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在詹姆士生前撰寫的最後一本書中,他引述了叔本華的一段名言:「除了人,沒有任何存有會驚異於其自身的存在。人剛開始有意識時,他把自己視為理所當然而不需要任何解釋。但是,不多久;當第一次的反省浮現時,驚異即開始,這是形上學之母,也使亞里斯多德說出,由於驚異,人一直努力去進行哲學思考。一個人知性層次愈低,存在對他愈不成為一個謎題。反之,一個人的意識愈清楚,這個問題愈是纏繞著他。事實上,使形上學的鐘擺永遠不停地擺動的不安,在於想到這個世界的不存在與其存在是同樣的可能。」
這宇宙有太多的奧秘,其中有一個奧秘跟隨著每一個「我」,它就是「此時此地竟然有我之存在」的奧秘。所有的奧秘若是沒有驚異於其奧秘的意識主體,也就不成其為奧秘。我之存在的奧秘亦是如此。這個「我」若不是一個有反省能力的自覺者,則我之存在亦不成其為奧秘。然而,一旦這個「我」反省到自身之存在是一奧秘時,則伴隨著驚異之感而來的卻是難以名狀的飄搖及沈重。人就處於這樣的情境中;做為擁有睿智心靈的獨特存在,他覺察到許多的奧秘,同時也承受了許多的震撼。
就宇宙的開始而言,是偶然中的偶然。就地球的存在而言,在整個宇宙中是偶然中的偶然。就人類在地球的出現而言,是偶然中的偶然。就我之僅僅存在於此一特定段落中的時空,而之前的窮極亙古及之後的無盡歲月都沒有我的在,則我之存在更是偶然中的偶然。此我之偶然原本可以如泡沫之起滅、如花草之榮枯、如蟲蟻之浪生浪死一樣無足輕重、不留痕跡。但是,在此宇宙中,最獨特的亦是人。人之獨特即在於他能自覺其自身存在、自省其存在之意義;更簡單地說,人之獨特即在其有「我」的自覺,更在自覺之中造就了「我」。每一個「我」一旦被自覺,即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每一個我在其一生中,更由個人生命存在於此世間所經歷的一切特殊的經驗編織成一個獨一無二的歷程。初生嬰兒沒有我之意識,經歷累積愈多,我之意識愈是成形,亦愈穩固。當我之意識成形時,人亦自覺到這個我不可能永遠存在。我之意識方趨穩固,卻又一步步向著永遠消失的終局走去。這是具有自覺能力的人所面臨的最無法解決的存在困境,故有人名之曰「我執」、「我累」。這個最獨特的我卻是個最偶然中的最偶然,這正是人存在的弔詭。
哲學就起於這個存在的弔詭。
真正的哲學家不能無感於存在的弔詭,卻也不應無休止地陷溺其中。宋儒以此為人生之驚險處,切莫頻頻探首,以免墜落深谷。此處誠屬人生之真實,但人生另一面之真實則在於這個「我」亦不全然是個孤零零的我,個人生命不是無來由地被拋進世上。儒家強調人之所從出,要人隨時體念其生命之所從出之父母。儒家強調個人存在必定伴隨著人倫網絡、社會網絡及文化網絡,要人安頓於人文化成及倫常之道中。如此,人得以暫且擺脫存在的弔詭,而於人間道中實現其存在之意義。
詹姆士是一位真正的哲學家,他敏銳地感受存在的弔詭,並亟思由此弔詭中突圍。他極力反對那些有可能抹殺個人存在意義的哲學,而窮畢生之力鼓吹一種能夠貞定個人存在價值的哲學,務期將人的生命意義發揮極致。哲學的爭論對他來說,不在智思的馳騁,而在於生命問題的解決。哲學要為這奧秘找出意義,要為人自身之存在找出價值。不過,哲學思辨的功能僅止於指點方向,生命意義的彰顯還是得靠實踐;大道理說得再多再好,終究要靠行動落實。詹姆士在年輕時即深刻體認,唯有實踐與行動才能克服存在之虛無。
詹姆士感受自我存在之弔詭,更進而悲憫地感受現實世間之罪惡痛苦,因此以消除罪惡、造就美好世間做為實踐目標。在朝此目標努力的過程中,個人並非孤軍奮戰,他不僅有人間的同道相互扶持,他更有上帝做為併肩作戰的夥伴。儒家將人安頓於人倫網絡中,詹姆士則得個人與上帝結合在這奮門歷程中,而使生命得到安頓。究極來說,科學不能回應存在之奧秘,此所以詹姆士一再要求保住宗教之地位;上帝使人對未來的美好充滿信心與希望。
詹姆士的哲學體系乃以實踐哲學為中心,主旨在於回應人存在的問題,以期開創一個有意義的人生,造就一個有價值的世界。實踐哲學強調實踐是根底,但仍以「論辯」強調之;詹姆士明白指出行動是最後的關鍵,但其哲學仍在「言談」行動。這亦是哲學之弔詭。
我今以語言文字論述詹姆士哲學,其實亦落入類似的弔詭中。不僅無關乎實踐,而且無法展現詹姆士本人生動的表達方式,更不容易展現出一個活活潑潑的生命,看得到的大多是一堆抽象的哲學主張。這種表達上的限制也影響了本書章節的安排。就詹姆士著作呈現之種種哲學主張來看,做為生命底據的實踐哲學僅佔一章,而哲學界較關心的實用主義及徹底經驗論則佔主要部分。
在這個時代透過文獻資料來研究詹姆士,條件相當好。由於詹姆士本人的用心及後人的努力,他生前寫過的文字幾乎都被保存下來,其中包括出版的文章、專書,也包括未出版的手稿、筆記、書信、日記與隨感。在詹姆士過世之後,他有一位忠實而博學的學生佩里,立即對他進行文獻的整理。甚至把他讀過的書和賣出的書都列出清單,書中做的註記亦整理成冊。另外,哈佛大學以奠定美國傅統哲學經典的心情,以類似漢儒註經的方式,於一九七五年開始至一九八八年將詹姆士的著作重新編輯出版。在這套《詹姆士著作全集》中,匯集了當代研究詹姆士的專家,並結合了文獻學者及校勘學者,考察各種版本(包括詹姆士本人的手稿、打字稿),訂定了這套學術界公認為「定本」的全集。
儘管有良好的學術條件,本書依然不可能對詹姆士的思想成就做一全面的展現。我們集中在哲學的部分,因此,心理學、靈魂研究、宗教研究、文藝評論等方面付諸闕如。其次,在哲學方面的取材,僅能選出比較確定的主張,一些有待發展的創見則無法列入。最後,由於篇幅有限,本書只能偏重於陳述詹姆士本人的主張,而無法深入處理相關的爭論。此外,我過去在實用主義方面發表的一些文字也收於本書中。
在本書付印之際,回憶起當年傅偉勳教授在中央圖書館約稿的情景,誠懇的神情、灑脫的言談,猶在腦海,而故人已逝。人生無常,益發使人珍惜眼前親人好友相聚之難得。我慶幸能有如此多的親情相伴,在學術生涯裡,分分秒秒都有家人的包容及愛心。最後感謝內子莉菁及兩位乖巧兒子的體諒與支持,讓我將公餘之暇的心力專注於書房。更感謝家父啟森先生及家母季蕙芬女士至今近半個世紀的照拂與付出。無論何時,親情永遠是人生最溫暖的慰藉與幸福。
朱建民
民國八十七年二月序於國立中央大學哲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