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門（簡體書）

“我無法拒絕像您這樣一位謙謙君子，何況您還請我抽了那么好的雪茄。”唐何塞快活地大聲說道，接著向那孩子要來曼陀鈴，自彈自唱起來。他的歌聲聽起來優美悅耳，但粗獷深沉，曲調哀傷怪誕，至于歌詞，我一句也沒聽懂。
“要是我沒弄錯的話，”我對他說，“你剛才唱的那首歌不是西班牙曲子，卻像我在外省聽過的《佐爾齊科》。歌詞大概是巴斯克語。”
“沒錯。”唐何塞臉色陰沉地答道。他將曼陀鈴放在地上，雙臂交叉在胸前，陰郁而悲傷地注視著那堆即將熄滅的柴火。他的臉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高高在上又冷酷無情，使我想到彌爾頓筆下的撒旦。也許同撒旦一樣，我的同伴也想起了久別的家鄉，抑或是想起一時失足而四處漂泊的身世。我想再次挑起話題，但他緘默不語，沉浸在無邊的愁思之中。老婦人已在房子的角落里睡下，睡處系了根繩子，掛著條千瘡百孔的布簾來遮擋視線。小女孩也跟著鉆進了這個專為女客使用的地方。這時，我的向導站了起來，叫我和他一起去趟馬廄。但聽到這句話時，唐何塞似乎突然驚醒，厲聲問他要去哪里。
“去馬廄。”向導答道。
“去干什么？馬已經喂過了！你可以睡在這兒。先生肯定會同意的。”
“我擔心先生的馬病了。我想讓先生親自去看看，也許他知道該怎么治。”
很明顯，安東尼奧是想單獨和我談談。但我不愿引起唐何塞的疑心，而且按照當時的情形，我認為最好的做法就是表示絕對放心。因此，我對安東尼奧說，我對馬完全是外行，而且我也困了。唐何塞隨他去了馬廄，很快就獨自回來了。他告訴我馬沒有事，但我的向導認為這馬是匹寶馬，便用自己的上衣給它擦身，讓它發汗。看樣子他覺得這項工作十分愜意，打算干個通宵。這時，我已在驢皮毯子上躺下，用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避免接觸到毯子。唐何塞要求睡在我旁邊，希望我原諒他的這個冒昧之舉。他在我身邊躺下，正對著門，當然沒有忘記為槍支換上導火線，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當枕頭枕著的褡褳下面。我們互道晚安，不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我大概是太累了，竟然能在這樣的地方睡著。但一個鐘頭以后，渾身奇癢難熬，睡下不久便醒了。當我弄清緣由后，我起身走到屋外。我情愿露宿屋外，也不想在里面活受罪了。我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從呼呼大睡的唐何塞身上跨過去。他睡得很沉，我走出房間居然沒有驚醒他。門口擺著一條寬條凳，我在上面躺下，以此度過下半夜。在我第二次閉上眼時，覺得有個人影和馬的影子從我面前閃過，人和馬居然沒有發出絲毫聲響。我翻身坐起，認出是安東尼奧。看到他此時從馬廄走出，感到很奇怪，我起身朝他走去。他先看到我，便停下了腳步。
“他在哪兒？”安東尼奧小聲問我。
“在客店里，睡著了。他不怕臭蟲，你為什么把馬牽走？”
這時我才發現，為了走動時不發出聲音，安東尼奧小心翼翼地用破氈片把馬蹄裹上了。
“看在上帝份上，您小點聲，”安東尼奧說，“您不知道這人是誰。他就是安達盧西亞赫赫有名的強盜何塞·納瓦羅。今兒個整整一天，我一直給您遞眼色作暗示，但您卻全不理會。”
“他是否強盜與我何干？”我回答道，“他又沒偷我們搶我們，我敢打賭，他連想都沒想過。”
“可能吧，但是，誰能向官府舉報他，就可以得到二百杜卡托的獎賞。我知道離這里六公里外有一個騎兵營，不用等到天亮，我就能帶幾個強壯的人來。我本想把他的馬也牽走，但那畜生兇得很，除了納瓦羅誰也別想靠近他。”
“見你的鬼去吧！”我對他說，“那個可憐人哪兒招你惹你了？你想告發他？再說，你能肯定他就是你所說的那個大盜嗎？”
“完全肯定！他剛才跟我去了馬廄，對我說：‘你似乎認出我是誰了，如果你敢向那位好心的先生說出我是誰，我就把你的腦袋打開花！’先生，您留在這兒，和他呆在一起。他知道您在這兒，就不會起疑心了。”
談話間，我們已經遠離了那間客店，不會有人聽見馬蹄的聲音了。轉眼之間，安東尼奧把裹在馬蹄上的破布扯掉，準備上馬。我連懇求帶威脅地想阻止他。
“我是一個窮光蛋，先生，”他說，“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到手的錢財溜走，而且我這樣做，還能為地方上除一害。不過，您要小心！如果納瓦羅醒了，他會立刻抓起他的短筒槍，您可千萬要小心！至于我，事已至此已無退路。您自己多保重吧！”
說話間，這卑鄙小人已翻身上馬，連踢馬肚，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我對向導的舉動甚為惱火，同時深感不安。我考慮了半天，心中已有打算，我回到客店。唐何塞還在酣睡，大概正在彌補近幾天奔波的勞累和困倦。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他搖醒。我永遠忘不了他兇狠的表隋和撲向短筒槍的動作，幸好我提前把槍放在了離他較遠的地方。
“先生，”我對他說，“請原諒我的打擾，但我想冒昧地問您一句：當您看到五六個騎兵用槍指著您時，您還有心情睡覺嗎？”
他猛地跳了起來，惡狠狠地問：
“這是誰告訴你的？”
“消息確鑿無疑，您也無須知道它從何而來。”
“一定是您的向導出賣了我，我饒不了他！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在馬廄……我想……但有人告訴我……”
“誰告訴您？不可能是老婆子……”
“我不認識的一個人……別再問了，您是不是打算在這兒坐等騎兵來？如果不想這樣，就別浪費時間，如果您愿意，那我很抱歉擾了您的好夢，祝您好運！”
“哼，您的向導！您的向導！我早就開始懷疑他了……不過，我會和他算賬的……再見了，先生。您可幫了我的大忙，上帝會保佑您的。我并不完全像您想象的那樣壞……是的，發生在我身上的遭遇還是值得正人君子同情的……再見了，先生……我唯一遺憾的是不能報答您的恩情。”
“如果您要報答我，唐何塞，那就請您答應我，別懷疑任何人，也別想著報復。我這兒還有幾支雪茄，你留在路上抽吧。祝您一路平安！”說罷，我向他伸出了手。
他一聲不吭地握了握我的手，拿起短筒槍和褡褳，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和老婦人說了幾句話，接著奔向馬廄。不一會兒工夫，我便聽到了他在曠野上奔馳的聲音。
我在長凳上躺下，但無心睡眠。我不禁問自己，到底該不該把一個強盜，或者殺人犯從絞刑架上解救下來，僅僅由于我和他一起吃過火腿和米飯？我這不是出賣了我那站在法律一邊的向導嗎？我這不是為他招來罪犯的報復嗎？可是，法律的人情何在？……我對自己說：真是無知之見，這個強盜將來所犯的罪，我是要負責的呀……不過，這種出自良心本能的判斷算是一種偏見嗎？也許在我當時的兩難處境中，怎么做都會后悔。我仍為我的行為是否符合道德規范猶豫不決時，突然看見六個騎兵闖進了客店，安東尼奧小心翼翼地尾隨其后。我迎上前去，告訴他們強盜兩個時辰之前就逃走了。他們盤問了老婦人，她回答說，她認識納瓦羅，但她一個孤苦老人是不敢冒著生命危險向官府告密的。她還說，他每次來，習慣上都是半夜就走。至于我，則被要求到離這幾公里之外的一位政府官員那里驗明護照，并簽署陳詞，然后才能獲得允許，繼續進行我的考古研究。安東尼奧對我心懷不滿，懷疑是我使他到手的二百杜瓦托落了空。然而，在科爾多瓦，我們還是客客氣氣地分了手。我在經濟條件允許的范圍內，給了他一筆不小的酬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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