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在當代基督教哲學和西方宗教哲學發展中,美國宗教思想家萊因霍爾德‧尼布爾具有較高的知名度和一定的影響力。本世紀二次世界大戰前後,經歷了各種危機和戰亂的人們,對人之理性思辨的相對性及有限性有了更深刻和更清醒的認識,於是,運用理性且超乎理性的宗教思辨在西方重新開始活躍,從而促成了西方宗教哲學的復興與發展,基督教思想界也再次出現群星燦爛的局面。就在西方樂觀思潮急遽衰退和危機意識迅速蔓延之際,尼布爾審時度勢,以其獨有的敏銳和深沉,指出了人世歷史發展的綍繆與困境、希望及可能,因而撥動了人們的心弦,把握住時代的脈榑,奠定了自己在人生哲理探究中的重要地位,並成為二十世紀基督教新教神學的繼往開來者。
尼布爾思想的新潁之處,就在於他不隨潮流、不落俗套,善於在現代社會的悲觀與樂觀思潮、絕望與奢望情緒之間掌握好分寸,避免走極端,因而能道出自己不同凡響的心得和見解,用以指點人生、告誡社會。基於對西方思想傳統和基督教信仰的深刻反思與體認,他形成了自己正視現實人生罪惡並努力從歷史中求超超的思想及信仰特色,而且在錯綜複雜的世界政治風雲中亦表現出其原則性與靈活性有機結合的求實精神,以及在權衡利弊之後當機立斷的果敢風度。
在同源於基督新教傳統的巴特、蒂里希和尼布爾這三位當代思想大家之中,以尼布爾的現實主義理論構成了對當代西方社會政治、倫理等領域最強大的感染力。巴特的思想具有催人警醒、喚起正氣的作用,但他對社會危機的悲觀認識,卻使他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無法對解決人生問題和駕馭政治風雲真正有所作為。蒂里希以其哲理神學和文化哲學,在消除信仰關切與理性探詢之間的分裂上找到了一種充滿希望之途,但其思辨體系的系統化和美學化也使之遠遠高出現實的具體需求和生存技巧,其結果主要是給人帶來靜性冥思時的詩意與美感、超然與純化。而尼布爾的理論儘管會給人某種詭譎為或揶揄之感,卻往往都恰到好處、極為貼切地涉及到人們在現實人生中無法迴避且急求解答的各種問題。
對於人生,尼布爾有著先知般的洞見和冷靜、清醒的認識,怛他從不作遁世的空想,也不求任運的浪漫。其思想體系在人生哲學、歷史哲學和政治哲學這三大領域的展開,乃說明他堅持人之哲學精神不僅在於愛智慧,而且也要用智慧。而其在現實矛盾中的苦苦掙札和竭誠求索,亦證實他不是在空談,而是在實踐其基督教信仰理想中的拯救精神。這種身體力行並沒有使尼布爾脫離有限之人的立場、視野和氛圍,卻讓人感到某種確實和可信,比純思辨的編織與構設有著更大的說服力及可行性。正因為如此,才使尼布爾的思想精神保持住其對現代人靈性思索的或染力和影響力。同樣,其對西方宗教拯救精神的這種「物化」嘗試,也使之與東方儒家「有為」精神和道家「逍遙」精神形成鮮明的對照,它們之間的比較必定會深化各自在現實人生中的反思與反省。
由於東、西文化心態及社會氛圍的差異,尼布爾在中國影響不大。其部分著作雖曾一度被譯成中文,但對其研究、評述仍微乎其微,且並不為人注目。在今日世界文化比較、文化轉型的時代大潮中,這一遺憾似應加以彌補。讀讀尼布爾的「罪感」認識及其處世態度,對習慣於「樂感」文化或逍遙自救的國人無疑會大有裨益和啟迪。若能藉其冷靜與深邃而丟掉幻想,或許可使人生更為充實、更加成熟、更有意羲。不過,東方人對尼布爾的探究僅屬開創階段,亦不免會從其東方框架和視野出發。因此,研究者應儘量注意並認識到對其褒貶臧否之中會無意帶有某種東方烙印或先入之見。
筆者自一九八○年在準備碩士研究生畢業論文時開始接觸尼布爾的著述及思想,並曾選定其宗教哲學為自己的論文題目。應該承認,尼布爾的著作晦澀難讀,其思想亦不易把握歸總,尤其與東方思維風格迥異。筆者在著手研究他時大有硬著頭皮啃酸果之感,只是隨著對其認識的不斷加深,才逐漸覺得有所開竅,並開始為其深邃的洞見所吸引。但由於這些年來忙於其他研究項目,自己一直無暇對之再做更深入、更系統的探究。此次承蒙傅偉勳教授熱情相邀和友好推薦,筆者得以重返這一研究題目,並進而完成了本書的撰寫,使自己終能對今年尼布爾百年誕展紀念有所表示。在此,謹向叢書主編傅偉勳教授和章政通教授致以最誠摯的謝意!
卓新平
一九九二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