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融融

自序

《春融融》與去年出版的《紅塵劫》、《寒夜挑燈讀》二書，本尊在那幾位文化投機分子旋起旋關門的出版社落難，這是影印本「山寨版」面世。說起來話長，每想到那幾個儇薄之徒，想藉文化事業致富，既乏文化良知，更缺文化道德，居然把如意算盤打到一生寒素的讀書人頭上，妄圖因此創業發達，真令人心寒齒冷。
人世間，龍蛇雜處，良莠不齊，當然不能指望個個道德不喪、良知不泯。算啦！不說也罷，一旦提起話頭，就不免一肚皮不快。

《春融融》這本散文，篇章很散，好像群眾聚會，各有面貌，各有聲音。不是那種聲容笑貌，全皆整齊劃一的陣容。正因為散，也就可以看出我對社會層面、人文道德、歷史認知、地理形貌、人際關係、風光景色等等一些粗淺認識。把這些介紹給讀者，讓讀者評評任真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一塊料？
我是農家子弟，自小雖隨先嚴讀了一些詩云子曰，身體裡的本然質素，依然是粗樸忠誠的農人本色。言為心聲，行為言表，不虛矯，不詐偽。這本書對事對物的看法，就是我一生嚴守不逾的為人準則，堅執不撓，不因環境人事而有更易。
也許有人會喝斥我老學究心態，固執頑強，執一不化，不知通權達變，看情勢變化改易為人處世原則。我承認我固執守舊，守著道德良心，規範自己，教育兒女。這一生，雖無大成，僅堪溫飽，但也免除大起之歡、大落之悲，平平凡凡過一生，安安靜靜吃三餐。

我不是作家，我出書只是為自己留下一點文字記錄，既不能光宗耀祖，也不可能讓自己聲光四射。一個平庸人，只盼望每出一本書，能多多少少影響三幾位朋友向上向善，對國家社會無大貢獻，但那些受影響的三幾位朋友，能夠一生清清涓涓，對世道人心應該多少會發生一點激濁揚清作用。
感謝摯友名作家琹涵為我寫序。序是光鮮門面的招牌，即使店裡面貨色不齊，品質略遜，絕對沒有假貨，全是真材實料的農家出產，只是包裝不好，不會廣告推銷，老老實實在店裡出售而已。能夠門面光輝，招牌亮麗，有人路過而不光顧產品，也能給人帶來一分喜悅。
自吹自擂，自貶自抑，都是過與不及。請讀者小姐先生品鑑給分數，謝謝。

一、灌園鋤圃

前院是屋子的顏面，布置適切，有如一張五官端正的臉，眉清目秀，怎麼看怎麼舒服；後院像是人的背脊，虎背熊腰，挺拔不俗，一瞧就叫人覺得此人精神抖擻，風標不凡。

住公寓沒有前後院，更談不上前院栽花、後院種菜，早晚享受一份優游農圃的生活情趣。即使有一方具體而微的公用庭院，三幾株經過人工刻意斲喪的樹，幾簇囿於地形、陽光而不能暢發生機的花，經過幾個月成年人的忽視、孩子們的無意摧殘，也告懨懨無生氣。不像農村居家，即使茆茨不修，活動的範圍卻是海闊天空。後院幽篁蔽日，矮籬為屏，不種果樹，就植園蔬。生活情調高雅的家庭，會在前院培育根老幹邁、蒼古有趣的盆栽，葉稀枝拙，老態龍鍾，可以讀出生命的歷史。再配以四時不同的花卉，輪番開放，紅黃紫粉，各吐豔色，給生活平添幾許熱鬧和色彩。
講究實用的家庭，乾脆種幾叢修竹，栽數株樹木，等樹葉成蔭而生機鬱勃時，夏天可以遮蔭招涼，鳥群嚶嚶求友，呼朋引類，形成一片音樂天籟；黃昏時分，晚風徐來，把飯菜搬到樹蔭下，幽幽月光替菜餚做成最美的裝飾；老年人飲幾杯自釀淡酒，兒童們據案大嚼，果真是園蔬勝珍饈、薄酒賽佳釀，別有一份生活情趣。若是鄰居造訪，沖一壺好茶，圍坐在樹下閒話桑麻，講論農作，從友情中獲得鼓舞，取長補短，也學得不少農事經驗。這份優游自得的生活情趣，可說是儒道兩家思想的揉和，不偏不倚，執兩用中。

今日，大家既然沒有這種生活環境，也失去了這份閒情，彼此見面，不談股票，就談期貨，人在金錢支配和物欲鼓煽下成了失去靈性的動物，重現實，講利害，為了追求成功，不惜背棄情感，為了追求享樂，可以漠視生命價值。老一輩人在夜涼如水的月光下話桑麻而論古道今的生活情趣，全部成了往事陳跡，再也不能復活於今日奔競攘奪的現實社會裡。
人類進化，不論種族和地域，都是由漁獵而農牧，由茹毛飲血而至煎炒燔炙。儘管今日地少人稠，生活方式也由農業邁入商業時代，許多人在卓然有成之後，依然眷戀著土地，希圖回歸農樵漁牧的生活，告老之日，不是築屋山坡，就是置產鄉野，以山林景色涵育老年生活，補償當年疏於親近的缺憾。

土地有無比的親和力和吸引力，當我們擁有住宅並投注心血去經營時，我們會由心底湧起一種回到母親懷抱的感覺，自由而溫馨，滿足而安全，再也不想為人世間的攘奪而詭智鬥巧……大自然的景色、泥土的芳香會給我們無盡的鼓舞和力量。
遺憾的是高樓大廈割裂了都市的天空，也霸占了農田，原來廣漠的農村也漸被這些水泥怪物所侵奪。莫說各自擁有一片農田，早晚踏著阡陌，觀賞稻蔬豆麥欣欣向榮的情景；就是希圖擁有一家容積率略大而又有前後院的房子也不可得。寸土寸金，建築商和房屋仲介聯盟，操縱房價，把房價飆得如激矢飛鴻，叫許多人望屋興嘆，徒呼奈何。
這裡面也有例外，比如有錢人物固不在乎花三五百萬買棟房子。就算只能號稱小康的陳介新，因為得祖宗餘蔭，也擁有一棟前後院皆有院落的鄉村老屋。
這棟紅磚老屋是三合院形式，高牆大窗，年齡雖老精神卻新。當年，他在臺中工作時，他太太則帶著兒女守著這份祖業過日子，等兒女一個個翅膀長硬遠走高飛後，他也退休回家。經過一番整理，這棟冬暖夏涼的老式屋子，其實用價值，比洋式別墅並不遜色。最令人豔羨的是有前後院的設置，種花種菜，聽任陳介新自由支配，讓他既獲得現代生活的便利，又有農人鋤蔬灌園的樂趣。

陳介新是位很會過精神生活的一個人，兩夫婦的日常開支一個月一萬元綽有餘裕，他要求生活簡樸清靜，所以，應酬來往，能謝絕的就謝絕，無法謝絕時也只禮到人不到，省卻許多不必要的人情糾葛。
因為前院不大，無法大力施展，他便搭成木架養植盆花。本來植物滋榮壯大的首要條件，是讓它把根結結實實扎在泥土裡。陳介新養花目的是在勞其筋骨、困乏其身，所有盆花都非名種，雖非系出名門，他仍然百般呵護，萬分伺候，至於花卉能不能自求多福而欣榮壯大，他並不斤斤計較。也許花也知道感恩圖報這回事，居然他在無所求中反而有所得，所有盆花無不生意盎然。
後院原本就是菜圃，因為一直不曾廢耕，凋謝的蔬菜根葉一直滋養著土地，使土地不曾瘠化；陳介新略加整理，便享有一塊肥沃的菜圃，外沿圍植箭竹矮籬隔絕內外，經過修剪，整齊而又透出幾分蔥綠，別饒農家意趣。

他把菜圃分成好幾個作業區，茄子、豆角、空心菜、小黃瓜、絲瓜、冬瓜、南瓜、辣椒……因為夫婦倆平日閒散無事，便把所有的時間和精神投注在這片菜圃上，整座園子無不蔥翠茂盛、生意盎然。南瓜、冬瓜不須搭架組棚，便讓它在矮籬下發展，這些生命力極強的作物，並不以自己狹小的天地為滿足，越籬逾垣，居然跨出自己的界域，而發展到矮籬之外。南瓜經過特別選種，數多而實小，竹籬上便覆壓十幾隻這種多產南瓜。冬瓜有種憨氣，生長時慢條斯理，不越序逾常，不早熟也不自求表現，待長到藤粗葉茂適於孕育時，立刻開花結果；它不像南瓜那樣兒女眾多，它是抱著「兒女不須多，一個頂十個」的信條繁衍綿延，結果，兩株藤只結三條冬瓜，形如長枕，各重三十來斤，碩大無朋，叫不知家庭計劃的南瓜汗顏而無地自容。

最茂盛而又富詩意的是那架絲瓜，一隻高大的竹架，撐持兩株絲瓜藤蔓，由於肥料充足，水分豐沛，它上架之後，立刻表現它的多產功夫，整座瓜架懸垂著二十幾條絲瓜，當三振出局的老哥被摘掉後，弟弟隨即奔跑上壘，而且是不餒不怠，賡續不斷。結果，陳介新夫婦單是後院的蔬菜，除供自己摘食外，還可分送親朋好友，有餘的也挑往市場出售。
每次去介新家，我便與他在後院流連整日，拔草、捉蟲、結架、剪葉，既享田園樂趣，又可回味童年時的耕種生涯，臨別時，還能帶一籃新鮮園蔬回家，獲得精神和物質上的雙重收穫。

多年來，我分享了介新夫婦的友情，更羨慕他們那份自得其樂的生活。每當我站在前是高樓後是天井自己公寓陽臺，眺望陳介新坐落新店山麓那棟紅磚老屋時，心想，自己要是有幸擁有一棟前後院的房子，早晚鋤鋤挖挖，勞動體力的效益不說，每天看著花卉菜蔬欣然生長，那不正是為生命燃起無盡的希望嗎？
（《臺灣日報‧副刊》民國七十八年一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