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開花（簡體書）

楔子 飛升上仙

“哇，快來看呀，神樹開花了！”
“真的開花了，神了，神了！”
“神樹保佑……”
……
“好吵啊，好吵……”腦袋裡仿佛有一千隻禽類在排隊尖叫，整得我頭痛欲裂。我不耐煩地抬了抬眼皮，就看到周圍圍滿了男女老少，或雙手合十，或跪地磕頭，一臉虔誠。
呃……
“不就是開了樹花嘛，有這麼少見多怪？”我無語地翻了個白眼，眼睛往上瞟的時候便看到自己的樹幹上纏滿了紅綢帶，最高的竟然掛到了樹冠頂部。我不禁咂咂嘴，乖乖，厲害，雖然我是棵高齡老樹，但主幹還尚算挺拔，也沒有什麼大的分枝，能掛這麼高著實不大容易。心裡這麼感慨著，我又瞄了一眼那紅得灼眼的綢帶，被風揚起的瞬間看到了一行小字：永結同心，不離不棄！
“永結同心，不離不棄。”我將這八個字又默念了一遍。
看多了人世間悲歡離合始亂終棄，覺得這句話乾癟癟的沒什麼意思，甚是乏味。我抖了抖樹葉，頗為無奈地深歎了口氣。
面前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無非先是驚奇，隨後跪下燒香祈福，到處香火嫋嫋，熏得我老淚漣漣。吾不過是個老樹精，生性皮懶，睡了個冗長的覺醒來，覺得以往生活太不上進，混吃等死心中頗有悔意，於是打起精神來想要振奮一下，不過是抖擻起精神開了一大樹花，倒惹了這麼些人來，白白浪費了這麼多香火不說，也吵得我沒個清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半眯了眼睛想要將那些祈願的聲音無視，卻被一個清冷的聲音激得渾身一震，險些閃了我的老蠻腰。
“寒冬臘月開花，這棵老樹怕是大限要到了！”
嘭！
好像誰家頑皮小童朝我腦門上扔了塊破石頭，砸得我眼冒金星，我覺得我快要暈了。
這一覺睡得太長，醒來只顧著振奮忘了時辰，原來……原來竟是冬日！我……我竟然開花了，一時間五味陳雜，心中頗為酸苦。這麼不顧時令亂開花，少不了受罰，我這上萬年來風吹雨淋一動不動得來的修為忒不容易，就算是減去個三五七年我也渾身不舒坦，簌簌地抖了幾下樹葉，就聽到地下一陣輕呼—“這千年神樹，莫非真的大限到了？”
“大限，你子子孫孫大限到了我都青春依舊，春花常開！”我不滿地吼完，便將視線移到了那個清冷聲音的來源處。人倒是好認，因為別人皆跪著，僅那白袍公子一人站著。
那男子五官清俊，眉目甚是惹眼，著實穿了副好皮囊，只可惜印堂發黑，周身彌漫著一層灰氣，不日便有大劫。嘖嘖，這倒楣催的模樣，看起來忒熟悉，一股親切之感油然而生，我稍稍閉目思索片刻，腦海裡便浮現出一幅又一幅滾動的圖畫。
貧窮書生苦戀了官家小姐，官老爺自是不允，官小姐也不堅定，到後來可憐的書生無故被人亂棍打死，裹了床席子隨意埋了，好像就在我身後不遠處的土堆下。
富家公子戀上了風塵女子，被騙得傾家蕩產最後上吊自盡，想到這裡我渾身一抖。神樹，神樹，眾人口中念叨的神樹，也就是老身，那棵粗壯的枝丫上不曉得結束了多少條性命。命由天定，我一棵老樹自然干涉不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們去，並未留意。唯獨那位公子，我倒記得真切些。猶記得當年的他臉上並未有多少憂愁，一臉淡漠，自顧搭了梯子套了繩子，平靜自然而又沒有絲毫猶豫地將自己的腦袋給伸了進去，雙腳一蹬，便在我胳膊上晃蕩來晃蕩去。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當時他那張臉一直對著我的眼睛，平靜的神色讓我好奇也更加留心，於是那俊逸的眉眼就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裡，久久揮之不去。那膨脹壯大的好奇心讓我偷窺了一下他生前的經歷，頓時唏噓不已。這麼俊的一個公子，居然被那麼個庸脂俗粉欺騙拋棄，實在是……實在是讓老身扼腕歎息，直感歎命運弄人。
言歸正傳，我睡了這麼久，一覺醒來，居然又見著了他，那眉目依舊未變。哎呀，就連那周身飄蕩的黴氣，都恍若昨日啊！一時間我頗為感歎地抬頭看了看上空的日頭，滄桑而又欣慰地道：“緣分啦，孩子！”不過不曉得這孩子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生生世世都要慘澹如斯……
感歎了一會兒又覺得身子困乏，果然是老了，打了個呵欠又睡了一會兒，卻被雷聲給折騰醒。轟隆轟隆，一陣緊過一陣，並且是只打雷不下雨，那漆黑的夜幕上隱隱能看到幾顆星辰，閃爍暗淡的光輝讓我心頭一滯，眼皮也隨即猛烈地跳動幾下。
若是擱在剛生出靈識的那些年，遇到這樣的雷我還會瑟瑟發抖心頭忐忑不安。如今我修煉了萬兒八千年，早已經處變不驚，眼皮都不會眨一下，只是今天沒來由心頭一陣惶惶。左顧右盼之下驚覺樹底下有一個人影，那人仰頭看著樹頂某處，臉上神情看不真切，只是那雙清亮的眸子明亮過了天上的星辰，用璀璨來形容是最好不過，並且，讓我覺得有莫名熟悉之感。我抖了抖身子，便落了花瓣在他肩頭，素白的一朵，給他整個人平添了幾分寂寞悲色。
轟隆！
又是一道驚雷，震得我頭皮發麻。仰頭望去，正要不滿，就看到一道閃電直直地朝我劈來。那金色閃電如同一支離弦的箭，周身泛著強烈的金芒，尾部更是赤紅色，刺得我頭暈目眩！不好，饒是我上萬年的修為，竟也抵擋不住這雷霆一劈！念及此處，我渾身一軟，前塵往事紛至遝來，早聽說人在臨死之時會看到生前種種，沒曾想我這棵老樹也是一樣。只不過我這一身，都只是在這個地方紮根生長，開花換葉，年復一年，為別人遮陽擋雨，看一幕幕悲歡離合上演，卻唯獨沒有自己的故事，真是可悲……
想我萬年來恪守本分，只不過睡迷糊了亂了開花的時令，便落了這麼個五雷轟頂的下場，著實憋屈萬分。到這個時候我才開始羡慕起以前不大待見的走獸，若是我此刻有腿，也不至於紮在這裡活生生地等劈啊！
我冤啊，我冤！
我剛喊完冤，那閃電就落到了身上，只覺得腰間一陣劇痛，讓我險些魂魄離體，昏迷的瞬間就著那道刺目的光線，我看清了樹下那人的臉，竟又是他！
咳咳，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傢伙倒楣催的，比我還冤啊，我頓時覺得很寬慰，就很是淡定地昏睡過去……

“飛羽上仙，飛羽上仙！”
我正盤腿坐在蒲團上打盹兒，就聽到外面有人在喚，捶了捶雙腿小心翼翼地站起湊到窗邊張望，便看到傳喚的小花仙在門口挺不安分地站著，我正想將腦袋縮回去裝沒在，就聽到那叫紫瞳的小花仙的聲音再次響起：“飛羽上仙，我看到你了！”
“哎！”我懊惱，伸腦袋出去做什麼！我無奈地撣了撣裙子，邁著小碎步溜了出去。
沒走幾步，腳就一歪，險些跌倒，於是這步伐就邁得更是緩慢了些。
等我龜速到門口，那小花仙面上已是極為不耐煩了。
“飛羽上仙，木神讓我來提醒你，下月初三的仙會不要忘了，一定要準時參加！”
“知道了知道了！”我興趣缺缺。
“飛羽上仙，這仙會可是為歡迎你準備的，你到時候可要慎重得體一些！”小花仙說完瞅著我的衣服，眉頭擰成了川字，一臉沉重。待看到我的裙子，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像是恨不得立馬將我這裙子給扒拉下來。
咳咳，我這裙子確實是又短又皺，不過也是實在沒辦法，拖地長裙的搖曳身姿我可走不出來，本來這雙腳都還未用得習慣，我故意將裙子絞短，也是為了方便走路。可憐我這棵千年老樹，走路還不如三歲孩童來得妥當。我將裙子往下扯了兩下，腳往後局促地微縮，面上一陣燥熱，那小花仙攝人的目光剜得我心頭一抖，只得嘴上乾笑兩聲：“短點方便，短點方便……”
那小花仙哼了一聲道：“那日你可不能這麼穿，別的不說，你總不能給木神他老人家丟臉吧，若不是知道你是清修上來的樹靈，還當你是專習狐媚之術的女妖怪呢！”說罷，她又看了一眼我露在外面的兩條小腿，忒鄙夷地再哼了一聲，“怕是她們，也露得不如你多！”
小花仙轉告完木神的話，又恨恨地將我數落一通後離去。我站在那裡搓著腳丫惶然半會兒才憶起，我好像封的是個上仙，論品階，那小姑娘也只夠給我端端茶提提鞋，我怎麼……怎麼就任她數落了這麼久？實在……實在是太無顏面。
不過若是要我板起面孔端起架子來訓斥她，估計我也做不到位，還需要學習提高，免得不倫不類。
我怏怏地踱步回屋。進門的時候瞄了一眼仙府上面那塊牌匾—飛羽閣！
飛羽，飛羽，這兩字看得我心中頗為乏苦，進屋坐在桌邊給自個兒倒了杯茶，將茶盞端起來，又重重地擱到桌上，對著旁邊的水簾鏡重複數遍，思忖著有幾分架勢之後才滿意地停下。將茶水送入口中才發現那茶水早已涼了，涼了，於是更苦，將我心頭那點乏苦給勾得是更加深重了。
“飛羽，飛羽！”明明以前異常討厭那些在我身上吃喝拉撒睡的飛禽類，卻被賜了個飛禽的名號，搞得我渾身不自在。我是樹啊，老樹啊，幹嗎要叫飛羽？被賜名的時候我跟木神哭訴，說叫飛羽還不如叫老樹，結果木神就笑吟吟地一捋鬍子：“你叫老樹，那我叫什麼？”
我頓時欲哭無淚。
敢情到了這天宮，我連叫個老樹的資格都沒有呀，望瞭望木神那長到拖地的白鬍鬚，只得作罷。
“飛羽，飛羽！”我默念了兩遍這個名字，捶了捶胸脯自我暗示，“記住，你叫飛羽，是剛剛被雷劈上天宮的飛羽上仙……”
憶起那日的驚雷，我不禁心戚戚然。被那麼胡亂一劈，就把我給劈成了上仙，而被我連累的那個可憐公子，則又回到了碧落黃泉等待輪回轉世，可真是冤，大冤！
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好歹就那麼一個熟人，不但沒撈到好處反而失了性命。咳咳，我搖搖頭，那麼俊俏的一個公子，不曉得百世之前到底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大事，才會生生世世有如此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