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本書收集的篇章大多是近幾年來我所寫的帶有學術意味的雜文,就我個人的文字分類,介乎學術論著和時局評論之間。承蒙三民書局劉振強先生和編輯部的美意,出版這類「非牛非馬」的文字,使我個人的一些理念得以問世,向社會人士請教,我個人由衷感激。
所謂個人的一些理念倒不全指各個篇章的內容,而是知識的領域和作文的形式。傳統的歷史學用世的目的至為明顯,對統治者來說,歷史知識是協助他治國理民的工具;現代歷史學,讀史則想從史書中尋求知識──不因個人或時代好惡而變異的真知識,相信這種真知識對人類才有實際的用處。不過歷史到底是探索人群之行為、思想、情感和心態的學問,與純粹自然物不同性質;歷史學家之於研究對象,和自然科學家之於研究對象,這兩組對立關係是不可能相似的。歷史家在真知識的探索之餘,避免不了對研究對象產生一些感發或關懷,自然科學家即使偶而有之,也不會像歷史家那麼明顯。
歷史學家從真知的追求到感興的抒發,像一道光譜,可以分成好些層次,一般用「客觀性」或「主觀性」來表達,並不正確。因為即使主觀的意見或議論,一旦獲得共鳴,便具有它的客觀基礎,至於以追求客觀真知為目的的學術著作那就更不用說了。但學術著作可能不帶一些歷史家的「主觀」嗎?倒也未必,諸如文化傳統對歷史家的規範,時空環境對歷史家的刺激,以及歷史家個性對外界的反應,任誰也難免這種「主觀性」的,所以在這光譜上我寧願用「有意識」或「無意識」來描述。學術著作的主觀性是無意識的,然而一旦命題論文,一字一句皆須力求客觀性,經得起檢驗。相對的,時局評論的主觀性則是有意識的,但非有其客觀基礎也不足以服人。這本集子既然介乎學術論著與時局評論之間,作者顯然針對他追求的客觀知識比較有意識地現身說法,交待他治學生涯的心路歷程,述說他走出學院面對現實社會的關懷。但話題仍然離不開知識,只是把學術問題講得淺顯些罷了。
前人教人讀書要讀「字裡行間」,尤其歷史這種知識,字面寫的容易,中人以上之資只要勤奮,終必有一定的成就,若要能「得其間」,則非人人可能的。得間,無疑是史學是否成家或達到極致的一項重要標準,自太史公「究天人之際」以下,到晚近令人擊節讚歎的論著,大概都能在大家習見的資料之「間」給我們開啟一片新天地。我用「古典與現實之間」做這本集子的書名,正表示我雖不能至而猶嚮往之的心情。說「古典」,因為我的史學專業是古典時代;說「現實」,因為我作為一個歷史家要時時提醒我關注我所處的時空環境。「古典」和「現實」的「間」是怎樣的一種境界?說得白一點是希望從古典文明尋找解決現實問題的泉源,從現實問題來理解古典文明的奧義。中國人說「獨具隻眼」,大概也只有獨具隻眼的人才能得各事物之「間」吧。這個「間」我追求過,現在仍然不斷地追求,不敢說能看得出多真實、多高妙,但對我而言,必有無數境界,而且它們是與日俱增的。讀者讀這本集子,當然也可能浮現種種不同的境界,盼望能用這種眼光來看這本集子涉及的課題。至於本書分作「歷史的滋味」、「古典的情懷」、「歷史家素描」和「史學新天地」這四個篇目,不過發揮一點提醒作用而已。
最後感謝允晨出版公司,他們允許我把〈孔子是力士嗎?〉以下四篇從《古代社會與國家》移來這裡,性質與本書比較相近。感謝訪問過我的幾位先生、女士,從他們的眼光,用他們的筆墨來敘述我的一些私見和我做過的一些工作,他們願意讓訪問稿收入本書,構成一個內容諧調而且可以互補的單元。這本集子的原稿大半是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助理林明雪和陳淑梅兩位小姐輸入電腦的,由於她們工作的俐落和細密,省卻我不少時間和精力,也是要特別感謝的。
民國八十四年乙亥十二月廿四日
于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