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人生的自我拯救何以可能?
(一)
從本世紀初王國維先生(1877-1927)把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哲學介紹到中國來算起,整整一個世紀的時間已經飛逝而去了。在這漫長的歲月中,我們漢語學界除了少數幾個人(王國維和陳銓)對這位偉大的哲人表示過無限的崇敬和熱情的頌揚外,更多地是對他進行無端的指責和教條化的批判。
我們難道不應該冷靜地捫心自問一下,我們到底對他的思想作過多少客觀而細致的研究?我們是否真正地明瞭他的問題之精義何在呢?
謾罵式地批判一個人,比起真實地理解這個人,確實要容易得多,但重要的,恰恰在於理解。
就筆者初淺的理解而言,叔本華屬於對現代性思想前提和價值核心──理性──進行批判反思和激烈摧毀的文化先知之一,他過早地表達了二十世紀西方人對現代文化的不滿情緒,開闢了整個後現代主義解構風潮的先河。然而,叔本華走的是一條與後現代主義截然不同的路,他對現代性的批判摧毀,是在重建基礎上的摧毀,而不僅僅是一種專事摧毀的自娛式的解構遊戲,形式上暢快淋漓,實質上顯現出一種文化上的徹底虛無化的空洞和無聊。
就叔本華的摧毀而論,他延續了康德從科學認識論上對理性權能的限制,繼承了浪漫主義對理性的拒斥,把現代文化賴以取代上帝之強權的理性之虛假的外衣層層剝去,使人們看到了赤裸裸的理性的真實無能和現代文化走向衰敗的頹廢根源。因而,在文化批判的前沿陣地,他對理性的批判摧毀,功不可沒,丰碑猶存,在啟蒙運動之後,對歐洲文化思想界起到了再啟蒙的作用。
就叔本華的重建而論,他以意志本體論重建了被康德所摧毀的形上學,並把關於意志本體的形上學同其倫理學結合起來,消解了近代理性主義哲學家們把「知識論」作為「第一哲學」的做法,破除了理性中心論,專門深思人生有無意義,生命能否得救這些帶有濃厚宗教情緒的倫理價值問題。哲學不再是科學知識之原理的建構,而是對人生真諦的洞見和生存智慧的表述。正是在此語境中,叔本華的哲學唱出了一首令人折服但卻不願領受的生命價值的悲歌。
可以說,叔本華哲學的真正結構就是在這種「摧毀」與「重建」的關聯中確定的。如果說,他對理性的「摧毀」具有明顯的「後現代性」的話,那麼,他所「重建」的意志形上學系統則又重蹈了現代性之「在場的形上學」之覆轍。因為「意志」同「理性」一樣,都是同一化的在場的價值中心。但所幸的是,叔本華並沒有一味地去強化和固守意志本體的在場性,而是在意志肯定(在場)與否定(不在場)的生存事件中去思考個體的生存處境和自我拯救的可能性,尤其是強調要在意志否定的狀況中改變個體的生存品質,尋求解救之道。因而,叔本華哲學的這種結構仍然具有一種合理的自我解構的後現代性意義。
(二)
從生存論意義上把握個體的生存處境和自我拯救的可能性,這是叔本華哲學的核心問題之所在,但叔本華之提出和解答這個問題的思路與同時代的其他哲學家是不一樣的。晚期的謝林、施萊爾馬赫以及基爾克果(S. Kierkegaard)等人在反駁黑格爾的思辨哲學和思辨神學時,都關注到了個體的生存品質和解救問題,但他們都是力圖在基督教神學的領域內,尋求與上帝溝通並呼喚上帝之臨在來解答這一問題,而叔本華則拒絕採取基督教神學的理路,僅從價值倫理學的角度,在世俗的此岸中尋求自我超越和解脫的方法。
世俗生活中的人,作為真實的感性的生存個體,欲望(Wollen)自然是其本質性的東西,尤其是在叔本華所處的物欲迅速膨脹的巿場經濟時代,他把欲望即意志(Wille)作為分析現實的人的生存處境的根本,有其十分合理的文化背景。作為有欲求的存在,自然表現出人本有的內在匱乏和有限。而生存需要的內在匱乏和有限,當然是令人痛苦的東西,因而痛苦也便是與生俱來的,因為人必須為了滿足生存的渴求不斷地奮鬥和掙扎。而若欲求是一具體的目標,人掙扎一回,痛苦一次便可滿足倒也罷了,但人的永不滿足的貪欲,使得人生陷入無休無止的勞苦之中,永無最終的滿足。即使有了相對的滿足,不用在勞苦中掙扎,而無聊又把人推入更令人難以忍受的痛苦之中。掙扎和無聊作為人生的兩個鐘擺,這便是叔本華所描繪的意志肯定(生存欲求的滿足就是意志的肯定)的生存處境。在此處境中,人生成為不堪忍受的重負。
若要改變這樣的生存處境,只有否定意志才行,這是解救人生的唯一通道。但意志是人生的根本,是最內在的生命本能和最旺盛的生命源泉,而人又是匱乏而有限的個體,在拒絕了上帝援救之手的情況下,自我拯救何以可能呢?叔本華提出了兩條解救之道:一為藝術,一為禁欲。
在叔本華看來,藝術之能解救人生,關鍵在於藝術這種觀照(認識)事物的方式擺脫了為意志(欲求)服務的關係,它是從作為事物之完美範型的理念,而非從具體事物的功用上去直觀事物,因此產生出一種純粹超越功利和欲求的審美心境。人在這種審美心境之中,按照天才的、想像的、自由創造的規律,融身於審美對象的美境之中,心醉神迷地沉浸於純粹的鑒賞,遺忘了自身的個體性和現實的生存處境,從而擺脫了俗世的痛苦和煩惱。藝術的創造和欣賞,都能把人從其處身的這個欲求世界中提拔出來,從時間之流中超昇出來,在審美的瞬間,達到與完美的理念世界之共同的無限和永恒。藝術正是這樣為沉重痛苦的人生獻上了一朵美麗的花,這朵花點綴著生命的綠色,使人生具有了光彩和價值。
然而,叔本華又認為,藝術又不能真正地完全使人獲得解救,因為人生的藝術之花只在審美的瞬間開放,它只把具有審美眼光的人從痛苦的生活中拉出來休息片刻,得到短暫的解脫,然後,隨著審美遊戲的中止,人還必須重新返回到生活的嚴肅中去,面對嚴峻的生存意志之陷阱。所以,藝術與其說是對人生的拯救,毋寧說是生命中一時的安慰。要真正地自我拯救,在叔本華看來,就必須徹底地否定自己的生存意志,走上禁欲主義的人生之路,達到清心寡欲,無我無求的涅槃境界。
這種境界,與其說是對痛苦的解脫,不如說是對痛苦的自覺自願地承擔。如何能夠達到這一點呢?叔本華認為,這必須以一種深刻的哲學洞見為前提,即認識到意志是一切痛苦和罪惡的根源,是人深陷苦海的鎖鏈,從而進一步明瞭由意志客體化所形成的我們置身其中的這個現象界是虛幻而無意義的,希望、歡樂、享受、幸福等等均是虛無飄渺的蒙騙人的摩耶之幕。只有達到了這種認識,生命的享受本身令人戰慄,人才自願地壓制自己的生存意志,徹底否定意志的出現,自願走上禁欲之路。這樣的禁欲,是一種無我無欲無求的境界,以一種完全寧靜、平和、超然和超脫的心境甘願拋棄從前熱烈追求過的一切,而欣然地迎接死亡的臨近。如此拯救的結果,只能是生命中止、自我死亡、種族滅絕、世界不在,只剩下絕對的虛無。
(三)
如此拯救之道,令人恐怖,是每一個熱愛生命的人堅決不能同意和拒絕接受的。就連叔本華本人也認為,這種禁欲主義的人生觀只是就其內在的「真理」而言,是值得推荐的一種可能的理想的生存智慧,而不是他非要如此生活不可的踐履模式,因此後人總是責怪他的「不真誠」,因為他自己從未想過要去過這樣的徹底否定生存意志的禁欲生活。既然如此,這樣的生存「智慧」,是否完全沒有學術上的意義,只是空洞的欺人之談呢?
從叔本華哲學所擁有的經久不衰的世界性影響而論,顯然是不能作出如此簡單的評判的。那麼問題到底出在何處呢?
也許這正體現了理智與情感的磨難。從理智上,人們都能直觀地感悟到叔本華對生存處境分析的深刻和真實,然而,從情感上人們又不願接受那種違反人類自然本性的「智慧」。
也許這也是真理與價值的分離。叔本華哲學的「真」,是一種殘酷得令人顫慄的「真」,是一種要以自己的全部生存否定為代價才可接受的「真」,因而,現實的、不可脫俗的人,只得拒不承認這種「真」的價值,寧可漂浮在俗界任憑風吹浪打,一愁莫展……畢竟,「好死不如賴活著」是人們拒絕超越的自然本能。
其實,叔本華的這套理論最真實地反映出有限的殘缺的個人在生存上進退維谷的處境:要麼你承認自我的有限和無能,投入到上帝博愛寬廣的懷抱,讓這位彼岸天國的英雄把你救出苦海;要麼你固守在個體世俗的此岸,任憑生存的苦水把你沖向虛無的黑洞而心甘情願。
對於一個既拒絕上帝的救援,又不能成為尼采式的「超人」的人來說,自我拯救自然是艱難的。
但是艱難得不得其果的探尋,決不是毫無意義的荒謬,畢竟它在意識中多提供了一個反省的維度。不得其果而探尋,恰好是哲學得以存在的合法理由。
審美的、宗教的、禁欲的、社會革命的……種種拯救之道都只是哲學之思留下的文化蹤跡。正是這些「蹤跡」沒有剝奪我們自由思想的權力,反而給我們無限的啟示。
也許叔本華哲學的魅力正在這裡。它沒有以絕對真理的權威教條化地規定我們的生存之路,而是給予我們徹底否定的自由權力,在生活的艱難選擇中獲得承擔生存之痛苦的勇氣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