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提起兩次去日本,我就傷心!……
我從小就愛作夢,一直到今天,快八十歲了,還在每晚為夢所煩惱,這是指那些不如意的夢而言;至於夢見菩薩、廟宇,和去世已久的家屬、朋友,當然是很高興的。
兩次去日本,非但沒有把書讀好,反而惹了滿肚子的氣憤、懊悔。有時我很想把這些受侮辱的往事,統統忘記得乾乾淨淨;可是奇怪,好事反而容易忘記,像「驅逐」、「坐牢」、「受刑」一類的事,怎麼能忘呢?
我愛作夢,第一次去日本,是一個很美的夢,以為去東京讀四、五年日文,可以選幾本我最愛的世界名著,譯成中文,獻給我國的讀者。最初的出發點,是我看了莫泊桑的長篇小說──「人心」,譯文的句子,有長至七十六字一句,三四十個字一句話,更不知有多少,我一面看,一面生氣,我想:這位譯者的中文,一定不通;否則為什麼不會斷句呢?
這是我自不量力,在作白日夢,我想譯書;誰知道我的命運這麼壞,從小讀書就遭受困難、挫折,沒有順利地完成過學業。日本帝國主義者,在民國二十年侵佔東北,發生「九一八」事變,這就開始打破了我留日的美夢!
本書分為上下兩集:上集,從我踏上日本船開始,寫至被日警驅逐返國,參加「一二八」抗日運動為止。其中我和幾位朋友創刊「婦女之光」雜誌,加入寶隆醫院的救護隊,從事戰地救護負傷將士,我都沒有補寫,原因是近來眼疾加劇,不能多看多寫。
下集從「櫻之家」開始,寫我第二次去日本,又是另一個夢在作祟,也是堅強的個性害了我。從小,我就是這樣一個倔強的孩子,凡是我想要做的事,非達到目的不止。唉!誰知這次書沒有讀成;因反對溥儀,不承認滿洲國,不去歡迎他,就惹來三星期的牢獄之災,差一點送掉我的小命。
這裏,我要特別感謝幾位日本朋友,他們是如此同情我,愛護我,盡他們的力量協助我;例如竹中繁子,她要我搬到日華學會去住,目的是想放我逃走;其實,她並非不知道我回國後,警察一定去找她麻煩,她忘了自己的安危,站在人道、正義的立場,她不顧一切地援救我;尤其最難得是武田泰淳。他過去也曾入獄兩次,聽說很快就放出來了,只有第三次,他因受了我的連累,坐了一個多月的牢,居然沒有半句怨言。前年秋天,他的太太武田百合子,隨旅行團來美遊歷,行前,她來信告許我,這次來美,她不想去任何地方玩,唯一目的,只希望在舊金山看到我,和我多談幾次,事實證明如此。
她一來到金山,住在凡拉史的假日旅館,她來電話,我立刻去看她,一連兩天,都是我陪她談話,去金門公園和漁人碼頭走走。她送我好幾件穿的、用的禮物和她的著作。像這些患難中的朋友,我永遠不會忘記。
實藤惠秀教授,一生研究中國文化,喜歡結交中國朋友,他是我最尊敬的老師。雖然早稻田大學的校歌,至今我沒忘記;但我學到的東西實在太少,這是我或到非常遺憾慚愧的事。
「難道我犯了愛國罪嗎?」原名「在日本獄中」,四十多年前,在大陸出版過,為了紀念我那次坐「愛國牢」,而受日本警察的侮辱、受刑、挨罵、挨耳光,我把全文修改了一遍,附在書後,以留紀念。
在日本的生活,還有很多可寫的;但如今不行了,也許是那次受腦刑的影響,一思想,頭就發暈、脹痛,只好少寫。
書中有重複或修辭欠妥之處,還請朋友們多多賜教。
民國七十三年(一九八四)三月十二日。
謝冰瑩 寫於金山潛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