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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訪糖果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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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訪糖果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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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它太溫柔,太溫柔……
這是自作孽不可活的溫柔
難以想像有誰的心不會被這樣的作品融化

而大學第二年的國慶日,便是他第一次邀女孩來他的頂樓住處看煙火的時候了。
那也是他們的初夜。無數寂靜的花火在小窗外綻放閃燃。每次回想,他總覺得那年的記憶彷彿都沾染了那黑暗中嫣紅豔白的花色。年輕的星夜在他們頭頂旋轉燃燒;細語、呢喃與汗水微雨般落在水泥地上。
而那記憶中的光亮,竟像是要將他們的裸身全都曬傷了一般。

繼暢銷大作《噬夢人》後,伊格言最新小說重量登場
八則無與倫比的情愛故事,全面展開短篇敘事藝術的世界性
繼格局恢宏的宇宙滅絕史詩《噬夢人》,以及滿溢青春愛戀氣味的詩集《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之後,伊格言再變戲法,全新推出溫柔悲憫之作──小說集《拜訪糖果阿姨》。

八篇流暢易讀的小說,八個光澤璀璨的故事,《拜訪糖果阿姨》寫盡了生命中種種令人懷想、迷惘、無比眷戀的各式溫柔情感──比如模擬切.格瓦拉二十一世紀若仍在世的溫暖驚奇故事〈革命前夕〉,老阿嬤回憶日治時代青澀初戀時光的〈思慕微微〉,揉雜失散父女、舊愛重逢之忐忑心情的〈那看海的日子〉,以及浪漫、感傷,如青春般短暫絢麗的〈花火〉等等。讀著讀著,像是打翻了回憶的糖果罐,彷彿做了一場又一場深沉的夢……角色們那些酸甜不定的人生,彷彿都曾暫住在你心中最柔軟私密的角落;彷彿,那一切種種,你也都曾親身經歷過。

作者簡介

伊格言(Egoyan Zheng)

1977年生。台大心理系、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肄業,淡江中文碩士。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等,並入選《台灣成長小說選》、《三城記:台北卷》、《年度小說選》、《年度散文選》等選集。

2003年出版首本小說《甕中人》,已成新世代經典,並獲德國萊比錫書展、法蘭克福書展選書。
2007年獲英仕曼文學獎(The Man Asian Literary Prize)入圍;並獲選台灣十大潛力人物。2008年獲歐康納國際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入圍。

2010年出版長篇後人類小說《噬夢人》,為該年度華文純文學小說賣座冠軍,入圍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並獲2010年聯合文學雜誌年度之書。2010、2011連續兩年攻佔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

2011年出版詩集《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
曾任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國立成功大學駐校藝術家、元智大學駐校作家等。
現任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

名人/編輯推薦

★名人推薦:
但唐謨.李維菁.紀大偉.柯裕棻.個人意見.郝譽翔
.楊照.蔡素芬.賴香吟.羅智成 一致推薦

作家伊格言的寓言小說,魔幻的文字中,鋪陳出一份個人生命和宏觀歷史的互動,抒發對於生命的無奈嘆息,但字裡行間卻處處是幽默和巧思,有如電影戲劇轉折般陣陣驚訝,實在是一種超級興奮的閱讀經驗。──但唐謨(作家,影評人)

「我聽說,要知道魔術襪的真正奧祕,只有一個方法:自己進去魔術襪裡一探究竟……」也許是因為用不同方法運用熟悉元素的共通點,這書讓我一直想起川久保玲的系列,一樣是條紋毛料蕾絲皮革,處理的方式可以跟任何人都不同,出乎意料,把平凡的物件翻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新意,靠著不同切入點的剪裁,最格式化的單品可以變化出新的輪廓,新的視覺刺激,甚至新的色彩。在一片充滿Zara的世界裡我們絕對需要川久保玲,一樣的理由,我們也需要伊格言。──個人意見(作家,時尚評論者)

伊格言堪稱是六年級輩作家中最聰明的一位,每一書出,總令人驚訝他竟又翻轉出新的風貌。《拜訪糖果阿姨》標誌了伊格言對於小說語言的嫻熟掌控,他以純真童稚之眼,穿梭在荒蕪敗壞的文明廢墟中,凝練的文字飽滿詩意,讓我不禁想起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更再次重溫久已未享受到的閱讀短篇小說的樂趣。──郝譽翔(作家,中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

八篇短篇小說展現多重的敘述功力,或明示或暗喻的鋪陳生命裡總有一塊被腐蝕、空掉的區塊,「糖果阿姨」是存在於天真想像中的誘惑性理想,可能是罪惡,也可能是救贖。──蔡素芬(作家)

在《拜訪糖果阿姨》中,伊格言暫時離開了類似《香草天空》那樣瑰麗神奇的龐然世界,回歸到《單車失竊記》般素樸乾淨的敘事技藝之中。小說突出了情感比較原始的形式,卻沒有依附在過度戲劇化的世界裡;而即使如此,情感依舊濃郁而深沉,令人動容。若要我簡單的歸納這本書,我會說,小說諸篇基本上討論的,就是「失之交臂的感情」。無論是失之交臂的親情、愛情、友情,還是失之交臂的革命,乃至失之交臂的一生,那其中透露隱隱的同質性──但又有各種變化,處理得真漂亮。──羅智成(詩人)

後記
我們還有很多地方可以玩

「你等一下不是還有事嗎?」我問她。
「對,我得回去。」女孩看著我,霓虹的光色在她的眼瞳中閃爍。「但我不想回去了。」她轉過頭去,淡淡地說:「不管了。我不回去了。」

我們還站在鬧市的街口。不遠處的廣場上停著一輛馬車。夜色在高樓與高樓的縫隙間愈加深濃。無數人群自廣場邊緣匆匆行過。
馬車當然是沒有馬的。那只是一個裝飾。韁繩、白色篷頂與巨大的車輪。裝飾停泊在同樣是個裝飾的候車亭邊緣。洛可可風格的候車亭裡,水晶燈下,幾個假人模特兒擺著各式同樣充滿裝飾意味的姿勢。
假人們清一色穿著芭蕾舞衣,看來便是一齣假人們的芭蕾舞劇。彷彿劇碼進行到一半,時光凍結,躍動中的肢體被永恆地存留於記憶的水晶瓶裡。
彷彿飛翔。

那是一座被刻意設計成洛可可風格的廣場。在一個充滿異國風情的都市鬧區裡,這樣的安排並不怪異。我們很快發現那是個關於芭蕾舞歷史的展覽(我們看了立在展覽館前的小牌);但大門緊閉,展覽早已結束。倒是燈光和擺設尚未打烊。我們站在馬車和芭蕾舞女郎的背景前,看見自己透明的倒影映現在黑色的玻璃大門上。
我們在燈裡。我們在玻璃晶體的折射裡。我們被浸泡在無數光暈與燈的溫度中。
(或許我們都是竇加(Edgar Degas)畫裡的人物吧。我想。)

我想牽女孩的手。但我終究沒這麼做。關於這件事或許我曾遲疑(我想必放在心上琢磨了一陣),但我想我終究是忘了。因為燈光或月色的緣故,也或許是因為人潮的緣故,也或許是因為女孩的緣故,也或許是因為我自己的緣故。
我太放鬆了。我隨口說了一些話,然後再說了一些其他的。我感覺一切變得很古老,很慢,一切都失去了目的性。在那個虛幻的十九世紀,一切就真的像散步一樣。(是啊我們是確實是在散步不是嗎?)

所以我終究忘了牽手這回事。我們就只是散步著,並肩走過城市裡其他亮滿了光的櫥窗,走上斜坡又走下來。我們經過河岸時一起聆聽水聲,一起停下來,凝視著水中城市的倒影。風吹過來,那光色散開了又聚攏起來。像輕微的呼吸。像笑。
竇加的舞孃們也笑了。在後台,在沒什麼人注意她們的時刻。她們或許正向彼此說些俏皮話。她們打打鬧鬧,互相擁抱,捏起對方的手指,尖酸刻薄地嘲笑彼此的,或劇院經理的身材。她們梳理著Tutu裙的白紗線條,調整舞衣的肩帶,將鞋帶牢牢綁在自己的腳踝上,踮起腳尖來測試著鞋面的柔軟度和彈性。她們專注在自己的身體和舞衣舞鞋上。而作為身體之延伸,舞衣也等同於身體。

她們當然不是繃緊著的,因為她們人不在台上。她們卸下了身體裡的弓弦。在後台,她們不那麼在乎姿態與線條,不在乎身體的音色;然而在竇加的眼裡,那樣的她們是最美的。陽光自窗外照進,帶著翠綠色的影子,光暈在她們身旁溫柔地徘徊逗留。

女孩美極了。我想我很久沒遇見那麼美的女孩了。我可以感覺到女孩也放鬆著。她說「不管了,我不想回去了」的時候並不真正惦量著什麼。或者那只是我自己心境的投射?像是有那麼一刻,我記得我曾經面對著水色和水色對岸的光景,市聲與水聲在我的耳邊交錯盪漾。我很快忘了那輛有著巨大車輪的馬車,那個有著華麗頂篷的候車亭。它們是新的,儘管它們想讓自己看來更舊一些。但又何妨?我們都知道,在某個比愛情更短暫的夢裡,車輪會轆轆響起,馬兒們會輕輕奔跑起來;假人們會甦醒過來,動動關節,鬆了鬆肢體,拍拍臉頰,互相說話,而後擺擺手,穿著美麗的Tutu裙,依依不捨地為馬車裡那一對又一對虛幻的人影送別。

「你想坐坐看嗎?」我指著那輛馬車。「拍個照?」
「嗯,不用了。」女孩這回真的惦量了一下。她回過頭,對我粲然一笑。
「沒關係。我們還有很多地方可以玩。」她說。

目次

花火
拜訪糖果阿姨
革命前夕
那看海的日子
角色
思慕微微
獎座
島上愛與死

【後記】我們還有很多地方可以玩
【附錄】藤井櫻子,以及西元2297年的地球

書摘/試閱

革命前夕

之前,原本都是一整片無光的黑暗。
他有些遲到。但其實也只是遲到了那麼一下下而已。而此刻,沿著這繁華的電影街,許多小攤販正一字排開在路邊。
那其實與一般觀光區的街道沒什麼不同。復古玩具、彩色氣球、零食,燒烤海鮮或麵餅一類的香味。彩色玩具風車骨碌碌地轉動著。糖果攤上各種造型可愛顏色鮮豔的糖果。叮叮噹噹的風鈴與雜沓的人聲。乞丐們或蹲或跪,端著各式污損的塑膠容器,帶著一包包的家當鋪蓋佔據著角落。
一切都徘徊著。一切都像記憶,或記憶的幽靈。他有時怯怯偷眼望向那些小販(他已經太久沒和陌生人群接觸了),發現他們竟也同他一樣,有著某種輕微畏縮著的神情。

那使他必須要忍住停下來向他們買東西的欲望──
當然,在今天之前,他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電影了。
可能有三十年了吧。長達三十年的空白。游擊隊解散之後他一直住在平靜而荒僻的異國山村裡。那是個遺世獨立的原住民自治區,終年人煙稀少。夏日早晨,鵲鳥的喧噪幾乎便是生活中唯一的聲響;而冬日時分,雪線邊緣的山村終日霧色迷茫;彷彿將要下雪,彷彿永遠停留雪將落未落的那一刻。
有時霧色本身會遮蔽掉遠山白靄的眉睫,也遮蔽掉那谷地四周的林木;讓人分不清真正的時日。

甚至連「時間」這件事也幾乎被遺忘了。山谷裡收不到電視訊號,也很難看見任何印刷品。他偶爾(僅僅只是偶爾)收聽到斷續模糊的電台廣播,以此揣想遙遠的大城裡發生的事──通貨膨脹、失業潮、工運、總統下台之類的。
他感覺自己並不真的關心那些。他只是漠然地旋轉著頻道,任眾多嘈噪的聲線如飛鳥般擦掠過他的耳膜。
有一次他甚至聽到某位搞笑的電台主持人提到他的名字。
他從沒想過,竟是在那樣一次為藝人所作的專訪裡。那唱著並不動聽的芭樂歌,剛出了一本寫真集的B咖女星(他聽了好一段時間才搞清楚寫真集的尺度,到底什麼叫做「全裸但三點不露」)用沙沙甜甜的聲音說,她的偶像是切.格瓦拉。
切。我喜歡切。
他好帥,我好崇拜他──

時不時被雜訊隔斷的收音機人聲中,寫真女星這樣絮絮叨叨地說著。
她叫他「切」。好親熱的感覺。親熱得幾乎讓他以為她確實曾與自己有過什麼露水姻緣之類的。

當然,在之前的那段日子,他必然也從來沒有想過,他竟會再次聽聞阿爾貝托的消息。
事情始自一個融雪的初春。那與許多年來的初春並沒有任何不同;寒意盤據在空氣中,一些微小的、冰裂般的聲響持續哆嗦著。對一個在山村中隱姓埋名的老人來說,他的日常任務只剩下一樁:坐在黝暗的屋子裡豢養疼痛的腳踝、腰骨與膝關節。他已七十歲了,痛風、白髮稀疏、齒牙脫落,在炎熱缺水的夏季裡指端涼麻。二十年前他還得時時提醒自己別去招惹那些從前的回憶,而現在他已經幾乎完全習慣了。
習慣什麼都不想。習慣什麼也聽不見(他的聽力也確實退化了)。習慣新病與舊傷共存。
習慣偶然耳聞那些關於政治的時事時,就如同聽到黃昏時的犬吠一般。
所以他當然沒有想到,竟然,竟會有那麼一封信(猶他清楚記得他從門廊前的水泥地上拾起那個信封時的陌生與訝異──他已經連彎腰都覺得吃力了),陰錯陽差地使他坐在這裡......

電影正演到他接到當時女友的分手信(他的直覺想法是,真慘,被拍成傳記電影的後果便是這樣沒面子的事也得給人拿來消遣。更慘的是隨即他發現隔壁的情侶正做著完全相反的事──在黑暗中互相摸索親熱,翻倒了一杯爆米花)。(噢當然還不只這些,他還發現了很多其他的事:座椅未免太豪華、電影票長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樣、觀眾們的衣著比從前隨便許多;然後,從前那會在放映中穿梭走道兜售零食飲料的小攤販也不見了──想是已沒有這行當了吧。)銀幕上討喜的阿爾貝托(他們把他塑造成一個丑角)親愛而理解地笑著:「沒關係嘛!」他拍著他的臂膀:「分手就算啦,反正她也不給上──」
觀眾乾笑了幾秒鐘。他在黑暗中聳動著肩膊,感覺頸背一種麻癢,彷彿真有什麼響亮冰涼的物事在耳際輕輕拍擊著。
(現在臉紅,沒人會看見吧。)(這種年紀臉紅,也根本看不見了吧?)
他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那時為何要將這些細瑣的事都寫下來。

兩個月前,他意外接到那封信。
信是阿爾貝托寫的。二十三、四歲時,他的油胖而幽默的「摩托車旅伴」。他們那趟「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阿爾貝托,你知道他們找這演員來演你吧?雖然我以前總是笑你一臉橫肉,雖然你確實也就是個丑角,但我也得要幫你說說話──你不覺得你本人比那演員帥多了嗎?)他不知道阿爾貝托是透過什麼神秘的管道找到他的。他想了很久,仔細推敲了各式各樣的可能性,並不認為真有這樣可靠的管道能夠掌握他目前的住處。
以及他的假名。
或許那不是真的?或許那又是一樁政治陰謀?
還有誰想抓他嗎?
不,不可能。他想。他已經老了,時代也不一樣了。或許在外面的世界裡他還有些利用價值(他們想叫他出來開演唱會嗎?真是夠了),但革命的年代已經過去了,不可能再做什麼事了。

這麼多年來他從未聽聞過阿爾貝托的消息。他也從來以為,有著穩定職業的阿爾貝托大約總會是平靜而幸福的,就像他總是開的那些玩笑一樣。
(「當個醫生,」年輕的阿爾貝托叼著雪茄,油燈昏黃的光照著他發亮的前額;他嘴角的皺紋隱沒在暗影中:「領份薪水,在大南美國裡混吃等死──前提是,只看婦科,而且只收美女。」)
「大南美國」。他年輕時的夢想。
他們年輕時的夢想。

然後在往後的許多時日裡,他慢慢發現那顯然並非上帝的夢想。或者說,上帝也顯然從不在意他們。信裡的阿爾貝托是這樣說的:多年來他逐漸學會在一次又一次的成功或失敗中欣賞上帝的幽默感,但最終總是發現,上帝可能比他想像的嚴肅許多;或者,反面說來,也很可能更幽默許多。四十五歲那年,阿爾貝托的妻子死於那場大規模的瘟疫;四十六歲,他唯一的女兒在一次小規模巷戰中因流彈而喪生。四十八歲,另一場與戰事有關的意外燒去了阿爾貝托左半邊的臉。「我們的研究院和實驗室被焚燬之後,我曾在__一家『耶穌公司』底下的醫院工作過,」他寫道:「......孤單與貧窮同樣令人難以忍受,等待比不等待更令人神傷痛苦。我有時會想,即使革命成功,能解決的問題似乎也不見得太多……」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看信的時候,他幾乎就要下意識地反駁阿爾貝托了;然而隨即,竟幾乎同樣下意識地,收回了自己的反駁。
他只能不置可否。
他將自己收回在答案浮現之前。然後,不可免地,為自己的直覺反應驚訝起來。

(「這就是你想要的,是嗎?」中年卡車司機抽著廉價捲菸。他開玩笑地噴吐著煙圈,滿是皺紋的臉和粗壯的上半身浮現在身後的火光和暗影中:「大南美國?」
人群在銀幕上譁鬧。野性的氣味蒸騰著這炙熱的夜。女人們轉著圈子,裙襬旋轉盛開著,如扇葉,如花朵。
「是。大南美國。」銀幕上的他眼神堅定。
「我倒是不想要那樣一個國家......」司機慢慢說道:「我少年時,我母親總是說,寧可不要相信政治上的任何事情......」
「她不相信政治人物?」
「不是。」司機笑起來。「其實,我父親就算是半個政治人物。」
「你母親不相信你父親?」
「因為──」司機似乎有些遲疑。「我想......他並不是個成功的政客。但對我母親而言,我想那也並不那麼重要。」
「所以?」
「她不很贊同他的理念。」

「他們政治立場不同?選舉時會讓菜刀在家裡飛來飛去?」
「當然。我的中國輕功就是那時候為了躲菜刀學會的──」司機比劃了一下,微笑起來:「不,不是。其實他是個貪污犯。失敗的,被誤解的貪污犯。」
「噢──」他遲疑了半晌。「什麼叫做『失敗的、被誤解的貪污犯』?」
「因為他拿得太少了。」司機苦笑。「分給別人的比較多。你知道,那是個行之多年的固有結構。我爸爸是個新手,不是很明白其中訣竅......」
「但你知道這些?」
「當然是長大後才知道的。那時我還小。」司機解釋:「後來別人沒事,我爸爸有事,還連累我哥哥跟著一起坐了牢。」
「所以你母親的不滿是──」

「她是早就不贊同我父親參與政治。」司機回應:「但那真是很慘。我父親坐牢期間,我們花光了家裡所有的錢。所有的積蓄。我想我媽媽也是受盡了他人的白眼吧。後來他們就離婚了。我爸出獄後成了個半瘋癲的老人。說來諷刺,在事件發生之前,他在地方上的風評不錯,一般都還滿認同他的政績的......」
「啊,原來是這樣。不過──」他突然看見不遠處,阿爾貝托肥胖的身軀正在舞池裡輕佻地扭動著,一邊脫掉上衣轉著甩著,把大家都逗笑了。「不過......」他回過頭來。

「你們在說些什麼呀?」一個穿著碎花短裙洋裝的女人走過來打斷了他們。
司機和他異口同聲:「呃,政治理想。」三人都大笑起來。
女人把手搭上了司機的肩,一雙長而媚的雙眼卻注視著切。她有一雙勻稱好看的腿。刺鼻的粉香在昏暗的空氣中流盪。「你們兩個都好壯好帥。誰想跟我回家?」
銀幕上的切笑起來:「你確定要現在就摧毀我們的政治前途?」
「啊,你是政治人物?」
「或許我以後會是。」
「噢,幾年前我跟過一個政客。」女人在司機身旁坐下,從皮包裡掏出香菸。「後來分手了。在一起時他還說要幫我,不讓我再做這一行了呢。」
「看來我們這行形象很差。在哪裡都是。」
「噢不會,我不是這個意思──」女人笑得很甜很美。「小帥哥,你看來不像本地人。你從哪裡來的?」
「他是阿根廷人。」司機幫忙解釋。
「來旅行?探親?」
「你是海關官員嗎?」
「只是問問嘛。」女人嘟起嘴,自己給自己點了火。「怎麼,因為我像個海關官員所以不想跟我回家?我太嚴肅?我太囉嗦?我很溫柔,而且不很貴的。」
「不。你很美。」
「真的嗎?」一頭瀑布般發亮的棕髮自女孩傾側的耳旁垂落。她輕輕摟著司機的腰,而司機也輕輕摩挲著女人裸露的肩膀。
「真的。你真的很美。漂亮極了。不過我有女朋友了。」
「女朋友人在阿根廷吧。那麼遠哪裡管得到你?」女人回應:「你很有道德感?」
「不可能。」切立刻搖頭。
「所以女朋友不在阿根廷?是昨天才交的女朋友?」女人誇張地作環視狀:「怎麼,她去洗手間了?」
「也不是。」切說:「呃,其實我們已經分手了。但我出門的時候跟她有個約定。我想,我願意遵守那樣的約定,至少到旅行結束我回家為止。」
女人睜大眼注視著切。她眼中微小的火光在黑暗中熠熠閃亮著。「好吧......」她稍停半晌:「我想你會是個好一點的政客。不過,」她撢撢菸灰:「我想也只是好一點點。只有一點點而已喔。」她比著半截香菸的長度:「不會比這還多。」)

所以,他真是個「好」一點的政客嗎?他想。
比一般政客好?好多少?又或者,什麼是「好」?他真當過政客嗎?年輕的時日裡,除了在古巴當了一小段時日的部長,其他多數時候,他的身份是革命戰士。而時至今日,他維持最久的身份,竟就是個隱居的老人。
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
什麼也不是。隱居之後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忘記那些他曾以為自己永遠難以或忘的。那些游擊戰爭的畫面。那些南美大陸上,曾以刀鋒或烙鐵般的熱切與力道,像是淺眠時光度色澤皆反差過大的黑白夢境一般,深深刻印在他的記憶中的人們。
那些在他的夢中徘徊的人群們。那一張一張的面容。無家可歸的,高原上流離的印加原住民(在夢中,那衣飾上的鮮艷圖色如盛開又萎凋的花朵,瞬間指掌散開,又無聲斂翅縮聚成無瓣無水的花苞。像一顆灰黑色的繭)。那些在寒漠上遷徙,任夜間的篝火在他們憂愁或冷然的臉容上閃跳,魅影一般的礦場勞工們。那些擁有著年輕而華麗的胴體,卻早早讓其他的什麼物事在她們胸口、手腕和眉睫之間留下鹹腥齒痕的,亞馬遜叢林客船上的妓女們。
那些在他們自己的國度裡的,異鄉人......

他也會想起自己十多年前的病。那時他不得已離開那困窮偏僻的小村,到了高原上的小城去求醫診治。即便是在早晨,醫院裡似乎依舊漫漶著一種空氣稀薄的黃昏(他現在知道那就是阿爾貝托工作過的醫院了──他也知道,那漫漶的黃昏隱喻的其實就是死亡的氣味)。他戴著帽子和口罩,將帽沿壓低,不動聲色地列隊在人群間,靜靜地看病,然後在病歷表上填上另一個假的姓名與住址。
他只能隱藏身份。像是游擊隊瀕臨潰散的那段日子。三十九歲,他只帶了兩名貼身隨從,一路貼著叢林中的河岸行進。他的臉容依舊深邃俊美,但輪廓卻彷彿在一夜之間沾染了破敗的霜白。
而那破敗的霜白幫助他隱藏身份。無可逆反的時光。無可逆反的,革命的強行軍。那時他不會知道,他戴著貝雷帽的的紅色肖像,將會成為資本主義社會裡最受歡迎的人面圖騰。他會被轉印在觀光客的T恤上、被做成海灘球、被做成浴巾、被印在白領階級上班族的馬克杯上(再忙,也要跟格瓦拉喝杯咖啡);甚至成為遙遠的國度裡那些穿得珠光寶氣,渾然不知人間疾苦的上流社會男女們,在宴會時調情的話題。
在這個充斥著畸零的肢體與畸零的心智的世界。

後來那病算是落得一個不明不白、不好不壞的下場。但也就是在那短暫離開山村的時日,在小城中,他第一次清楚知道,在某些方面,他已經不可能再隱藏身份了;因為在那許許多多他未曾親臨的遠方城市裡,他的職業是「偶像」。

可以不當一個那樣的「偶像」嗎?他當然知道對於多數人而言,他少年時的俊美比起他的行為來得更重要。準確點說,是他的俊美結合了早年的傳奇經歷,讓他自己成為一個商品。
商品不死。他想。資本主義不死。(真的嗎?所以從三十九歲之後,他這輩子便是永永遠遠地失敗了?這是一個關於永恆地失敗的,「餘生」的故事?)但「偶像」會老,會死。即使眼前銀幕上那比他本人更加俊美的年輕演員也可能面臨演藝事業的瓶頸,也可能終究與某段年華老去的時日相遇。他忽然想起,說起來,早在他自己的年輕時代,早在那場環繞南美大陸的壯遊裡,他便曾與阿爾貝托一同目睹那終將臨至的「餘生」了。

一則關於痲瘋村的記憶。那是在秘魯。他們當義工,在那個偏僻的痲瘋村暫留了數月。那當然是個被隔離的,孤立而怪異的世界;他在那裡親眼目睹了關於「餘生」的生活,以及,「餘生」的終將消逝。
那關於他偶然步入的一場葬禮。其實離他的宿舍有段距離了。某日他在清晨睜開眼,寒氣侵逼,感覺異常清醒,無法再度入睡,便披衣起身自宿舍中走出。
而後便意外地撞見了那場葬禮,和那個老人。

老人其實並沒有參加葬禮。他穿著修士般的長袍,獨自一人木立在這寒意猶存的空氣中。他拄著柺杖,戴著一頂怪異的的,像是自長袍衣領延伸而出的寬鬆的連衣帽。他記得老人背向著自己,正默然注視著遠處緩緩行過的葬禮隊伍。他的背影被稀薄的天光剪影在這清晨特有的昏暗之中。像一尊雕像。
一尊死神的雕像。死神。死神老人伸出手遲緩地摘下帽子。便在那時,他看見他已被痲瘋病菌蝕壞了右半邊的臉容。
而遙遠處送葬的樂聲仍細細地嗡響著。隔著那老舊建築之間的空白廣場,老人的同僚,一隊穿著華麗樂隊制服,戴著肩章,在胸前垂墜著白色流蘇的,患著同樣壞毀疾病的其他老人們,正敲著銅鑼,吹著嗩吶,為他們離世的病友送葬。
而老人自己,孤單一人靜止在這座廢棄的,蒼白而陳舊的庭院裡。天光透過枝葉縫隙灑落在老人身上。他站在簷下,像是肢體上那一塊塊因殘缺蝕毀而透亮的部份,竟都被無數光點安靜而無聲地貼在了、釘在了周遭的背景上。

時光寂止。像是一場流淌著鮮血與軀身之色相的儀式。許多年後的此刻,回想起來,他竟覺著萬事萬物似乎皆如此──那些成功的叢林伏擊,失敗的突襲;年節時分血紅色的慶典,孔雀羽毛般招搖的嘉年華會;那些興致高昂的,金屬般泛著天藍色澤的,黏稠或衰敗的語音;那些泥濘的血污殘肢、人聲鼎沸的魚市場......
那些構成他的一生的組合元素──他的生命的複雜表象──此刻正在銀幕上被眾多人們的想像扭曲著,以及重現著。而那些他曾以為已永恆離去了的一切,此刻想來,竟全像是不斷迴折反覆在一座以畸零肉體搭建的城堡之中,以其存在緩慢侵奪時間的,光的變奏……
他猶真切記得那些死者(或說「餘生者」)的容顏。那早已被病菌蝕去了瞳仁的瘦小的老婦,為了美觀,在她的黯黑眼洞裡裝上了兩隻義眼。(問題是,在封閉的痲瘋村內,在這被廣漠的真實世界荒廢遺棄的小世界裡,連自己也無法看見的美醜,究竟有什麼意義呢?)無生命的義眼在她被病菌緩慢敗壞的臉上鑲嵌著一種冰冷塑膠質感的,器質性的光澤。而每當他們面臨死亡或局部手術(無非是某些因神經壞死而逐漸乾燥硬化,漸漸晦暗下去的,無用的殘肢切除。像是與死神相連的,共享的部份),那顯得異常健康美麗的黑色瞳仁便似乎在告知著世人,它們,那對色彩飽和、對比鮮明的無生命之義眼,竟便是那一切的畸變腐爛之中,唯一未曾(並終將免於)朽壞的物事……

(午夜時分他來到船頭,望向微風中緩慢移動著的黑夜。艙裡的笑鬧與喧囂漸漸隱去在淡漠的夜色裡。皎潔的月光在河流上照出了一條明亮的水路。而岸邊持續傳來各種鳥獸的鳴叫,此起彼落。那使得亞馬遜河岸的遠處更形朦朧深沉。
「累了嗎?」阿爾貝托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在想什麼?」
「沒什麼。」
「想女朋友?」
他笑了笑。「我不像你整天只想著女人。」
「喂,我可是為人體貼──」阿爾貝托巴了他的頭。「我知道,你想的不只一個,你總是想著南美大陸上千千萬萬的女人。」
「也對啦。」他笑著糾正他:「『大南美國』。大南美國裡千千萬萬的女人。」
「以及她們千千萬萬的屄。」阿爾貝托說。
「我也不像你成天只想著千千萬萬的屄。」
「沒錯。你想的是,儘管大南美國的屄有千千萬萬,而你畢竟只有一根屌。」阿爾貝托大笑:「要滿足她們,得用另外的方式;這確實值得你憂國憂民。」
他沒有回答,只是望著月光下浮漾著霧氣的河面。短暫的沉默籠罩了他們。他聽見一旁另一條船上小艙房中傳來女人的呢喃呻吟,間雜些男人的吼叫。他知道那是接客的妓女和她們喝醉了的恩客。她們有時跟著船隊走,靠岸時便上碼頭攬客。
「你看。」阿爾貝托突然拿出兩個小酒杯,為自己和切斟上了酒。月光下,他舉杯朝向那歡愛聲的來處,那既像是快樂又像是痛苦的響動。「敬大南美國千千萬萬的屄和屌。」
酒杯碰撞,匡噹一響。「敬千千萬萬的屄和屌。」
阿爾貝托將那烈酒一飲而盡。「我會想念這裡的......」在逐漸變大的水流聲中,阿爾貝托的語音顯得微弱了些。他的臉隱沒在背光的暗影中。「切,我也會想念你的。或許下個月就要啟程回家了,是吧?」
回家。是啊回家。如果這不是結束的話。
「是啊,我也會想念你的。」他轉頭望向阿爾貝托,望進那瞳孔最深處的黑暗。「但我想我們還在路上。」)

那現在呢?現在他還在路上嗎?他是在黑暗裡進場的;或許也該在黑暗裡退場才是。他想。電影尚未真正結束時他便起身離開了。他步出電影院大門,門外依舊是城裡夏日的市街。兜頭兜腦一片熱辣辣的陽光。他瞇起眼,感覺自己的記憶比黑暗中的瞳孔更畏光。
成群的,衣衫髒污的孩童們很快圍了過來,半是兜售半是乞討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但這回他沒怎多想便拒絕了。他輕輕推開他們(他發現自己步履蹣跚;像是在那短短的電影時刻裡,他又更快地老去了一些)。他知道,他的牙齦已然不甚可靠,應付不了那些炒得香氣四溢的鹽漬花生和煨烤得焦褐硬脆的帶殼開心果了。
(他在找藉口嗎?他想。而那許許多多,許許多多的孩童們,就會在許久之後的某天默然走進銀幕,變成那些面容愁苦,在額面上恆常冰裂或炙灼著寒漠風霜的礦場勞工吧?)

但後來他還是忍不住在路旁的一個攤位邊停了下來。
那是個在地上排著些格瓦拉商品的攤販。約略十多歲的少年吧。些微疲憊的神情,俊朗的五官有些鬆垮地掛在臉膛上。那五官像是對自己習以為常的位置或形狀感到不耐,就要輪流抽搐起來似的。
但少年還是散漫地、和善地招呼了他:「看看哦。比店裡賣的都便宜的。」
那是他第一次細細地「審視」那些「格瓦拉馬克杯」、「格瓦拉毛巾」、「格瓦拉海報」、「格瓦拉相框」或「格瓦拉T恤」之類的商品。大部份都是那幅他戴著帽子,木刻版畫一般的紅色肖像。
但突然他就發現了,那顯然是從報上轉印下來,年輕的他與胖墩墩的阿爾貝托的黑白合照。
被印在一件白T恤上。

(這件多少?
一千九。我們這都是純棉的。
有什麼size?
我看看哦。您是自己要穿的,還是要送人的?
呃......自己穿的。
嗯,好......我想你大概穿XL的就可以了。有,這裡有。
你說一千九嗎?那我買一件。
好。稍等,我找個提袋給您。咦──您是......
來,兩千元。不,不用找了。
啊,謝謝你。先生,您長得真的有點像──
是啊,我知道,一直有些人覺得我像。呵,我都這麼老了呢......)

他離開得有些匆忙,差點就迎面撞上一個拖著鼻涕的小女孩。小女孩仆倒在他腳前,愣了愣便坐在地上哭了起來。他反射性地想蹲下,但立刻又站直了身子(他的筋骨已有些不聽使喚了)。他遲緩地繞過小女孩,看見身後擺攤的少年走過來抱起她(少年又盯著他看了一眼,禮貌性地笑了一下,但隨即別過頭去),像是隨口應付著什麼一般哄著:「乖,不哭,要不要吃糖糖?爸爸去找糖果阿姨買汽水糖糖噢……不哭了……」

他遲疑了一下。但也僅僅只是那麼一下而已。他繼續往前走,沒有再回頭看他們。他知道,沿著這條市街他會遠離城市的鬧區,再沒有多久,越過貧民窟之後就是碼頭。他沒有死在三十九歲,有另一部電影他還趕得及。那時,夏日午後的風將會吹乾他的頰,他要穿上這件T恤(雖然以他的年紀,他已完全不適合這樣穿了)去迎接阿爾貝托——阿爾貝托,七十六歲,只剩下右半邊臉,正要從另一個他不知道的角落,穿越他們整片夢想中的大南美國來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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