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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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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人都想正常,卻又不樂意平常。
你之所以獨特,來自內心潛藏的「不倫」!

八則短篇小說取材自一般生活日常,大都以女性觀點書寫,角色從荳蔻學生、熱戀少女、已婚母親、獨身中年女子等,場景鋪陳涵蓋美國、台灣到大陸。在小說情節再平常不過之鋪陳,看似無關緊要、茶餘飯後之瑣碎,卻若隱乍現顯露了習常表面下較為爭議卻又為大眾所忽略之人性慾望,冷斂的文字勾出淡淡的感傷。然而,章緣卻總能在關鍵時刻給予又一驚頓,寥寥幾語的轉折,餘韻無窮,彷彿為沒有色彩的敘述文字,在看不見的字裡行間,增添了活生生的「人」的溫度。

大部份篇章曾在《聯合文學》、《聯副》、《自由副刊》、《幼獅文藝》等發表,三年來只寫了這麼八篇,作者自認是量少質精。其中〈九十九封信〉屬小中篇。

作者簡介

章緣,本名張惠媛,台灣台南人,旅居美國多年,2004年後移居中國大陸。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聯合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等。作品入選爾雅年度小說選三十年精編、中副小說精選、台灣筆會文集、聯合文學20年短篇小說選、九歌年度小說選、中國新華文摘(2011)、上外雙語短篇精選(上海)、The Border as Fiction: Writers of Taiwan(加拿大) 、Bridges Around the World: A Global Short Story Anthology(美國)等。著有短篇小說合集《更衣室的女人》、《大水之夜》、《擦肩而過》、《越界》、《雙人探戈》,長篇小說《疫》,隨筆《當張愛玲的鄰居:台灣留美客的京滬生活記》。

自序 天眼偶開

為什麼寫呢?在這喧囂的世界裡,誰在讀純文學小說?誰還在用心閱讀,如進入迷宮的孩子,努力追隨線索,一步步扺達出口,或如來到奇幻屋,被逗笑被震懾,無論美好或醜陋,什麼都允許它發生。如此安於在為你準備的小說世界裡,不是匆匆經過,或是過門不入,這樣的人,還有沒有?

我不知道。

但為什麼不寫呢?我總是為自己而寫。有朋友幾次央求我寫他的故事,殊不知他的故事如果提供了小說的框架,那血肉還是我的,提供了血肉,那情感還是我的,即使能異常完整從裡到外,讓它活過來的那口氣,也還是我的。借聽聞的人事物為酒杯,澆寫作者的塊壘,當字成句,句與句成段,意念自由浮現,故事有了雛型,突來的轉折和領悟,那天光雲影,那驚濤駭浪,是否非如此不可,我不知道,只是順著它去,一起發現深埋心底的是什麼,與他人接通的又是什麼。我能堅持並一直在努力的,不過是誠實面對。

整理過去三年寫下的短篇小說,只有寥寥八篇,背景有我長居的大陸、故鄉台灣,還有第二故鄉美國。無論主場景在哪裡,人物都具有多種文化背景和歷史記憶,這也是越界族群的特色,而這一回,他們有的是行為出格,自行其事,有的是情感越過世俗疆界,流向心所屬的地方。人都想正常,但不樂意平常。那些有違常理背離常軌的事,讓你之所以為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客觀來說,我的小說既不是神奇的迷宮也非奇幻屋,就是一幢平常的小樓,突然窗玻璃被哐噹擊碎,底下的過客驚詫抬首,不知道什麼會從碎玻璃之間顯露出來。

小說能承載的,往往比作者自己知道的還要多。「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寫作者有時只是天眼偶開,看到芸芸眾生的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等種種煎熬,而自己不過是眾生之一。

謹以此書獻給愛聽我講故事的吳凡。

目次

自序╱天眼偶開
不倫
告解
攀岩
散步
丹尼與朵麗絲
回音壁
閨中密
九十九封信
附錄╱作品年表

書摘/試閱

不倫

有些事是這樣的,除非臨到自己頭上,不會真瞭解箇中滋味。
那時她住在紐澤西一個靠近華盛頓大橋的小鎮,開車過橋到紐約市,只要十來分鐘,鎮裡住的多是像她這樣通勤到紐約市的上班族。她在一家律師事務所當高級助理,主要負責華人移民申請,因為通中文,雖然是助理,申請者對她更要推心置腹一點,主要也是講不來英文。
急著辦身分的這些人,在餐館打工或在華人家庭幫傭,做著勞動低薪的活兒,最大願望是盡早辦好身分,享受美國福利,也換個像樣點有尊嚴的工作。「蘇菲亞,」他們討好地對她堆起笑容,「幫個忙,問問律師案子怎麼樣了?」申請案總是不順利,有時是移民局的要求達不到,有時是律師藉故增加費用,有時是申請者時運不濟。

沒有人像她跟蕭這樣一步到位。她從台灣到美國時,父母親早就拿到身分住在聖荷西,替她辦好綠卡,第一趟來美國就是來拿綠卡。回台灣後,跟大學同學蕭結婚,一起到紐約讀書、就業,蕭的身分憑這樣的關係,比其他朋友都快辦下來。因為婚姻而有身分。她經手過很多這樣的申請案,大多是美國老先生娶華裔女人,女人一般都要年輕個二十歲,辦結婚手續後取得臨時綠卡,過兩年再申請永久性綠卡。這種案件因為有假婚嫌疑,要經過嚴密詰問。碰上男人年紀大記性差,答非所問,案子被拒絕的也有。女的聽到結果往往在事務所裡就哭了,抽噎得喘不過氣來,整張臉漲得通紅。

印象最深刻是黃娟,蘇州人,四十三歲,頗有幾分姿色,也有高中學歷,苗條的身形看在美國移民官眼裡不過三十來歲,嫁的是七十幾歲從台灣來的邱先生。填表辦手續時,她提醒過黃娟,這種案子不能保證成功。花錢尋律師辦的通常是疑難雜症,但像他們這樣年齡懸殊,外貌差異巨大,難度就更高了。邱先生得過一種皮膚病,臉脖和手臂布滿咖啡色的塊斑,這還是露在衣服外可見的部位,黃娟則膚細如瓷,一張精緻的黃皮繃在小小倒三角的臉架上,兩道修得細細的眉,鳳眼薄唇,唇邊一顆美人痣,可以想見年輕時的風采,不知為何流落到紐約,下嫁像蟾蜍一樣的老先生。
黃娟的案子被拒後,律師再度幫他們申請,讓她仔細教他們應答的技巧。面談時,夫婦分開來問話,內容從所用牙膏牌子、喜歡的食物到衣物尺碼都有可能。她把手上一疊模擬題給了黃娟,要他們回去多練習。黃娟歎氣,「就怕老邱記不住。」上回移民官問了,太太身上有沒有手術疤痕,邱先生說沒有,但黃娟腹上明明就有剖腹生產的刀疤,是前一任婚姻裡留下的。

昨天晚餐吃什麼?最近一次做愛是何時?最愛喝哪個牌子的咖啡?別說是他們這種沒有真愛的婚姻,即使是她跟蕭從大學到現在,有些也答不出來。一切生活習慣早就習而不察,重要生命細節被時光淘洗得影像模糊,就像鮮豔的彩布在日復一日洗滌曝曬下褪了色,趣味、嗜好、體型的與時改變,更讓標準答案無處尋覓。難道要巨細靡遺知道對方所有一切,資料庫隨時更新,才是真的婚姻生活?
黃娟眉頭深鎖,「妳說我冤不冤?兩年了,每天陪著他,從早到晚,」她聲音低下去了,像耳語,「這種老男人……」
「這種老男人」,不是單指下嫁的那個人,是老男人這一族群。久不沾葷的老男人。也有年輕男人娶老女人,這種案例少,更難通過,不分中外,大家都習於男大女小的組合。
是娶老女人的男人難,還是嫁老男人的女人苦?

她比蕭小兩歲,大學時就在一起了。年齡外貌學歷都相當,是最正常的組合。這份「正常」也不是沒有經過考驗。他們沒有生育。蕭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家裡對長年在海外的老三是否生育不太在意,逢年過節一家團圓,想起來嘮叨兩句,等他們回到美國,一切嘈嘈切切的私語又退到幕後。女人到四十,沒生也就不會再生了,時光自動幫他們消音,大金囍字貼在深紅絨布縵上,布縵此時真的拉攏了,擋住那些以關心為名的刺探,不必要的同情,好事者的眼光。她跟蕭團抱著,世界裡只有他們倆,就這樣攜手終老於美國吧!到佛羅裡達州買個農場,或到氣候溫和的聖荷西陪伴老母,靠著兩人的積蓄和社會安全福利金,以及多年來各自養成的嗜好(蕭是西洋棋和高爾夫球,她是花藝和游泳),足以安度晚年。

沒有生養讓她有青春常在的錯覺,快四十的人,還像三十歲的女人打扮得亮麗時髦,身材苗條。她永遠是女兒,不會躍升(或墮落)為母親,站到彼岸,看到世界的另一面,她也不好奇那不同的視角。「母親像月亮一樣」,兒歌一遍遍唱,但月光是那麼地冷。於是衰老在隔壁等著,在下個轉角,今日是年輕,明日就是衰老,沒有中間十幾年養育兒女的過渡階段,沒有下一代在那裡拉扯推搡,興興轟轟以愛憎責任和期待填補續寫她的人生,她只是一個人飄在空中,一個人。當了媽媽的女人,老得理直氣壯(血肉和青春都用來滋養子女了嘛),而她註定要自作自受地老去。

睡前總有絲疑惑,也許明天醒來自己就老了,最明顯的是三十五歲一過,每一週都是一晃眼,過去熱烈期待的週末,像免費大贈送似地一個個來。如果蕭沒去打球,他們便驅車往北往南,或到鄰州,在無名小鎮的小餐館用餐。有時經過一些傍湖的度假小屋,群山環繞,屋後木條鋪成的甲板,小孩抱了泳圈從甲板跳進湖裡,尖叫大笑濺起水花。就在這樣的地方養老吧!喜歡水的她想,即使不會有孫子孫女抱著天鵝泳圈在水裡載浮載沉,也不能馱著小小軟軟的身軀泅水,像小時候在水裡兩隻手圈著爸爸的脖子。可是蕭喜歡大片草地,建議找個有高爾夫球場的高級養老社區。週末兩人在車裡總要吵架,吵到一方累得無法再回嘴為止。
蕭最近跟誰在哪裡打高爾夫?為什麼沒有生育?將來要如何養老?這些問題她的答案不會跟蕭相同。
母親在電話裡說,找了個房客。她一直主張母親找房客。三年前父親去世後,她看得出母親害怕獨居。母親向來怕黑,幾次抱怨屋子裡有怪聲,尤其深夜。左鄰右舍都是白人,只有兩個街口外有個華人家庭,以前夏天還會請母親到家裡烤肉,後來也搬走了。

現在母親的交遊圈全集中在老人中心,自己開車,到老人中心或緊鄰的圖書館。母親老得很優雅,小女孩一樣細柔的嗓音,嬌小的身材,受日本教育而堅信出門一定要化妝,說化妝是一種禮貌。記憶裡的母親一直都化妝,在洋行上班時,搬到美國後,只要出門總是打扮得很整齊。她本來疑惑,六十多歲的母親為何還熱中打扮?眼影都塗不上去了,眼皮皺褶得太厲害。去了老人中心才知道,在那裡,母親還年輕,還好看。
母親週一到週五中午在老人中心用餐,那是老人福利之一,餐費很便宜,有葷有素還有牛奶水果,省去自己買菜烹煮的麻煩。母親總是坐固定的一桌,靠門那桌。那桌有約翰,一個不分四季戴花格子帽的老先生,還有一個喜歡開玩笑看偵探小說的傑克,都是喪偶單身,一左一右如護花使者坐在母親身旁。「約翰不喜歡吃水果,水果總是送給我……傑克跌了一跤,一個多月沒來了……」母親在電話裡報告老友近況。還說在圖書館認識了一個亞當,相貌堂堂,看來六十開外。亞當一直在猜母親年齡,「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不可能更多。」母親嬌羞地笑了。關於亞當的話題持續了三個星期,之後再沒提起。她問起,母親支支吾吾,問煩了才壓低聲音彷彿電話有人竊聽,「有一天晚上他打電話來說,露西,」露西是母親的洋名,「露西,我現在一絲不掛。」

母親說到此,笑得講不下去,再三叮嚀:「千萬別跟人說。」那個赤裸的亞當,到底想幹嘛?母親不交代,她也不會跟任何人說,怕破壞母親的形象。端莊賢淑,母親向來如此,說話從來不提高嗓門。是這個地方,是那些放蕩恣意的美國男人,還是母親已經到了不在乎的年齡?她發現自己暗暗責怪母親,儘管並非母親主動。

會不會有一天,母親真的跟這些男人交往?黃昏之戀。然後,她就有了繼父。當然,在美國是不用喊爸的,如果是亞當,就喊亞當,如果是約翰就……獨居的母親,實在需要一個伴,省得天天往老人中心跑!
母親當時堅決不肯。「一個人住慣了,找個房客多不自在。萬一是壞人呢?」
「找個女的,華人,這樣既有房租可收,還有人作伴,房租算便宜點,沒那麼難找的。」
當母親說有房客且是華人時,她著實高興。賈姬,大陸來的,在同鄉開的寵物店裡打工。還有,家裡現在養了隻狗,是金毛獵犬,六個月大。
看來母親的生活有很多變化,不像她。她也想過養狗。美國人常把像金毛獵犬這樣的狗放在副駕駛座上帶進帶出,狗探頭出窗張望,伸出長長的舌頭,跟好奇的小孩沒兩樣。但她跟蕭每年都要出國度假,還要跑台灣和聖荷西探望父母,養狗不方便。小孩都不生了,哪會去養狗?他們的人生都是計畫好了的。
那天,她打電話去,接電話的卻是個年輕男人。不可能撥錯,號碼是預先輸好,按鍵就通的。
「嗯,露西在嗎?」
「請等一下。」男人的英語有華人口音。
母親來接電話,聽起來心情很好。
「怎麼家裡有個男的?」
「沒告訴妳嗎?是賈基啊!」
原來是假姬。

偏偏那幾天報上一個新聞讓她忘不了。就在紐澤西北部一個中學,一個三十六歲的白人女教師跟十五歲的黑人學生發生關係,因為誘拐未成年人獲罪,必須入獄服刑,而女教師已經懷孕。男學生說他會等,等她出獄,他們將組成家庭。女教師原有家庭,兒子跟年輕愛人差不多大。報導說,女教師被起訴後,男學生被家長看管起來,而兩人竟然還偷偷見了一次面。女教師開車,在男學生家附近等候,等男學生溜出來,把車子開到荒郊,又發生了關係。
不倫之戀,這四個字跳出來。倫是什麼?是人跟人之間的正常關係,社會所認可的關係。新聞裡的男女,一下子跨過許多界線:黑白族裔、師生關係、婚姻盟約,還有年齡。一個三十六歲成熟的女性,為什麼做出這樣的事?放棄家庭、工作和名譽,為一段不可能有未來的感情,甚至願意為年輕愛人生養小孩。這新聞她揮之不去。而現在,母親找了個年輕的男房客。

她沒有跟蕭說自己的擔憂,反而跟安娜提了幾句。安娜也從台灣來,兩人是泳伴,每個星期一和五都到健身房報到。安娜比她大幾歲,有個兒子正值青春期,常對她訴苦。安娜說兒子,她說母親,還有不倫之戀。
「像我們這種乖乖牌,只要婚姻沒出問題,一輩子就一個男人,人家羨慕我們生活平順,我們也覺得正該如此。」安娜戴個紫色蛙鏡像外太空人,胸部已經下垂,鬆吊在泳衣裡,「美國女人無法想像我們這樣,她們婚前有過多少性伴侶,婚後也不見得沒有。我們還自認幸福,誰知道?」
她跟蕭大學就在一起了,一輩子只有蕭一個男人。「我就是不懂,那個女教師是著了什麼魔?總該不會只為了性?」
「妳問我?我是性冷感。」安娜笑嘻嘻潛進水裡去了。
她把今年的休假全拿了,一共十二天。訂了去聖荷西的機票,本想來個突襲檢查,後來還是在前一天給母親打了電話。是賈基接的。這回兩人用中文,賈基說起話彬彬有禮,用台灣人少用的敬語「您」。她也很客氣,但語氣冰冷,公事公辦就像應付事務所裡那些華人。
「露西會很高興的,她常說起您。」
她聽了覺得很彆扭。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喊六十五歲的母親露西,但又對她使用敬語。聊了幾句,打聽出賈基來美國一年多,跟母親在寵物店裡認識。母親想養隻狗作伴,在院子柵門掛上「小心有狗」的木牌,嚇退宵小。他幫她挑了一隻好狗,取名瑪姬,幫她訓練大小便、坐臥等規矩,母親教他英文作為交換。他常來走動,最後成了房客。

她馬上知道,職業的本能,此人身分黑掉了,逾期居留,正在想方設法辦身分。年輕男人找上老女人,因為老女人容易哄騙。她會讓他曉得,這一招行不通,移民局面談時馬上會被拒絕。
母親說會來接她。她拖個拉杆箱,背一個小包,機場外頭是那部熟悉的白色本田,母親笑咪咪對她招手,從副駕駛座。駕駛座下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戴墨鏡,笑咧一張闊嘴,搶上前來替她拿行李。上了車,見母親穿一件小黃花洋裝,顯得年輕了十歲。加州這裡喜歡穿得花裡胡俏,而紐約無論老少都喜歡黑色,整個城黑壓壓一片。設計婚紗有名的王薇,電台採訪參觀住家,打開衣櫃,全是黑色。相對於婚紗的白色,這是怎麼樣的一個黑白人生?

母親的花園顯然精心打理過,草地理得像綠板刷短而齊,沒有一根雜草,廊簷下的黃玫瑰盛開,每一朵都飽滿得像今晨才綻放,進門紅磚地上一左一右兩個大盆,一個裡頭亭亭立一株散生著褚紅葉子的日本楓樹,一個是天堂鳥花,頂著橙黃冠毛的大鳥從綠葉縫裡探出頭,緊閉的長喙下了決心什麼都不吐露。而父親當年手植的星星茉莉,綠葉上鋪滿小白花像滿天繁星,濃鬱的香氣讓她打了個噴嚏。
上回來時母親抱怨園丁做事馬虎,房子外牆的油漆剝落,花園裡的地燈也有幾個不亮,入夜後,零零落落亮起的地燈就像賓客走掉一半的筵席。這樣逐漸寥落的門面,是在父親走前半年開始的。母親堅決不換地方。「住慣了,這房子我跟妳爸住了十五年!」可是母親一輩子小鳥依人備受疼惜,動嘴不動手,一棟大房子實在是太大的負荷。

看來,賈基不但能馴狗,而且手腳麻利肯勞動。她不禁回頭,賈基把車停在車庫前,拉了她的行李過來,墨鏡摘下了,那是張有稜有角的臉,單眼皮的大眼睛,眉毛像兩道刷子黑而粗,穿一件杏黃色帶帽子的棉衫,牛仔褲用一條花皮帶繫在低腰,樣子跟她的想像完全不同。她想像中的賈基像那些到事務所來的華人,臉上有種小心翼翼,身形瘦小,血肉被異鄉給噬盡榨乾,即使長得高,也多半駝背。總之,不會有這種天清地朗的挺拔,明亮如星的眼光不閃不躲,尤其他的笑,笑得那麼舒坦。她暗叫一聲,哦,我的天。
事情比她想像的要棘手,對手比她想像的要難纏。她發現自己很快地緊繃起來,不是心理上的,是生理上的,吸氣縮腹,一掃長途飛行後的倦容,也回給賈基一個微笑,但願如初綻的黃玫瑰般嬌美。她完全能理解為何這個年輕人能輕易贏得母親的信任,如果不說「歡心」。
正在心神不寧時,一條長毛尾巴掃上小腿,然後兩隻熱情的前腳攀上大腿。
「瑪姬,不可以!」賈基一出聲,大狗就離開她身,回到賈基身旁搖尾巴。
「這是瑪姬。」賈基說,「牠很聽話,妳可以摸摸牠。」
「瑪姬。」她依言對大狗伸出手,瑪姬過來聞聞。她沒有摸牠,雖然牠看來無害還挺可愛,但這樣是否進展得太快?

瞭解對方需要時間,第一印象則在瞬間成形。印象不靠言語,是兩人接近時氣場氣味暗地裡交換了名片。那是動物性的交接,沒法用頭腦去理解,更無法控制自己喜歡或討厭。她懷疑瑪姬已經聞出了她所有能說的不能說的,包括她的疲累和困惑,她在飛機上吃的乳酪沙拉,以及她正來例假。
晚餐是一人半片烤鮭魚和一大盤綜合蔬菜沙拉加蜂蜜芥茉醬,賈基多吃了一份用微波爐煮熟的甜玉米和馬鈴薯,她跟母親喝檸檬汁,賈基獨灌一瓶可樂,圍成一桌,像個家庭晚餐。他們談加州的失業率居高不下和油價狂飆,然後話題轉到賈基打工的寵物店,在中國的家……
她聽出了這個房客是不用付房租的,但自從他來了,家裡再沒有關不緊的水龍頭、漏水的馬桶、不亮的燈。「你怎麼會這麼能幹?」中國一胎化政策下,年輕的一代大多四體不勤不諳家事。
「肯學就會,以後自己也要買房子吧,總得學。」賈基口氣不小。房子還排在後頭,有了錢先買車,現在上下班只能騎自行車去坐公車。
賈基是以什麼身分在這裡掙錢呢?

身分。這是她的照妖鏡降魔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華人移民辦身分的內情和環節,一亮出這個,賈基絕對現出原形。只要他一撒謊,她就推翻從見面到現在快速累增的好感,回到公事公辦。
不急吧?不急著見面的第一頓晚餐就談這個。她在猶豫,沒想到賈基先開口。「蘇菲亞,」他兩手撐著大腿像個漢子,她很少在台灣男人身上看到這種陽剛坐姿,它只出現在武俠劇裡,「露西說您在移民律師事務所做事?」
「呀。」她點頭。沒有出招,不急著揭露真相。
「那我辦身分可以請教您了。」
「沒問題。」
「我拿的是學生簽證,沒讀下去,想轉工作簽證。」
「嗯。」她不置可否,「很多這樣的……」她喝了口檸檬汁,潤了喉將會有長篇大論,卻什麼都沒說。
「您們聊吧,我去餵瑪姬。」賈基把盤子收進洗碗機裡,告退了。
「不錯吧?」母親帶點炫耀,彷彿賈基是她的一件寶。
朝南的大套房,是母親的房間,她睡在朝西的客房,對面是客衛和賈基的房間。老房子隔音差,一點水聲都聽得到,她不嫌麻煩地到母親房裡去用衛浴。偶爾聽到賈基瀑布狂瀉的尿聲,卻不嫌棄,感覺比蕭那涓涓不止的聲音來得爽氣多了。
東西岸有三小時時差,她把百葉窗拉下,早早和衣而眠。不知睡了多久,聽到男人的低笑聲。她坐起來,試圖分辨那笑聲來的方向。雖然是六月,屋裡的溫度已經降下來,她身上在打哆嗦。腕錶上螢光指針指向十二。一陣狗吠,有點像狼嚎。是瑪姬嗎?滿月下,瑪姬長嘴向月,露出森森白牙,一個男人,裸著上身被月光浸得發亮……

她發誓,吃飯時她沒有朝賈基臉部以外的地方看,只是盯著他活潑靈動的眼睛,不時漾開來的笑容。但此刻,眼前出現了賈基結實的手臂,靠在飯桌上,筋肉飽滿含著黃銅般的光,汗毛長而密。轉身到水槽去時,臀部驚人地鼓翹,彎下身子放碗盤到洗碗機時,雙腿如此修長。她竟然無恥地照單全收。
原來那聲「哦,我的天」的驚歎,不是為母親,卻是為自己?向來知道男人是視覺性的動物,打照面時,他們打量妳胸部的大小,轉身離開時,他們看妳臀的擺動。但女性不是這樣的,至少她不是。她不曾渴望過一個男人的肉體。是年齡改變了她?熟女。水果熟透就要腐爛前發出陣陣膩人的甜香,再不吃就不能吃了。她用力抱住枕頭。
時差讓她起得很早,五點多就坐在客廳裡。從客廳可以看到後院,一帶緩緩起伏的土黃色遠山。瑪姬趴在樹下,半睜著眼,有時豎起耳朵,接收著她所聽不到的頻率。沙漠的涼風從窗外吹來,夾著花園裡的清芬,小鳥叫得十分起勁。一個聖荷西典型的大晴天。
她閉上眼睛打盹。再睜開眼睛,賈基站在瑪姬面前。在清洌的晨風中,他套著件鵝黃色夾克,一條天藍短褲,整個人就像這個早晨般清新。他很快替瑪姬戴上狗鍊,兩個悄悄出去了。

如果她自己是個熟透的蘋果發出甜香,賈基就像薄荷口香糖,一入口就讓人精神一振。她閉著眼,裹著晨褸斜靠沙發上,迷迷糊糊中,賈基悄悄進了屋子,在她面前站定,給了她一個薄荷味的吻。那個吻有點羞澀,恰到好處地動人。這是一個新角色,她要扮演的是引導、征服和繳械。二十幾歲的男人一觸即發,一點點肉色一點點眼風,都能讓他們立刻奮起。一個未婚的年輕男子,生活裡只有老房東和一隻狗,只能望著電腦視頻上暴露的女性胴體自我折騰。她感到他雙臂強而有力環抱住她,胸膛結實飽滿緊緊貼住她的胸乳,而那裡,那像鐵棍般堅硬的肉,扺住她,年輕迫切的喘息聲告訴她,他也多麼需要……
「蘇菲亞,起得這麼早?」
「啊,早。」她連忙坐起,驚覺自己尚未梳洗。
「我去上班了。」
「哦,拜拜。」
賈基彬彬有禮走了。她慶幸賈基不是瑪姬,無法單靠嗅聞就知道她剛才做了什麼。
是什麼讓偷情曝光、身敗名裂面對牢獄之災時,還一定要再見一次面,再做一次愛?生命到中游,不過是漸行漸緩,還能有什麼湍流險灘,還有什麼非如此不可的衝動?

賈基白日上班,母親不去老人中心,母女倆從早到晚守在一起。細細看過後院,粉白、嫩黃和鮮紫的鳶尾花互不相讓,李子樹纍纍掛了一樹的青果,賈基說可以做李子酒,夾竹桃後塌掉的一截籬笆,賈基已經買了木料,有空就會動手修整……賈基長賈基短,母親眉開眼笑,臉色滋潤有光,這表情在父親死後,不,死前許多年就不曾再見。對母親而言,這園子這房子,都只是必需品,只要有人能替她照料,她樂得一根手指也不動。她從來不知道母親真正愛什麼。母親愛她自己,這是能確定的,大凡極端愛美的人都自戀。如果,如果有這麼一個人可以照顧母親,讓她自覺美好,母親會接受這個人吧?
「賈基他,有居留身分嗎?」她小心探問。
「黑掉了。」母親倒很爽快,「他很煩惱,我跟他說,要身分不難啊!」
「怎麼說?」
母親彎下腰來嗅聞薔薇,身子骨柔軟得驚人,「娶個有身分的不就好了。」
她愣住了。
「這花怎麼不香?」母親不滿,「以前家裡的薔薇是香的嘛!」
「他沒有身分,妳還讓他住這裡?」
「有關係嗎?」母親說,在太陽下瞇起眼睛,「人跟人,是一種緣分。」
「有時候是孽緣。」她嘀咕著,轉身回屋去。
不可能,不會的。她甩甩頭,倒了杯冰檸檬汁。冰箱上面兩層寫著露西,下面兩層寫著賈基。母親跟賈基過日子有條不紊,她卻覺得天要塌下來了。在這即將傾塌的天幕下,賈基和母親一臉無辜的表情。
退一萬步,他們真的「相愛」(她倒抽口氣,這個俗爛的詞竟如此聳動),結了婚,也順利辦了身分,還能說這是不倫嗎?或者,能說這不是不倫嗎?
連著幾個晚上,半睡半醒之間彷彿聽到狗吠。
「半夜為什麼要叫?」早上她問瑪姬,瑪姬理都不理。
「吵到妳了?」賈基體貼入微。
「狗多大會發情?」她記得貓發情晚上就要喵鳴鳴地叫。
「時候還沒到,」賈基愛撫著瑪姬的背,瑪姬舒服地軟下身去,抬起一隻後腿,露出粉嫩的肚皮,「等牠一發情,附近的公狗都要發瘋了。」瑪姬準備好要交配的氣味,將會讓附近的公狗生出掙脫鍊子的力氣。她懷疑人是不是也如此,不分男女,充滿慾望的氣味悄悄散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也許,賈基就具有散佈強烈肉欲氣息的特異功能,無堅不摧。
賈基在兩棵樹之間拉起一條粗麻繩,牛仔褲、白恤衫、大浴巾,一件件往上搭,麻繩吃重往下墜,就像她每日益發沉墜的心弦。

「你不用脫水機?」
「陽光多好,幾個鐘頭就乾透了,」賈基笑著看她,「曬乾的毛巾發硬,洗過澡擦在身上那叫舒服!」
怎麼這樣一句節能環保的話,也能讓她垂下眼睛?

賈基在眼前時,她一切如常,看不到他時,她放任心思跑野馬,最常停格在那一點,兩人相貼感到他的堅硬勃起。歲月真的改變了她,在賈基這個年紀,她無法接受男人對她有慾望,那是一種玷汙,她要柔柔牽動男人的心,不是其他的器官。但對賈基,一切都不一樣。能吸引這個人,讓他即刻血脈賁張,就是對她最大的讚美。又或許,歲月不是改變了她,是釋放了她。在年將不惑時,才瞭解,才嚮往,才渴望。

她白天黑夜都跟賈基在一起,現實的少,幻想的多,不過幾天,就像跟這個人認識很久了。說不清是為了看住母親還是管住自己,她刻意牢牢跟著母親,一起買菜、一起逛商場、一起蒔花弄草散步做晚餐。賈基總在吃晚飯前回來,也許這晚飯時間也配合了他的作息?吃飯時,她刻意不多話。吃畢,陪著母親看電視,賈基回房休息。接下來,就要等待,等待他從房裡出來,到廚房喝水,去車庫拿個什麼東西,陪瑪姬在院子裡玩。有母親在場時,她從不主動跟賈基講話,問一句答一句。她不知道自己更怕什麼,是確認母親的私情,還是被母親看穿她的慾望?

日子一天天過去,假期就要結束。這幾天跟蕭只通過一次電話,常常想起要打電話時,東岸的時間都太晚了。蕭早睡早起,生活十分規律,犯不著特別吵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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