以驚人的速度站起身,一溜煙兒地跑到門口,也不顧忌是否失去君王威儀,親自打開門吩咐道:“給尚書令大人端壺春神湖貢茶來。”
沒過多久,老神在在的曹長卿一手端茶碗,一手用碗蓋扇動茶香。
曹長卿閉上眼睛,聞著沁人心脾的清香,好似全然忘記了那件“正經事”。他根本不用睜眼看,就知道那位皇帝正在故意板著臉,實則豎起了耳朵。
曹長卿嘴角翹起,喝了口茶後說:“陛下,騙你的。微臣在太安城只是打了一架,沒聽到什麼話。”
薑姒哦了一聲,假裝不在意,看著桌案上那張宣紙上的字,怒氣衝衝,殺氣騰騰。
宣紙上的字密密麻麻,其實翻來覆去只有三個字。
曹長卿突然問道:“陛下,聽說現在有人建言三策:上策是我西楚大軍應該主力南下,不惜和燕剌王趙炳聯手與離陽劃江而治?中策是向西開拓疆土,下策才是與盧升象大軍死戰?”
薑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曹長卿冷笑道:“迂腐書生的紙上談兵!”
薑姒抬起頭,看著曹長卿,輕聲問道:“棋待詔叔叔,當年我們一起去北莽,除了春秋遺民的南朝豪閥家主,最後與我們見面的那個色眯眯的老頭兒,是不是就是如今的北莽東線主帥王遂?”
曹長卿點了點頭。
薑姒猶豫了很久,終於沉聲問道:“那麼棋待詔叔叔是不是也暗中聯繫過顧劍棠?”
曹長卿笑了。我大楚的皇帝,比起離陽的新帝趙篆,絕不遜色。
薑姒低下頭,咬著嘴唇,然後說道:“野心勃勃的燕剌王趙炳不是什麼好人,可是王遂、顧劍棠這些人也好不到哪裡去啊。”
曹長卿站起身,走到窗口,緩緩道:“文人治國,所以大楚有數百年盛世,成為中原正統。但是時逢亂世,想要書生救國,何其艱辛?這個道理,我大楚讀書人想不通,我曹長卿也是個讀書人,不能親自去說這個道理。但是不管如何,我能做到一件事,就是讓離陽三任皇帝都明白,沒了徐驍,他趙家一樣書生救國不成!”
曹長卿放低聲音繼續說道:“可我曹長卿真正想要跟天下人說的道理,仍然不是這個。”
許久過後,曹長卿轉過身,望向她,笑道:“早年春秋動盪,有無數蠱惑人心的歌謠流傳世間,其中就有說你娘……也就是我們大楚的皇后……所以棋待詔叔叔知道,你當時願意離開北涼,是怕……”
薑姒撇過頭,狠狠地說道:“不是的!”
禦書房內寂靜無聲。
薑姒猛然發現棋待詔叔叔不知何時站在了桌案那邊,趕忙伸出雙手遮掩那摞宣紙,漲紅著臉道:“不許看,不許看!”
曹長卿故意伸長脖子一探究竟,好奇地說道:“似乎瞧著不像是‘王八蛋’三個字嘛。”
薑姒脫口而出:“當然不是,誰願意寫他是王八蛋!我罵都懶得罵他!”
曹長卿笑著不說話,身著龍袍的年輕女帝就那麼擋住了曹長卿的視線。
曹長卿笑眯眯地問道:“‘刺死你’,禦書房內就棋待詔叔叔一個人,陛下,這讓微臣惶恐不安哪。”
薑姒乾脆彎腰趴在桌案上,抬起腦袋,說道:“看錯了,看錯了,棋待詔叔叔你眼神不好了呀,以後少挑燈讀書!”
曹長卿蓋上茶杯,身體前傾,用空閒的那只手揉了揉這個傻閨女的腦袋,說道:“棋待詔叔叔老了,不光眼神不好,記憶力也不行嘍,現在總算記起那句話了。那個人在太安城的時候說了,大致意思就是說他很快就會親自帶著北涼鐵騎來廣陵道接你回去,如果你不答應,那他就搶,把你塞到麻袋裡扛回去。離陽、西楚、天下什麼的,他徐鳳年才懶得管。”
她目瞪口呆,只是眨了眨眼。
曹長卿笑道:“這次沒騙你,是真的,千真萬確。”
她還是眨眼睛。
曹長卿假裝有些惱火,說道:“不管我如何看待,既然在太安城時我和鄧太阿兩個打他一個都沒能打贏,那就證明是攔不住的嘛,我又不是神仙,能怎麼辦?嗯,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薑姒笑著的時候就有兩個酒窩,一個傾國,一個傾城。她下意識地笑著回答道:“黃瓜涼拌才好吃!”
曹長卿輕聲說道:“先帝是個有道明君,卻不是個好丈夫。我曹長卿更不濟,是個讀書讀傻了的孬種。但是北涼的那個年輕人比我們都要好。陛下,到時候意思意思給一劍就行了,可千萬別真的刺死他啊,不然陛下會後悔、傷心的。”
死心看似遠比傷心重,但其實傷心遠不如死心輕鬆。
薑姒泫然欲泣,如聞至親長輩的臨終遺言。
曹長卿動作輕柔地放下茶杯。
他放下了。
兩國之戰,像先前大楚與離陽交戰,有西壘壁的大軍對峙,其後北涼與北莽交戰,一樣有三十萬鐵騎與百萬大軍對峙。
但是不久後的一天,離陽的祥符三年,西楚的神璽二年,顧劍棠獨自站在帳內,沉默了一宿,最後只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話:“曹長卿誤我二十年。”
而北莽邊境上的王遂獨自痛飲,哈哈大笑:“解氣解氣!這才算我輩癡情種的真風流!”
那一日,太安城外,西楚曹長卿一人攻城。
第四章 為天下雪中送炭 願春秋不怨徐家
大楚京城有高門林立,也有陋巷連綿,這很正常,但是如果有人知道堂堂從二品武將就住在一條小巷中,恐怕就有言官要痛心疾首地彈劾此人有損朝廷的威嚴了。出身貧寒的謝西陲就是那個住在小巷中的從二品武將。如果沒有曹長卿弟子的身份,謝西陲想要擔任一方主將,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事實也證明,本事高低與門第高下並無絕對關係。如果不是盧升象的領軍奔襲和陳芝豹的橫空出世,謝西陲的不敗戰績還會繼續,楊慎杏、閻震春、吳重軒等三員在春秋亂世中贏得赫赫威名的功勳老將,都在“毛都沒長齊”的謝西陲手上吃了天大的虧。
入冬後,陽光溫煦,有個唇邊滿是青短胡楂兒的年輕人就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曬太陽。在這條街巷土生土長的他,因為瘦弱,從小就有個“謝竹竿”的綽號,哪怕後來離開小街跑出去求學,回來後掰腕子贏了住在街頭的那個胳膊差不多有他小腿粗的趙大壯,街坊不論輩分仍是喜歡順口喊他“謝竹竿子”,估計是改不過來了。
住在這條街巷中的所有人只知道這位老謝家晚年得來的小子好像讀書也沒讀出什麼名堂,只不過衣食無憂倒是真的,可惜那孩子常年不著家,所以到如今也沒能娶上媳婦兒給老謝家續香火,於是靠賣酒過活的老謝不太高興,尤其每次聽說別人家孩子做了衙門小吏或是考中了秀才時,總是湊不上話,即便憋著說出幾句漂亮話,也沒誰真聽進耳朵當回事。如果不是有一次兒子的先生來陪他老謝喝過一次酒,說他家小子讀書不錯,以後肯定能力不差,老謝早就揪著兔崽子的耳朵讓兔崽子跟著自己賣酒掙錢了。家裡是攢下了不厚不薄的家底,不在乎那孩子幫忙多賺銀子,只是窮苦人家的娃,不怕家世不好,畢竟窮人有窮人的活法不是?可將心比心,誰家的閨女樂意找一個腳底板不著地,成天飄著的男子嫁了?小門小戶的人過日子不怕窮苦,不是兵荒馬亂的世道,肯流汗多半就能拖家帶口一起吃飽肚子,可就怕男人眼高手低呀。鄰街上的劉老媒婆也拿話呲兒過謝老頭兒,笑著說她才不敢把好閨女往火坑裡推,讓謝老頭兒到現在想起來還一肚子氣,偶爾放開肚子喝酒那也沒什麼滋味。
一幫流裡流氣的市井無賴從老謝家門口經過,都是跟謝竹竿子一起長大的同齡人,其中一人停下腳步,對正在曬太陽的謝竹竿子笑道:“竹竿子,走,哥帶你去賭坊賺幾十兩銀子去,保管你進門是光棍,出門就有媳婦兒了!竹竿子,到現在還沒有嘗過葷腥吧?”
謝竹竿子朝他們豎起一根中指,笑駡道:“滾蛋!”
他們對謝竹竿子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倒也不生氣,笑著罵罵咧咧地就走遠了。那幫年輕人雖然混日子,但從不欺負街坊,只去禍害別處的人,終究街上家家戶戶都有看著他們長大的鄉親長輩,就像他們這輩子頭一回喝的酒,就是從謝西陲他老爹那裡偷來的酒,雖說事後摳門兒的老謝頭罵了半天的街,他們也就是躲在家裡蹺二郎腿掏著耳朵,這事就揭過了。
再說了,謝竹竿子從小就是出了名地蔫兒壞。是誰第一個有膽子真正爬牆去偷窺馬家寡婦洗澡的?還不是他謝西陲!又是誰往街上最水靈的同齡女子的茅房裡丟石頭子兒?那會兒他和她都才十三四歲吧,嚇得那丫頭在茅房裡半天不敢出來,等到她爹娘找到她的時候,終於敢號啕大哭了。事後,謝竹竿子被老謝頭兒往死裡打了一頓,真是讓人看得觸目驚心,以至於瘸腿的謝竹竿子到現在為止,十多年了,都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偶然在巷弄裡遇上,兩人都是恨不得貼著牆根走路。可惜,她不知為何從一個漂亮的黃花大閨女熬到了其他女子的娃都能給爹買酒的歲數還沒嫁人,她爹娘都愁得只要有人要,就恨不得趕緊把自家閨女當水潑出去了。明眼人都清楚,她是在等人呢。而她那原本眼睛長在腦門兒上的爹娘這幾年私下也跟賣酒的老謝頭兒偷偷見面,老謝頭兒也不是沒有想法,只是一年到頭都見不著自己兒子幾回面,兒子每次回家也是來去匆忙,婚事就一拖再拖。直到這一次兒子難得在家留下,看架勢不急著走,悶葫蘆似的老謝頭兒終於撂下狠話:再不成親,以後就當沒他謝西陲這麼個兒子!
常年在外頭漂著的謝家孩子坐在臺階上,每當有街坊鄰居經過家門口,肯定會笑著跟大家打招呼,長輩們也多半會打趣幾句“什麼時候讓你爹抱上孫子,到時候我們也好蹭酒喝嘛,能讓謝鐵公雞心甘情願地被人拔毛,這輩子肯定就你謝家小子成親那一天嘍”之類的話。謝西陲也苦著臉說“我是想有媳婦兒,可不知道媳婦兒在哪兒哪”,這個時候不是沒人故意拿眼睛瞥劉家那邊,從小就有股機靈勁兒的謝西陲就開始裝傻。
謝西陲就這麼優哉遊哉地坐在臺階上,只是忍不住轉頭看著大門兩邊的對聯。這對聯字寫得一般,內容也俗氣,但是他聽娘親偷偷說,這是去年年末他爹好不容易才跟宋家那個考中童生功名的小子求來的,宋家今年少說也從謝家酒鋪白拿走十斤酒了。謝西陲歎了口氣,想著這回離家前,不管其他事情,一定要他個七八副迎春對聯和幾十個春字,不能再讓爹娘受這口氣了。這裡的男人大多讀書不多,年輕的時候比誰的媳婦兒好看,誰媳婦兒的女紅更好,然後整個波瀾不驚的後半輩子,大概就只是比較誰家的孩子更有出息、誰家的女婿或媳婦兒更孝順了。
謝西陲狠狠地揉了揉臉頰。
他不是不想讓爹娘看到自己的兒子不比別人家的孩子差,甚至有出息得多,爹娘雖是再尋常不過的市井小民,可如今整個大楚,整座京城,誰不知道現在一場仗接著一場仗?在兒子有大出息與兒子平平安安之間,謝西陲知道自己的爹娘肯定選擇後者。他不希望爹娘成天提心吊膽,寧願他們埋怨自己還不成親,怎麼還不樂意踏踏實實地過小日子,跟他碎碎念叨著別家同齡人的兒子都上私塾會寫春聯了。謝西陲這次回家,原本是準備咬著牙告訴他們真相的,可是當他這回看著好像一夜之間就老了的爹娘,看著那個板著臉不給他好臉色卻坐下來跟他一起喝酒的爹時,又說不出口了。他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戰死沙場了,爹娘就立即知道他死了,而不是認為他在遠遊求學。
今日酒鋪不做生意,老謝頭兒走出院門,看到不務正業的兒子,冷哼一聲,背著手離開。謝西陲的娘親走出門,輕聲笑道:“別管他,其實是買肉去了。你爹嘴上不說,但是偷偷摸摸地從床底下的錢罐子裡拿了好些碎銀子,我也就是假裝沒看見。”
謝西陲咧嘴一笑,他爹這臭脾氣,做兒子的早就習慣了。
婦人又笑道:“劉家那姑娘,我一直喜歡,只不過那時候劉家人哪裡瞧得上咱們家啊?現在姑娘年紀大了,他們才著急的。娘跟你說心裡話,雖說你是娘的兒子,但娘還是覺得你配不上劉家姑娘。”
謝西陲抬頭,嬉皮笑臉地問道:“娘,我真是你親生的?”
婦人作勢要打他,說道:“油嘴滑舌,難怪找不著媳婦兒!要是被你爹聽見這話,看他不抽死你!”
謝西陲彎曲了一下手臂,說道:“小時候天天被爹攆著滿院子跑,現在爹可打不過我了。”
婦人輕輕地給了這不省心的兒子一個栗暴,說道:“臭小子,別氣你爹,以前你小,娘親次次護著你,以後娘親肯定要偏袒你爹了。”
謝西陲做了個鬼臉,笑道:“知道啦!”
婦人語重心長地說道:“劉家姑娘歲數是不小了,可瞅著那是真俊哪,這附近幾條街就沒比她好看的閨女,你小子真沒想法?娘親可要跟你說句透底的話了,聽說有位官老爺想要納她做小,她爹娘今年自打入秋,就沒有來咱們家串過門了。”
謝西陲終於笑不出來了。
婦人也不為難自己的兒子,說道:“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娘親相信你其實最知道輕重,不催你,自己看著辦。說到底,爹娘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總歸是想著你好的。”
謝西陲嗯了一聲,等到娘親走回院子,又開始發呆,不知不覺地望瞭望劉家的方向。
一個一路小跑進了巷弄的少年大聲笑道:“謝竹竿子,瞅什麼瞅?”
少年叫呂思楚,這是他第二次登老謝家的門。上回背了把劍,結果被街坊鄰居和謝西陲的爹娘當成了腦子有問題的孩子,差點兒把少年憋出內傷,少年這次學聰明了,不但沒背劍,還補上了上次欠下的見面禮——雞和鴨。有關見面禮應該送什麼這件事,少年家裡那些吃飽了撐的沒事幹的呂家長輩為此專門討論了一個上午。眾人有說送上等貢酒的,但是很快被罵沒腦子,謝家就是賣酒的,你這不是砸場子嗎?有說送絲綢、茶葉、瓷器的,還是被反駁了,說送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根本就不誠心。後來有人說扛把檀木椅過去,中看也中用,可惜還是有人覺得不妥,估計謝西陲的爹娘也不捨得擺出來給人坐啊,呂家這樣的瞎炫耀要不得。到最後,還是大楚碩果僅存的劍道大宗師呂田丹呂老爺子大手一揮一錘定音,讓呂思楚拎一隻雞、一隻鴨過去,當天就宰了下鍋!呂家晚輩皆嘆服——薑還是老的辣啊!於是,少年就這麼一路從豪門林立的京城那一頭兒坐馬車來到這一頭兒,那雞和鴨估計是吃飽了的,在車廂裡的時候還拉屎了。讓馬車停在得有兩裡外的地方,少年下車後一手拎雞一手抓鴨,一路飛奔而來,真是滿地雞毛、鴨毛。
謝西陲沒好氣地說道:“瞅你大爺。”
少年站在謝西陲眼前,提了提手中的那只雞,說道:“大爺在此!”
看到謝竹竿子要踹人,少年趕忙跑進院子,嚷道:“嬸嬸,雞、鴨放哪兒?中午咱們就能殺了下鍋嗎?下午我還有事,怕吃不著啊……”
大門口的謝西陲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少年真不把自己當外人,送禮還有這麼送的。
就在他娘親跟呂思楚在院內熱絡地聊天的時候,謝西陲皺了皺眉頭。
小巷的盡頭,並肩走來兩個年輕男子。
由於他們的到來,幾個迎面走向他們的街坊誇張地不但停下了腳步,並且恨不得躲避到牆壁裡頭去;一些坐在小竹凳、小竹椅上曬太陽的老人也突然沉默了。
來人一個是裴穗,春秋十大豪閥裴家的未來家主,謝西陲跟他是同窗好友,當時正是謝西陲和裴穗堪稱天衣無縫的配合,才將楊慎杏和薊州步卒困在甕中,進而為大楚打了第一場大勝仗。
但是另外一個人,謝西陲並不喜歡——宋茂林,宋閥嫡長孫。
宋茂林與謝西陲被譽為“大楚雙璧”,玉樹臨風,當得“謫仙人”一說。
但是很奇怪,謝西陲能夠接受寇江淮那種自負、狂傲的人,卻不喜歡宋茂林這種完美之人。
少年呂思楚同樣不喜歡宋茂林這個“美姿容,有清操”的如玉君子,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少年不喜歡這個傢伙喜歡皇帝姐姐,更不喜歡這個傢伙想要“嫁給”皇帝姐姐。用少年的話說就是,他寧肯退一萬步、幾萬步,寧肯皇帝姐姐嫁給那個他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徐鳳年,也不希望他很早就在白鹿洞認識的皇帝姐姐跟這個道貌岸然的宋茂林沾邊。少年的想法從來都跟呂家長輩的想法一模一樣,直來直去,他就是覺得這種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公然放屁的傢伙,肯定是個偽君子!很少討厭一個人的謝西陲對此深以為然。
所以謝西陲站起身,笑著走向好友裴穗和大駕光臨的宋家公子,抓住裴穗的胳膊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擰了擰。裴穗不愧是謝西陲的至交好友,也不動聲色地忍著痛賠著笑。
謝西陲不由分說:“走,帶你們找家鋪子喝酒去。放心,我家鋪子今兒沒開張,我也沒殺熟的習慣。不過,以後哪天揭不開鍋了,可就難說了……”
謝西陲帶著他們挑了一家相對乾淨的酒樓,不過這附近的酒樓在宋茂林的眼中,想必其實都一樣。
大半個時辰後,三人盡歡而散,謝西陲和裴穗把宋茂林送上馬車,目送他離去。
兩人走回巷弄,裴穗打趣道:“難為你又跟人說了半個時辰的廢話。”
謝西陲淡然地說道:“浪費的口水,都從酒水裡補回來了。美中不足的就是你結的賬,不是他宋大公子。”
裴穗微笑著說道:“宋公子怎麼會隨身攜帶那黃白之物?不過若是無錢付帳,宋公子肯定會大方地摘下腰間的千金玉佩當酒錢。”
謝西陲皮笑肉不笑,說道:“那就又是一樁美談了。”
裴穗摟過謝西陲的肩頭,耍賴道:“行了,反正我跟宋家的交情也就只到這裡了,你就當陪我喝了半個時辰的酒。”
出身寒門的謝西陲能跟與自己的身世有著雲泥之別的裴家子弟成為好友,無異于一個奇跡。要知道,在門第觀念根深蒂固的大楚,向來是“服冕之家,流品之人,視寒素之子,輕如僕隸”,是恥於與之為伍,決不與之同席而坐的。當時謝裴兩人成為同窗,互不知曉身份,裴穗的口頭禪是“我最喜歡跟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做兄弟了,我願意每天都挑糞”。謝西陲猜得出來這個傢伙出身不俗,但是當裴穗最後親口說出自己的家世、身份後,謝西陲還是有些震驚。昆陽裴氏,那可是從大奉王朝起就是“只嫁娶九姓,不入帝王家”的真正豪閥,也正是那個時候,謝西陲把裴穗當成了朋友,不是因為他是什麼高不可攀卻願意與自己折節相交的裴氏子弟,而是因為他願意坦然地告訴謝西陲這位當時依舊寂寂無名的寒門子,他裴穗的真實身份。
他們的先生——曹長卿,就是曾經跟謝西陲的父親一起盤腿喝酒的那個人。
曹長卿很早就告訴他們這兩個身份懸殊的學生:世間的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信奉的人少而無道理,不因信奉的人多而有道理。不以人貧而欺之,不以人貴而媚之。不以人貧而以為皆善,不以人貴而以為皆惡。知理自有禮,有禮自無崩壞之憂,故而天下太平,人人自得,這便是儒家的道。
裴穗輕聲說道:“宋茂林的心思不複雜。現在朝堂上有人建言趁著吳重軒叛出南疆,我們借機與燕剌王結盟,言外之意無非是嘗試著說服趙炳讓世子趙鑄‘入贅’我大楚姜氏,宋茂林當然坐不住了。”
謝西陲冷笑道:“有本事自己去打拼,靠著小算盤算計來算計去,就能算計出一座江山?不是東西!”
裴穗嘿嘿笑道:“沒有連我一起罵吧?”
謝西陲轉頭笑道:“要不然讓我想想?”
裴穗無奈地道:“誤交損友,悔之晚矣!”
謝西陲沒好氣地說道:“那你趕緊去追上宋家大公子,這個時候還不算晚。”
裴穗哈哈笑道:“那就算了,渾身不自在,我這種不小心出身豪閥的異類跟他們尿不到一個壺裡去。”
謝西陲面無表情地說道:“是喝不到一個尿壺去吧?”
裴穗臉發白,苦著臉:“謝西陲,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噁心?”
謝西陲一板一眼地說道:“難!”
裴穗重重地歎息一聲。他與謝西陲認識這麼多年,知道該怎麼跟這個喜歡一本正經地說冷笑話的傢伙打交道,那就是得用自汙的手段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才行,於是他咬牙切齒地道:“不愧是我裴挑糞的好兄弟!”
謝西陲笑道:“裴挑糞,等下到我家上桌吃飯前,記得洗手哇。”
裴穗深吸一口氣,說道:“行!”
走入小巷前,謝西陲突然莫名其妙地說道:“裴穗,我問你,如果有件事我很想做,但是又怕自己後悔,該怎麼做?”
裴穗直截了當地道:“做了怕後悔?這本來就是句廢話呀,不做顯然是會後悔的,既然做了是‘有可能’後悔,為啥不做?謝西陲呀謝西陲,你是不是腦子被門板夾到了?”
好不容易扳回一城的裴穗有些得意揚揚。
低頭前行的謝西陲輕聲說道:“是啊。”
裴穗好奇地問道:“天底下還有讓你謝西陲猶豫不決的事情?”
裴穗突然驚悚地道:“你小子該不會想要跑去太安城當官吧?小心我告密!”
謝西陲大聲怒道:“裴挑糞!姓裴的!找屎嫌不夠,還要找死?!”
然後謝西陲發現這個傢伙保持微笑望著前方。
再然後,謝西陲就發現不遠處的一棟宅子門口,站著一位目瞪口呆的女子,好像是被他的粗俗言語驚嚇到了,此刻手足無措,楚楚可憐。
謝西陲咽了咽口水。
裴穗何其聰明,一下子就看出端倪了,那叫一個幸災樂禍啊。尋常女子能讓謝西陲這般失態嗎?
世間男兒,有幾個逃得過“青梅竹馬”這柄天下頭等厲害的殺人飛劍?
裴穗終究沒好意思落井下石,就要先行離開,突然發現自己的袖口被人攥緊。
謝西陲低聲說道:“先別走,幫我壯壯膽。”
裴穗差一點兒就要捧腹大笑了。連先生都說“大楚只要三個謝西陲就能複國無疑”的傢伙,也需要有人幫著壯膽才不露怯?裴穗都恨不得當場對那個不知名的女子彎腰作揖了,要知道他這個兄弟哪怕跟先生辯論形勢也是從不會心虛的。
那個女子猶豫了一下,僅是快速地瞥了一眼謝西陲,便低頭收回視線,就要快步跨上臺階。
謝西陲欲言又止。
裴穗用手肘狠狠地撞了一下身邊這個膽小鬼。
謝西陲終於顫聲說道:“劉冬梅!”
裴穗偷著樂了,那女子的名字可真……一般。
其實謝西陲的嗓門兒不大,但那個女子偏偏停下了腳步,在臺階上沒有轉身。
謝西陲習慣性地揉了揉臉頰,終於鼓起勇氣說道:“我叫謝西陲!”
裴穗無言以對,抬頭看著天空。你說的不是廢話嗎?街坊鄰居的,難道人家還以為你叫“謝東陲”?但是謝西陲接下來說的那些話,就讓裴穗刮目相看了。
謝西陲撓著頭,咧嘴笑道:“我想娶你做媳婦兒!其他女子我都看不上眼!我只喜歡你!”
裴穗忍不住伸出大拇指,結果被謝西陲踹了一腳。
那名女子沒有轉身,也沒有出聲,只是肩膀有些顫。
謝西陲好不容易拔高的嗓門兒又低了下去:“當年……往你家那裡丟石頭子兒是我不對,但是……我是有理由的,當時我覺得你喜歡上了那個只會死讀書的宋正清,我氣不過……”
裴穗又望向天空。裴穗有些懷疑謝西陲之所以不待見宋茂林,是因為他也姓宋!裴穗沒來由地有些替宋茂林感到無奈。
這是一個讓人悲傷的誤會。
謝西陲停頓了一下,大聲說道:“如今我比那個才考中童生的宋正清有出息,真的!”
謝西陲伸出一隻拳頭,在自己的胸口砸了一下,沉聲說道:“我謝西陲跟那個你應該也聽說過的‘謝西陲’不是什麼同名同姓,那個人就是我!那個喜歡你很多年的謝家傻小子,謝竹竿子!如今是大楚的鎮北將軍,從二品武將!”
不遠處,那些坐在凳子上、躺椅上看熱鬧的老頭兒、老婦,幾乎同時跌倒在地上。
裴穗突然眯起眼,神情變得有些玩味。
作為豪閥子弟,裴穗實在是見過、聽過太多太多不美好的故事了。
世人百般交情,無論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還是夫妻同林鳥、上陣父子兵,什麼君臣相宜、世交如醇酒,都少有經得起歲月考驗的。一碗清水擺放十天八天,果真能喝?即便是一罎子好酒,泥封不嚴,別說十年八載,第二年拿出來就不對味了。
裴穗突然有些擔心,因為他發現這個生長在貧寒巷弄的女子不管答應還是不答應,恐怕都不對味。
她不答應,謝西陲和她就此擦肩而過。
她答應了,又有幾分真心是沖著謝西陲這個人,而不是“鎮北將軍”這個名的?
裴穗覺得謝西陲不該說最後那幾句話。
但是謝西陲不說,似乎也不對。
裴穗不是瞎子,知道跟謝西陲年齡相當的未婚女子,肯定吃了不少苦頭,那些風言風語就夠受的了。
謝西陲肯定是想著讓她知道,她這麼多年的委屈沒有白受。
裴穗輕輕歎息,如果自己的兄弟能夠等她點頭再來道破天機就好了。
但是裴穗很奇怪地發現,無比聰明的同窗兄弟,“大楚最得意”的先生的最得意的門生,根本就沒有這種後顧之憂,哪怕這個時候,也毫不後悔,好像堅信著什麼。
那個女子終於轉身,轉身之前擦乾了淚水。
她對謝西陲說了一句話。
裴穗聽到這句話後,對這名女子鄭重其事地作了一揖,並且無比心甘情願地說道:“昆陽裴氏裴穗,拜見嫂子!”
因為那個名字很俗氣的女子,說了一句讓裴穗覺得最不俗氣的話。
也正是這句話,促成了對大楚忠心耿耿的謝西陲日後隱姓埋名悄然進入北涼。
她說的那句話很簡單,但她在說這句話時態度很堅定:“謝西陲,我以前很怕等不到你,但從今天起,我不怕等不到你了,因為我不怕做謝家的寡婦。”
時隔兩個月,徐鳳年直到冬末才從關外返回,此時正值大雪紛飛,不出意外的話,這應該是祥符二年北涼的最後一場雪了。
深夜入城,無論是徐鳳年還是徐北枳都沒有乘坐馬車,身後是八百白馬義從,白甲白馬,與雪融為一體。
在這個化雪的清晨,徐鳳年披上一件多年不曾更換的狐裘,走出那座已經擴建的梧桐苑,獨自來到聽潮湖裡的湖心亭,斜倚著廊柱望著湖面。徐鳳年聽說早前府上的兩位女子將湖上的蓮花當作一個個小許願池,經常往湖裡丟擲銅錢,結果沒多久蓮花就被砸成了馬蜂窩。徐鳳年年少時,清涼山有四個姓徐的孩子,兩男兩女,加上徐驍本人,也不顯得如何陰盛陽衰,如今便不太一樣,徐鳳年和黃蠻兒常年不在清涼山,這裡卻多了好些個女子。不說陸丞燕和王初冬,還有那位喜穿朱袍的徐嬰、戴貂帽的呵呵姑娘、國色天香的陳漁、陳錫亮赴北涼時帶在身邊的那個女童、于新郎留在府上的“綠袍兒”,呼延大觀的女兒偶爾也會偷偷跑來清涼山玩耍,甚至連梧桐苑內也多了七位批語“女學士”。她們名義上是梧桐苑的二三等丫鬟,名字從柴米油鹽醬醋茶裡頭各取一個,好像是陸丞燕起的,比起早年他這位梧桐苑少主給丫鬟們起的名字,例如綠蟻、白酒、黃瓜什麼的,真是不相上下。徐鳳年昨夜在宋洞明和白煜的衙屋那邊待到很晚,不說一般事務,哪怕一些涉及四五品官員升遷的要事,只要不涉及敏感的地方軍務,徐鳳年也給予兩人便宜行事的特權,所以昨夜多是宋白兩人在進行類似君前奏對的例行公事,徐鳳年這個甩手掌櫃做那“點頭藩王”就行。只不過有一件麻煩事,副經略使宋洞明將其作為最終難題拋給了徐鳳年,當時白蓮先生在旁邊低頭喝著熱茶,笑得玩味,徐鳳年聽到以後也頭痛。原來在陸丞燕成為北涼正妃後,陸東疆這個昔年享譽中原的老丈人心思就又活泛開來,想著爭一爭涼州刺史之位。原刺史田培芳不知是識趣地急流勇退,還是迫於形勢不得已而為之,在從拒北城回到涼州後,向清涼山提交了辭呈,接下來涼州刺史在內,別駕在外,關內關外出現“內外刺史”的格局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這讓本來僅是覬覦別駕一職的陸東疆突然轉變口風,借著父憑女貴的大好東風,希冀一步到位,擔任北涼道官場上的文官第三把手。徐鳳年對此也沒轍,只得用“拖”字訣。對於陸氏子弟入北涼以後的所作所為,徐鳳年其實一清二楚,那幫心比天高的讀書人中,屈指可數的有用之才也不宜揠苗助長。可是陸東疆不這麼想,哪怕徐鳳年在新城建造一事上已經給陸氏補償,但是陸東疆顯然不覺得這是青州豪閥陸氏該有的待遇,可惜北涼畢竟不是朝廷,沒有翰林院可以養閒人,更沒有那些殿閣館閣學士的頭銜去送人。說到底,女婿徐鳳年當家做主的北涼道,現今不是他不想陸家能夠在北涼揚眉吐氣,而是實在給不起這份面子。
徐鳳年抬起頭,看到白煜緩緩走來,沒有刻意擺出以禮相迎的姿態,僅是坐直了身體。白煜走入湖心亭前,在臺階上重重地跺了跺腳,抖落雪屑。兩人相對而坐,白煜率先開口笑道:“自打我年幼時入山,這麼多年來,也看過幾場覺得頗為壯觀的江南大雪,等到來了北涼,才知道大雪大雪,江南終究是比不得北方。”
徐鳳年微笑著道:“聽徐驍說其實遼東那邊冬天的雪更大,‘鵝毛大雪’不足以形容。”
白煜打趣道:“‘雪花大如手’嘛,大將軍作的詩,我當年在龍虎山也有所耳聞。”
徐鳳年翹起嘴角,說道:“北涼這邊的文官都覺得徐驍不好伺候,因為拍馬屁總是拍在馬蹄上,只有我二姐的先生,王祭酒能夠拍對路。其實這裡頭的決竅很簡單,就是怎麼不要臉怎麼來,絕對不能端著文人架子,因為太過高深含蓄的東西徐驍又聽不懂,雲裡霧裡的,光是想著怎麼回話就很為難。王祭酒開門見山,兩個臭棋簍子在棋盤上跟徐驍殺得半斤八兩,還要誇獎徐驍‘國手啊厲害啊,這一手下得好生霸氣啊’,這些好話,徐驍當然聽得明白,所以就特別開心。嗯,還有黃蠻兒的師父——趙希摶,也很懂徐驍的七寸。記得他第一次來咱們這兒時,就說黃蠻兒天生靈慧,相貌堂堂,不愧是大將軍的兒子,等等。當時連我都看不下去了,覺得這老頭兒十有八九是個江湖騙子,最後我就讓人帶著狗去嚇唬老天師,現在回想起來,‘真人不露相’這句話很有道理。”
徐鳳年不知道是不是打開了話匣子,一下子就收不住了,繼續說道:“記得當時去武當山習武,第一次見到老掌教王重樓。那會兒我聽多了一指斷江的江湖傳聞,可佩服這位北涼天字號的道門神仙了,結果見面後,老掌教確實仙風道骨,沒讓人失望,但是很快就露餡兒了,你猜是因哪件事?”
白煜搖頭。
徐鳳年笑了笑,眼睛眯起,輕聲說道:“我當時好奇地詢問老掌教是不是真的一指斷江,老人先搖頭說不是,然後伸出兩根手指,說是兩指。那時候我除了驚呆、佩服、神往,其實還覺得這位老掌教除了滿身神仙氣,其實也挺有地氣。你是沒有看到老人說出這兩個字後的表情,明顯是在很用力地儘量假裝那種世外高人,但是又沒裝好,讓人事後一回味,就覺得他只是個早年做出大事的老頭子,等到上了年紀,被年輕人記住,尤其又當面提起,然後就高興得很,藏都藏不住。”
白煜柔聲說道:“天師府的人就不太一樣。”
徐鳳年望向湖面,喃喃道:“後來我才想明白,徐驍他啊,也是這樣的老頭子,只不過我年少時從沒當面誇過他,倒是經常罵他,甚至是攆著他打,總想著讓他丟人現眼。當時只想著是你害死了我娘親,現在我沒家教不懂禮,其實都是你徐驍害的,怪不得我徐鳳年。”
白煜的視線越過徐鳳年的肩頭,望向聽潮湖另一邊,他沉默許久,緩緩地道:“我爹娘在洪嘉北奔的途中去世了,因為他們早年是龍虎山的大香客,所以我就被帶去了山上。”
徐鳳年問道:“不記仇?”
白煜坦然地說道:“一開始很記仇,不說老百姓,便是我們讀書人讀史,讀到那些個亡國君主,史書上也只有‘奸臣當道蒙蔽聖聽’之類的措辭,所以怨不得皇帝,更怨不得那些離陽新編《忠臣錄》上的文臣,怨不得那些戰死沙場的武將,所以找來找去,就只能找到你爹——綽號‘人屠’的大將軍徐驍。一個孩子親眼見到國破家亡,滿目山河無故人,豈能不怨?”
徐鳳年默然。
白煜突然感慨道:“到頭來,原來怨不得啊。”
是不該怨,還是怨而不得,徐鳳年沒有問。
白煜轉頭望向遠處通往湖心亭的小路,道路盡頭有道婀娜的身影,大概是走近幾分發現了坐在亭中的他們,她就折向結了冰的湖面,漸漸走遠。
白煜抱歉地笑道:“看來是我大煞風景了,否則就是王爺和她面面相對了,不是賞景更勝賞景。”
徐鳳年瞥了一眼那道背影,無奈地道:“我跟她沒什麼。”
白煜眼神古怪。
徐鳳年更加無奈,說道:“真的。”
白煜再一次望向那道背影,開玩笑:“那就太令人惋惜了。”
徐鳳年笑而不言。
就在兩人安靜賞景的時候,王府管事宋漁快步走來,說是節度使楊慎杏登門拜訪,徐鳳年讓他將那位入北涼沒多久的節度使領到湖心亭。
白煜笑道:“楊老將軍這段日子在州城內可是遭罪了。節度使府邸幾乎天天被人砸場子,讀書人往大門上砸書,老百姓往牆內丟石頭,據說還有扔菜刀的,熱鬧得很,府上的僕役心驚膽戰,視在節度使府邸當差為苦差事。”
徐鳳年見白蓮先生說完話起身要走,冷不丁地說道:“白蓮先生,不妨陪我一起見楊慎杏。”
白煜才彎腰起身,聽到這話後猶豫了一下,重新坐下。
當楊慎杏大踏步走上臺階的時候,就看到年輕的藩王披裘籠袖地坐著,但是有位不知身份的儒雅文士站著迎接自己,那位文士在望向他的時候,笑眯眯的,不是笑裡藏刀的那種笑,而是極為和氣且自然而然的笑。
等到徐鳳年介紹完雙方的身份後,楊慎杏大吃一驚,才知道眼前的文士竟然是被先帝欽賜“白蓮先生”之名的龍虎山外姓天師,頓時心頭一熱,有了幾分暖意。當聽到白煜親口說有空就要去節度使府邸討酒喝時,不論白煜說此話時是出於客套還是真心,楊慎杏都對白煜生出了幾分親近之心。畢竟他到涼州以後,之所以閉門謝客,無非是因為知道自己只要走出門半步,那就是人人喊打甚至喊殺的情景,至今別說涼州的文武官員一個都沒有前往節度使府邸拜訪,就是府上的僕役、丫鬟,眼神也有些不善。楊慎杏這次厚著臉皮來到清涼山,是先前曾以密信懇請徐鳳年從關外返回州城後一定打聲招呼,老人進沒進過清涼山王府,或者說徐鳳年願不願意讓這位節度使進門,北涼官場上的人都在看著,成了,楊慎杏未必就能在北涼掌權;但不成,楊慎杏以後的日子就肯定沒法過。楊慎杏最初的想法就是今天走這麼一趟,根本不奢望徐鳳年能夠擺出多大的排場,面子上過得去就行,白煜的出現絕對是意外之喜。楊慎杏作為在離陽官場中浸潤了大半輩子的老狐狸,對於如今北涼的風吹草動,只需要府上下人的三言兩語,老人往往就能抓住關鍵。例如正妃的人選以及刺史田培芳的請辭,兩件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其實這裡頭的蛛絲馬跡很值得探究:田培芳這是在跟陸東疆暗中示好啊。有陵州刺史更換的前車之鑒,他與其等到一兩年後被迫讓位給外鄉人,還不如當下主動讓賢,識趣地給陸氏、跟未來的涼州刺史陸東疆,甚至是王妃陸丞燕做個順水人情。
三人在湖心亭內相談甚歡,不談國事,只聊風月。
最終三人盡歡而散,白煜主動將楊慎杏一路送出王府。
白煜站在門口目送節度使離去,有些了然地笑了。
由於宋洞明是比李功德更有實權的副經略使,只要徐鳳年答應讓陸東疆成為刺史,整個陸家就會承情,而陸家也需要在清涼山有個“朝中人”。清流名士陸東疆、商賈王林泉二選一,就當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宋洞明當然會選擇前者。他白煜就比較尷尬,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但是現在有個送上門來的楊慎杏,他白煜的境況就不一樣了,現在楊慎杏無法在北涼道的官場上說話,不代表以後還是如此。只要涼莽還打仗,只要楊慎杏足夠聰明,就不怕沒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那麼以後不管節度使府邸門前如何車水馬龍,白煜都是對楊慎杏雪中送炭的貴人,而不是錦上添花的閒人。
白煜剛要跨入門檻,突然縮回腳,轉身走下臺階,再轉身看著那扇大門。
這位白蓮先生抬頭看著那塊氣勢赫赫的匾額,又看了看兩側那即將換新的春聯,想起先前湖心亭中的那個年輕人,自言自語道:“北涼,離陽,這個天下,有你徐鳳年,算不算是雪中送炭?”
就在百感交集的白煜反身走入王府,途經聽潮湖畔時,看到了一個場景,差點兒跳腳罵娘。
自己前腳才走,那個口口聲聲與那位女子沒什麼的正人君子,後腳就已經與她在湖面上並肩而行了。
更過分的是,那傢伙在看到自己後非但沒有心虛,反而朝自己抬手打招呼。
白煜憤憤然地嘀咕了一句。
遠處的湖面上,徐鳳年哈哈大笑。
陳漁好奇地問道:“怎麼了?”
徐鳳年笑道:“白蓮先生以為隔得遠,我聽不到他說的話,其實我聽得一清二楚。”
陳漁問道:“先生說什麼了?”
徐鳳年一本正經地道:“誇我玉樹臨風,他自愧不如呢。”
陳漁哦了一聲,然後就告辭,直奔白蓮先生所在之地而去。
徐鳳年傻眼了。
最後,獨留湖上的徐鳳年笑了。
他環視四周,一切安寧。
這樣的北涼,女子不論如花似玉還是相貌辟邪,男子不管是從文習武還是市井小民,都平平安安。讀書聲、販賣聲、馬蹄聲、呼嚕聲、吵架聲,都熱熱鬧鬧。
徐鳳年雙手籠袖,抬頭望著天空。
這個年輕人,所做的事都只是在求“春秋不再怨徐家”而已。
年關年關,欠債之人過年如過關,今年的除夕對徐鳳年來說其實就很遭罪,因為徐渭熊發話了,清涼山所有的春聯要他親筆書寫,還不能有一副重複的。大小楹聯,總計三百六十五副,這還不包括“春”“福”兩字,為此徐鳳年不得不求救于宋洞明、白煜甚至是王初冬,要來了三百多副春聯的內容,合輯成冊子,擱在案頭,照抄便是。由於徐驍去世未滿三年,本該繼續用白底春聯,可是徐渭熊說今年用紅底,雖然徐鳳年不太情願,可是連姑姑趙玉台也附和二姐,徐鳳年能夠以一力敵聯手後的曹長卿與鄧太阿,可萬萬敵不過聯手後的這兩位,只能乖乖認命。
所以,徐鳳年一大早就開始在梧桐苑的二樓奮筆疾書,陸丞燕在一旁研墨,王初冬幫著裁剪宣紙。徐鳳年的三個徒弟,呂雲長在書房待了不足一炷香的工夫就熬不住了,跑出去找于新郎切磋武學了,單獨從北莽回到北涼的二徒弟王生倒是沉得下心,給小師娘王初冬打下手,唯獨餘地龍這個小屁孩不見蹤影。屋內諸人心知肚明,如今北涼官場尤其是幽州邊關,所有武將都知道徐鳳年“扶牆而走”的典故了,不知是燕文鸞還是陳雲垂脫口而出,為北涼王起了個“徐第二”的綽號,以此說明世間終究還是有人能贏過徐鳳年的,至於是誰、在哪個戰場上打贏的徐鳳年,幸災樂禍的老將們才不管。於是,不知自己惹下大禍的餘地龍剛從幽州關外返回清涼山,就被皮笑肉不笑的師父喊到了僻靜的後山,師徒二人沒有一起回來,眾人只看到徐鳳年變得神清氣爽一些了,而那個孩子隔了很久才露面,鼻青臉腫,神色委屈,坐在聽潮閣的湖心亭生了大半天的悶氣,別人喊他吃飯也不搭理,最後還是陸丞燕這個大師娘親自出馬才牽著孩子的手去吃了頓飽飯。餘地龍狼吞虎嚥的時候,還膽戰心驚地跟大師娘訴苦,說師父不僅無緣無故地揍了他一頓,還要他這段時間修習閉口禪當啞巴。余地龍問師娘自己到底說錯什麼了,陸丞燕看著眼神幽怨的孩子,心裡頭那點兒怨氣也煙消雲散了,為孩子撐腰說:“別管你師父,以後他要是拿你撒氣,你就跑來找師娘。”被徐鳳年揍成豬頭的餘地龍笑著說:“好嘞。”說罷,餘地龍齜牙咧嘴地繼續埋頭吃飯。孩子覺著大師娘脾氣真好,師父福氣更好。
徐鳳年足足寫了將近三個時辰,寫完之後還要去端凳子搬梯子貼春聯,好在徐渭熊沒有在這件事上繼續折騰他,除了以往徐驍親自貼聯的十幾個地方,如老宅、王府大門、梧桐苑,還有聽潮閣等,其餘的門楹都交由府上的管事下人。徐鳳年讓王生喊來呂雲長和餘地龍,讓少男少女幫忙架梯子、擺凳子,順便看著春聯有沒有貼歪,而且每次貼倒福字,都會讓三個徒弟喊一聲“福到嘍”。喊話的時候王生會含蓄一些,但看表情就知道少女很是誠心誠意,呂雲長喊得最敷衍,餘地龍嗓門兒最大。按照老規矩,大門口的春聯最後貼上,完事後徐鳳年手裡端著那一大碗米漿,看了一眼天色,望著街道的盡頭,心想黃蠻兒與楊光鬥、陳錫亮等人差不多該回了。
三個徒弟也沒白出氣力,都額外拿到了一副春聯,徐鳳年也不問他們要拿去做什麼,但大致猜得出來。余地龍肯定是要將春聯送給那位戰死在關外的大個子斥候,要請人捎去他家的;呂雲長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少不得是拿去給大雪龍騎軍的某位將軍或校尉溜鬚拍馬;至於身材越發出落得像尋常少女的王生,也許僅是將它們收藏起來了。徐鳳年突然笑著問道:“師父的字怎麼樣?”
呂雲長立馬嬉皮笑臉地說道:“鐵畫銀鉤,龍飛鳳舞,入木三分,氣象萬千……”
徐鳳年坦然地全盤接受了,最後等到少年詞窮了,才笑眯眯地說道:“可以說人話了。”
少年立即小聲地詢問:“師父,要不再給我寫一副唄?”
徐鳳年說道:“進廟燒香禮佛是好事,可要是每個寺廟都要進去一趟,見佛就拜,那就反而顯得沒有誠意了。官場上,有一人願意給你出十分力比兩人各幫你出三四分力其實要好。”
少年想了想,用力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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