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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本書是一部中篇小說集,共收錄15部中篇小說,包括《太陽從背后升起》《鐵拳》《最后出演》《上下求索》《麟之趾》《春天的花玻璃》《霧失樓臺》《深入生活》《抗旱戰歌》《一棵樹,結倆梨》《今晚我在哪個門口守夜》《秋天的諾言》等。

作者簡介

王立純 (19502011),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生于黑龍江省巴彥縣,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曾長期在牡丹江林區生活工作,1983年調到大慶市從事專業創作。1979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以及散文共計500余萬字,另有電影、電視連續劇、話劇劇本等。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慶典》《月亮上的篝火》《蒼山》《北方故事》《龍傘》等,中篇小說集《霧失樓臺》《彌天大謊》《欠債還錢》《拉依浪漫曲》等,短篇小說集《白云蒼狗》《熊骨煙嘴》等。作品曾多次獲得刊物獎、征文獎、東北文學獎、電影小百花獎、田漢話劇文學獎、全國文學院作家作品大賽獎,兩次獲中華鐵人文學獎,八次獲黑龍江省文學大獎,兩次入圍茅盾文學獎。

目次

目錄



太陽從背后升起

QML別動隊

鐵拳

最后出演

未被預報的汛情

上下求索

目錄

 

太陽從背后升起

QML別動隊

鐵拳

最后出演

未被預報的汛情

上下求索

麟之趾

春天的花玻璃

霧失樓臺

彗星臨空

深入生活

抗旱戰歌

一棵樹,結倆梨

今晚我在哪個門口守夜

秋天的諾言

 

 

書摘/試閱

太陽從背后升起

這次回訪故鄉,縣里的要人和哥們都爭相陪我,雖然是貧困縣,喝酒的錢總是有的,酒桌上文喝武喝,三吹六哨,氣氛起伏迭蕩,站著進去,躺著出來,百態萬相,好戲連臺。頭頭們向我解釋說,倒不是風氣不好,實在是你人緣太好,又有個作家的小名,也屬珍稀動物了,換了個掃大街的回來,想喝碗水也得看人家高興不高興,自豪吧您哪。我就很是領情,猛猛地喝著深深地自豪著。

那天臭蛋請我,喝縣里自產的“小茅臺”,吃狗肉蒜醬,說是伏天進補的最佳選擇。臭蛋是我小學同學,如今當著個經理,把襯衫的袖子一綰,大有決一死戰的架勢。正在微醉薄醺的當兒,只聽房門吱呀一響,被推開一條窄縫,露出半張臉,一只眼睛。臉是那種灰白的硬臉,齜幾根稀疏的胡須,眼睛卻放出一種很銳利的光芒。

臭蛋說,是老關吧?要進就進,別雞巴來哥特式,把客人嚇著了。那個被稱做老關的人就露出另一半臉和另一只眼睛,把一顆滄桑的頭顱探進屋,那頭發是一種潔凈的花白,笑一笑說,我能不能見一見王作家?我和王作家三十幾年前就認識!臭蛋說,怎么不能,又不是天皇老子,進來進來!老關就進來了,眼睛在桌上涮一圈,最后落到我身上。臭蛋又介紹說,老關是養殖個體戶,養貉子獾子紫貂什么的,大款,有沒有這個數?臭蛋伸出一只巴掌。老關就笑,說小打小鬧,還不夠經理吃幾頓飯的。臭蛋操一聲,拍拍他肩膀,說狗是老關贊助的,狗是一條半大乳狗,沒跑過臊,屬于友情奉獻,既然來了,就坐下陪兩杯!老關伸出手,上來和我抖簌簌的一握。我說,老關,你好! 老關說,我不喝酒,我討厭蒜味兒。我就是要見見你,真的,北新縣出一個名人不容易! 說著就走出去,留下一股淡淡的獸毛味兒。

我就疑惑起來,問臭蛋,這個老關是哪一個老關。臭蛋說,還能有哪個老關?關朝寧嘛,三十幾年前比你現在還震人,想起來了吧?我的心就被蜇痛了一下,那酒就有了苦味,狗肉也不香了。臭蛋說,老關是很花的,北新縣出名,咱一眼枯井淘到底,他干了幾個?說起這,桌上的氣氛就高漲起來,揎拳攘臂的,比介紹勞模的先進事跡積極多了,紛紛建議我寫寫老關,他們說,老關有戲,寫了擺到小攤上,準能賣好價錢。而我的眼前就漸漸化出當年那個白白凈凈的學生關朝寧,竟不能相信他們是同一個人。

噫吁,山川依舊,物是人非,我已經找不到當年的感覺,——記憶的車輪破碎在坎坎坷坷的小道上,于是,我醉了。

我們還很小的時候,關朝寧的名字就很響了,關朝寧這三個字和董存瑞黃繼光劉文學向秀麗具有同樣的震憾力。都說北新縣山川神秀,風水造化,出了個煊赫的神童,具有過目成誦的才能,十幾歲上已經能背下《唐詩三百首》、《百家姓》、《名賢集》等,一般的四則運算題,也不用演算紙,眨巴眨巴眼睛,結果就出來了。我們的老師就常常用這個法寶轟炸我們,動不動就說,都喝一條河里的水,吃一塊地上的糧,看看人家關朝寧,你們干脆撒泡尿浸死算了!我們這些無恥的小東西就慚愧地低下頭去,互相偷看著,但都沒選擇那個壯烈的死法,因為老師小時候還不如我們,竟也活了一大把年紀,而且至今還很惜命。

家長們檢討了自身責任,就注意生理上的研究,從懷胎孕育到成長壯大,努力在每一道工序上找到根據。據說關朝寧父母也是一般的男女,肉眼凡胎的,看不出得道升仙的跡象。他們是在一個早晨進山采木耳,走到一片錦繡般的草地,見太陽欲出未出的噴薄,無數鳥兒在頭上嘀嚦,就一時來了興致,把那件本該在家辦的事改在外面辦了。我們的家長已經無法借鑒這方面的經驗,只能做喟然嘆,只能照抄照搬關朝寧的食譜,叫我們猛吃榛子和豆腐,還讓我們沒事的時候也到野外獨立蒼茫,感悟一下天地的靈氣。那一陣背唐詩幾乎成了全縣的時尚,兩個潑皮見了面,這個說,媽巴子天氣晚來秋啊!那個哦操一聲說,能飲一杯無?兩個就鉆進小館一頓猛灌,不看裝束,倒也古風融融的呢。

這樣,關朝寧便和其他土特產一起,被家鄉的人們引為驕傲。縣長聽說了,覺得挺稀罕,覺得倡揚一下有益于地方教化,就叫吉普車接來縣政府,要當庭面試。縣長的才智極為有限,也就是兩三個回合,竟無話可說了,只是興奮地漲紅著一張汗臉,用兩只大手攥住他一只小手揉搓,說真不簡單,真不簡單,好好念書,長大了給我當秘書!關朝寧那時在縣一中上學,只笑,不說話,目光悠遠地閃射,還把縣長正在把玩的手抽回去。縣長就不高興了,對陪同前來的梁三樂老師說,我們要的是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一代新人,光會背書怎么行呢?光會背書是不行的,那只能是脫離三大革命的書呆子!但梁三樂那時聽不進去,梁三樂對關朝寧特別偏愛,他的名字就是根據孔夫子的遺訓改的,把“得天下英才而育之”看做是人生樂事。他認為關朝寧是塊大材料,怎么會給土頭土腦的縣長當秘書?顛倒過來縣長都不配。梁三樂牽著關朝寧的手走回去,在習習吹拂的晚風里,他們一起背誦李太白的詩:大鵬一日從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路上的人都駐足相看,是聲圖并茂的一幅好景。

關朝寧其實比較纖細,似乎全身的養分全都集中在他那不可思議的大腦上。他有一個習慣動作,是聽任頭發的一側滑下來,遮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微蹙著看人,然后猛地一甩,那些頭發又刷地收回去,露出蒼白的前額,以及額頭上幾條淺隱的細紋。他這個動作被我們普遍模仿,雖然無助于智商,倒也瀟灑非常,平添了一種不同凡俗的氣質。

這一年縣里搞夏令營,我和臭蛋都參加了。聽說關朝寧也在里面,我就到處尋找,想讓他在我的日記本上寫幾個字,一中的人告訴我,躺在的石頭上不合群的那個就是。就見一簇頭發撒在綠色的苔蘚上,卻看不到臉,那臉被一本書遮住,人在書底下很恬靜地睡覺。臭蛋說,一個少牛×,不也是一個鼻子兩眼睛嘛,還能長了翅膀飛了去?這時有幾個女學生用剛采來的草莓投他,一面嘻嘻笑鬧,有寄托愛慕的意思。那本書上于是綻開了一朵一朵小紅花,在桔色的陽光下,很是鮮艷奪目。關朝寧于是醒了,那幾個女生就嘰嘰嘎嘎地跑開,我和臭蛋便暴露在他的目光下。他的眼睛里有一種閃爍不定的流質,使我莫名地感受到一種危險的含義。但是關朝寧朝我們友好地一笑,招招手說,過來,小嘎豆子!

我們在一起玩了寶貴的十分鐘。先是下五道棋,我們總也贏不了他,后來撇石子,臭蛋就表現出非凡的膂力,撇得比關朝寧還遠。關朝寧表揚了臭蛋,又說,光練這個不行,這是匹夫之勇;要學“萬人敵”,懂么?靠這個取勝,那才叫厲害!他用指頭在顳骨一帶劃了幾個圈圈。臭蛋嘻嘻笑,沒來由地撓著腦袋,那腦袋絕對冥頑不靈,撓出一股熱哄哄的雞屎味兒。我看他情緒好,就拿出那個綠綢皮的日記本,他看看我胳膊上的三道杠,眼睛細瞇著,那目光并不欣賞。他的字不算太好,但寫得挺大氣,題了這樣幾個字:要想飛翔,自己為自己插一對翅膀!最后那個嘆號還有點兒飛白的效果。后來關朝寧就踽踽而去,重新選一塊草地躺下,將身體擺成個孤獨的大字,仿佛和蒼天對話。那是一種令人敬畏的姿勢,也在我心中留下了永遠而撲朔的印象。

關朝寧念到高一,就已學完了全部高中課程,準備考大學了。關于他的報考志愿,曾引起了老師們的普遍爭論,梁三樂力主學文,學哲學,用一貫倨傲的口氣說,哲學是別的學科可比的么?哲學這東西是很神的,能究天人之際,通今古之變,成一家之言,既影響平民又左右領袖,世上萬事萬物都逃不出哲學家的手心去,咱們關朝寧不學哲學,別人誰還配學?關朝寧對梁老師無話不聽,就報哲學了,而且一考就中。這年臭蛋期末考試大出洋相,自然這科一分沒得,還因為卷面不干凈扣掉二分,創造了負分值的反紀錄。

那以后我很少見到關朝寧,在我的心目中,他屬于另一個星系的人,到我們這個邊僻小縣遛一圈,然后又回到他的星球上去了。聽說他在報刊上發表了好幾篇文章,又聽說幾個女的為他動起武來,有一個還壯烈地跳了樓,把小腿都摔斷了。我無法對大學生活做超驗的想象,只能捧著他給我的題字,激勵自己不斷上進。然而有一天,關朝寧忽然扛著行李卷兒回來了,行李很小,外面的毯子又臟又破,他扛在肩上如一個逃荒的難民,眼睛也怯怯的不敢看人。聽說是因為一種很玄乎的原因被學校開除了,也包括男女作風問題。梁三樂一樂也樂不起來了,痛苦得把眼鏡都摔碎在課堂上。他用了“鎩羽而歸”這個詞,我們看著關朝寧就果真有一種瘟雞塌拉膀子的德性。

正是沸反盈天的時刻,游街的隊伍里就多了一個蒼白文靜的面孔,胸前的牌子上寫著:三反分子大破鞋關朝寧斯基。大家也都知道這個斯基不同于開車的那種司機,對三反反什么也不大關心,一看大破鞋就很痛恨了,紛紛用果核土坷垃投他,將鼻子打出鮮紅的一汪血來。人們一看關朝寧也有血,而且他的血也是紅的,又憐憫了,但又不好阻撓紅衛兵的造反,這時臭蛋站出來了。臭蛋已輟學進了屠宰場,殺豬擼腸子,那膂力就練得更加強勁,說臭老九搞臭老九,關你媽那×事!也不過是封資修的毒中得深些,沒事看狗連襠去,誰再敢動他一指頭,我把他塞豬尿泡里!說著就選個細瘦的提起來,如一爿豬肉拎在半空,任那小腿胡亂蹬踏,發出細篾般的尖叫,給剩下的那些以極大震懾,從此再不敢尚武,只是口誅筆伐,亂喊一些連自己也不懂的口號。

批斗一氣,關朝寧被弄到環衛隊去掏廁所,趕一輛毛驢車,得得地在縣城的馬路上小跑,也兼有游街示眾的意思。環衛隊的頭兒是個女的,叫黃蘭,粗腿大棒的一個人,人稱鐵姑娘,見人老遠就說話,因此就有著很好的人緣。黃蘭看著他的細胳膊細腿,先搖頭嘆氣,又忍不住笑,竟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了,說知識分子不同工農群眾相結合就是不行,靠這身板怎么能改天換地?要是放在萬惡的舊社會,還不得拉著棍兒要飯吶!關朝寧靠墻站著,慚愧地聽從訓斥,說我一定好好改造,爭取重新做人!

縣城的廁所一色是那種傳統的開放型,春夏秋三季最難對付,一個糞池勝過敵人一個排的火力。關朝寧翻腸倒肚地吐過幾回,竟然也適應了。我們常能看到他趕著驢車,一路小跑走在社會主義康莊大道上,那顛兒顛兒的韻律給人以升平的氣象。到了冬天,人們的排泄物以固體的形態出現,味兒也的不甚獠厲,這就容易多了,關朝寧實踐出真知,越干越有經驗,先用鐵鍬鏟出個光潔的平面,等凍結出一個巍峨的塔型,用腳一踹,就能得到完整的一坨,勞動強度大為減輕,就時常有俏皮的口哨從他兩片薄嘴唇之間響起。北方的冬天極為漫長,為此關朝寧深感幸福,只是那毛驢常發脾氣,動輒敗道而去,或者臥在道上耍賴,千呼萬喚不起來,讓關朝寧大出洋相,臉上凍著不哭不笑的表情,仿佛是驢的一個晚輩,耐心地哄著那驢開恩。這幾乎成了縣城的一大景觀,給人們平淡的生活增添了許多笑料,——在冬天渙散的陽光里,一頭倔強的驢和一個尷尬的人相得益彰,就有著精彩的漫畫效果了。

關朝寧的父母在這一年冬天里相繼死去,他就是用那輛小驢車,在臭蛋和黃蘭的幫助下,把父母送到火葬場的。他和那頭驢子結下了深厚的感情。但他絕不是個干活的好手,他屬于那種干啥啥不行的力巴,能混到飯吃,也多虧了黃蘭的呵護。黃蘭這人大大咧咧,沒什么歪心眼兒,頭些年在知青點上當隊長,剪齊耳短發,脖子上啷當著一只口哨,早晨起來一吹,她就男女宿舍亂竄,高嗓大氣地喊人,貪睡的懶蟲常被她掀起被窩,朝行行色色的屁股上擊一猛掌。有的男知青還在殘夢里挺豎,被那一巴掌打得半羞半怒,就罵她利用職權之便占便宜。黃蘭說,牛的馬的驢的狗的我什么沒見過?你那小水蘿卜還算一盤菜!一副心底無私天地寬的樣子。罵的人就慚愧了,見面哥們姐們的亂叫,再不敢溻窩子睡懶覺。有時她還露著渾圓的膀子和男的摔跤,摔得嗝屁連天的也不懼,于是就政通人和,墻上掛了一溜錦旗和獎狀。有個革委會副主任前來總結經驗,黃蘭殺一只小雞款待,又擺上大蔥蘸醬,一對一陪副主任喝酒。兩人說些大好形勢,漸漸進入了獸醫學的話題,副主任對寡母雞也下蛋表示出不可思議,黃蘭正在解釋,副主任的眼睛就變得又紅又亮了,盯住黃蘭的胸脯說,你是不是有點兒雞胸啊!上來就揣一揣,黃蘭還在懵懂,副主任就把她攔腰抱住,一張鲇魚嘴亂咬亂啃。黃蘭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是練過摔跤的,腳下使了一個絆子,副主任就倒在一片雞骨頭上。我是雞胸,她說,颯爽英姿挺雞胸,專門收拾你個老雞巴燈!然后就跑出去喊人,等到人們趕來,副主任正齜牙咧嘴坐在凳子上,手拿一把小刀,指著胯間的一片濕紅說,完了,沒事了,我處分過它了!

縣革委本來要提拔她一下的,一出這事兒,就為認為黃蘭太過了,——領導下鄉辦公,一時急需也是可以理解的,打個耳光使個絆子,都在情理之中,出去喊人就不對了,弄得人家官當不成不說,連男人也做不成了。這樣就把黃蘭弄到環衛隊去,領一伙瘸瞎鼻嘶,雞頭魚刺,牛鬼蛇神,烏漆抹黑,干那些都說光榮卻又人人不屑的活計。人們常能看到黃蘭挺著她豐滿的“雞胸”,仰著葵花般的臉盤走來走去,向她的部下發出斬截的指令和叱咤,顯得強健威武而又不可戰勝。

這天環衛隊到大田里干活,活也不累,是給窩瓜垅培土,別人都有說有笑,關朝寧卻給遠遠地甩在后面,急劇地喘著,如一只疲憊的老狗。大家都回望著發笑,黃蘭說,笑個雞巴?又不是階級敵人,不過是從小沒干過,那些個零件生銹了!大家就都罵梁三樂缺德,生生把一個貧農的后代調教壞了。這么說著,還是回頭去接他,關朝寧就很感動。中午隊里送來了包子,醬油湯就大蒜瓣兒, 猛猛地吃出一片疾風暴雨,看那關朝寧,卻遠遠地躲開去,吃得溫文而雅,也不就蒜瓣,就顯得很隔色了。大家就不理解,他怎么能討厭大蒜的氣味呢?大蒜是勞動人民的當家菜,親切而又通俗,他連這個都不能接受,可見是缺乏勞動人民感情的。——噫,原來是要保持口味的純正,隨時準備親吻那些城里的小妖精!就擠咕擠咕眼睛,一聲唿哨,上去把關朝寧摁住,將一丸蒜瓣硬往他嘴里塞。關朝寧又踢又咬,拿出拼死的勁頭,這就更加激怒了大家,齊心協力如一場宰剝,眼看就要得手,關朝寧發出絕望的呼號,這時黃蘭就跑過來,喝開眾人,高聲罵道,操你們媽的,人家硌應非得給硬塞,這和強奸有什么兩樣!不過是一上一下,真該叫公安局抓去崩了你們!那幾個立馬就蔫了,把捏碎的蒜瓣扔到遠處去,喃喃說,就算是強奸未遂,這次寬大了吧!

新任的革委會副主任又來找黃蘭,這回不談大好形勢問題,而是談工農兵學哲學問題,說你們那個關朝寧好歹也學了一回哲學,別人都百舸爭流了,他還在魚翔淺底,再這么下去,可就是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了。他甚至給關朝寧以具體的哲學命題: 論大糞和糧食的互相轉化關系。——糧食吃到肚里變成大糞,大糞再上到地里變成糧食,循環往復以致無窮,這是多么簡單而實用的哲學啊,可是關朝寧常在糞邊站,就是沒發現,這就不僅僅是哲學問題了,而是對待勞動人民感情的問題了。這是舊歷三月,料峭的小風發出尖銳的呼嘯,關朝寧就站在馬號的窗外,看著鐵姑娘的兩只小眼睛發出熒熒的亮光,稍遠是草坯房子、散亂的挽具和廣闊天地灰黑的大背景。這個哲學發現太艱深,有點兒永動機的性質,他找不到能量依據,好像大寨田也不用修了,全體人民只要跑到莊稼地里出恭就行。

關朝寧苦惱了,躺在馬號的熱炕上,一支接一支抽著蛤蟆頭旱煙,怎么也想不出辦法來。在烤豆餅的氣味和驢嘶馬叫聲里,黑格爾、海德格爾、胡塞爾、伽達默爾……大胡子的爾們魚貫而來又紛紛離去,他們幫不了他,一個個沮喪地走向黑夜深處。關朝寧哭起來,天亮時分,他用赤腳踏過滿地煙頭,到墻角找了一截韁繩,小心地擇去幾根毛刺,并用白毛巾墊到一個看來合適的位置上,又摸摸自己細瘦的脖子。我們還知道,這里他想起一句著名的格言:哲學的起點是個人,終點是上帝。他無法找到個人,現在,他只好走一條捷徑,到上帝那里去。

我在縣志上找到這樣一條記載:縣一中教師梁三樂在“文革“后期上吊自殺。梁系××大學中文系畢業,性格怪僻狂狷,終身未婚,受過觸及,但不嚴重。死前無任何征兆,被發現時衣著筆挺,用一根學校的跳繩吊死在女廁所里。衣兜里有一張紙條,上寫:天奪我志,不忍獲麟。法醫鑒定為精神分裂癥……寫史志的人大概沒注意到這條短文前后矛盾,法醫的推斷也只是因為他作為男人竟然會跑到女廁所上吊。根據臭蛋回憶,這事兒和關朝寧的事兒只差三天。而這時候我家正好從北新縣剛剛搬走。梁三樂別致的死法招來很多觀眾,但他既沒吐舌頭也沒凸眼睛,就很使大家失望。

黃蘭屬豬,比我和臭蛋大四歲,如今已五十出頭了。在四分之一世紀之前,黃蘭經過種種歷險仍然還是處女,但由她操持交配的牲口已有好幾茬了。這天她起得很早,出門的時候天邊剛剛泛白,山啊水啊全都朦朧著,一些霧氣在身邊漂浮,人就有了神仙的況味。她是哼著歌來的,這說明她心情很好;隊上的一匹母馬發情了,而關朝寧的叫驢也發情了,只要稍事幫忙,就可以得到一匹奇妙的騾子,——嘻,真是一種叫人糊涂叫人驚喜的東西,她甚至看到了騾子雙耳尖削身姿健俊的輪廓。來到馬號,她老遠就喊關朝寧,但這時那根繩子正勒在他的脖上,他聽到了她的呼喚,卻沒法回答。黃蘭就徑直撞進門去,想掀開被子,打打他那異端的屁股;在嗆人的煙霧里,她看到了聯結關朝寧肉體和門楣的繩子,那吊法很幼稚,如一個孩子隨便玩玩的秋千。黃蘭說了其蠢無比的一句:你……這是干什么?關朝寧是不可能回答的,他只是用黯淡的眼睛看了她一下。黃蘭作為貧下中農的后代,親眼看到過民間百姓的種種死法,也就學會了種種對位的救治。她用一只手抱住他的雙腿向上舉起,另一只手堵住他的肛門防止泄氣。黃蘭的體力托舉一個瘦弱的男人不成問題,而且那根毛糙的繩子并沒打結,有如馬的肚帶,隨著一股向上的升力,關朝寧呼出一股濁氣。

這是個決定性的早晨,這個早晨他們有著共同難忘的細節。關朝寧記得,他躺在黃蘭的懷抱里,那質感很柔軟,他無法找到相似的比附。黃蘭沒吃蔥蒜,他還能聞到她呼出的牙膏味兒。她輕輕撫弄著他的頭發,如母親哄著一個嬰兒。他從她的肘彎里看到了天邊的一抹曙紅。他突然哭起來,緊緊地抱住她,生怕扔下他走掉似的。她善良的小眼睛在咫尺之外發出晶瑩的光亮,朝他笑笑說,又臟又累的活計你都挺過去了,還怕什么?她讓他枕著她粗壯的大腿,然后她撫摸他的臉,這曾是一張讓女人們神往的臉,現在,卻實實在在處于她的掌握之中。她忍不住在他紅潤的嘴唇上嘬一下,這明顯超出了人工呼吸范圍,卻仍然見效,關朝寧全身的肌肉馬上就活了。她捉住了他那別具風味的舌頭。后來她說,咱倆成家吧,我養活你!

從那以后她就開始叫他老關,別人也跟著叫老關,——老關,把馬牽出去飲飲!老關,把糞堆往起攢攢!用的都是祈使句,老關就乖乖地去飲馬,乖乖地去攢糞。他已經三十來歲,一個三十來歲趕驢車掏大糞的男人也的確夠老的。但人們敏感地發現,黃蘭看他的眼神有點兒不對,而且她再不吃蔥蒜,這就足以說明問題了。公驢和母馬殘酷的婚禮是在一個昏暗的下午,馬號里只有黃蘭和老關,仿佛伴娘和儐相。那是一個艱苦曲折而又驚心動魄的過程,老關看著他的腳力奮力爬上比它高得多的馬背,心就開始哆嗦,而黃蘭臉上煥發出興奮的紅暈,站在那兒做它們的中介,如一個火車連結員。后來的一切都簡單化了,在那種原始生命力的嘶鳴聲里,他和她翻滾在一堆鍘好的料草上,女人的臉漲成一枚紫紅的桑椹。現在,他面對的不是一張深刻的臉,而是別一種女人,這種女人直觀淺白,如看圖說話,用不著諸多邏輯與抽象。他們在上演一出移植來的戲,而且是本色出演。平靜下來的馬和驢從板縫里看著他們,是一種很幽默的目光。他不想讓她說什么,但她還是抬起沾滿草刺的腦袋說,我……可是頭一次! 他于是扭過臉,樣子變得兇狠起來,仿佛要把她夯入地里。她又說,如果懷了孩子,叫個什么名字?他朝那兩雙牲口的眼睛看看說,騾子!

老關和黃蘭選擇了“五一”做結婚日。這是個勞動人民的節日,而且黃蘭的肚子尚未崛起,一切都很順遂。他們住在城邊的一幢破草房里,是臭蛋幫著苫的,又用報紙把周圍的墻糊了,夾一圈榛條障子,養幾只雞崽兒,日子就很上路。他們經常得到臭蛋的接濟,比如說,批點兒葷油啦,送一截夾帶出來的大腸啦,黃蘭做月子,連下奶的豬蹄都是臭蛋送的。黃蘭不讓騾子跟臭蛋叫叔,而是叫舅,這就有很深層次的意義了。騾子長得水水靈靈,綜合了父母的健秀,深得大家的喜愛,紛說老關畢竟不是一般人,也正兒八經風光過,做出來的娃兒自然比別人細致了。那老關臉上的氣色好起來,卻仍然不合群,任別人說笑打鬧,他只是坐在一旁抽煙,臉盤子東轉西轉的,好像什么人在遠處叫他。回家躺在炕上,只給老婆一個脊梁,眼睛涮來涮去的看那些舊報紙。黃蘭就不高興,說這是結的什么雞巴婚,用著我就爬上來,用完連個臉都不給,你打上是逛窯子哪!老關說,我看報紙,看報紙上都說些什么。黃蘭馬上就揭穿說,憑你的記性,滿屋子舊報紙早就背下來了,你別蒙我!老關就連連嘆氣,說我關朝寧就該趕一輩子驢車,掏一輩子大糞么?我不甘心!黃蘭說,真是人不知足,×不知足,日子過的好好的,又起什么心思啦?哪塊石頭上栽的跟頭還不知道!老關就黯然下去不說話,有時半夜醒來,她能看到他睜大眼睛望房笆,眼睛里轉著清冷的淚水。

黃蘭在縣城里有著很好的口碑。她生了一兒一女,玉兒花兒的,不似那種不做臉的女人,或者只咯嗒不生蛋,或者一生就生一嘟嚕一串單色的。她得到過無計其數的獎狀和褥單枕巾之類,雖然不是干部,卻一直當著班組長一級的領導,退休后還辦了一個飲料廠,生產一種名字很洋的汽水,叫雅典娜,經過多次檢疫,沒發現細菌超標現象,銷量也不錯。我也許以前見過她,但已經毫無印象;現實的黃蘭是個很胖的老嫗,手上脖子上有很瓷實的黃貨,臉上帶一種笑瞇瞇的表情,是很能給大好形勢增色的。一嘮起這個來她就笑了,說誰知道老關是怎么回事,二十多年,我弄不懂他!

在那間破草房里的黃蘭受不了老關的情緒,就去找后來的革委會副主任,說老關孬好也上過大學,雖然犯過錯誤,也改造這么多年了,就是塊石頭也該焐化了,就不能用用?后來的革委會副主任比較溫和,也不關心她是否雞胸,喝一口茶,笑微微地說,老關這個人還是有點兒能耐的,既然哲學上不行,哲不了什么,那就干點兒別的吧。又端起茶杯在地上踱了兩圈,很民主地問她,你說他干點什么合適呢?黃蘭就不客氣了,說我們老關干別的我不敢說,到貯木場檢個尺還是手拿把掐的。副主任就答應了,寫個二寸長的紙條,老關就告別了他廝守多年的驢車,穿一身深藍色工服,拿一柄梅花號錘,叮叮當當大啄木鳥似的給原木打號。老關在這個工種上表現出超群的心智,別人用尺量木頭直徑,他不用,他用眼睛一瞄就準。收工回來攏野賬,別人恨不能把算盤撥拉碎,他嘴上喃喃幾聲就出來了。檢尺隊上有個叫金英的女人,二十啷當歲,很是虛心好學,沒事就向他請教,老關也不拿架子,竟有誨人不倦的意思。金英長相一般,但嗓子好,能發一種水音,曾在文藝宣傳隊唱過獨唱,她不叫他老關,而是叫關師傅,聽著就很滋潤了。金英的男人是很有警惕性的,暗地里察看幾回,發現那臉越貼越近,神采也特別飛揚,就知道事情不妙。但老關很能把握尺度,只說一些讓女人起敬的玄話,并不付諸行動,別人也就說不出什么。

實際上老關再堅持幾天,檢尺隊長就是他的了。這時候忽然說打倒“四人幫”了,小縣城就傾城慶祝,——過去打倒誰誰誰也都慶祝,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是金英領著喊口號,激昂做金屬聲,大家的情緒也就特高漲。游行歸來,老關和金英一起往辦公室送彩旗,天已經擦黑了,他們又沒開燈,那暗淡的光線很是叫人難堪。金英說,我的嗓子都快喊啞了。說著就張成一個美聲的口型讓老關看。老關的錯誤就在于,他順應了她的導向,看了他根本不可能看到的東西;他只感到那深邃的孔洞一闔,他的嘴唇就置于她強大的負壓下。她拼命吮吸他,表現出她那個年齡段特有的青春活力,老關就支持不住了。他們就在那一堆彩旗上骨碌,如一種野蠻的摔跤,在急劇的喘息里,老關沒有忘記抒情,他說,我的小百靈!我的金絲雀!我的畫眉鳥!老關語言倉庫里關于鳴禽的儲備動員得差不多了,他緊緊貼住那張青春的臉,止不住嗚嗚地哭起來。他大概想到很多很多,哭得也很歡暢,這樣就沒能注意到外面的動靜。其實,金英的男人躲在外面好一陣了,眼看那一團黑影起伏跌宕,知道證據已經確鑿,就高喊一聲“捉雙!”勇猛地沖了進去,一把拉開電燈。場面的慘烈自不待言,老關要緊的地方早挨了幾腳,幸虧金英抱住丈夫的腿,他才得以逃脫。

這事兒并沒有被慶祝活動所沖淡。起初老關還想賴賬,但他把一只老布灑鞋留在了現場,而且還有彩旗上的東西,臉上襠上的東西,哪一條都夠他受的。老關就承認了,說自己一時糊涂,說資產階級思想做怪,還說屋里光線太暗等等。審查人員認為,以游行彩旗做鋪墊,這不是一般搞破鞋問題,這是十分嚴重的政治問題,又聯系起這個關朝寧的前科,又聯系起他背“老三篇”不是從前往后背,而是從后往前背,就有些忍無可忍,給了一頓巴掌和栗暴。黃蘭聽說了,氣得渾身哆嗦,說老關你狗改不了吃屎,好不容易熬出個人樣,褲帶一松就完了。那么個胭粉臉子有什么好的?老關沉默良久,嘟囔說,她聲音美。黃蘭吼道,你干嗓子啊!老關就理屈詞窮了,低著腦袋嘆氣,說我對不起你,我以后改!

這個時候正是黃蘭坐第二個月子,月婆子頭系手巾大吵大鬧的樣子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臭蛋已經干上了車間主任,來送豬蹄的時候看見黃蘭對著兩個娃兒哭,破屋子放個屁直顫悠,一對白茬箱子上扔著些臊褯子,幾只小雞在屋地揀飯粒,屙了滿處雞屎,很有些慘不忍睹,就對黃蘭說,大姐,你嫁錯人了!黃蘭就哭得愈發熱烈,說我不是嫁錯人了,我是救錯人了!你看看你看看,我過的這是不是人日子!臭蛋就激憤起來,對堆縮在墻角的老關說,別的你不想,你總得想想你的孩子啊,有心下蛋沒心抱窩,這日子到底還想不想過!老關就哭起來,臉抽搐得像一只舊鞋底,說她沒說錯,第一我不該出生,第二她不該救我!

這樣老關就不在檢尺隊了,老關被安排在原木隊推平車,是一種終日匍匐的活計,也沒有異性接觸,很安全很安全。有時在抬頭遠望的瞬間,還能看到掩映在楞垛里的金英,聽到她用梅花錘叩響原木的聲音。金英和男人離婚了,而且幾乎毫不間歇地就嫁給了另一個男人,這就使大家很為老關不平,說這女人耍老關呢,老關離不離結不結,總得讓讓啊,讓到是理嘛!

在后來的兩年里,老關往學校寫過好幾封信,縣里也派人到那所大學調查過,最終還是說不清道不明。關鍵是老關自己并沒認識到,哲學不僅僅是學術,而且是一種政治;他的腦袋里總是短路,發出來的就只能是奇亮但異常的光芒。他把一個文靜美麗的女同學搞大了肚子,至少有幾十人看到了那個女學生抱住一棵銀杏樹,用物理方法往外擠壓那團罪惡的果實,那鮮血淋漓的場面曾被好事者拍過照片。這差不多就是一筆血債了,老關還有什么反可平的?黑不出溜靠邊站吧您哪!

但是縣里到了一個唯才是用的年頭,連臭蛋這種二文盲都是副科級了,就覺得讓老關繼續推平車有些屈材料。人事局長也是大學畢業,但不招搖,關鍵時刻會裝傻,又沒有那方面的業余愛好,官就當得很穩,而且大有繼續升遷的跡象。那天就來找老關,說些惺惺相惜的貼己話。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春日,老關還捂著一件破棉襖,布面上閃動著鎧甲般的光亮,散發出一股松油子的氣息。他不大敢看局長的臉,只是低頭看腳尖前面一小片土地,是青嫩的幾株小草,蠕動著一兩只甲蟲,這就足以讓他泫然泣下了。我服從組織分配,他說,保證干一行愛一行,干好一行!人事局長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說,組織相信你!

老關就拿著一張代干介紹信,到統計局報到去了。這是一個相對美好的時期,老關搬到一個公建的磚瓦房了,家里添了幾件家具,小騾子也背著書包抹著鼻涕上學了。黃蘭不再干環衛隊,而是當了街道主任,雖然沒有任何職級,但叫起來還是可以亂真的。黃蘭開始迅猛地發胖,兩個奶子一走一顫,威風凜凜的,見了人還是老遠就打招呼,不拿架子。——吃了么?吃了吃了。黃主任干哈去?劁人!黃蘭抓計劃生育所向披靡,做不通工作坐在人家炕上不走,自己帶著餅子,到點就摸出來吃,就一點兒大蔥大蒜,作風之樸素令人贊嘆。黃蘭在老關的背叛下恢復了吃蔥吃蒜,而且日益加碼,就足以起到懲戒的作用了。

這時候的老關有過向上一躥的可能。他一個辦公室里五個人,本來是很齟齬的,他一來,那幾個就團結一致了,一個個去找局長說,關朝寧是能人,腦袋瓜比電腦還靈,一個科室的活還不夠他一個人干的,我們太笨,只好讓賢了!局長還是會擺平的,先做那五個人的工作,說老關人隔色一點兒,才能還是可以利用的,十個和尚夾一個禿子,總得給人一碗飯吃啵?又告誡老關說,工作得悠著干,又不是農忙三搶,又不是外面有拿大斧敲門的,慌的什么?好比五馬拉車,互相將就著點兒才能把套拉齊,懂么?老關就慚愧地低下頭,做沉痛反省狀。老關的缺點是很明顯的,譬如說,和局長一起出門,應該爭著為領導拎包,爭著為領導掏錢才對,而他就不行,死眉疙癡眼,處處還得領導經管他。大家一起摸撲克,他就不知道讓別人贏贏,誰偷了一張牌,他就大呼小叫起來。就有人說,你們那個老關腦袋缺弦,純粹是個傻×!

但是老關終究有露臉的時候。有那么一天,主管副縣長來檢查工作,正巧正副局長都不在家,就問到他頭上。老關就凌厲地背出種種數字來,副縣長手上有一張統計報表,一面聽著一面翻看,臉上就綻開一片驚喜,問了名字,呀一聲,說你就是關朝寧?我小時候就知道你,是神童!老關就恨不能鉆進地縫去,——副縣長比他小著十幾歲吶!那陣子總講伯樂千里馬,副縣長就自認為是伯樂,一把抓住了千里馬的韁繩。

縣志上有關老關的記載只有這一條,是作為能人奇事記下的,而且省報上發過消息:老關參加了全省統計速算比賽,拿了心算組第一名。但他在算盤上就不行了,這一項根本沒有名次。老關為此得了一臺九英寸黑白電視機,這也是當時整個縣城唯一的一臺,曾引起過一陣不小的轟動。許多人都跑到他家去看稀罕,并努力透過機后那些小縫仔細觀察,里面究藏著多少小人。老關被副縣長借調去當了秘書,用人所長,讓他專門負責各種文字和數字。這是老關的一次重大轉折,但他沒能把握機會;幸運像一條金鱗閃閃的小魚,在他手上滑了一下,濺起一朵美麗的浪花,就向深不可測的渾水里游去,而且再不回頭。

其實老關那個秘書是很實惠的,下面不好直接給副縣長送禮,有時要經過他的中轉,分潤一二是很正常的,還有些不起眼的小玩意,打發秘書也很合適。就連臭蛋送肘子豬蹄,也不再是原來的意義,有了進獻的意思在里邊,以求他在副縣長面前多多美言。黃蘭也著實自豪了一陣子,把巍峨的“雞胸”時刻挺著,如運動員的終點沖刺。那一陣她用美加凈牙膏,而且只在老關公出的時候才吃蔥蒜,夜里也頻頻主動出擊,怕老關有了剩余的精力再犯老毛病。她在電視里看了跳高比賽,就生發出有關的聯想,對老關說,早先跳高都是臉朝下,什么跨越式啦,剪式啦,滾式啦,俯臥式啦,都不怎么高明,知道么,就是因為男人的那玩意礙事,嘀里嘟嚕直掛竿,現在好了,現在吸取了經驗教訓,搞背越式,臉朝上,避開了那檔子亂事,成績就上去一大截!這當然是極為獨到的高論,老關佩服得不行,就低首下心,說黃主任把我也劁了算了。

老關提拔為副科長已經是順理成章的事了。操蛋的是這時候縣里召開了一次三級干部會,而且會后有一個宴會,宴會上有一頓大酒,老關正紅著,就成了下面干部敬酒的主要目標。老關不是那種花舌子,架不住人家幾句忽悠,就左一杯右一杯一頓猛干,最后一杯酒沒倒進嘴里,而是倒進了自己的領口里,然后臉上笑一笑,就跌坐在一片黏痰唾沫上。如果就這么一塌糊涂也倒好了,偏偏他又沒能醉透,搖搖晃晃撐起來,身子軟軟的如風中楊柳。就氣宇軒昂地走出去,對著縣城的街市呵呵地笑,那手勢做得都很狂妄,據目擊者證實,有一些分明是從電影《列寧在十月》里套裁下來的。那一張嘴就如潰決的河堤,任人也阻擋不住。先是大背唐詩宋詞,然后就是洋人語錄,惹一群閑人圍成圈圈看熱鬧。要是僅僅背一些這個那個也就沒球事了,偏偏金英從那邊過來,以為是別的醉漢,擠進去那么一看,就被老關死死扯住,說我好想你好想你,你的聲音總在我的血液里流動,咱們插了翅膀從這荒唐的世界飛出去吧,等等等等。金英又羞又惱,揮手就在他紫色的臉上摑了兩耳光。這時老關就哭了,雙腿跪在地上,把臉仰向蒼天,發出狼一樣的嚎啕。關大秘耍酒瘋的消息漣漪般傳開去。那天副縣長也喝了酒,不過副縣長知道把握尺度,點到為止,正坐在家里喝茶剔牙縫,聽說這事兒就匆匆趕了去,四五百米連車都沒坐。這時候要是老關乖一點兒,局面還能挽救,遺憾的是老關已經完全不能自己,如一輛無法剎住的超載汽車,非得按慣性跑下去不可。他用一雙醉眼乜斜著副縣長說,你算個什么東西?我就是把一只眼睛用膠布粘上,把嘴縫上一半,把一只胳膊綁在褲腰帶里,也比你強,你那點兒水平,就是給我提鞋都不夠!副縣長搖晃著他的肩膀說,老關,是我,你喝多了!老關真是不可救藥了,他覷定他說,說的就是你,你這個雞巴副縣長是怎么當上的,誰不知道!當時正是下班時間,事情又出在十字街頭,圍觀者成百上千,有些輕狂之徒還起哄叫好,副縣長就受不了了,說老關,你真是一盤臭狗屎,明天還回去推你的轱轆螞子去吧!叫幾個壯漢架了,如一個押赴刑場的死囚,把兩只鞋都拖拉掉了,拾到的人就說,關大秘的鞋也不算太破。

老關這一醉不輕,直的第三天頭上才醒酒,一看黃蘭哭腫的眼泡就明白了后果的嚴重。黃蘭說,這日子沒法過了,丟不盡的人,現不盡的眼,剛好了傷疤就忘了疼,人家副縣長待你不薄,你喝二兩牛×散胡吣些什么!這下連根都傷了,叫你老關永世不得翻身!還死惦著那臊狐貍精,她那個玩意鑲著金邊是怎么著?兩耳光叫你清醒清醒!黃蘭邊說邊哭,字字血聲聲淚,把鼻涕甩得滿處都是,又揀幾個帶璺的茶杯飯碗砸了,制造出極為隆重的氣氛。兩個娃兒就哭,哭出百爪撓心的效果。都知道老關栽了,也沒人來勸,只是臭蛋過來看看,坐在炕沿上吁嘆一氣。黃蘭就又罵那些個灌酒的缺德,這么干等于往和尚鍋里扔肉,是投毒,是暗算。老關說,酒是我自己喝的,事也是我自己鬧出來的,不關別人什么。臭蛋出主意說,你晚上到副縣長家里去,裝一回孫子,下跪,哭,煽自己嘴巴子,估計發落得能好些!老關說,我這是自做自受,細想一想,也值!黃蘭就瘋了似的撲上來和他拼命,說你只為你自己活著,也不管老婆孩子,你太自私!是我給了你第二次生命,你干這些亂眼子事對得起誰?臭蛋拉開,嘆著氣說,說你奸吧你傻得透腔,說你能吧你正樁是個廢物,——能給破鞋下跪,就不能給領導賠罪!老關說,那不一樣,那是兩碼事!臭蛋就表現出徹底的失望,說我就是看大姐的面子,要不然,我才不理你這種四六不懂的家伙呢!

確切地說,老關現在住的是個小莊園,四圍磚墻加一個大門,周遭栽了種種樹木和花草,葳蕤地簇擁著一座二層小樓,樓下不遠就是那些歡的活的,能看見三五個穿白大褂的人在鐵絲籠前走動。我喝著茶就在心里串連著老關的故事,的的確確是很有戲的。作為觀眾,老關是個可愛的老關,但作為同臺出演的人,老關就是個棒棰,有時也能比劃兩下,時間一長,就露餡了。他的腦子里有自己的一套鑼鼓镲,因此那腰身步調就格格不入。

老關很明白往下將要發生的事情。為了賺回一點面子,他自己寫了一份辭職申請,說自己雖經多年改造,但封資修的東西已深入骨髓,就像演反面人物慣了,裝正面人物總也不像,幸虧這一次自我暴露,否則將給組織上造成更大的不可估量的損失。副縣長用一支紅藍鉛筆在申請書上篤篤敲著,鉛筆是帶橡皮的,他寫了擦擦了又寫,對文書小孫嘆道,可惜老關那個腦袋了,扶不起來的天子!小孫就嫵媚地一笑。小孫長得很靚,因此雖經多次機關精簡,仍然留在要害崗位,群眾也表示理解,這樣有利于提高領導的工作效率。起先都認為老關過不了小孫這一關,結果倒是自己的左腳絆了自己的右腳。小孫就把老關的抽屜倒出來,把他的一些破東爛西堆在走廊的一角,有了掃地出門的意思。老關選了一個副縣長不在的時候來取東西,見小孫帶搭不理的,就笑笑說,小孫再見,同事一回,祝你進步!小孫用鼻子哼一聲,裝做看一只啄食的麻雀,再不往他身上浪費目光。

那以后的一段時間里,人們就常看見老關蹲在縣種子庫大門外,眼睛幽幽地看人,像一只石獅子。老關看大門是很有閑空的,那時候家里已經換了彩電,他就把那臺九英寸的小盒子拆了裝,裝了拆,漸漸弄出一些滋味來,就有些感慨系之,說我錯了我錯了,當初要是學這一行,大概已經干到學部委員了!黃蘭說,腳上泡都是自己走的,你不是上頭那個家什犯毛病,就是下頭的家什犯毛病,干什么能好?除非讓航天飛機把你送到月亮上去!這時黃蘭的體重已經長到一百七十幾斤,面部帶一些菩薩的安詳和寬憫,也不和老關吵了,炕上的事淡化下去,只是放肆地大吃蔥蒜,使屋里終日氤氳著獰厲的大蒜味兒。老關就不大愛回家,沒事就坐在一旁看別人打麻將。那時候麻將風比改革風來勢還猛,都玩錢,領導屢禁不止,也玩,以體現和群眾打成一片。老關看著看著就按捺不住上陣了,哪知這廝過于生猛,大有掃蕩桌面席卷牌局之勢,大家眼看著錢都紛紛跑到他的口袋里,就恨得牙根癢癢的,后來就都不和他玩,或者做了扣讓他鉆。老關先后贏了七八千元左右,無論如何,這是一種簡單快捷的收入而且不要本錢,黃蘭就很高興,鼓勵他夜里多出去遛遛,特別是多跟領導玩玩,就有殺富濟貧的意思了。黃蘭也想開了,偌大個歲數,真的提拔個副科長,那和罵他祖宗差不多,所謂長蟲鉆竹筒,回不過彎兒來,只有抄一條捷徑,才能找回一點兒平衡。但老關不想做麻將專業戶,老關想退下來辦一點兒實業,不吃下眼食,反過來也嘗嘗領導別人的滋味,一說,黃蘭就同意了。就辦了一個停薪留職,因為縣里不缺看大門的,很快就批準了。老關就成了一個逍逍遙遙的仙人,臉上也有了超然的微笑,東看一眼西看一眼,還跑了幾趟省城。老關先搞了兩次短平快,倒了一車皮西瓜,實際鐵路貨物處也并不缺那么一兩條煙抽,看老關很不省事,就故意把車皮弄到貯木場的專用線上去,害得卸又卸不下來,拉又拉不出去,眼看爛在車上,老關也不上火,說也不過是少和兩把牌嘛。又叫來昔日一起檢尺的推平車的伙計,讓大家隨便往家拿,就說關朝寧請全縣人民的客。結果來了螻螻蟻蟻的一些,不到一個時辰,早已告罄。看金英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踟躇,就叫人送過去兩個好的解渴。金英一邊吃著一邊朝他凝睇,知情的人就笑,說一個耳光一個西瓜,老關合適!再一次是倒騰鞋,老關從省里倒騰回兩箱雪地鞋,也不打算多賺,是想趟一趟路子,結果回來開包一看,兩箱鞋都是一撇兒的,老關笑得不行,就做了順水人情,把那鞋全送殘聯去了。大家就說,老關這種破鞋能倒出好鞋來么,老關倒鞋犯忌諱!這樣黃蘭就有些沉不住氣,說老關你螻螻蛄嗑秸桿,不是那里的蟲蟲,你不懂社會,玩不過人家,只有打麻將是你的強項,老天爺發牌,大家機會均等,憑腦袋瓜子取勝。但是老關不干,老關說,你懂個雞巴!打麻將那叫事業?那是墮落!我就不信,我關朝寧到世上走一趟,就會一事無成!

老關在貯木場干過,看一垛一垛的腳手桿礦笆條賣不出去,漚在那兒怪可惜,就自告奮勇當掮客,公家自然高興,說誰賣出去誰是北新縣的大功臣。老關就印了燙金名片,自封為什么什么經理,縣團級,一下就找齊了。也學會了請客送禮,把早年的一些積累變做粲花之論,有影的沒影的都敢說,關鍵是給回扣,就把關里老客喂住,心甘情愿地買他的破貨。老關干了三年,手里就有了二十幾萬,貯木場也大叨其光,產品銷路通暢,把個老關祖宗似的捧著,那金英也在一個適當的半徑逡巡,不時幽怨地瞟一眼,似有無限心曲要傾訴。老關每月交老婆三千元,說以前你跟我過苦日子,現在好了,我終于有了出頭之日,讓你好好享受享受!黃蘭就很感動,說一些諸如鷹有時飛得比雞還低,但雞永遠飛不了鷹那么高的套話。老關還給小騾子買了一輛摩托,給女兒買了一輛輕騎,整日鮮衣怒馬地馳騁,很是搶人眼睛。

老關就一面干推銷一面搞實業。老關的崛起招來了大報小報的記者,如蜂如蝶的就來了,擬了好多赫亮的題目,要老關試穿試戴。老關說,你們當我是個什么東西?我就是個騙子,不過騙得高明一些,沒露底罷了。吃飽喝足你們就走吧,別當二道騙子!記者們就很不是滋味,說你們縣怎么出了這么一個怪人?輕賤了不行,恭敬了也不行,真不招人稀罕!縣里的人就笑,說就這么個怪人還自認為比縣長強,要是真讓他當了縣長,北新縣可就花花了!

在北新縣各類表彰材料上都不可能找到老關的名子,這倒不僅僅是由于他對官方的漠視態度,主要還在于他實在不算太好的名聲。臭蛋是受過他澤被的一個,老關在他每個大事小情上都有表示,老關的表示就不是豬肘子豬蹄之類了,老關甩紅包,很嚇人的紅包一個又一個甩過去,臭蛋就受不住了,說老關你要我的命呢,你就饒了我吧!老關說,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你工資不高,我接濟你一點兒,有利于廉政建設!臭蛋就赧顏了,后來在老關籌建養殖場上提供了諸多便利,但在賬面是絕對查不出來什么的。

老關贊助了一些民政福利項目,有些是主動的,有些則是被動的,但他一律不露名子,實在躲不過去,就以養殖場的名義出現。我曾在跨河大橋紀念碑上看到了養殖場的名字,叫麒麟養殖場,大理石鎏金鐫文,據說一所小學還得到過他一批桌椅。我覺得麒麟這名字太俗了些,也容易引起錯覺,以為是飼養這種臆造出來的玩意的處所。老關解釋說,他是取麒麟即四不像的意思。——他覺得養一些不會說話的東西省心,但他又沒想到弄來弄去,他竟然搞起這勞什子,實在是一種苦笑不得的況味。

縣婦聯的一筆贊助是小孫拉的。小孫弄了一個副科級,在婦聯管保健,張羅著給下面發發衛生紙啦,月月舒沖劑啦,安舒衛生巾啦,也干得兢兢業業。那天就有人說,如今老關抖起來了,老關你們在一搭干過,讓他拔根毫毛,婦女保健工作能上去一大截。小孫上進心比較強,也沒怎么思考就去了,在老關面前很忸妮地笑著,說了好多憶舊的話。老關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把支票撕給她,又招待吃飯。酒酣耳熱之際,老關從口袋里拿出一條金項鏈,說小孫你這年齡該穿點戴點了,你長得這么漂亮,怎么能不穿點戴點呢?老同事一點小意思,拿上!小孫見四外還有別人,也不好推辭,臉兒透徹地紅了,真個是艷若桃花,艷艷地灼人。老關又說,可惜了可惜了,要是趕上現在,小孫不是個明星也是個模特,說不定有幾億追星族呢!小孫就暈暈乎乎的,把手伸進口袋里,捏著那沉甸甸的一團東西,那話那笑就有些發嗲,看不出是哪一級干部了。小孫過生日,本來是連她自己都忘記了的,偏偏老關就很上心,在下班的路上堵住她,送了一塊精致的坤表,那動作干凈利落,比干特工的還隱蔽,小孫突突一陣心跳,看看比較安全,就揣起來。小孫說,你的記性真好!老關說,這也不僅僅是記性問題,我老婆的生日我就沒記住!小小孫就感動了,那眼神有點兒發飄,說老關真不知該怎么感謝你。其實你當那個秘書的確屈材料,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一般人!老關說,我毛病特多,對周圍同志關心不夠,不適合坐機關。小孫說,我也是沒辦法,捏著鼻子干,要是有你一半本事,我也下來自己干了。老關說,我需要個場長助理,你要是舍得丟下那個小官,別的我不敢保證,保你一個月一千五百元薪水!小孫就有些動心,扯住一根垂下來的柳絲,做出一副十分古典的樣子。當時小孫的月薪是一百六十幾元,加上各種貼費,拿到手二百出頭,小孫是很唯物的,小孫對自己的容貌也相當自信,她也一直認為一個漂亮女人只拿二百元收入是分配不公。下班的人們也都看了這一幕,但人們對后來的事估計不夠,在他們看來,老關已經進入一個平滑安穩的軌道,而且老關已經五十搭邊,而且老關腎不好,而且老關連卡拉OK廳都不去,所以老關就不再屬于危險動物。其實當時的老關調動出了深層的情緒,兩個瞳孔發出灼人的光芒,使小孫感覺到一種興奮的戰栗。他們又并肩走了幾十米,老關確信,機會來了。

老關說,副縣長喝點酒好罵人,可他就沒罵過你和我,這很能說明問題。小孫的臉紅了一下,老關又說,我想起頭些年搞材料,動不動就打通宵,現在我向你坦白,那精神動力也并不是來自革命工作。小孫推著車子,是新牌子的斯波茲曼,鏈條輕快地彈響,這掩蓋了小孫的窘狀。小孫說,我還要去托兒所接孩子,我孩子可乖啦!小孫歉意地一笑,然后像所有賢妻良母一樣,跨上車子走了,那翩然的姿勢有了破綻,好像被兜里那一小塊金屬玩意墜偏了。

事情出在一個天氣宜人的下午,老關打電話給小孫說,他請她到養殖場坐坐,探討一下有關問題。小孫是向單位撒了謊的,她說她到醫院去看婦科。小孫穿了一件很薄的裙子,那線條就鮮明地勾勒出來,香喘吁吁不勝嬌媚的樣子。老關的桌子上擺著一瓶花,雜色斑斕地怒放,整個基調就出來了。老關先請她喝一種美國花旗參茶,這時小孫還很警惕,小心翼翼地抿著,生怕有什么藥似的。但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很安全,這又不禁使她失望。老關從容地喝著茶,明朗地說著笑著,不時瞟一眼墻上的電子鐘,侃得她有些云里霧里。這時老關從抽屜里拿出一枚水晶別針,說了一句很哲學的話:我們的存在只不過是瞬間的存在;我們是時間的一小撮骯臟的泡沫!小孫被這句似懂非懂的話震撼了一下。這是斜陽輝映的時刻,空氣里有種濕漉漉的成分,敞開的窗子不時飄進一縷野獸發情的嗥叫。老關堅持要把別針戴到她胸前的隆起上,這本來是她并不情愿的,但那別針太誘人,繚亂的光色晃得她睜不開眼睛。事實證明,老關的辦法比檢驗雞胸的辦法高明多了,小孫美麗的眼睛在咫尺之間融化為兩汪幾欲流淌的水。她好像要說什么,但微微張開的嘴卻不由自主地和老關的嘴對接在一起,接著一陣抒情的呻吟就在她身體深處響起。老關干這個是很得法的,老關從容不迫地數著她璨若齊貝的牙齒,指頭在她的肋間游移,如同在琴鍵上彈奏一支美妙的樂曲。他感到了她的顫抖,如一只蛺蝶在蛛網上無望的掙扎。他惡毒地笑笑,但這笑她是看不到的,她只能看到被碰翻的花瓶順著桌布向下流水,一滴一滴,滴出空曠無邊的淙響。副科級的女人很柔順,他托抱起她來,那分量十分稱手,他把她放到真皮沙發上的時候故意扔了一下,她在上面顫了幾顫,那樣子很滑稽。她在這個傳奇人物的壓迫下有點兒慌亂,好像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或者說一切是怎么發生的。她隨著他的節奏扭擺著身子,發出貪婪的叫聲,因為這叫聲和外面小獸的叫聲很相近,他有點兒忍不住笑。她從他胳膊支出的夾角看著那瓶傾倒的鮮花,那花瓣有些零落。石英鐘打響了沉緩的四響,這時她聽到了水磨石樓梯堅脆的鐵掌聲。她本來是動作敏捷的,但是他壓住了她的身子,依照物理慣性在經營一個圓滿的尾聲。于是她看到了門口探進來的兩張臉,——是縣廣播站的記者。她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只好拉起裙子,蒙上那張姣好而年輕的臉。這時她還能感到那枚水晶胸針蹭在臉上柔和的涼意。

……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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