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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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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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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只要「梗」在,就有花開
殘山剩水 人間百態 岩上無心雲相逐
22篇故事,寫人之初老,及其喜怒哀樂

年輕時,浦老喜歡看人、看劍、看花,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霸氣十足。
人到中年,開始看樹,春去秋來,林木森森,連成一片。
可是,這幾年,他從教書崗位退下來,看樹漸漸救他不了。
也許,看石頭的年紀到了。

小說家劉大任以極短的篇幅,凝煉生命轉瞬的攸長
——他向晚獨坐公園長椅,絲竹樂在耳畔奏起;他在深夜接起響鬧不停的電話,「他們決定拔管……」;他悉心呵護一株老梅,他從兒子公司剪回一枝喜林芋;他決定拜訪與前妻結婚的朋友,以及曾住了十年的舊址;她得知兒媳懷孕後成日哼著兒歌,他深信三個月大的女娃兒對他微笑;他與妻離婚只求留下貼梗海棠,她為幾十年不見的老同學辦起了年夜飯,他每日傍晚來此坐看白楊林,他在冬天的球場凝望一棵冬青樹,他以一畦菜圃見證貪嗔癡滅……

每個他/她都在殘山剩水間尋求釋懷與坦然,每個故事裡都有一株植栽,靜靜立著,冒芽。

讀書/練字/打拳/散步/園藝/弄孫/訪友/追憶/送別

走過衝突與騷動的劉大任,曾以《浮遊群落》的熱血澎湃與《杜鵑啼血》的詭譎驚心震撼台灣文壇,集浪漫、現代與激進於一身,八〇年代以降,他刻畫出一個個血氣旺盛的人物。人到中年,四十多歲時,他以《晚風習習》追憶父親,與人和解,將對文化的觀照、旅居國外的經驗內化為《憂樂》、《晚晴》等七本散文集。《枯山水》則是作家接受並願意面對「老年」的歷程,雖然草木與水,一概排除,但可不一定是乾枯與寂滅,他說:「我生性比較喜歡陽光,可能因此膚淺,但,無論如何,我的『枯山水』,是不可能沒有陽光的。」

作者簡介

劉大任

台大哲學系畢業,早期參與台灣的新文學運動。一九六六年赴美就讀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政治研究所。因投入保釣運動,放棄博士學位。一九七二年入聯合國祕書處工作,一九九九年退休,現專事寫作。

著作包括小說《晚風細雨》、《殘照》、《羊齒》、《浮沉》、《浮遊群落》、《遠方有風雷》等,運動文學《強悍而美麗》、《果嶺春秋》等,園林寫作《園林內外》以及散文和評論《紐約眼》、《空望》、《冬之物語》、《月印萬川》、《晚晴》、《憂樂》、《閱世如看花》、《無夢時代》、《我的中國》、《赤道歸來》等。

目次

想像與現實:我的文學位置(代序)
無限好
骨裡紅
青紅幫
從心所欲
對鏡
處處香
西湖
老龔
訪舊

珊瑚刺桐
喜林芋
冷火餘光
大年夜
惜福
連根拔
貼梗海棠
孤鴻影
前緣
閒之一: 冬天的球場
閒之二: 爺爺的菜園
閒之三: 藕斷絲連
後記

書摘/試閱

處處香

媳婦懷孕的消息,像顆炸彈,投入他倆靜如止水的生活。
他的反應還算正常,開始有點麻木,似乎不太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等到那消息所代表的實質意義逐漸具體顯現出來,他好像已經過了適應期。
每天起床,依舊按照習慣,打拳、澆花、寫字、吃藥,只偶爾在上洗手間的空檔,忽然冒出這樣的問題:該給取個中文名字吧?
她卻馬上換了個人!

一開始,便簡直不成體統。平常該做的事,雖然照做,但完全心不在焉。炒菜忘了放鹽,出門不關火爐,頭頂著老花眼鏡找老花眼鏡,這些還不算什麼,最可笑的是,六十好幾的人,走路像是腳底起了泡,蹦呀蹦的,跳啊跳的,跟幼稚園唱遊課堂上花枝招展的小朋友一樣,嘴裡且迷迷糊糊哼著:
「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騎驢……」

快一個禮拜了,中文名字還是取不出來。勉強完成一半任務,決定從他的孫輩這一代開始,不再順從宗法社會的傳統,把代表輩分排行的那個字,取消了。因此,他覺得,當年無法違逆自己父親因而沒給兒子取個單名的遺憾,這可得到滿足了。
單名多好!《水滸》、《三國》那些人物,都是響噹噹的好漢,光聽名字就知道了!

他於是把塵封多年的《詩經》找出來。
大家族早已淘汰,宗法社會那一套,今天固然不再適用。然而,祖宗文化的精神傳承,如何拋棄?更何況,他一向認為,《詩經》、《尚書》一類古代典籍,基本都是先民集體記憶的活生生印記,為自己的孫輩,尋根溯源,該是義不容辭的吧!
不料,連續選中的三個字,都分別以不同的理由,遭到否決。
第一個字,台灣的妹妹電話反對,理由是:算了筆畫,不吉利。

第二個字,兒子來了電郵:他不喜歡兩個字都是第二聲,讀起來不順。
第三個字,她委婉而堅決的說,你再仔細想想。
她自己的行為,卻在一段混亂騷動後,彷彿塵埃落定,變成一種無可動搖的承擔。她開始有計畫、有秩序地為媳婦的產前產後生活,預作安排。

兒子的住家,在另一個州,坐火車需要轉車,不太方便。自己開車的話,也要兩小時左右,視當天交通情況而定。這就立刻決定了他的命運。名字尚未取定,她已當面宣布:孩子生下來,你得設法照顧自己,我要搬過去住了!
然後,電腦上收到了媳婦傳來的超聲波造影:他們家迎來的第一個第三代,是個孫女!

迄今為止,所有預定的中文單名,都選擇了雄赳赳氣昂昂的字!
為什麼他的潛意識裡,居然毫無懷疑地確定是個男孩兒呢?
尤其嚴重的是,他開始意識到,如果她必須搬過去照顧新生的孫女,恐怕不是三、兩個月就能解決。媳婦年輕,不可能放棄工作,產假過後,做婆婆的就得全天候接班。這就不是半年一年的事。
一個孩子生下來,你至少得陪上五年時間。這是育兒專家的名言,也是他自己的經驗。

他發現,如今具體面臨的,絕非取個中文名字那麼單純好玩。
聖誕節到新年那個長假期,他們在兒子家裡團聚了一個多禮拜。
那幾天,他只勉強接受一項任務。任務雖然簡單無比,但他相信,那是兒子跟他母親兩個人商量好了的小小陰謀。
育嬰房首先必須清理打掃,他不想參與。

媳婦害喜,又兼挺著大肚子,不方便勞動。重活便都由母子兩人分擔。房間原有的家具全部搬出來,有的安排進別的房間,有的乾脆當廢物扔掉。打掃乾淨之後,牆壁需要重新粉刷,地板吸塵打蠟,整個房間消毒,兩個人從聖誕夜忙到除夕,一次也不來叫他,他也毫無愧疚。

他隱隱感覺重心轉移,在抗拒與順從之間,無所適從,把一大本《詩經》連帶詳細的注釋,全部讀完,依然找不到任何靈感。他先從草字頭的那些蘭芷香草的名字裡面尋起,又在斜玉邊的那些古色古香的禮器名目中挑揀斟酌,結果呢,要不是字型過於複雜,便是聲音不討人喜歡。

他終於明白,他所以無法順利找到自己第三代的正確名字,沒有別的道理,只因為他心中根本無法確定,這即將來到的小生命,對他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
新年早晨,兒子將一個紙盒交到他手裡。
盒子裡面有八個英文字母,木頭雕刻,上好了顏色。
兒子說,請爺爺用膠水貼在孫女兒未來生活成長的育嬰房裡面。

他第一次走進那個房間,首先聞到一股應該是油漆和塗料的混合氣味,他不知道兒子和媳婦在哪裡找到這種配方,混合的氣味很特別,一點都不刺鼻,反而有淡香,像春天雨後初晴的新割草地,像散步進入綠蔭蔽天的樹林。
他在窗簾拉開的大幅玻璃上方找到一面粉壁,用尺量好位置,然後,細心而虔誠,將那八個英文字母按照順序一一黏貼妥當。

過程中,他感覺自己生命的某一部分,跟那個現在覺得已經熟悉的英文名字,互相有了說不出的某種粘連。
兒子又說:這邊牆壁,想不起來如何布置,寶寶的搖籃就在這裡,她的眼睛睜開後,第一眼看見的,或許就是這面牆。老爸,你能不能為她寫一幅字呢?
經過差不多一個月的努力,終於勉強交出了作品。
那幅字,算不上什麼書法作品,但他寫完那天,確實感覺氣定神閒。
或許根本與書法無關。

那天早飯後,照例打完一套楊氏太極拳,他對特別給他送來一杯高山凍頂烏龍的她,忽然感到一股久已陌生的難捨情分。未經大腦,便衝口而出:
「咱們搬家吧!孩子既然沒妳不行,那就賣了這裡,到他們那兒附近找棟小點的房子,收拾起來省力,來往也方便!」

那天晚上,她這才把她幾個月來悄悄準備的那個本子讓他欣賞。那裡面,有寶寶的超音波造影,有她爸媽的結婚和蜜月照片,有奶奶,有爺爺,還有叔、嬸、姑、表,而且,每一頁,都親筆繪製了奶奶最喜歡的花花草草。
他的所謂書法,寫的就是奶奶當初迷迷糊糊哼著的那首歌。那連續四個「響叮噹」確實不好表達,每個字都有四種不同寫法,可能絞盡腦汁,翻遍碑帖,才蒐羅齊全的。

作品規格稍有不同,代替題款與印章的,是這麼八個字:

爺爺練字
寶寶聽歌
二○一○年二月二十七日初稿
二○一二年八月二十日定稿

冷火餘光

1.
坦白說,對於那種寂寞的、冷冷的、似乎不為什麼卻兀自發著光的東西,我確實有點情不自禁。讓我從那天晚上的經驗說起。
那天晚上,兩、三點吧,不知何故,突然醒了過來,怎麼都無法重新入睡。
夜暗深邃,我摸索下床,披上一件外衣,打開面向陽臺的紗門,跨了出去。

我決定不開燈。
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
然後,發現了光。
天空彷彿是條鱷魚,從無底的深潭裡浮出,泅過烏沉沉的水面,鑽進泥濘,爬進我的眼界。

零落的幾粒星辰,是牠的眼睛,閃爍著。
接著,我看見飛舞的光。在波浪起伏的黑色剪影上緣,飛舞閃爍,忽有忽無。
我意識到,那是前方不遠,參差巨木連成一片的樹冠倚伏蒼穹構成的剪影。
我跟樹冠之間,樹冠與星辰之間,感覺上,幾乎等距。
然後,我在樹影的中段、低處和面前逐漸露出形體的灌木叢上下,發現了螢火,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忽明忽滅。

那麼,接近蒼穹那一片波浪起伏的黑色剪影上緣飛舞著的,不也是螢火嗎?
飛到那麼高的地方,螢火的光與星辰的光,呈現同樣冷的色調,看久了,竟難以辨別。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高的地方,居然有螢火飛舞。
是生存必需的嗎?是受到上升氣流推擁的意外結果嗎?或者只是因為,閃爍的光,總是向閃爍者靠近?

2.
按照預先的約定,他在半透明的上衣口袋裡,放了一包未拆封的新樂園,旁邊插上一支此地不常見的大鋼頭金星水筆,上衣大排扣,留著中間一粒,沒有扣上。
他坐在新公園露天音樂臺的第三排座位的最左側,面對舞臺的最左側。時間還早,周遭的人,不算很多,大抵是晨運和過路上班的。他細心觀察前後左右的人群。耐心等候。

對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角色,他無從知曉,也不想揣測。他只知道,那人來了,便跟著走。
他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尋找一個胸口別著一枚青天白日徽章、右手戴著腕錶的人。別青天白日徽章的,也許碰巧還有。右手同時戴腕錶的,則絕無僅有。
他等了一個上午,又等了一個下午。沒有人主動來到他面前,問:「中央黨部,在哪個方向?」

來來往往的人群裡面,沒有一個右手戴腕錶的人。
他從此斷了聯繫,成了失舵的舟,無根的浮萍。
他換了幾個職業,南部、東部、都市、農村,憑感覺搜尋,終無所獲。
忽然一天,在瑞穗火車站的閱報欄上,看見一則消息。
破獲的匪諜案件被槍決的那一串名字中,雖然都陌生,卻好像感覺,那天失約的那個右手戴腕錶的,應該就在裡面。

3.
他們在冰冷的地上發現他已經凍僵的屍體。
那是一所由天主教修女們管理經營的異國養老院。
這年,由於經費削減,損壞的暖氣設備,始終拖著沒有修理。
突然提早來到的寒流,措手不及。

半夜,徹骨寒冷給了他最後一次求生的欲望。毛毯不小心滑落床下。他費盡剩餘的精力搜索,終於給自己身體的重量壓垮,倒在床下。
夜深人靜,值班的修女睡著了,沒有聽見他微弱的求救聲。
挨到天亮,他的心臟放棄掙扎。
他們找到了檔案。

申請表上面沒有填寫任何家屬的名字和資料。
聯絡方式那一欄,很奇怪,只寫了一個英文字:Party。年輕的修女表示詫異:怎麼這樣荒唐?什麼「派對」?到哪個「派對」去尋他的親友呢?
年老的修女說:不是「派對」,是「黨」。

不過,她也不解,當初接受這個人入院,居然沒有人質疑。
她趁人不注意,把那個字抹掉。
然後,填寫死亡證明書的原因那一欄,她寫了兩個字:自然。

──懷念瞿秋白、張國燾和他們的同類──

二○一○年六月二十五日初稿
七月一日修改
二○一二年八月二十三日定稿

孤鴻影

(重讀蘇東坡〈卜算子〉有感)

「老頭子又來了,怎麼辦?你去應付一下吧!」
正在書房用功,好不容易進入狀況,聽到老伴這個帶點抱怨意味的要求,我只得起身,向陽光普照的後園踱去。
游泳池旁邊的涼亭裡,滿頭白髮的霍金斯先生,兩手交疊在拄杖上面,背部有點佝僂,半低著頭,彷彿不在乎秋後不再溫煦的空氣,竟自睡著了。
我在他對面坐下,也許是因為移動椅子的噪音,突然驚動,他的問候,雖然禮貌周到,語音卻顯得不快。

「午安!」他說,「你們一家都好吧?」
老伴送來了兩杯熱氣蒸騰的咖啡。
這座涼亭,是霍金斯親手建造的。他現在坐的,就是他一向習慣的那個剛好可以一眼照顧全園的位置。這個位置,想當初的設計,就是要一眼看全園,不留任何障礙。我這才明白,剛才他的問候透著不快,很可能是由於他本能產生了這樣的意識:你怎麼又來打擾我呢?我從房子裡邊走過來,他背對著,我又一路經過草地,悄沒聲息,直到發現突然面前有人,他才從不知道什麼地方回到現實。

我的出現方式,因此是帶有侵略性質的。
幸好咖啡幫助解圍。我們的對話終於恢復正常。
老伴始終不能理解,為什麼房子賣給我們一年多了,這個老頭兒還是把這裡當成他自己的家,想來就來,說走就走,而她的丈夫,也好像完全不在乎?無論怎麼無理取鬧,還是和和氣氣,簡直像是欠人錢似的。

這實在是個很不錯的園子,房子以外,至少還有一英畝地。
這一帶,一英畝地以上的房產不算特別,因為學區不怎麼樣,農田又多,當地政府為了提高稅收,故意將新開闢的建地區劃成大塊面積,每幢獨立家屋的地產都要求在兩英畝上下。然而,地產大並不見得就能規劃成豪宅,有的地高低起伏,高處長滿雜木林,低窪處又可能是一片濕地,對一般家庭而言,有時候,地大反而成了無謂負擔。他當初決定出價買下,完全是看到這塊地的原主人,花了不少工夫,把接近兩畝的地盤整治得方方正正,平平穩穩,後園尤其難得,不但建游泳池,蓋涼亭,開闢了花圃,而且,東西南北到底,就像鋪滿了地毯,一大片綠羅裙似的草坪,配合上溫馨的陽光,實在讓人喜歡。

咖啡喝完,霍金斯先生清醒過來了,嘆了一口氣,站起身,告別。不料走出涼亭的時候,望著園外那一片白楊林子,又回頭跟我說了這麼一句:
「她騎馬從那兒穿過,還招手讓我跟上呢!」
乍聽還沒什麼感覺,繼而一想,不覺背心有點發涼。我知道,他老伴早在他賣房子的前兩年就過去了,就葬在那片白楊林子下面。那個騎馬人形,還在我腦子裡面晃盪,他卻若無其事地走了。

那片白楊林子,也是我去年決心買下這幢房子的原因之一。特別是時值晚秋,遍布丘陵地的天然白楊群,高高低低,粗粗細細,參差羅列。迎風搖曳的億萬葉片,尚未枯萎,但已接近油盡燈枯,只剩下純得不能再純的檸檬黃,掛在宣紙白的樹幹和土灰枝椏上面,索索發抖。
霍金斯先生夫婦一向最愛這片林子,是他親口跟我說的。

那天下午,沒有掮客在場,就我們兩個,也就在這座涼亭裡,為了房價談不攏,整個交易看來就要破局。

他突然站起來,跟我說:「來,來,我帶你看看這個,全世界最美最美的樹林。」
的確,從開始看房,到最後議價,這一路的過程,從屋子的結構、屋瓦牆壁的新舊,到煤氣水電供輸管道,甚至後園游泳池和涼亭的材質和使用情況,我上下裡外什麼都看得仔仔細細,就是這片白楊林,始終未曾留意。也不能完全怪我,檢查院子的時候,我的注意力都放在草坪是否健康?有沒有真菌感染?花圃是否管理得當?有沒有病蟲害問題?以及院樹是否離房基太近?樹冠是否遮去太多陽光等等從「看房須知」一類書刊上吸收的知識。而且,若是不坐在霍金斯習慣占據的那個位置,眼光甚至心情都調整到某個角度,那片最美最美的白楊林,還是會視而不見的。

一旦看見白楊林,我的發狠砍價心情立刻動搖,甚至跟我老伴說:我發誓下幾年苦功,在原來基礎上,更上層樓,不但要在游泳池邊上開拓玫瑰園,還要搞一批多年生草花圃。那片白楊林,不就是天生的「借景」嗎?
自此,兩方的議價,開始突破了相持不下的僵局。然而,最終的合同,霍金斯堅持,必須配上一個前所未聞的「君子協定」。
由於財力關係,我的貸款條件有一定的限制。那個「差額」,就由他提出的「君子協定」補足。
協定內容倒是相當單純,霍金斯要求:房子轉手之後,他保留隨時回來看一看的權利。

這個「協定」,我沒敢讓我的老伴知道。心裡不免有兩層顧慮:第一,要是讓她知道了,肯定是要抵死反對的,那房子也就買不成啦;其次,我也隱隱約約有些懷疑,老伴會不會藉此挑釁?人家怎麼對待老伴的,你呢?

霍金斯先生賣房子,顯然是在他老伴走了之後,經過一段為時不短的內心掙扎,才勉強決定的。他即使不說,我也知道。他們兩夫妻,在這座涼亭裡看白楊林一年四季的榮枯變化,少說也有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還不到六十,他便急流勇退,把一生積蓄全部投資在這裡。他說,雖然少賺了不少錢,他一點都不後悔。
「我這輩子沒有比買下這個家更好的決定,」他在合同上簽完名後,抬頭對我說:
「我跟她在這裡度過我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希望你們一樣!」

搬進附近養老院的霍金斯先生,有個固定的生活作息時間表。
每星期的一、三、五,下午三點左右,他便順著人行道散步過來。我們家本來就沒有大門,他從車道繞過,自己打開通向後院的便門,直接走到他習慣跟他老伴喝下午茶的涼亭裡,拄著枴杖,打個瞌睡,一個小時左右,又自己走回去。這樣的日課,實行下來,不覺一年多了。

週末從來不出現。光是這一點,我便覺得,這個人還是值得尊敬的。因此,老伴一再表示不滿,我都盡力替他維護。但是,必須承認,日子越久,這口頭相約的「君子協定」,也越難繼續遵守。
首先是大概三個月以前,有一天,下著大雨,他居然照常出現,而且,雷電交加,我讓他進屋裡休息,卻嚴詞拒絕。還說:我只要求你讓我回來看看,沒要求你管我!

接著,兩個月以前,突然一整個禮拜,沒有出現。我去養老院查詢,才知道他病了。仔細打聽,住院醫生了解我跟他的特殊關係才勉強告知:是輕度妄想症。但我猜想情況可能並不那麼簡單,妄想症不可能一整個禮拜缺席,何況還是輕度。是他們給的藥或者打了什麼針產生的後效吧!

然後,上個禮拜五,老伴先發現,這老頭兒有點不太正常,蹦蹦跳跳的,嘴裡還叫著他女人的小名。等我趕去,他已經脫光衣服跳進了游泳池。
不能不考慮老伴生氣時撂下的那句狠話了:「如果他死在我們這裡,怎麼辦?」
記得當時我還挺嘴硬的:「大不了幫他買塊地,他老婆不就埋在後面嗎?」
眼睛跟著他,看他步履蹣跚,踱過綠羅裙似的草地,佝僂身影消失在園門外的樹影裡,我忽然有了一個決定。

有一天,我死了,也要跟他們夫婦一樣,葬在那一片白楊林子下面。

二○一○年十月三十日初稿
二○一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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