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阿蔔杜勒‧賴哈曼‧伊本‧赫勒敦(1332-1406年)生於突尼斯。他屬於南部阿拉比亞起源的一個氏族。他的遠祖於八世紀時遷到西班牙。從八世紀到十三世紀,這個家族活動於西班牙的塞維利亞。1248年塞維利亞被基督教勢力攻陷之前,這個家族遷居北非。伊本‧赫勒敦在法斯(在今摩洛哥)的馬林王朝的朝廷上擔任過一些高級官職。後因馬林王朝政局動盪不安,他於1362年,前往西班牙的格拉納達的國王穆罕默德五世的宮廷任職。國王曾經派他到西班牙信奉基督教的卡斯提爾王國去進行和平談判。次年,在格拉納達宰相伊本‧赫帖卜的安排下,他退歸馬格里布(北非西部)。他在馬格里布的政治鬥爭中歷盡滄桑。1375年,倦於宦海生涯的伊本‧赫勒敦退隱於奧蘭省的伊本‧賽拉麥城堡,開始編寫他的歷史著作。1378年,他赴突尼斯收集史料。為了避開突尼斯的政治旋渦,他藉口赴麥加朝聖,於1382年離開了突尼斯前往東方,從此未再返回馬格里布。伊本‧赫勒敦抵達埃及後不久,即開始在著名的愛資哈爾清真大寺講學。過了兩年,他被麥木魯克王朝的蘇丹扎希爾‧貝爾孤格任命為開羅城馬立克派的法官的領袖,以後又多次擔任過此職。1400年,帖木兒園攻大馬士革,貝爾孤格的繼承人法賴吉率軍馳援大馬士革,伊本‧赫勒敦隨軍而行。法賴吉不久即撤回埃及。留在大馬士革的伊本‧赫勒敦曾經出城與帖木兒會談。後來,伊本‧赫勒敦返回埃及,繼績從事學術研究,1406年在第六任法官領袖任上去世。
伊本‧赫勒敦的主要著作叫做《阿拉伯人,波斯人,柏柏爾人歷史的殷鑒與原委》(以下簡稱《殷鑒》),分成〈導言〉和三編。不太長的〈導言〉研究歷史學的功用,評價其各種方法,指出以往歷史學家致誤的原因。第一編就是著名的《緒論》(Muqaddamah),研究文明及其基本特點。第二編研究阿拉伯人古往今來的歷史,各個部族和王朝,並包括與他們同時代的著名民族和王朝。笫三編研究柏柏爾人,包括其分支宰那泰部族的歷史,特別著重探討馬格里布的王權和諸王朝。
伊本‧赫勒敦如果只寫了《殷鑒》的第二編和第三編,而沒有寫第一編《緒論》,那縻他只是若干位傑出的阿拉伯歷史學家之一,很難獲得今天這樣崇高的聲望。伊本‧赫勒敦作為最偉大的阿拉伯歷史學家的榮譽是從他的《緒論》獲得的。《緒論》共分六章,第一章討論人類文明的一般性賀,分析地理,氣候,食物等對人類文化的影響。第二章研究貝杜因(農牧)文明,其他野蠻民族與部落及其生活條件。第三章研究王朝,王權,哈里發政權及政府結構。第四章研究定居文明與城巿。第五章研究各種謀生之道,特別是工商業。第六章研究各種學科的成就。在這部著作中他創建了比較完整的歷史哲學。
伊本‧赫勒敦是遠遠走在時代前頭的人。他的著作對其學生有一定的影響。但是,歷史哲學這門新學科沒有能循著伊本‧赫勒敦指明的道路繼續發展下去。像阿維森那(Avicenna,即伊本‧西那Ibn Sina),阿維羅伊(Averroes,即伊本‧魯世德Ibn Rushd)和安薩里(al─Ghazzali,拉丁語作Algazel)這些穆斯林大思想家的著作早就被翻譯成了拉丁語或希伯來語,對歐洲的影響相當大。而伊本‧赫勒敦則遲至十九世紀初才被歐洲學述界重新發現。不過從十九世紀初以來,伊本‧赫勒敦聲望日隆。
泰旺西1962年在開羅出版的《伊本‧赫勒敦》一書中這樣評價他:
「……伊本‧赫勒敦有不少有趣的觀點和理論是西方思想家和哲學家後來才發現的。他詳細地討論了政府與主權,暴政對人民的影響,統治者的品質,國家的防禦,戰士的薪俸,統治者與其臣民在經商盈利方面的競爭,統治者貪圖人民的錢財,以及由此而引起的人民對他的憎恨。他還討論了一國之內混亂狀態的擴散和戰士攫取人民的錢財等問題──所有這些都走在《王術》的作者,著名的意大利哲學家馬基雅維利前面很遠。伊本‧赫勒敦在其《緒論》中還研究了歷史哲學,說明個人與社會之間的相互關係,要遠遠早於法國哲學家、現代社會學之父奧古斯特‧孔德。
伊本‧赫勒敦在進化論的創建者,英國科學家查理‧達爾文之前很久,就宣稱環境與進化對這個世界上的生物的生命有影響。伊本‧赫勒敦對游牧民比對城巿居民更讚賞。哲學家盧梭曾經號召人們返樸歸真,他在盧梭以前,很久就認為游牧民比城市居民更好。正是伊本‧赫勒敦在社會主義的建築師卡爾‧馬克思之前很久就認為各代人之間狀況的不同是因為他們的生活方式不同。他還在斯賓塞以前就確立了兩條重要的原理:第一,宗族感情與生活中的合作是人們聚居的首要原因之一,第二,當一個國家沉溺於奢侈和閑暇之中時,它的衰弱就開始了。他的走在時代之前的觀點還有:『被征服者總是熱中於在為人處世、衣飾服裝、人生信條和風俗習慣等方面去同化征服者。』
法國社會學的創建者塗爾幹借用了不少伊本‧赫勒敦的思想:社會的生命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實體,社會的規模與其財富之間有一種關聯,從歷史上來說,對社會的研究包括了國民生活的所有方面,要決定一個社會是野蠻的還是文明的,是統一的還是分裂的,是征服者的還是被征服者的,要討論國家的政治地位和人們的謀生手段……」
希提在《阿拉伯通史》中這樣評價伊本‧赫勒敦:
「……他在這篇《緒論》裏,初次提出一種歷史發展的理論,這種理論正確地認識到氣候、地理、道德和精神力量等物質條件的作用。伊本‧赫勒敦致力於表述民族盛衰的規律,因此,我們可以說他是歷史的真正廣度和性質的發現者,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最少我們可以說,他是社會科學的真正奠基人。沒有一個阿拉伯作家,也沒有一個歐洲作家,曾經用那樣既淵博又富於哲學卓見的眼光來觀察歷史。所有評論家一致的意見是,伊本‧赫勒敦是伊斯蘭教所產生的最偉大的歷史哲學家,也是歷代最偉大的歷史學家之一……」
不僅阿拉伯學者對伊本‧赫勒敦作出這麼高的評價,有的西方學者的評價甚至更高。當代著名的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從事過政治活動,又撰寫了通史式的《歷史研究》探討歷史哲學,與伊本‧赫勒敦的生平有某些相似之處,他對伊本‧赫勒敦的評價頗有惺惺相惜的意味:
「……突尼斯的阿蔔杜勒‧賴哈曼‧伊本‧穆罕默德‧伊本‧赫勒敦‧哈達拉米(A. D. 1332-1406)──一位阿拉伯的天才,他在作為一個成年人的54年工作生涯中,用一次不到4年的『隱居』,完成了一部著作,從而達到了畢生事業的頂峰,這部著作在視野的廣闊和深度方面,在聰明才智方面,都可以與修昔底德或馬基雅維利的作品相媲美。伊本‧赫勒敦這顆明星與它所掠過的黑暗夜空相比就顯得更加明亮耀眼了;因為修昔底德、馬基雅維利和克拉林頓都是光明時代和地區的光輝代表,而伊本‧赫勒敦卻是他那片夜空中唯一的燦爛的光點。他所屬的這個文明的社會生活整個來說是『與世隔絕,窮困,骯髒,野蠻與貧乏的』,在這個文明的歷史上他確實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在他所選擇的智力活動領域裏,他得不到什麼先驅者的啟發,在自己的同時代人當中,也找不到什麼知音,而且沒有在什麼後繼者當中激起靈犀相通的心靈火花;然而,在其《殷鑒》的《緒論》(Muqaddimat)中,他精心構思和明確表述了一種歷史哲學,這無疑是古往今來,普天之下任何心靈所曾經構想過的這類著作中最偉大的一部。正是伊本‧赫勒敦忙於實際活動的一生中的這次短暫的『退隱』,給了他一次機會把自己的創造性思想凝鑄在一部著作當中……」
對伊本‧赫勒敦的研究確實是現代西方文化中獨一無二的現象,阿拉伯──伊斯蘭文化中的其他偉大學者僅僅成為科學史、醫學和地理學等具體領域裏的專家進行學術研究的對象,伊本‧赫勒敦卻成了知識界家喻戶曉的名字。社會學家、經濟學家、歷史哲學家,以及自由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阿拉伯民族主義者都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宣稱伊本‧赫勒敦是他們領域中的人物。他的《緒論》的全文被翻譯成八種文字:土耳其文(兩種譯本),法文(兩種譯本)、英文、希伯來文、印地文、波斯文、葡萄牙文和烏爾都文;他的著作的部分內容還被翻譯成意大利文,拉丁文、德文、俄文、西班牙文和馬來文。英文譯本還被縮寫成節本,使更廣大的讀者有機會閱讀這部名著。他的名字出現在幾乎所有的阿拉伯歷史和阿拉伯文學史著作中,出現在其他各種學科的歷史著作中,他還出現在幾乎所有國家的大多數百科全書和許多專業性百科全書中。除了學術界對他的著作和生平表現出普遍的興趣之外,人們還用他的名字來命名街道和學校,他還成了電臺廣播節目、報紙上的辯論專欄和小說性傳記的對象。阿拉伯民族主義理論家把他作為阿拉伯民族所能產生的天才的一個例證,而一位阿拉伯知識分子,曾用伊本‧赫勒敦關於國家衰亡的理論來警告一些海灣地區來的阿拉伯人,不該在倫敦夜總會裏胡作非為。
為什麼在對伊本‧赫勒敦的研究中會產生這麼多五花八門的,有時甚至是互相牴觸的觀點呢?這使我們覺得很像《紅樓夢》研完的情況。文學批評家當然把它看成文學作品,考據家卻覺得它裏頭包含許多曹雪芹家世和生平的線索,普通讀者欣賞它的愛情故事,清末的革命者以為它暗中鼓吹民族大義,而文化大革命期間,則認為它裏面充滿了階級鬥爭。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對一部比較膚淺的小說的評價決不會這樣眾說紛紜。我想原因在於像《紅樓夢》這樣偉大的作品,幾乎就像生活本身一樣豐富複雜。一部偉大的小說或一部偉大的史書就是一個世界。人們對這個世界有多種多樣的看法是完全正常的,我們並不覺得奇怪。那麼人們對《紅樓夢》這樣偉大的小說,或《緒論》這樣偉大的史學著作有多種多樣的看法也就不足為奇了。
伊本‧赫勒敦在中國尚未得到充分的介紹,《中國大百科全書‧哲學卷》等工具書收有「伊本‧赫勒敦」這個條目,《世界史研究動態》1980年第三期戴有王家寶寫的〈摩洛哥舉行伊本‧赫勒敦國際學術討論會〉消息一則,《歷史教學》1982年第六期載有復旦大學歷史系張廣智寫的〈伊本‧卡爾敦及其《通史》〉一文。其他翻譯、介紹、論文、專著尚不多見。本書意在對伊本‧赫勒敦的生平和著作──尤其是《緒論》──作比較詳細的介紹和研究,使中國讀者對這位傑出的歷史哲學家有一個比較全面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