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中國的文人,以愚見大略可分成兩大類:第一類,是美其名曰「學而優則仕」的宮廷文人;利用詩文求得功名,畢生浮沉宦海,依賴朝廷的俸祿生活(他們當然也有賣文墨的收入)。第二類,是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草野文人,他們與功名無緣,一輩子窮愁潦倒,想混個衣食溫飽都很困難。前者,那些擅長讚營阿諛的,能在廟堂彈冠扶搖,大享榮華富貴,文以官位顯,縱然他們的文品不高,也可揚名一時,他們的詩文有時甚至隨附著他們的官位傳諸後世。有些官位不高,可是文才出眾,一旦風雲際會,博得當權的賞識,馬上平步青雲,官運亨通起來,文名也就更為大噪,不是一代文宗,便是傳世大儒,瞑目九泉,還要享受後人的冷豬肉。還有那些一生沒有作過高官的,文才也平平,可是他們善於攀附吹捧,也能擠身官場,有機會奉陪末座,和大詩人大文豪們一塊兒混混,分一小杯羹。後者,最幸運的,充其量不過跟隨一二脾性好的大官員,當名幕府(就是現在的私人秘書之流啊),日夜案牘辛勞,唯唯喏喏,戰戰兢兢的混口飯吃。有時心血來潮(也可說是靈感吧),賦幾首詩,作幾篇文,也不過是愁雲慘月,淒風苦雨,以辛酸的淚水澆腹內的塊壘!沈三白和徐葭村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們的《浮生六記》和《秋水軒尺牘》能留傳後世,博得後人的同情,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呢!可是,當我們讀《浮生六記》,沈三白窮愁潦倒時,字畫賣不出去,鵝毛大雪天,兒女抱著衣物進當舖,妻子久病無錢醫治,把女兒送人作童養媳,兒子去當小學徒(如同出賣);最後妻死子散,一人在外流浪漂泊,其境遇之慘,令人一灑同情之淚!讀《秋水軒尺牘》,徐葭村給陳樾亭信中,提到小兒夭折,不能歸里;給王滄亭、左眉宇、王九峰、孫香度等信中,感傷母病子殤,欲南返探親,奈何阮囊羞澀,素手難歸;及至他常年在外東奔西走,連母亡扶柩返窀穸之資也無從籌得,任憑亡母靈骨,在他鄉久委風露,悲慘之情,令人不忍卒讀!至於那些命運不濟的,有的設館授徒,成年累月口不離子曰詩云,「作孩子王」,賺得些許束脩,聊以果腹,一輩子埋葬在戒尺裡。如此難苦生涯,心胸怎能開敞,意境怎能高超,目光怎能遠大?偶而有感抒懷,為文吟詩,怎能不字字酸楚,句句悲涼呢?還有些更沒有機運的,連這個境地也得不到,常年在外東漂西流,欲投一明主,作個食客也不能夠,這裡抽豐半月,那裡混飯幾日,如飛蓬漂萍,到處落拓,這樣慘淡的偷生,胸腹內滿是辛酸積鬱,有時興起提筆,當然是一字一淚,點墨滴血的了!
職是之故,中國的文人,自古以來,都是拼命鑽營,巴結權貴,希冀求得一官半職,在現實的生活中有了著落,再求精神性靈的開拓,作文賦詩,寫字作畫,點綴風雅,美其名曰「身在廟堂,心在山林」,因此,曠達飄逸如詩仙李白,他沒有揚名時,在〈與韓荊州(當時文壇泰斗)書〉中,那種渴望提拔,自許才華,乞願委身的心情,委實堪憐!
「豈不以有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內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價十倍;所以龍蟠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於君侯。」
「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一經品題,便作佳士。」
他這樣捧韓荊州,韓荊州焉能不心花怒放,飄飄欲仙,不接提引他呢?先給韓荊州臉上貼了金,然後再自吹自捧:
「十五好劍術,遍干諸候。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丈,王公大臣,許與義氣。……」
「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若賜觀芻蕘,請給紙筆,兼之書人……庶青萍、結綠,長價於薛卞之門。幸推下流,大開獎飾,唯君侯圖之。」
請韓荊州在「文壇」獎掖他,提拔他,這文字像詩仙寫的嗎?(筆者不敢枉貶古人,詩仙的詩,令人萬分敬佩,這裡僅就「與韓荊州書」一文而論。)
再如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他未得志時,在兩次復上宰相書中,那種希旨待援,卑躬乞求的言詞,令人讀之,真為這位一代文宗臉紅!
「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於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其將從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
「古之進人者,或取於盜,或取於管庫。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乎此。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後十九日復上宰相書)
他把自己比作溺於「窮餓於水火之中」,乞憐求引,情辭極盡卑微之能事,這那裡像一代文宗的手筆!
「愈之待命,四十餘日矣。書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
「……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亦惟少垂察焉……」(後二十九日復上宰相書。)
韓愈接二連三上宰相書,沒有回信。數度登門求見,吃了閉門羹,他仍然「自進而不知愧焉」,「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如此急急求見宰相,惴惴不安的要出入「大賢之門」,乞求「垂察」「垂憐」,目的何在?追求功名利祿而已!因為得到功名利祿,生活才有保障,才能進一步發展個人的志趣。文起八代之衰的韓大文豪,不得志時,尚且如此卑微的求人提拔,何況常人呢?
好在韓愈的造化好,他終能得償夙願,官拜吏部侍郎,而揚眉吐氣,為文尊古,自成一家,傳名後世,實現了他的抱負。假使他不能擠身宦海,以他孤苦零丁的身世沉溺在「窮餓水火之中」,縱使他苦研經史百家,終老在進士第,他能開拓胸襟,發揮才華,成為一代文宗嗎?至於那些下賤的文人,匍匐在權貴腳下,作義子,為權貴提便壺,當跟班、拿皮包,乞求提攜賞賜的,更等而下之,不足掛齒了!
宮廷文人中,值得一提的另一支系,是失意文人和殘廢文人。屈原與司馬遷可為代表。文人志高節廉,才華出眾,性情耿介,忠心為國,不受權貴驅馳,最易遭嫉。輕則受謗被疏遷,重則被誣陷殺頭,尤其在濁世亂時,這種文人最易遭害!屈原就是這樣生在「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的濁世。遇到的是內惑鄭袖,外寵斬尚,下聽子蘭的昏主。偏偏他是個「其志潔,其行廉」有操守的人,又有「其文約,其辭微」的才華;「博聞強記,明於治亂」的學識;和「入則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的才幹。怎能不遭讒謗,不見疑主上,被疏遠放逐呢?堅貞耿介的屈原既不能「從俗富貴以媮生」,「送往勞來,斯無窮」;又不能「將訾哫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汜汜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更不能「隨駑馬之跡」,「與鷗鷺爭食」;只好懷著滿腔孤憤,被髮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最後自沉汨羅,留下〈離騷〉、〈漁父〉、〈懷沙〉、〈九歌〉等名著,留給後人去吟詠感慨吧!
至於司馬遷的遭遇,和屈原相去不遠,伴君如伴虎,作臣屬的有時因才被黜,有時因言獲罪。由於他正直敢諫,為李陵訴不平,「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不幸「未能盡明,明主不曉」,而以「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不但「終不能自列」;反而「卒從吏議」,身受宮刑,終身作「閹人」!只好「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把滿懷的委屈,發洩在文字上,留下《史記》千古名著,讓後人讀往事,明忠奸,辨是非,知善惡。不要再蹈昏瞶迷惘的覆轍,以免忠良卻步,政綱不振,生靈塗炭。存心之良苦,令人敬佩!他受腐刑後的苟活偷生,受苦忍辱,是何等的辛酸悲痛,比起屈原自沉,猶有過之!
當然,視宦海如阿鼻地獄,不願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也有。可是太少了,打開二十四史,能找出幾人?像陶淵明那樣真能看破官場,辭官賦歸,淡泊明志的文人,更是鳳毛麟角。所以他在〈歸去來辭〉裡的表現,真如困鳥飛出樊籠,囚犯走出牢獄,那種還我自由,輕鬆開朗,載欣載奔,返回家園的歡愉情懷,多麼感人啊!也就因為他有這樣唾棄官場的明智,愛好田園的雅興,才能培養他的高潔情操,寫出恬淡超逸的田園詩篇,永垂不朽。可是,要自逸超越,淡泊明志,必須有不畏窘困,安貧樂道的精神才行。這一點,古往今來,有幾個文人能及得上陶淵明呢?所以,在他之前,在他之後,看不到像他那樣淡雅自適的詩篇,怎不令人感慨!
至於那些沒有功名,落魄的草野文人,既不能浮沉宦海,得到一官半職,養家活口;又不能像陶淵明一樣擇善固執,安貧樂道;只好流離奔波,侘傺蹭蹬,窮愁潦倒一生了!
如金聖嘆批註唐詩千首,選入來鵬詩兩首,以橫斷面推算,從他這兩首「寒食山館書情」,「鄂渚除夜書懷」詩中,可以看出他就是這樣一個鬱鬱不得志,落魄文人的典型。令人讀他的詩,想見他愁苦的一生,不禁泫然淚下,感慨萬千!
在「寒食山館書情」中,他是這樣抒懷:
獨把一杯山館中,每經時節恨飄蓬;侵階草色連朝雨,滿地梨花昨夜風;
蜀魄啼來春寂寞,楚魂吟後月朦朧;分明記得還家夢,徐儒宅前湖水東!
在「鄂渚除夜書懷」中,他是這樣感嘆他的際遇:
鸚鵡洲前夜泊船,昏燈獨客對淒然,難歸故國干戈後,欲告何人雨雪天;
筋撥冷灰書悶字,手攤寒席去孤眠;今年又是無成事,明日春風更一年!
前首說他每逢寒食,恨自己沒有固定工作,如同飄蓬,到處流落。感傷杜鵑的悲啼,仲春的寂寞,而引發歸思。春到寒食清明時節,正是草長鶯飛,桃李爭艷,大地錦繡的陽春鬧景。可是他的心情落寞,繁花似錦的春天,在他心中卻變成了寂寞!想到楚囚的窘迫無計,同病相憐,連還鄉的夢也作不完美,這是多麼悽愴的生涯啊!後首中說他除夕不能回家團聚,客宿舟中,獨對孤燈,無語問蒼天,淒涼之情躍然紙上。撥爐中冷灰,寒席孤眠,這又是多麼酸楚的寫照!而更悲哀的是「今年又是無成事,明日春風更一年」;從這兩句中的「又」和「更」字著眼,可以看出他以往的歲月多是失意,回顧前塵,從痛苦經驗中展望未來,不敢存好的希望,明年後年,只怕也是慘淡的時光。這兩句詩中的況味,真如孤雁哀鳴,婺婦悲泣,淒涼辛酸之極!
從這兩首詩中,可以看出來鵬的生平是何等的失意落魄。他是南昌人,大中咸通間舉進士不中,客死揚州。他一生侘傺,飄流不定!他的詩如他的人,沒有揚眉吐氣。唐詩三百首,唐宋詩選中,都沒有選他的詩。金聖嘆為其子雍強說唐詩七言律體,選入作者一百三十八人,批註千首。來鵬的這兩首詩能被選入,令千百年後的讀者讀到他這兩首詩,以及精湛的批註,對他的悲慘人生,不禁唏噓感嘆,一灑同情之淚,也算是得遇知己,聊慰於九泉的了!
中國的文人,像陶淵明那樣淡泊明志,高風亮節的畢竟太少;能在宦海中浮沉,名留史表的也不太多;尤其從前科舉時代,你求不到功名,便註定你一生作悲劇人物。像羅貫中、施耐庵、蒲松齡、吳敬梓、金聖嘆等,這類不熱中官場,寄志山林的文人,十分難能可貴。否則,如詩仙李白,一代文宗韓愈,在不得意時,尚且那樣卑躬乞求於權門,至於那些才華品德不高的文人,為了名利,不得不拚命鑽營攀附了!《儒林外史》中的老童生周進,進了貢院,看到天字號的號牌,不禁積鬱上湧,眼花心酸,昏倒在地,何止是值得同情,更是令人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