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因緣,今生難再
一
文學是以文字抒情的學問。敘事,則近歷史;說理,則近哲學。這文、史、哲「一門三傑」的共同工具,便是語文。
語文是生活(命)的第一工具。數學第二。任何學問都需要語文。即使是純數學,亦需要語文。而文學,則更需要語文──嫻熟的語文──來表達。
夏志清教授是靠語文起家的。我也是。他出身於教會學校,從小便擅長英文。我讀的是師範學校,重視中文,忽視英文。他因適應美國生活環境,雖然掙得耶魯大學英文系博士,但不得不改研中國小說,鑽進文學評論的領域。我則因六十年代臺灣的留學熱潮,留英、留美,合真(新聞)、善(教育)、美(文學)於一體。兩人因地緣、校緣、人緣、書緣和文字緣而交織成的文學因緣,今生難再!
二
有一位文友,見「書名」而雀躍,全力地助我編排、打字和校對,一直到書的清樣完成才罷手。
我接到「清樣」,第一位在我心中出現的「讀者」,就是近年來崛起於中國文學評論界的「新星」王德威教授。大家都知道:王是夏志清教授文學事業的「接班人」,他一定有興趣、亦有義務審讀書稿。果不出我之所料,他在學期末的百忙中抽空,將書稿讀了一遍,肯定地說:「此書適於出版(publishable)。」隨即,推薦其師劉紹銘教授寫序,並將書稿寄往香港嶺南大學。
劉是夏濟安先生的高足,又與夏志清教授有四十年的交往,真正是「義不容辭」。想像中,他接到書稿,馬上動筆,一氣呵成,寫出有趣而又有深度的〈夏志清傳奇〉。
在此同時,我想到定居紐約的文壇高手王鼎鈞先生。我們相約在法拉盛「小歇」展示書稿,他認真地翻閱後便斷然地說:「此書為傳世之作,今後無論什麼人要研究夏志清,非要先讀此書不可!」此言之突兀離奇,譬如千軍萬馬,向我衝擊而來,令我坐臥不安,使我馬上揹上行囊,親赴臺北,會出版界之精英,終獲三民書局編輯部之青睞,慨允出版,以饗各地之「夏迷」。
三
夏志清教授生於一九二一年,到了今年(二○○一),恰是八十。這很不容易!因為,夏曾吞雲吐霧四十年,心與肺都受到很大的傷害,如今「心律不整」和「高血壓」的毛病,多少都與他過去長期抽菸有關。他那位嗜好菸酒、才華也很出眾的學者兄長夏濟安(1916-1965),英年早逝,令他傷心至極!但是,他並未因喪兄之痛而立即戒菸。一直等到一九八四年,距離他的退休年齡已經不遠,夏才真正為了自己的身體健康著想,痛悟前非,下決心把菸戒掉,同時努力保健,尋求補救。這種明智的、「亡羊補牢,猶未為晚」的、實事求是的人生態度,終於幫助他贏得今天這樣的高壽。這本書,是給夏公祝壽的一份禮物。
筆者自一九八七年九月八日正式和夏志清教授交往以來,他就不停地贈書、寄文、寫信給我,使我的精神食糧更加充足、文學視野更加開闊、友情世界更加多彩多姿。雖然我也儘量地回贈、回寄和回寫,但自度無論從質或量的方面來衡量,都不及他的珍貴和出眾。我面對著書架上陳列的贈書,以及身邊儲存的大量文章和信件,早就預料到有一天我會動腦筋,將它們提鍊成一本人人喜讀和珍藏的書。現在,我的夢想實現了!這本書,是給自己的寫作計劃的一個答覆。
夏志清教授是當代名揚中外的文學批評家。從一九六一年到現在這四十年當中,被他的神來之筆點觸過的作家與作品,可以說是多到無從估計。他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我的母校──教學三十年(1962-1991),將教書、寫作、學習三位一體的學者文人生活,發揮到極致。中國文學──尤其是小說研究──在美國大學,因他而成為「顯學」。在治學方面,他最大的優點,是先學好英美文學,再回頭鑽研中國文學,並且敢從外國人的角度看中國文學,所以比國內的文學批評家更能看出作家和作品的優劣。再加上美國社會提供的、得天獨厚的言論自由與寫作自由的環境,夏才能「如虎添翼」,更加無所畏懼地提出新觀點,並且非常認真地向讀者說明觀點獨到的地方。這才引起廣大讀者的興趣和文化界的重視。這本書,是給讀者進入夏志清人文世界的一本指南。
四
文人相重或相輕,是結交文友或製造文敵的關鍵所在。本書上卷有五篇文字講文人相重,一篇談文人相輕。
〈夏志清與張愛玲〉的長、短篇,可讓讀者聯想翩躚。我說夏張是一對理想的「文學伴侶」,夏知道後,說我misleading,我卻認為是「獨到之見」。寫作自由的好處就在此。
〈夏志清兩次筆戰探源〉是一篇一萬八千字的長文,旨在找出「顏元叔對夏志清」與「唐德剛對夏志清」兩次筆戰的根源。夏如何運用文字和理念,維護自己的學者尊嚴,應該是讀者關心的焦點。
〈夏志清參加文聚的記錄〉真實地透露了紐約文聚的各種情況。大家都知道夏志清反共,曾經遭到左系文人的冷落,甚至於圍剿。這樣子對待一位學者,我認為有欠公允,遂邀他參加我們的文聚,助他解圍。這一招很成功!
夏志清喜歡對作家、作品評頭論足。他那「點石成金」的評論,能使讀者入迷。許多文人求他寫序而不可得。但是,評人者,人恆評之。〈七友評夏〉一文,略示端倪。
夏的書信,一如他的文章,表現出悲天憫人的情懷。我現在當然不能也不便發表他的全部信件。但是,為了印證他的學識與人品,我還是決定把信中的有關資料整理出來,供讀者參考。
〈和夏志清教授文交的心領神會〉一文,源源本本地把夏與我交往的種種鋪陳出來,讓讀者分享文交的樂趣。
下卷首篇〈讀夏志清英著《小說史》的聯想〉是我讀「夏著」的心得,屬於資料性的反芻。文中提出「在美國大學教中國文學」的一些建議,值得大家參考和進行討論。
〈夏志清、劉再復談羅素〉是「巧合」而成。夏、劉都是文界名人。我在同一天讀到夏的〈羅素與艾略特夫婦〉長文,和劉的〈論羅素的三激情〉短篇,發現兩人對羅的「愛的激情」的解釋根本不同,於是觸發靈感,揮筆而成此篇。
〈夏志清教授談文學前途〉則是舊文,是〈三訪夏志清教授談文學前途〉(簡稱〈三訪〉)長文的一部分,刊一九八八年四月《明報月刊》,深受夏教授重視,並吸引過廣大讀者的注意。
〈夏志清教授提供的人文資源〉一文,將夏贈書、寄文、寫信給我的資料彙集在一處,再加上我自己的收藏,按照類別與年代,分成四個部分:書、文、張信註解和來信。這些人文資源,包括一九六一年出版的英著:
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到今年元月《明報月刊》發表的〈在美國教中國文學〉,歷時整整四十年,應是研究夏志清一生貢獻不可缺少的素材。
五
要感謝的人實在太多了!
除了夏志清教授、劉紹銘教授、王德威教授、王鼎鈞先生,以及那位隱名文友之外,我還要感謝《文訊雜誌》總編輯封德屏、《中華副刊》主編吳涵碧、《傳記文學》社長成露茜和《聯合文學》主編周昭翡這四位才華出眾的女士。她們審閱、發印書中的部分篇章,引起讀者的好奇,實含有先聲奪人的意義。
湯晏兄允許我將他的大作附錄書內,亦當感謝。其他文友,恕不在此一一提名,亦均在我心感之中。
三民書局的編輯同仁,亦即本書的「接生者」,令我終身難忘!
最後,我要特別感謝內人廖慈節博士。她不但在精神、物質兩方面支持我,而且也幫我查閱有關的寫作資料。她查閱資料,既勤又快,真是個好幫手。
感激帶來快樂,快樂幫助工作。任何事情,鍥而不捨,終會成功。本書之能完成與出版,亦與此理相符合。
二○○一年七月五日完稿 紐約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