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中國文化之「西方化」,似乎已成了不可逆轉的歷史潮流。
無論是激進黨還是保守黨;「西化派」還是「國粹派」;大陸還是臺灣;無論是將自己的理想目標稱之為「現代化」還是「民主化」;「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反正,改造中國或振興中華的參照系,最後都將落實在西方。
我不清楚對於這種「歷史潮流」究竟該取什麼樣的態度或立場,我只是在擱筆之餘有一種感覺──在如此情勢下寫作《史賓格勒》,實在是有些「好玩」。如今,中國人習慣於稱西方的現狀為「現代化」,而本書的主人翁史賓格勒,在差不多一個世紀前便斷言,西方正在「沒落」或「走向死亡」。這種觀念上的背謬和反差,是否很深地包含著值得人們反省的問題呢?
從理性的角度而論,我並不反對中國之西方化(如果這是可能的話)。因為從現實生活的表象觀之,西方的科技文明、民主政治和自由經濟等等,確實要比中國傳統的農業文明、專制統治和自然經濟要來得「進步」或「優越」一些。但是在骨子裏,也許是受史賓格勒的情緒感染,我常會對這種「西方化」的進程和前景,懷有某種深層的擔憂與疑慮──
中國文化經過數千年的生成、危亡和持存,早已形成了自身穩固和有效的社會組織系統,意識形態與社會心理結構。只是由於鴉片戰爭的失敗,才被西方人強制性地打開了長期自我封閉的大門,而被迫地走上了文化變革或「西方化」的道路。我始終懷疑,這種強迫性而非自覺的謀求變革之心理狀態,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西方文明?
我們很樂意接受西方的科學技術、市場經濟、物質產品和民主政治等等,卻又總是不願意相信,這些文化成果正是來自於西方文化心靈的創造,是他人文化精神整體發展的結果。那些滲透在西方文化產品內部的觀念──自由、平等、競爭、個性等等,以及整個宗教的、哲學的、科學的、藝術的和道德的精神,中國人也能同樣地接受嗎?如果像大部分中國人(尤其是性情保守的那些人)所主張的,只能接受西方的「物質文明」而非「精神文明」,我們又何以能夠真正達到西方化,取得與西方文明同樣輝煌的文化成就?
或者,假設我們真的願意「全盤西化」,那麼問題是,我們是否擁有足夠的力量,用以承受西方文化在其「進步」過程中所經歷的深度壓迫和痛苦?在耀眼的金錢、繁華的市場和奢侈的享受背面,存在著諸如自我的離散、道德或價值的危機、情感的枯竭,乃至吸毒、同性戀、自殺、精神變態等等現象。有多少獲得,就有多少失落,這是人類生活的「生態平衡」規律。我們樂於獲得,可是否經得起失落,以及由失落而來的巨大疼痛呢?人們也許會期望中國明天就變成美國,但是可曾料想,如果中國成了美國,又有多少中國人能真正像個人那樣生存其中?……
況且西方乃至整個世界都在經歷者自身難以消解的危機和難以擺脫的困境,他們也在迷茫和困惑中,探索著未來的前途。「西方的沒落」,這究竟是史賓格勒的胡言亂語,還是現實徵象所表露的真實的人類命運?在這茫然若失的世紀之交,他們又重新思考起這個問題。
那麼中國呢,難道我們集百年幾代人之努力所追趕或追求的,卻是「西方的沒落」?如果不是,如果我們更願意走一條自身獨立的文化發展之路,那麼,路又何在……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才能真正解答這些難題。但是我相信,這些難題將會與中國文化的命運緊密相關。而解答這些問題的關鍵,則在於對自身文化乃至整個人類文化的本質,以及諸如人、歷史、生命、精神和創造現象與範疇,有一個理性或自覺的把握──歷史哲學本質上就是這樣一種「把握」。
這也是我把史賓格勒介紹給讀者的用意所在。當然,史賓格勒並沒有最終解答所有的文化難題,但是他畢竟建立了一套觀察和思考人類文化及其歷史的獨特方法與觀點,而且正如本書最後將指出的那樣,史賓格勒及其《西方的沒落》雖距今已數十年之遙,然而他對西方文化許多現象的批評和憂慮,至今仍然為現代哲學家或思想家們所批評和憂慮著,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問題甚至更加嚴重了。所以,閱讀和了解史賓格勒及其文化歷史哲學,不僅能幫助我們了解西方哲學史的具體過程,更重要的是他能幫助我們通過對人類文化歷史和其他各文化個案的比較研究,更全面、更深刻地反省中國文化的狀態和西方文化的現實,並思考自身文化未來或前途的各種可能性。除此以外,讀者也許還會體認到,史賓格勒的觀點和論述,實在是很有趣、很剌激,也很有啟發性的。
商戈令1990年9月1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州,諾福克市,
Old Dominion Univers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