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 言
這本書寫一個人,以及這個人生長的時代。
傳記寫作必須把傳主及其時代密切相連,才能呈現人物的時代面貌。過去的時代進入歷史,具有特殊的歷史性格,不能光憑新時代的一切去理解,而必頻進入舊時代去理解。今人進入舊時代的最大憑藉就是舊時代遺留下來的文獻資料,即史料。史料浩翰,像濃郁的森林,必須通觀全貌,需要整體的了解。但又不能見林不見樹,應再由整體去掌握局部。反過來,亦不能見樹不見林,大可經由「樹」去認識「林」。歷史人物的研究應是由「樹」見「林」的有效途徑。
郭嵩燾這個人物的生長時代,橫跨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四朝,包含了十九世紀的大部分。這個世紀的中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西方勢力打進來,中國無法抵禦。鴉片戰爭後,門戶洞開;太平天國造成空前的政治與社會動盪;英法聯軍入侵,京師失陷、圓明園焚毀。接著是潘邦琉球、越南、緬甸、朝鮮之先後喪失。三千年的中華帝國遭遇到空前未有的挑戰與衡擊。從一方面看,那是西方帝國主義的挑戰,堅船利砲的衡擊;從另一方面看,則是近代文明向傳統社會的挑戰與衝擊,是世界性的趨向。世界既走向中國,中國勢必要走向世界,但是中國走向世界的歷程卻是十分崎嶇與艱難。
研究此一極為險惡的危機時代,可從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各種不同角度著手,以深入探討相關問題。本書則擬從這個時代的一位傑出人物著手,將郭嵩燾的一生放在道、咸、同、光時代中來觀察。既由時代展現人物,復由人物印證時代。郭嵩燾在那個時代中並非頂尖人物,他崛起於咸同之際,然而咸同將相如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諸人,聲名遠過於他。事實上他生既不在咸同將相之列,死亦不得朝廷賜謚。他雖可稱為自強運動中的一員健將,與曾國藩、李鴻章、沈葆楨、丁日昌等公私關係均密,亦曾得到恭親王奕訢、軍機大臣文祥,甚至慈禧太后的賞識,但是他的實際貢獻不大。原因是他成為那個時代中最具爭議性的人物,時代的主流容不了他,他亦不肯隨俗浮沉,屢經挫折後,祗好投閉置散,壯志不酬,含恨死於長沙。
就爭議性而言,郭嵩燾卻遠遠超過時賢;曾、左、李都不能相比。這正反映了他思想的敏銳,以及對西方認識的深切,達到遭忌、遭罵的程度。不過,正由於這份敏銳與深切,他肯定中國必須接受巨變後的現實,以便從改變中求自強。但是當時極大多數的士大夫昧於時勢,不知應變,以致盲目拒變。他寡不敵眾,祇好靠邊站,然而他個人的挫折正好象徵中國走向世界的挫折。
郭嵩燾對時代的認識,頗具自信,毫不因舉世譁笑詬罵而動搖。他於逝世前不久,仍然深信他的見解必獲後世的賞識。後世果然證實郭嵩燾的大方向是正確的;再挫折、再艱難,中國還是走向了世界,祇是必須付出較高的代價而已。他的敏銳而正確的見解自然受到後世的敬重,民國以後專治外交史,又實際參與外交工作的蔣廷黻,就對郭嵩燾別具青眼,極為欽佩。
我們不禁要假設:如果郭嵩燾真能影響政策,在總理衙門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贏得士大夫的支持,領導中國走向世界之路,那麼這條路必定會平坦得多、容易得多、代價更要小得多。但是當時的政治與社會環境,以及郭氏的性格,以及孤掌難鳴,在在使此一假設僅止於假設,真能實現的可能性極其微小。然而郭嵩燾的先知先覺,以及眼光遠大,並不因而失去意義。歷史上應發生而未發生的事,仍具有意義,甚至可作為一種歷史的教訓看待。
郭嵩燾不凡的思想早已見諸其奏稿與文集。不過,這些文字祇能透露郭氏「理智世界」的大概。他的己刊詩集雖有助於探討他的「感情世界」,但浮光掠影渺難捕捉,何況詩集諸篇多無日期,無以追蹤其感情的定點。至於他生活面的空白,更似鴻飛冥冥,不留痕跡。是以二百餘萬字《郭嵩燾日記》的發現與出版,猶如寶藏的出土,既充實了郭之「感情世界」,又能填補其生活面的空白。筆者亦因而動了撰寫此稿的念頭,希望能充分利用此一難得的史料追蹤其足跡,重建郭氏的一生。嘗試將其生活(起居、旅行、應酬)、思想(對時務與洋務的認識)、與感情(在朝在野的喜怒哀樂)的「三度空間」,建築於道咸同光的時代與環境之中。
此一書稿時作時輟,有時一輟半年,筆者尤感謝周一良教授的鼓勵與催促,不曾半途而廢。今幸能完稿,回首秉筆草此,已三易寒暑矣。附長律一首記感:
遙望雲天故國在,深尋舊夢素心存。
驚濤拍岸千堆雪,激浪揚聲大海門。
欲挽狂瀾重有志,待看折戟已無痕。
百餘歲月輕輕過,未盡哀愁猶自喧。
王榮祖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廿五日
時居維州柏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