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12,700字的《論語》,是研究孔子最可靠的資料,要在如此單薄的憑藉上,寫一部較有系統的論著,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十年前曾約請國外一位華裔學者,承擔《孔子》一書的撰寫,後因健康不佳而退約。近年來曾徵詢過一些學者寫此書的意願,結果均未能如願。《世界哲學家叢書》自十年前開始出書以來,每年平均出書十種,眼看即將出到百冊,而《孔子》一冊依然闕如,作為叢書的主編,再無任何推託的理由,只好暫時把其他的寫作計劃擱下,自已承擔下來。
四十年前初教書時,一連七年的國文課中,都要附帶教點《論語》,後來教中國哲學史十幾年,又寫《先秦七大哲學家》和《中國思想史》,先後二十多年,年年要複習《論語》,照理說,應該有相當了解。可是此番重讀《論語》,仍覺難解之處甚多,對往日自以為是的一些了解,也缺乏自信,甚至覺得過去並未能掌握孔學的精義,這種感覺使我惶恐、使我內疚。
我寫這本《孔子》的準備工作,就是在這種心理背景下,從頭開始的。三十多年前,為方便教學,曾自製一套《論語》的觀念索引,這次又重編了一次。觀念索引無異是觀念統計,從其中可顯示出,那些是孔子思想中最重要的觀念,那些是孔子最關心的問題。在準備的過程中,花時間最多的是重溫古史,並補讀一些有關古史研究的新書。早年我曾對中國哲學的起源問題感興趣,因此涉獵過現代一些有關古史研究的著作,那時候這些新書尚未出版。早年的探討,曾發表過〈從宗教看中國哲學的起源〉和〈從周易看中國哲學的起源〉兩篇文章,我之所以會在這本書裏,寫下〈傳統與孔子〉一章,正是早年興趣的延續。
〈傳統與孔子〉、〈孔子的時代〉、〈孔子與魯國〉這三章,都與古史息息相關,我希望由這些廣闊的背景,能為了解孔子的思想,拓展出廣角性的新視野。〈傳統與孔子〉是嘗試進入孔子心目中的傳統,去了解孔子思想的形成與開展,以及他如何溫古知新?如何轉化傳統?又如何從返本的思考中,開出一片人文的新天地?此外,孔子的言論中有一部分,是針對他生存的時代,和魯國的政情而發,如不深入了解那時代的脈動,以及他與魯國政治之間的關係,對這些言論,未必真能理解。
當然,孔子的思想,如只停留在傳統的衝擊,時代的刺激,環境的互動這些層次上,他就不可能在中國歷史上成為如此重要,且影響深遠的人物。孔子之所以能成為中國文化的代表性人物,是因在中國文化極具關鍵性的轉型時代,扮演了承先啟後的關鍵性角色,也就是說,在文化的傳承之外,還有文化的創新。創新方面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部分,我們稱之為成德之學,它包含成德的工夫(修身)、成德的理想(君子)、成德之教(以身作則)。其中修身是孔學的命脈,如缺乏精神修養這個基礎,社會政治的道德理想的實踐,皆不可能。成德的理想,在為儒家塑造理想人格的同時,也賦予中國士人傳統一種理想主義的精神。成德之教在激勵士人們的成德意願,確立人生奮鬥的方向,以及如何從事修身的工夫,以達到提昇道德,創造理想人格的目的。這種教育是否有效的唯一保證,有賴於以身作則的身教。由成德之學,可明顯地看出,孔子對人類的道德問題,有一種非常獨特的關懷,與西方道德哲學或倫理學所處理的問題,大異其趣。這套學問,如一定要納入道德哲學或倫理學的範疇,它也是一種非常獨特的類型。就因為它的獨特,才使近代以來學人間,產生儒家究竟是哲學還是宗教?這種不知究裏的問題!
上述的成德之學,就是本書第五章以下探討的中心論題,希望從不同角度、不同層次,抉發孔子成德之學中三個組成部分之間的內在關連,使成德之學成為統一而較有系統的有機體。我當然清楚孔子這套學問,與現代人的心靈是格格不入的,在現行的教育體制中,成德之學也幾無立足之地。二十年前我在《中國哲學辭典》的序文中就說過:「我們生活的是一個重視知識的時代,在社會上泛濫的是商業文化,塑造出來的是大量市場型的人格,由中國哲學所開發的那條道路,自然是乏人問津,也根本無法被了解。如果說百年來中國文化失落些甚麼,那麼失落得最重要的部分,應該是這裏(指道德人格的塑造)。我們相信,人類的文化,絕不會停頓在現在這個樣子。就哲學而言,正如亞倫‧華滋所指出的,當『邏輯、智力和理性被滿足了,但心卻飢餓了』的時候,人類的思考就不能不轉向了」。
二十年過去了,中國大陸正陷入追求經濟成長的狂潮之中,而臺灣經濟成長的高峰似已過去。一百五十年來,中國人追求富強,追求自由、民主、人權,絕對要肯定,但也不甘心讓我們的後代子孫,仍生活在這樣既不快樂、也不幸福的生活之中。就臺灣而言,對精神世界的重視,已有跡可尋,假如人類還想更好的生活下去,對精神世界和精神修養的重視,在二十一世紀勢將成為全球性的運動。在未來人類精神世界重建的過程中,要使孔子成德之學也有所貢獻,那就要看今後我們在從事儒學的理論建構之外,是否能培養一批以儒家為信念的篤行之士了。
韋政通
一九九六年八月三十日
於臺北內湖碧湖之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