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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幣定價:59.8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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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 晉江原創網人氣作家尤四姐高口碑代表作,被各大論壇、貼吧等評選為“年度經典言情”之一。
★ 一部讓無數讀者挑燈夜讀的古言經典;一個抽絲剝繭層層揭曉的動人謎底。
★ 宮廷傾軋,不上則下。
★ 我六神無主,寢食難安。就算踏遍每一寸土地,也要尋回我心愛的姑娘。
★ 獨家萬字番外甜蜜首發。
★ 隨書附贈知名插畫師梅鹿君手繪古風插畫書簽。
★ 本書男主屬性:自閉、冷淡、寡言而毒舌、嚴重強迫症。

建安城中有美人,纖白明媚無人及。
是年,天下三分,鉞國獨大。綏國郭太后力排眾議,接回流落民間的女兒,晉封長公主,遣十員大將並金吾百人隨行,遠赴大鉞和親。
從探子發回的密函上看,鉞國皇帝的性情簡直稱得上莫測。登基三年不立後,也沒有寵倖過哪個妃嬪;冷漠、寡言、厭惡別人的觸碰,還有著近乎病態的偏執:他生活的地方一切要按原樣擺放,半分也不許動。
嫁給這樣一個人,穠華是抱著視死如歸的念頭的。
禁庭內相見,他毫無感情地瞥了她一眼。
大婚當夜,他探過手把她挨著自己的胳膊撥開。撥完了,手指在被面上反復擦了兩下。
……
一座禁庭,困住兩個人。
當愛?當防?
算得盡機關,算不盡命盤。

作者簡介

尤四姐,現居上海,晉江原創網簽約作者。80後獅子女,偶爾激進,更多時候戀家、散漫、懶惰。愛花愛草愛古言,嚮往無組織無紀律的生活。
2013年,尤四姐憑《宮略》初露鋒芒,其充滿京味兒的幽默語言俘獲大批讀者;2014年,《浮圖塔》名聲大噪,讀者口口相傳,各大貼吧、論壇、微博帳號競相推薦,成為當之無愧的當代經典言情小說代表作品。其後,《鎖金甌》《紅塵四合》等書相繼出版,因高人氣、高口碑、高品質而廣獲讚譽。尤四姐亦憑其獨一無二的文字魅力成為時下最具代表性的人氣作家。
已出版:《紅塵四合》《鎖金甌》《宮略》。
即將出版:《臨淵》
微博:O尤四姐O

名人/編輯推薦

【片段一】
他低下頭,想了想才道:“我不能同別人接近,你是知道的。”
她頷首:“我知道。”
“但哪天若是治癒了,後宮要雨露均沾,也是無可奈何。”
她起先還很優雅的樣子,聽完就變了臉色:“這種病能治癒?誰說的?”她有點著急了,“這是治不好的呀,真的,是心病!哪個醫官說能治癒的?傳他來,我要與他好好談談。”

【片段二】
她唇角浮起淺淺的笑:“官家,你不愛我了,就能忘記我了。禁中那麼多美人,總有一個能討你的歡心。你一直不給她們機會,她們不能表現自己。如果願意接納她們,會發現她們其實很可愛。”
他沉默下來,抿了抿唇道:“我不是水性楊花的人。”

 

目次

第一章
我能依靠的,只有先生一人了。
第二章
事成,生死由她;事敗,仍舊生死由她。
第三章
今授金冊鳳印,載在典謨,母儀天下。
第四章
我翻山越嶺入蠻荒,心在南朝,身在北番。
第五章
他兩隻眼睛盯著我,我就有種要露餡的感覺。
第六章
我若說我愛慕皇后,皇后信不信?
第七章
他沒有伸援手,她甚至看到他唇角譏誚的笑。
第八章
她簡直是一副殺身成仁的神情,踮起腳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啄在他右邊臉頰上。他呆住了,詫異地看著她。
第九章
她是敷衍他,他卻當真了。
第十章
禁中娘子哪個不是美人胚子,為何偏為她失魂落魄?
第十一章
心裡裝著一個人才會煩惱,否則風過無痕,有什麼可惱的?
第十二章
繞了這麼大的圈子,原來真的只為和他相遇。
第十三章
我和他,最後只能活一個,成則為王,敗則死無葬身之地。
第十四章
我沒有生氣,只是有點難過。
第十五章
忍得錐心之痛,忍不得相思,是我失策了。
第十六章
你懂愛,懂得又有什麼用,她愛的不是你,你這片心空扔進了溝渠裡,不值錢。
第十七章
哪怕你不對我歸心,哪怕你算計我……
第十八章
兜兜轉轉一大圈,最後依舊無力回天。
第十九章
有手腕者得天下,自古就是這樣,要怨就怨命。
第二十章
真正愛你的人你視而不見,不愛你的,你卻對她掏心挖肺。
第二十一章
今上騎高頭大馬,身上披黑狐氅衣,那狐毛出鋒罩住半張臉,只看見深邃的一雙眼。
第二十二章
你我的緣分只有那麼一點點,消耗完了就應該分開。
第二十三章
在紅塵裡打滾太累了,要是可以,我情願從來沒有遇見過她。
第二十四章
我哪裡都不去,因為我的郎君在這裡。
第二十五章
只要他以誠待我,我便肝腦塗地回報他。
第二十六章
把我的人還給我,現在!馬上!
第二十七章
相處日深,愛之愈甚。
第二十八章
如果沒有刻骨銘心,就白來世上一遭。
第二十九章
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志也。
第三十章
我是溫文爾雅且有書卷氣的皇后。
終章
我要像花兒一樣,永遠簪在官家的通天冠上。
獨家番外

書摘/試閱

第一章 入宮

桐月中,今年的春分來得比往年都晚。閏二月的緣故,原本清明時節天還微涼,如今卻已經換上春衫了。
昨夜下過一場急雨,空氣裡殘存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穠華推窗看,樓臺燈火、遠近笙歌,在晨曦中漸漸涼了下來。建安城中多楊柳,待得日上角樓,一陣熏風吹過,漫天都是紛揚的柳絮,寧靜而強大地包裹住整個煌煌帝都。
窗臺上積了厚厚一層白,下過春雪似的。她低頭一吹,柳絮身輕,佯佯墜下樓,隨風又飄開去了。
崔竹筳來時,折了枝新柳遞與她:“黃門已經在外候著,你準備好了嗎?”
她頷首,提裙邁出門檻,複回頭看他一眼:“先生,我此去必要達到目的。如今不是我需要他們,是他們需要我,對不對?”
崔竹筳眸中浮光隱現,欲勸她,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說:“我入不得大內,萬事須靠你自己。你要小心,宮中和外面不同,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要控制得當。”
她嗯了聲,忽而婉媚一笑:“汴梁離建安很遠,待我到時,先生會在那裡等我吧?”聲音漸次低下去,幾不可聞,“我能依靠的,只有先生一人了。”
她在他腕上一按,很快收回手,由女使攙扶下了臺階。他怔了怔,那力道留不住,也當不得細品。回過神忙趕出去,正見她立在車前對來接應的黃門客氣道謝:“有勞中貴人了。”然後登車。兩邊垂簾放下來,駕車的撥轉馬頭,揚鞭朝銅雀大街方向去了。

綏國的皇宮建在鳳山上,從中瓦子過清河坊,再往前就是和寧門。她的身份有些特殊,不能走麗正門,得繞個圈子從東便門進大內。黃土道雖平整,偶爾軋到瓦礫,車便狠狠一顛簸。她抓住圍子上的腰箍,手指用力嵌了進去。
今天是清明,以前每年都要出城掃墓、祭奠亡母,今年倒好,故去十幾年的母親突然活了,變成了當朝太后。想來過去一直是爹爹騙她。這秘密隱瞞了那麼久,在他過世兩年後終於還是捂不住了。也是很多的機緣促成——崇帝駕崩,改元太初,現在坐朝的是高斐,她同母異父的弟弟。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母親這些年是怎樣費盡心機遮掩的。她只是可憐爹爹,明明可以走得遠遠的,卻要忍受屈辱留在建安,造一座衣冠塚,碑上刻著愛妻,每天隔著望仙河遠眺禁苑高牆。這麼做,終究是割捨不下,爹爹是愛著她的。
因為被愛,所以拋夫棄女,有恃無恐。她不像爹爹那樣大度,她討厭那個所謂的母親,郭太后必定也不喜歡她。但因為這段血緣尚且存在利用的價值,彼此不得不隱忍罷了。
車輪滾滾,漸至門禁,她挑簾往外看,宮苑巍峨,那門樓高得令她無法想像。她曾經跟在爹爹身後遠望過,隔了幾重裡坊,並沒有太直觀的感受;現在它就立在她面前,飛簷翹角、雕樑畫棟,無形中巨大的壓迫感笊籬似的倒扣下來。她心頭徒地一緊,連呼吸都變得異常沉重。
如果退縮,也許還來得及,可是不能。她要去鉞,要接近殷重元,身後就必須有綏國做後盾。她知道兩國正在聯姻之時,宗室之中已經沒有適婚的公主可嫁了,現在認親,必有它的妙處。他們所求,正是她想要的,錯過了,一輩子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
車前放了一張朱漆矮凳,小黃門擎起手臂讓她借力。她從車上下來,兩邊禁衛見狀攔阻,遙遙問話:“來者何人?”
黃門取出魚符呈上去:“奉太后之命帶女郎入宮,請效用①放行。”
那效用驗過魚符,揚手一揮,禁衛散開了。引路的黃門哈腰比了比,引她直往大內。
畢竟還是有些緊張,她用力掐緊兩手,待到慈福宮時提裙上丹陛,風從指間流淌過去,冰涼徹骨。
垂首進正殿,但見一片繡著鳳紋的裙角飄進視線。她斂衽叩拜下去:“小女穠華,恭請太后長樂無極。”
她伏身在地,一雙手探過來,微顫著扣住她的肩頭。太后難掩哀傷,哽聲道:“穠華……好孩子,快起來。”
她這才抬起頭,第一次正視這位同在一座都城,卻闊別了十五年的生母。
郭太后雖然已是太后,但年紀並不大,不過三十出頭,平日保養得宜,容色沒有半點衰退。穠華望著她,也許是天性使然,不覺得陌生,哪裡見到過似的。可是細一想又不免好笑,原來這份親厚不是源於別處,是出自她鏡中的影像。母女那麼像,連滴血認親都不必了,真省了好些事。
太后眼中含淚,細細打量她,連聲說:“是真的……真好,我的孩子,娘娘每天都在想你。”
郭太后把她抱進懷裡,眼淚落下來,打濕她臂上的畫帛。論感情真的沒有多少,為什麼要哭呢?她知道他們父女在建安,十五年連一封書信都沒有,為什麼要哭?可是沒來由地,穠華心頭鬱塞得厲害,一陣陣委屈翻湧如浪,遏制不住,她便也低聲抽泣起來。
太后這麼多年在大內,早就練成了收放自如的本事。聖母失態,叫左右看了總不好。她止住哭,牽穠華在屏風床上坐下,見她臉上猶有淚痕,卷著帕子替她擦了擦,溫聲道:“這是娘娘寢宮,自在些個,不要緊的。我已命人去請官家,你們姐弟還未見過,今日聚一聚,也了卻我多年的牽念。”說著又淚水盈然,切切問她:“你好嗎?我幾次想出宮找你,可惜身不由己。大內強敵環伺,稍有差錯就會落得身首異處,你莫怨我。這麼多年熬過來,如今五哥禦極,奉我為太后,才讓我盼到這個時機。穠兒,我知道你恨我,娘娘是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人人都有苦衷。她低著頭不說話,因為拿捏不准應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她。說恨,畢竟血濃於水,恨得再凶,她也是母親;說不恨,她爹爹長久以來的痛苦又怎麼清算?他被憤懣和壓抑拖垮,離世那年不過三十三歲。穠華想詰問她,然而不能。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難過時用得上,高興時同樣用得上,誰能猜透它真正的含義?
她按捺住了,勉力笑了笑:“我知道娘娘的苦處,這些年爹爹教養我,你雖不在身邊,我過得也很好,娘娘無須自責。”
太后臉色暗淡下來,低聲道:“你爹爹……我對不起他。他臨終時可曾提起我?”
人都已經不在了,還在意那些做什麼呢!穠華心生鄙薄,卻很好地掩藏住了,只是灼灼望著她道:“爹爹每年帶我去城外的衣冠塚祭奠,說那是我母親的墓。現在看來,墓裡埋葬的,不過是他的愛情。他臨終時已經說不出話了,手裡緊緊攥著一面鏡子,後來小殮拳不可開,就讓他帶去了。娘娘知道那面鏡子的來歷嗎?”
郭太后失神良久,終於掩面哭泣。那鏡子是她的心愛之物,當初她離開李家時沒有帶走,誰知竟成了他所有的寄託。一個人不論爬到怎樣的高度,心裡總有個柔軟的地方安放那些難忘的曾經。青梅尚小時的感情,富貴再滔天也浸淫不了。可惜已經沒法訴說了,唯有眼睜睜看著它腐爛。
“我以為他會再娶,那時畢竟太年輕。”大袖掩住了半張臉,只露出光潔的額頭。也不過轉瞬,她又平靜下來,長歎一聲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誰對誰錯都不重要了。要緊的是眼下,你又回到我身邊來了。我曾向五哥提起過,他也知道你,說娘娘應當尋回阿姊,莫讓阿姊流落在鄉野。”
她口中的五哥就是今上高斐,比她小一歲,今年十五。女人入宮,有了兒子才有底氣。先帝子嗣單薄,前頭幾位皇子相繼都薨了,到先帝晏駕時,只餘這第五子,高斐便順理成章登上了御座。
有時候努力固然重要,運氣也是成功的一大要素。先帝賓天前,後位一直懸空,於是郭氏母憑子貴,從小小的昭容一躍成了太后,也不枉她當年那份決絕了。
母女兩個雖離心,坐在一處倒也有話說。不一會兒內侍通報,說官家駕臨。穠華忙起身退到一旁肅立,見檻外進來一人,穿雲龍紋絳色紗袍,壓方心曲領,腰束金玉帶,旁系佩綬,生得龍章鳳姿,一副好模樣。到太后榻前拱手見禮:“知道娘娘今天接阿姊入大內,我心裡著急,來不及換衣裳就趕到娘娘宮中了。”回身一顧,笑道:“想必這位就是了吧!”
早前聽聞建安城中有美人,纖白明媚無人可及。高斐曾動過心思想收進宮內,沒想到遠兜遠轉,竟是同母異父的姐姐,難免叫人失望惆悵。再三再四看,這位阿姊長得真是好,楚腰衛鬢,蛾眉婉轉,同她一比,禁苑之中頓無顏色。這樣的嬌俏人兒,歸心可賞心悅目;不歸心,等閒便可覆國矣。
穠華俯身行禮,高斐讓了讓,笑得分外和暖:“你我手足,在後苑不必太拘謹。娘娘尋回阿姊是好事,我今早召了幾位大資②商議。阿姊在外萬萬不妥,終得接進宮來。然宮中無名無分不是道理,回頭放旨加封,對阿姊也是個補償。”
太后一聽正了身子,面上卻有些為難:“好雖好,只恐諫官有異議。”
高斐不以為然:“阿姊和我一母同胞,連個封號都討不得,豈不叫我面上無光?諫議大夫糾彈歸糾彈,不予理會就是了。我沒有兄弟,幾位姐妹都出降了,眼下阿姊是至親無盡的。我看阿姊封地不宜過遠,就尊壽春長公主,娘娘以為如何?”
太后自然說好,面上喜形於色,引了她道:“聖上這樣恩典,穠兒快來謝過官家。”
穠華盈盈伏身跪拜,高斐忙虛扶一把,朗聲道:“阿姊不必多禮,外人看來天家威儀,其實身在其中的都知道,咱們和尋常人家沒什麼區別。阿姊在宮中只管從容,等行了冊禮便有了食邑俸祿,和宗室正統的公主沒什麼兩樣。”
諸多的禮遇似乎可以沖淡彼此間的尷尬氣氛,她心裡安定下來,抿唇頷首:“多謝官家。我一向在民間,宮中規矩懂得不甚多,實在怕失了禮數。”
身在民間,血液中卻有天生的高貴與持重,這是一般人不能比擬的。高斐含笑望向太后:“我瞧阿姊進退有度,毫無不妥。”
郭太后道:“她自己審慎,也是好的,回頭派兩位尚宮在旁稍作督促就是了。”一面說,一面握了她的手撫摩,“你爹爹替你請了先生沒有?是何方名士?”
穠華略頓了下,含糊道:“府上是有位先生,算不得名士,學問卻很好。當初落魄,爹爹看他有才學,便留下做了西席。”
太后點了點頭:“你爹爹過世了,讓你一人在外我不放心。還是五哥想得周到,往後就在宮裡住下。請官家多留意,日後尋門良配風風光光嫁出去。女孩子家,總要有個靠得住的娘家,方不至於受人欺負。”言罷替她扶了扶髻上的羊脂茉莉簪,“我兒今年十六了吧?你爹爹孝期也滿三年了,宮外有沒有如意的人?女大當嫁,沒什麼可害臊的。說出來著人去查一查,瞧瞧門戶怎麼樣。若過得去,定下也無不可。”
果真和她設想的分毫不差,認過了親就該談論婚事了。但是說起那個如意的人,她心裡不免悽愴。她在幼小時曾有個極其要好的玩伴,他叫雲觀,是北鉞憫帝的嫡子。當今天下三分,北有鉞,西有烏戎,綏國的國力一度最為強盛,西北兩國迫於壓力,不得不將皇子送入建安。一般質子不用嫡長,崇帝是個刁鑽刻薄的人,偏要反其道而行。儲君長於他國,十幾年下來早就沒了鬥志,屆時再回朝繼位,不怕他掀起大浪花來。雲觀就是政治鬥爭下的犧牲品。
彼時兩家府邸離得很近,一雙小兒女來往頻繁,吟詩和曲,投壺打馬。雲觀囊括了她對所有美好最質樸的嚮往。那個瘦長的身影,填塞滿了她整個的少女時期。
雲觀其人,人如其名,天生就是立在雲端上的人。他有大鉞最高貴的血統,母家一門顯貴,世無其二。她還記得他倚在樹下為她簪花的笑臉,他說待他即位,一定派遣使者來綏國求親。他要迎她入宮,讓她做他的皇后。
可是誰也沒料到,他回鉞的第二年就慘死在禁庭,據說面目模糊,身首異處。她得知消息,哭了整整三天。崔竹筳說他的死其實不是意外,是有人蓄謀奪嫡。憫帝有二子,死了一個,剩下的那個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如同高斐一樣,登上皇位順理成章。她痛失所愛,可惜鞭長莫及。好在她是個有耐心有運氣的人,終讓她等到這一天,使把力,也許就能為他報仇了。
鉞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鉞,如今強盛不容小覷。所以綏國要聯姻,要送一個有封號的公主過去,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她也沒有必要再保持得體的微笑,他們接她進宮,之前一定早就查探過了。若不是有她和雲觀那一層,太后未必會認她。至於高斐力排眾議,也不過是為這不甚可靠的親情加重砝碼罷了。言官為什麼要反對?憑空變出個公主來,送到敵國以維繫兩國關係,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她低了頭,微別過臉:“娘娘別問了,我是個沒有福氣的人。”
郭太后和高斐對看了一眼,和煦道:“怎麼會呢!你回到娘娘身邊,又有官家為你做主,還要怎樣的福氣?你有心事不妨和娘娘說,咱們至親骨肉,大可不必避諱。”
她依舊搖頭:“今天是好日子,女兒不想掃娘娘和官家的興。來日方長,有了機會再說也不遲。”
太后哦了聲:“也是,忙了一早上,該當歇一歇了。”轉頭吩咐內侍:“叫孫娘子來,領長公主去宴春閣。”又對她笑道:“那地方景致奇好,你且安頓下來。公主的冊禮要略作準備,一切等加了封再議罷。”
殿外有位貼花鈿、點面靨的宮妝麗人過來引路,穠華向太后及官家道了萬福,便跟著出了慈福宮。
宴春閣在宮掖一角,閣旁有湖,湖中有湖心亭。孫娘子帶她過花圃,往前一指笑道:“那是飛華亭,長公主閑來無事,去亭中觀魚是個好消遣。”
她含笑應了,孫娘子差人抬熏爐進來,熏罷了殿,客套兩句便辭出去了。
日頭漸高,站在簷下看鸝鳥在柳枝間穿梭,立久了有些暈眩。她轉身回殿內,舒袖在榻上躺下,兀自盤算起來——今天入夜太后應當會來,借著母女間敘舊親近,必定有一番話要講。其實她不耐煩這樣的牽扯,早就遺忘的東西失而復得,並不值得歡欣雀躍。她抬臂遮住眉眼,指間盤弄一塊玦,玦口壓著掌心,嵌進肉裡也渾然不覺。心裡只餘下無邊的空洞,令人窒息。
迷蒙間做了個夢,自己在光影錯落的長廊上飛快奔跑,前面似乎有人在等她,也許是雲觀。她跑得氣喘吁吁,漸漸近了,一個高挑的身影就在眼前。那人穿銷金刺繡的緋色常服,領口端正,襯著白紗中單。男人穿正紅不顯得俗媚,反倒有種高高在上的氣度。
那是雲觀吧!是他嗎?她高興起來,揚聲喊他的名字。恍惚又回到十來歲的時光,她牽著他的衣袖說:“你終於回來了!咱們去抓螞蚱吧,現在就去。”
可是他卻把手抽了回去,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冷漠姿態。她詫異抬頭看,那是張陌生的臉,兇狠獷悍,眉間隱隱有怒意,原來不是雲觀!
她嚇了一大跳,倒退好幾步,想逃,被他揪住衣領拎了起來。她太渺小,落進他手裡簡直像個傀儡。領口勒得她喘不上氣,她恐懼至極,慌忙去奪,推搡之間猛打個激靈醒過來,才發現滿身冷汗淋漓,濕透了背上的中衣。
一個夢,讓她萎靡不振好久。太后來的時候初掌燈,穠華坐在幽暗的簾幔後面,看她左顧右盼尋人,身後跟著兩個手托紅漆盤的宮婢。
她褪了鞋,赤足走出來,輕輕叫了聲娘娘。
太后回過身,見她慘白著臉,著實吃了一驚:“這是怎麼了?臉色這樣難看!”說著忙把她擁進懷裡察看。這孩子生得漂亮,精神不足,反顯出羸弱可憐的美態來。
相攜坐到榻上,再問她緣由,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什麼,做了個噩夢,唬著了。”
太后聽了發笑:“夢都是假的,有什麼好怕的。”
她黏人得厲害,枕在她肩頭喃喃:“是個很可怕的夢,很可怕……”
太后只得安撫她,畢竟是自己肚裡出來的,終歸一千一萬個捨不得。待她情緒平穩些了才問:“我聽說你夜裡沒吃飯,怎麼呢,是初來大內不習慣嗎?”示意宮婢把東西放下,親自挽了袖子上去揭盅蓋,邊舀七寶素粥邊道:“胃口不好吃得乾淨些就是了,不吃不行,夜長得很,恐餓壞了肚子。”遞過銀匙來,把碗擱在她面前的憑幾上。
穠華伸手去牽她腕子:“娘娘今晚同我睡吧,這閣分太大了,我一個人害怕。”
太后欣然應允,母女間親厚是天性,哪怕各懷心思,只要面對面,那份溫情用不著偽裝。
“看著你,就像看到年輕時的我。”太后含著笑,嘴角挑出一個落寞的弧度,“我初入宮時也像你一樣,覺得殿宇又高又深,一個人住著害怕。”
穠華抬眼望她:“娘娘為什麼一個人住?先帝不和娘娘在一處嗎?”
太后緩緩搖頭:“這宮裡有數不清的媵禦,就算官家寵倖,也沒有夜夜留在你閣內的道理。宮裡的女子都是這樣,一年中有大半的時間一個人獨處,要學著看開、看淡,否則日子便熬不得。”
捨棄那個忠貞至死不渝的丈夫,攀附權貴,落得夜夜孤枕,這就是她想要的嗎?穠華不能理解,一個頭銜何以有這麼大的魅力。她想自己還是隨爹爹多一些,看重感情,也懂得尊重自己的良心。
“那皇后呢?如果娘娘是皇后,是不是就能和先帝長相廝守?”
太后的眉心舒展開來,語調變得輕快許多:“那是自然。夫妻敦睦,連那些言官都不得置喙。我記得前朝有位過繼的皇帝,與皇后少年夫妻,感情至深。皇后生性潑辣,容不得皇帝身邊有別人。太后覺得不妥,差人勸說,皇后直言:‘我嫁的是當初的十三團練,並不是你的官家。’依舊我行我素,太后亦無計可施。”說著頓下來,目光殷切地劃過她的臉,“女子入宮,當為皇后。若我的女兒有朝一日踏進他國的禁庭,我絕不讓你受娘娘同樣的苦。這世上一切名分都是假的,只有正妻元後的金印才是真的。”
穠華聞言羞怯道:“娘娘快別取笑我了,我無才無德,萬不敢宵想這個。”
太后倒也不逼得緊,瞧她慢慢用完了一盞粥,叫人來伺候她漱口。
夜間風大,直欞窗半開,吹得案頭燈火搖曳。她換了件淡綠的春錦長衣,雪白的皮膚襯得那綠尤為鮮嫩。太后捋捋她的烏髮,母女兩個一頭躺著,說些體己話。可是說到她爹爹時,太后總是沉默,隔了很久才道:“我曾後悔過,當時不該拋下你們父女入宮來。我那時也是耳根子軟,聽了別人的調唆,一個人形單影隻時,十分想念你和你爹爹。可是大錯已經鑄成了,沒有回頭路走。我只有一步一步往上攀,因為不上則下,宮廷傾軋會令人屍骨無存。”她歎了口氣,“有時也覺得疲累,照理說五哥做了皇帝,已經沒有什麼能威脅到我,其實不是。綏國有內憂,也有外患。烏戎尚且不足為懼,叫人不安的是鉞。北鉞日漸強盛,而五哥初登大寶,虎視眈眈的人不在少數。”
穠華靜靜聽著,狀似無意地應了一句:“何不與鉞修好,先除外患,再解內憂。”
“你說得很是。五哥如今還未冊立皇后,我曾想過派人去汴梁求親。可惜大鉞也是子嗣不興。帝姬裡沒有待字的,宗姬又怕牽制不住鉞廷,所以這事就擱置下來了。”太后側過身,一彎雪臂鬆散地搭在她身上,慢慢地,哄孩子似的一下下輕拍。
她想了想,遲疑道:“沒有別的辦法嗎?”
太后道:“不能娶,只有嫁。可綏國的情況和鉞一樣,先帝留下的三位公主早已經出降。就好比一盤羔兒肉擺在面前,苦於無箸一樣,可惜得緊。”
看樣子到了“話又說回來”的時候了。穠華索性緘口不言,牽起被子捂住了半張臉。
太后終於按捺不住,試探道:“今日問你有沒有下降的人選,我看你神情有異,就命內侍出去打探了一番。穠兒,你與晉德懷思王殷重光可有過盟誓?”
言歸正傳了,穠華松了口氣,道:“可惜沒等到他登基的一日,否則兩國還可少些兵戈。”
太后無限悵惘:“他仁厚,手段不及他庶兄。他在建安十幾年,殷重元早就操控了大鉞軍政,豈能容個毫無寸功的人淩駕於他之上?老天是沒有開眼,讓他庶兄繼位,不單懷思王無處申冤,綏國也多了個虎狼敵人。”
既然到了這份兒上,她也顧不得其他了,挨過去一些,細聲問:“娘娘先前說,殷重元還未冊封皇后?”
這人委實奇怪,登基三年不立後,也沒有寵倖過哪個妃嬪。從探子發回的密函上看,性情簡直稱得上莫測。譬如他近乎病態的偏執,他生活的地方一切要按原樣擺放,半分也不許動。只為一個小黃門擦拭香爐後紋飾擺錯了方向,他可以下令將人剝皮揎草,懸掛於拱宸門上。
這樣不通的性格,卻有個思想強大的頭腦。鉞在十多年前就已經落入他掌中,他一步一步把這個弱國扶持起來,再過不久恐怕就會籌畫吞併天下。因此一定要除掉他。一旦大鉞群龍無首,便無法和綏抗衡了。
“鉞國無後,或許是殷重元眼光過高了。穠兒,娘娘問你一句話,只問一次,你若不答應,絕不再問第二遍。”太后似乎比她還緊張,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你……願不願意和親,入大鉞禁庭,做殷重元的皇后?”
穠華笑起來,眼睛裡卻是無邊的荒涼,她說:“娘娘,我願意。”


第二章 雙姝

她說願意,竟比不願意更叫郭太后難過。
郭太后側躺著,淚水從眼梢滔滔流淌進鬢髮裡:“娘娘不知道說什麼好……我這麼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你心裡一定在想,我這母親好不公,認回你,就是為了把你推進火坑。可是國家大任在肩頭,我也是迫不得已。這件事我想了很久,也同五哥商議過,五哥是極力反對的。然他畢竟年幼,還未及弱冠,朝綱若鎮不住,也許會被廢,也許會被殺。同大鉞聯姻,是目前最穩妥的辦法,我要為他爭取時間。”她哀哀望著穠華,這眉目,看一遍,在心頭烙一遍。她突然覺得羞愧,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一兒一女,孰輕孰重,她已經很明確地做出了選擇。穠華不覺得難過,只是有些失望罷了。她反過來安慰太后:“娘娘別傷心,我也正想到鉞國去看看,看看害死雲觀的人長得什麼模樣。”
太后道:“殷重元這人難測,你去了要多加小心。原本可以隨便找個人聯姻,又怕讓他拿住把柄借機興兵。你不同,你是五哥的親姐,有這層關係,他輕易動你不得。穠兒,好孩子,你聽娘娘說,如果找到機會——殺了他!”她狠狠咬著槽牙說,“留他在世上,終究是個禍害。他六親不認,連自己的親兄弟都能殘害,別人在他眼裡又算什麼?綏國的國力兵力都已經不及大鉞了,再不採取行動,過不了幾年,中原版圖上便不會有綏,我們這些人也會不復存在。”
所以打算棄車保帥,把她嫁過去,讓她殺了自己的丈夫。事成,生死由她;事敗,仍舊生死由她。她不過是射向鉞國的一支箭,離開弓弦就沒想過再收回來。能不能逃出禁庭,殺夫後又何去何從,這些從來不在他們的考量之中。
雖然想法一致,但話從至親口中說出來,再委婉也還是刺痛人心。她沒有哭,此行不是看在他們的面上,為雲觀報仇才是目的。她想殺了殷重元,殺了他,順便成全綏國,一舉兩得,倒也不錯。
她說:“娘娘的話我記在心上了,就怕他戒心太強,近不得他的身。”
太后的手指在她花一般的臉頰上拂過,笑容裡有驕傲的味道:“我的女兒,有傾國傾城的美貌。不過殺一個裙下之臣,有何難?”
裙下之臣,殺有何難,都是寬慰她的鬼話。穠華笑得淒涼,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樣一條路,沒人幫她,只有靠她自己。
答應去大鉞和親,她的公主頭銜再不拘泥於壽春了。公主出降當升一等,晉封成國長公主。至於嫁妝,是與她名頭相襯的繁巨,太平車足裝了四十輛有餘。太后親點二十位女官陪嫁,個個花容月貌。穠華站在一群美人中間只覺好笑,她娘娘下得一手好棋,怕一個靠不住,十個二十個總叫殷重元在劫難逃了。只是吃相未免太難看,大鉞的後宮充斥著綏國來的佳麗,真當鉞人傻?
她笑著請太后把人收回去:“我有侍女,跟了我好多年,很是貼心。娘娘知道荊軻刺秦王嗎?單槍匹馬,一卷畫軸、一把匕首,雖然功敗垂成,至少到了秦王面前,有一半的機會。娘娘如今準備這麼多美人,浩浩蕩蕩入禁庭,鉞國也有諫官,免不得掀起軒然大波。與其被遣送回綏,不如掩住鋒芒,交給女兒一人來辦。”
太后惆悵道:“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鉞國路遠,你又是孤身一人,我怕你應付不了。多些幫手,也好護你周全。”回身在人群中挑選,點出兩個人道:“金姑子,你同佛哥一起跟隨長公主入鉞。你們倆身手好,有你們在,我也放心些。”
好歹是替她考慮了後路的,雖然淺顯得一眼能看穿,但聊勝於無,也不至於叫人那樣意難平。
兩個女官出列,福身向她一拜。穠華看了眼,都是娟秀的五官,據說身手好,卻生得稚氣無害。她笑道:“真人不露相,叫我瞧,真瞧不出端倪來。”說著拉她們的手看掌心,到底掌中粗糙。她搖頭道:“要好生保養才是,手是女子的第二張臉呢。”
她們低聲說笑,高斐來時其情切切,蹙著眉頭說:“阿姊明天就動身,我們姐弟剛剛相認,這麼快又要分別,我心裡不捨得厲害。”
生長在帝王家,和民間養大的不同。外面十幾歲的孩子從私塾裡回來,路過獅子巷口只會買煎耍魚、雞絲粉;高斐呢,穿著帝王的袞服,戴著面具,每句話都有他的用意。
穠華淡淡一笑:“我走後官家保重龍體,娘娘跟前我無法盡孝,請官家代為看顧。”
太后在一旁擦淚,高斐看向穠華,她眉眼間喜怒難辨,反倒叫他心裡沒著落了。他緘默下來,背著手踱到窗前,窗外春光正好,天上風吹雲動,一簇簇如絮般翻滾向遠處。他躊躇了半晌才道:“這件事,是否叫阿姊為難?靠女人擊敗對手勝之不武,或者再斟酌斟酌吧。”
她卻說得有些無關痛癢:“昨晚我和娘娘徹談過,去鉞國是我心甘情願的,官家不必替我憂心。”
高斐長長歎息:“阿姊俠義,越發叫我汗顏。待他日阿姊功成,我定率三軍出城百里,迎接阿姊還朝。”
該不舍的不舍過了,該慚愧的也慚愧過了。第二日晴空萬裡,綏國遣十員大將並金吾百人,護送成國長公主遠赴大鉞。
穠華以前養在閨中,對地域疆土沒有概念,出城千里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從建安到汴梁,真是不近的一段路途。好在天氣一直不錯,偶遇風雨也不至於狼狽慌亂。大綏是個優雅的國度,它從容和緩,已經建立了近百年。兩國聯姻,就算抱著政治目的,依然會在最細微的地方,花費最多最精巧的心思。送嫁隊伍有笙歌相伴,公主的車轅掛著銀鈴,車頂綴滿鮮花。武將們不著甲胄,穿八答暈直裰,遠遠看去毫無兵戈之氣。仿佛只是一戶鼎盛人家,嫁出了心愛的女兒。
從阮州到灃州,再過襄陽府,入大鉞邊境,一路暢通無阻。到達汴梁的這天恰巧是五月初五,穠華倚著車圍往外看,湖上彩舟畫舫,鼓樂喧天。汴梁和建安一樣,百姓觀龍舟傾城而出,是十分富庶繁華的景象。
可是端午雖然熱鬧,卻是個不太吉利的日子。這天有諸多講究:不能上屋頂,不能懸掛草席被褥。端午被視作瘟疫和鬼魅橫行的開始,比如有官員今天起任,或是有孩子今天降生,一概會被視為凶兆。
既然要避諱,當天肯定不宜進宮。內侍省派了宦官專程來接應,把送嫁的隊伍引進了四方會館。
穠華搭著佛哥的手下車,見門前侍立了一排小黃門,戴襆頭,著褚色圓領袍,俱掖手低頭站著。邊上侍奉的內侍高品上前行了一禮:“長公主一路辛苦,今天暫且在會館歇下,待明日清早大內擺了鑾儀,再迎長公主入禁庭。”
她欠了欠身:“多謝中貴人。”提起裙角進門,一面打探:“官家可知我已到汴梁?”
“綏國和烏戎的使團一入汴梁,官家就已經得了奏報。”那內侍高品伺候她在榻上坐定,複微微一笑道,“長公主入宮後由臣侍奉。臣叫時照,有什麼差遣,長公主只管吩咐。”
穠華卻被他的前半句話弄得忐忑起來:“哦,時照,你剛才說有烏戎使團也入了汴梁?”
時照說是:“這次與大鉞通婚的不只綏,還有烏戎。烏戎送來的琴台公主是靖帝第五女,同長公主前後腳到,如今也安置在會館中。”
難怪他一口一個長公主。殷重元有挑揀的餘地,誰來入主中宮暫時還不能確定。穠華自留了一份心,倒不是覬覦他的後位,就像娘娘說的,不做皇后,見他的機會便少得多,什麼時候才能實行計畫?
她靠著引枕喃喃:“琴台公主……多好聽的封號啊!想必人也極美吧?”
時照道:“是很美,但長公主不必憂慮,兩國通婚,相貌是其次。何況真要論起美來,依臣看,長公主還略勝一籌。”
時照的話說得很透徹了,反正已經到了人家的疆土上,究竟是福是禍,一切都聽人家的安排。就算做不了皇后,只要能入大鉞禁庭,事情就還有轉圜。
她微頷首:“我這裡沒別的事了,你先去歇著吧。”
時照拱手一拜,卻行退了出去。阿茸進來替她梳頭,低聲道:“怎麼又來了位公主呢!那琴台公主有根底,只怕咱們要吃虧。”
她是擔心她這半吊子公主身份尷尬,言官們說話又刻薄,難免不把她老底掏出來理論。
穠華搖了搖頭:“琴台公主再尊貴,畢竟是國君的女兒,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阿茸捏著銀梳的手停頓下來,思量過後恍然大悟:“要是立她為後,輩分就自發矮了一截。世上可沒有岳丈向郎子納貢的道理,這樣大的虧,鉞國皇帝肯定是吃不得的。”
穠華取了瓷刻鴛鴦胭脂盒托在掌心裡,垂眼道:“留點神,明白在肚子裡就行了。這裡可不是中瓦子,小心隔牆有耳。”
阿茸吐了吐舌頭,複探過來看,奇道:“太陽就要落山了,公主擦胭脂做什麼?要出去嗎?”
她唔了聲,略傾前身子靠近黃銅鏡,拿玉搔頭勾上一抹胭脂點在唇間,曼聲道:“說不定待會兒有客來訪,我要四平八穩的,不能慌了手腳。”
她話才出口,金姑子就進來通傳,說西苑琴台公主出了禦所,往這裡來了。
天將晚不晚,院子裡光線朦朧。穠華站在臺階上迎候。不久便見一個小黃門挑著香爐進了苑門,琴台公主尾隨其後。出行倒沒什麼排場,不過帶了兩個侍女,看見她,遙遙沖她頷首。
那位公主很年輕,照模樣估量,應該比她還略小些,生得勻停秀麗。穿一件雲雁細錦衣,如意月裙上拴著禁步,每邁一步,玉環珍珠相扣,叮咚作響。到了近前,仰臉笑道:“不請自來,還望長公主見諒。”
穠華客套道:“哪裡,貴客駕臨,有失遠迎了。我本想換了衣裳去拜訪公主,不想公主卻先來了。”退後一步回身比了比:“公主請。”
琴台公主一笑,嘴角顯出一對細小的梨渦,襯得那五官生動異常。提裙上臺階,見穠華錯後了,探手來搭她腕子,嬌聲道:“我一見長公主就覺得親切,敢問長公主多大年紀?咱們兩個一般大小吧?”
穠華引她坐下,牽了袖子親自為她斟茶,應道:“我大約年長些,今年十六了,公主呢?”
琴台公主掩口笑道:“咱們公主來公主去的,無趣得很。我閨名叫持盈,今年十五。綏國和烏戎一向交好,今日有緣和長公主相見,若長公主不棄,咱們以姊妹相稱罷。我從來沒有出過烏戎,這回離鄉背井,心裡也沒底。倘或能和長公主親近,就算入了禁庭,也不愁沒人做伴了。”
女人交鋒,軟刀子來去,當提防還是得提防。不過見她靈動可愛,穠華不覺得反感,便親親熱熱攜了手道:“我正求之不得呢,怕進宮後沒人說話太寂寞,如今有了伴兒,這下子放心了。我虛長一歲,就賣老做阿姊吧!”
琴台公主撫掌道好:“我在烏戎也有幾位阿姊,彼此感情很好。只因她們年紀都不合適,最後挑了我來和親。”她壓著嗓子在她耳邊說,“不瞞阿姊,我並不情願來這裡。無奈我阿娘逼得緊,我不答應便在我床前哭,說了一堆民族大義的話。我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上了牛車。阿姊呢?也是家裡逼著來的嗎?”
穠華心裡知道,她此來其實是為探底。既然要打擂臺,總得先摸透敵人的斤兩。自己在綏國的情況,她不可能不知道。半道上做了公主,被匆匆送到大鉞來,再問是不是情願,豈不多此一舉?
她笑了笑:“女子婚嫁從來由不得自己,願與不願,其實不重要。”
持盈聽了沉寂下來,點頭道:“也是,既這麼就不說了。”換了個輕快語氣,頗有些得意地邀約:“我隨車帶了好些小玩意兒,皮影呀、雙陸呀,還有鶴格①,回頭有了空閒咱們一處玩。”
她看上去還是小孩子脾氣,這樣的性格和長相,想來大受男人歡迎吧!穠華羡慕她純質,可惜各為其主,否則真可做密友。
持盈見她話少,忽閃著一雙大眼睛問:“阿姊平日做什麼消遣?我在烏戎時不成器,和宮娥打馬吊被活捉過好幾回。阿姊斯文人,必定每日讀書做女紅吧?”
 穠華笑道:“也不盡是,偶爾自己演傀儡戲、玩皮影什麼的。”
“那好極了,咱們兩個湊在一處還能演一台戲呢!”她喜笑顏開,因人生得嬌小,坐在官帽椅上腳尖還未及地。腿蕩啊蕩,裙子沒過腳背,飄飄然掃過青磚。她挨過來一些,細聲問:“阿姊以前聽說過官家嗎?不知官家長得怎麼樣。”
聽自然聽說過,一國之君,桀驁又殘忍,總歸生了一副刻薄的面相。她想起宴春閣午後做的那場夢,那個朱紅紗衣的人到現在都叫她心生恐懼,也許殷重元就長那樣吧!
她慢慢搖頭:“我聽我娘娘零星說起過一些,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持盈端起茶盞抿了口,眼波從碗口上方漾出來。潤了潤嗓子,複又把盞放回香幾上:“我聽說官家不愛說話。我常想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如何治理國家呢,言官頂撞他,他怎麼反駁?難道寫下來嗎?”
穠華笑道:“不愛說話罷了,又不是啞巴,別人罵他還不知道回嘴嗎!我看大鉞在他治下富庶得很,想必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持盈笑吟吟地望著她:“阿姊喜歡官家這樣的人嗎?你說官家會選誰做皇后?”
她倒是不帶拐彎,穠華一下子被她問住了,含糊道:“誰做皇后,真說不好。倘若官家冊封的是妹妹,我日後便要多仰仗妹妹關照了。”
持盈連連擺手:“斷不會是我的,我倒覺得官家會看上阿姊。阿姊長得多美啊,我從小到大沒見過這麼標緻的人兒。我在烏戎時,大內個個說我好看,害我信以為真了。可今天見了阿姊,才發現自己半點女人味也無。阿姊坐在這裡像一幅畫兒,官家一定喜歡你。剛才阿姊說的話我少不得也要說一遍,要是阿姊掌了鳳印,千萬要看顧我些。我若有哪裡不足,阿姊莫生我的氣,我年輕不懂事,阿姊只管教導我。”
可見是不相上下,至少在她眼裡,自己算得上是個勁敵,否則不會說得這麼圓融。女人在一起,要顯得懂禮數就得相互吹捧,有來有往才是道理。她誇你,你生受了,這是你失態;必須誇回去,兩下裡都得宜,才能各生歡喜。
穠華就燈看她,少女的皮膚光潔,踏上和親路前開了臉,細小的絨發汗毛都被清理乾淨,越發像美玉拂了塵,光鮮得直達人心。
“宮廷是個沉悶的地方,進去了就被困在四方城裡,妹妹天質自然,同你在一起心裡格外舒適。官家在前朝為國事繁忙,回了禁庭必定願意松泛些,我若是他,怎麼不選你?”穠華抿嘴淺笑,轉而拍拍她的手道,“咱們都別猜了吧,宮中自有考量。官家仁孝,上面還有太后,咱們盤算得再好,終歸要聽人家的意思。”
持盈點頭不迭:“阿姊說得很是,反正寸步留心總沒有錯。我一向大剌剌慣了,擔心入宮後惹得太后和官家不快,阿姊要是察覺哪裡不對,千萬提點我。”
穠華與她周旋半天,說的都是無意義的場面話,也弄得口乾舌燥。正想問她在不在這裡用飯,琴台公主身邊女官進來道了一福,湊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她跳下官帽椅歎道:“叨擾了阿姊半天,我該回去了。這幾天路上顛簸,睡不好覺,叫醫官開了方子,每日早晚都要喝上兩碗,真是苦不堪言。明天咱們一同入宮,還有再見面的時候,今日就先告辭了。”她出門下臺階,回身揮了揮手:“阿姊留步,早些歇息,否則明天眼下有青影,就不好看嘍。”
穠華含笑送別,看她出了垂花門才轉回屋裡。這時黃門絡繹送食盒進來,金姑子攙她落座,低聲道:“這位公主不簡單,小小年紀這樣會說話,長公主要小心,千萬不可和她交心。”
她哦了聲:“金姐姐怎麼看出她不簡單?”
金姑子拿手巾擦了銀箸遞給她:“我們在宮中見的人多,單看容色就能猜出七八分。琴台公主眼神閃爍,不似長公主從容不迫。這種人太過活絡,即便沒有歪心思,也在壞與不壞的邊緣,難有真心。”
穠華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拐著彎說我眼神足,盯人能盯出個窟窿來。”
幾位女官聞言吃吃笑起來,弦兒繃得太緊了,難得有放鬆的時候。
她略用了幾筷薑豉,叫人翻皇曆來看,喃喃道:“從建安到這裡走了五十七天,先生應該已經到了……”轉頭問佛哥:“有沒有人來四方館打聽我?”
佛哥說沒有:“公主在汴梁有舊相識?”
穠華道:“不是舊相識,是我在家中時的西席,他和我約好的。日後若是有人自稱崔竹筳,想辦法通報我。他有智,可以幫我大忙。”
佛哥道是,侍候她用罷了飯,早早歇下了。

第二天一早,四方會館外人聲鼎沸,宮內派遣的儀仗到了,各色寶扇、華蓋烏泱泱排出去老遠。穠華梳妝完畢出門,穿著緋繡衫的內侍架起雲文步障送她上了厭翟②。她掖起袖子登車,入簾那刻似有察覺,向遠處樓宇眺望。勾片欄杆前有人背對朝陽站立,身後光華萬千。她頓了下,那身形只消一眼就認出來,是崔竹筳。看來他早就到了,沒有立刻來找她是出於謹慎,畢竟她剛到大鉞,一言一行頗受矚目。
原本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只要他在,不論遠近都讓她覺得有了根底。她長出一口氣,收回視線入車內,待坐定了扭頭看,琴台公主的紅紗步障也從館門上出來了。兩班鹵簿一前一後,往皇城浩蕩而去。
見分曉的時候要到了,她正了身子端坐,拳頭在大袖中用力握緊。今天或許能見到殷重元,可惜暫時不能奈他何。入宮闈不得帶兵刃,要先安頓下來才好周旋得開。其實她心裡急得很,恨不得立刻解決。但弑君於大庭廣眾下,大綏難逃幹係。讓後繼之君以此為由起兵南下,高斐的御座還沒焐熱,倉促迎戰怕能力不夠。
她一時又感覺心慌。要讓人消除戒心不容易,她入禁庭是充鉞帝后宮的,宮中的女人哪個不是他掌中物?萬一要禦幸,她又怎麼應對?
她壓著領口,聽見心在胸腔裡跳得嗵嗵作響。其實見娘娘時她就已經想過,當時下了狠心,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可是真的事到臨頭,又覺得一腳踏空了。她再有主張也是個年輕姑娘,前途是康莊還是遍佈荊棘,她已經說不清了。

鉞國的皇城同綏不一樣。綏是建在山上,山巒高低,宮殿也隨地勢起伏;鉞的不一樣,平原廣闊,工匠可以發揮無盡的想像。她們是鄰國公主,進宮為後為妃,可走宣德門。穠華沒見過這樣壯麗的門禁,朱門綴金釘,券門幽深,甚至連屋頂的瓦片都是銅制鐫龍鳳天馬。兩國的國力從細微處便可窺出一斑,越是這樣,越是醍醐灌頂,提醒她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來。這宮掖裡不容閃失,稍有行差踏錯,恐怕沒能接近殷重元就屍骨無存了。
鉞國禁庭尤以內侍多而著稱。入宣德門就見禦道兩邊站滿了黃門,看衣著打扮,從高班到都知俱有。她一路走來,一路有人垂首行禮。將至前朝時,一位內臣上前作揖:“公主請隨臣來。太后在寶慈宮等候多時了。二位公主入內庭,可先行家禮,再行國禮。官家此刻在紫宸殿視朝,朝散便會同來,長公主先請罷。”
她頷首道謝,腳下未緩,提裙踏進了左長慶門。

外界對今上的揣測有多少是真,她不知道,但是恪盡人子的孝道,這點大約有些依據。太后的寶慈宮,宮掖規格只略遜於前朝紫宸殿,台基建得很高,從天街到丹墀,有二十多級。如此堂皇鼎盛,在這泱泱後宮中算是獨樹一幟了。
穠華牽裙而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宮裡眼雜,她們這些外來客,在正式受封之前要經受一系列的考察篩選。大到品性見識,小到談吐行坐,無一沒有衡量標準。所以要慎、要穩。太后是通往中宮寶座的頭一道關卡,只有討得她的歡心,在後宮行走,才能多一份底氣。
石階上的龍鳳紋閃退出視線,她逐級攀登,到達頂端時,眼前豁然開朗。寶慈宮正殿兩側矗立著巨大的金漆青龍八竅香鼎。鼎中香煙嫋嫋,一股檀香氣盈滿乾坤。宮娥引她進殿,殿中相思方紋地板打磨得光可鑒人。她低頭看地上倒影,仿佛隔著波光看水晶宮。兩掖擺設精巧,一路走一路微漾,很有趣致。再往前幾步,見屏風寶座上端坐一人,穿翟衣戴博鬢,一副隆重打扮。
她斂神站定,舉手加額行拜禮:“大綏成國長公主,恭請太后長樂無極。”
她穿流彩暗花雲錦宮裝,人雖纖細,卻架得起滿身繁複的錦繡。太后從上到下端詳,宮中女人,但凡長得美些,總有股妖俏之氣,她竟是個例外。她的美是明淨優雅的,有她獨到的姿態,讓太后想起以前一位擅用金碧畫牡丹的畫師,寥寥幾筆,可以勾勒出別樣的嫵媚與昂揚。
太后聲音裡都含了笑,吩咐左右將她攙扶起來,和煦道:“長公主遠道而來,路上辛苦了。素聞長公主美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我二十年前曾與你母親有過一面之緣,多時不見了,郭太后安好?”
她恭順應個是:“謝太后垂詢,我母親一切都好。穠華離開建安時,娘娘曾囑咐我問候太后,另備了薄禮,命我轉呈太后。”
兩隻錦盒頗為玲瓏,內侍進獻上去,太后看了一眼,笑道:“你母親有心,老身尚且硬朗,有勞她掛念了。”
正說話,琴台公主也到了,稽首行了禮,同樣有禮呈上。太后看來很歡喜,臉上一直帶著微笑。她抬了抬手,賜公主們入座,一面道:“今天是黃道吉日,禁庭一下子飛進兩隻金鳳凰,是我大鉞之福。二位公主剛到,但是不要拘謹才好,這裡和自己家中是一樣的,各自隨意些。”反復看了又看,點頭道:“公主們都是好相貌,什麼樣的山水才能孕育出這樣的美人兒?我只有官家一子,不曾有過女兒,日後婆媳就像母女一樣相處,我也十分圓滿了。”
當朝太後母家姓王,憫帝在位時封貴妃,品階不及雲觀的生母,但也高得足令後宮佳麗仰望了。雲觀死後兩個月,他母親崩於慶壽殿。到底是傷心過度還是遭人謀害,不得而知,反正受益的是殷重元母子。由此可見,這位太后表面和藹,私底下只怕也不簡單——不過這宮廷中,又有哪個是簡單的呢?看開了其實沒什麼,彼此都是長袖善舞,誰也不比誰乾淨。
持盈實在是個活泛的人,她不怕生,言笑晏晏地道:“既這麼,我和阿姊就隨官家,直呼您為娘娘了。娘娘是信佛還是通道?”
太后挑了眉,有意問她:“道禪本一家,信佛怎麼樣?”
她想了想道:“信佛好啊,佛法無邊嘛。”
“那麼通道呢?”
“通道也好,道法自然。”她笑起來,“我母親通道,對老莊很是推崇。每每命我抄書——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太后聽了越發和善了,攏手說:“好得很,我和你母親一樣。不過此道非彼道,道家與道教還是有區別的。你們孩子家多悟道,好修身養性。這宮掖明爭暗鬥太多,到了你們手上,望和睦相處。和則靜得所安,是以聖人守和。我遷至寶慈宮後重修了臺階,你們來時可數過有多少級?”
持盈答不上來,轉過眼看穠華。穠華笑道:“我恰巧數了,共有二十八級。”
寸步留心,這是極好的。太后贊許地看她一眼:“不是二十七級,也不是二十九級,長公主可解其中意?”
她微微俯首道:“我並不從佛從道,一點拙見,說出來娘娘別笑話。帝王之數為九,後宮閣分當避諱。二十八級,減之一分有克撞,兩數相合是為圓滿。道家講究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娘娘這樣胸襟,穠華當以此為訓。”
太后欣然而笑,初現的一點老態轉瞬淡了:“官家弱冠即位,到如今正滿三年,樣樣俱好,只有一點叫我憂心。如今二位公主和親大鉞,望萬事以官家和禁庭體面為重,潛心輔佐,方不負我對你們的期望。”
這算是鄭重託付了,穠華和持盈忙起身行禮。穠華心裡不免犯嘀咕,二十三歲還不近女色,也沒有一位皇子皇女,想來不是有隱疾,就是有龍陽之好。她們才來,太后的話暫時挑揀著說,世人都好面子,等日子久了,想瞞也瞞不住。
這廂兀自盤算,那廂內侍揚聲通傳,一句“官家到”,震得廣袤天街回音隆隆。她略往後挪了挪,掩其鋒芒,垂首侍立。眼神一晃,見持盈不動聲色。一直嬉笑如常的人,臉上突然顯出與年紀不相符的持重來,這種神色不是拉著臉、沉著嘴角就能佯裝的。穠華反而舒了口氣,她也怕自己被宮中的鉤心鬥角蒙蔽了雙眼,怕把別人想得太複雜,讓自己陷入四處樹敵的窘境。其實是她多慮了,依附權勢而生的人,真正天真無邪的不會被送來聯姻。何況烏戎是得知綏國派出了送親隊伍後匆匆籌備,目的再明確沒有,就是怕大鉞和綏結成聯盟,烏戎落了單,直挺挺挨打。
所以她們之間的爭奪在所難免,未來不知是怎樣一種場景。誰榮誰辱,各憑本事罷了。
她靜下心來,沒法抬頭,眼梢卻留意著殿門上的動靜。未幾,見兩個內侍黃門在檻外站定了,一雙烏舄踏進視野。今上著絳色紗袍蔽膝,腰束金玉大帶,從倒影估猜身量頗高。只是那木地板映不清他的面容,他背光站著,臉色晦暗,也許還有些猙獰。
穠華心頭發緊,指甲用力掐住掌心。今上步態佯佯,從她面前走過,至寶座前作揖:“臣與娘娘請安。”那嗓音難以描繪,猶如琉璃相撞,冷冽中透出一種奇妙的錯覺,似乎是孤高,卻又有種悲天憫人的味道。
太后受了今上一禮,指指兩掖:“這二位是綏國和烏戎來的公主,請官家相看。既已入了宮,位分還是早些定下的好,否則人心浮動,日子也過不到一處去。”言罷又笑道:“先頭我們相談甚歡,官家一到,公主們便害臊不說話了。快別拘著了,進了一家門,便是一家人,先與官家見禮罷!”
兩人聽了指派,迤迤然頓首跪拜。今上話不多,請她們免禮,卻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探手在二人肘上微微一托,旋即便放開了。
無論如何算是個守禮的人,應該和傳聞沒有太大出入。穠華順勢抬眼看,恰巧與他視線相撞,心頭頓時一悸。
惡人應當有個惡毒的面相,就像午後那個夢裡人一樣,橫眉豎目,滿臉的不耐煩。可他卻不是,他有英挺的眉、深邃的眼。那份生而高貴的氣勢長在他骨血裡,即便滿含冷漠,也不是粉墨後的武裝。仿佛他就應該是那樣,站在九重塔頂,俯視眾生。
娘娘說只要是個男人,便不能抗拒她的容色,但他只是毫無感情地一瞥,她沒能捕捉到任何驚豔的光。看來前路漫漫,要近他的身必先進他的心。這種渾身長刺的人,就算得以親近,只怕也要紮得自己傷痕累累了。
他在上首舒袖端坐:“我已差人出使大綏和烏戎,代我答謝國君美意。二位公主長途勞頓,不必拘禮,請坐罷。”
如果願意和對方對話,必定留個楔口,好讓人有應承的機會。但他收勢很快,完全輪不著她們表明決心。穠華和持盈道謝落座,氣氛忽然變得局促起來,不像後宮中的家常相處,恍惚置身朝堂上,充滿了詭秘錯綜的暗湧。其實大家心照不宣,和親確實是種外交手段,現在談情說愛為時尚早。她們是別國來的,身上背負使命,註定將來的所有感情都帶著政治色彩。
官家神色安和,打量一側的持盈:“我為王時曾隨使節出使烏戎,晚宴上見過公主。”
持盈啊了聲:“官家還記得我?我那時尚小,大病初愈隨我爹爹宴請尊使,算算已經過去七八年了。”她巧笑倩兮,溢美之詞說得相當刻意,“官家天生有王者氣,我曾問爹爹,那位是不是鉞國太子,爹爹說不是,我還滿心為官家惋惜。如今我入大鉞,官家風采更甚往昔,是我之福,也是我烏戎之福。”
今上寥寥一笑,唇角有寡淡的味道,斷不明是贊同還是嘲諷。持盈面上一僵,惴惴不安起來。
穠華靜坐著,察覺他目光掉轉過來,便略偏過身子,等他開口。
可是等了半天,上座卻一味沉默,只聽銅錢在案上旋轉,發出迅捷連綿的聲響。她凝神靜氣,銅錢越轉越慢,終於啪地應聲而倒。這回總該說些什麼了,不想卻又迎來新的一輪,邊緣破空,甚至引發嗡嗡的震盪。
要比耐心嗎?這倒沒什麼。崔竹筳授課不單講四書五經,還命她每天打坐。入定太多,呼吸微細,心念也微細,對於等,她有獨到的心得。
兩下裡都不言語,只聽見玉漏滴答和那銅錢偶爾的傾倒之聲交錯,迴旋於大殿之上。終於,他輕輕咳嗽一聲,話不比對持盈,說得頗有鋒棱。
“建安城中有美人,傾國之姿,顛倒眾生。可惜成國長公主不是出自綏廷,據說是郭太后入宮前所生?”
換了別人要窘死了吧!她看見持盈投來的目光存了三分譏笑。她卻從容得很,欠身道:“與大鉞聯姻的是大綏,綏國以建帝為首,我是建帝親姐,如何不能侍奉官家?”言罷抿唇淺笑,眼中一派澹寧,“官家是大乘之君,氣魄寰宇、世事洞明。大綏若是隨意找個宮女冒充,那才是對官家的大不敬。我與我主一母同胞,雖然不是出自綏廷,但對官家的仰慕,和別人毫無二致。官家心中容得下萬裡河山,竟容不下我一個小女子?”
她有這樣的氣魄,倒是出乎他的預料。最後那句有些分量,不冊封她,顯得大鉞小家子氣似的。今上眸中微漾,緩緩摩挲銅錢表面,頓了下方道:“不單如此,我還聽聞長公主和懷思王是舊相識,可有這回事?”
穠華心裡駭然,她果然是小瞧了他。大鉞王座最後的贏家,怎麼可能是等閒之輩!雲觀的行動全在他掌握之中,那她的存在對於他,也許從來就不是秘密。
可是又該如何辯解呢?若雲觀真是他殺的,他能不能容忍禁庭之中有她這樣的存在?
穠華勉力定下神道:“確有此事,因舊宅和懷思王府邸離得近,少時常串門走動。後來漸漸大了,懂得了男女有別,就沒有小時候那麼熱絡了。王爺離開建安我沒能送他,前兩年聽說他薨了,委實難過了好幾日。我初初領命和親,心裡忐忑得很,可是再一想,官家終歸是王爺的兄長,看在王爺的面子上,也不至於難為我。”
說得十分討巧,畢竟他和雲觀是兄弟,雲觀的死,他應當惋惜難過,對於弟弟的舊友,更該多些照應。今上一哂,不再問別的話了,轉過臉對太后道:“垂拱殿裡還有直學等臣議事,兩位公主煩勞娘娘費心,臣就不在這裡多逗留了。”
他既然相看過,想必心裡也有數了。太后不便追問位分怎麼安排,過兩天自然有定論,因此點頭道:“你政務要緊,去便去罷。公主們有我來安排,先撥兩處閣分安置她們,待你頒了詔書再挪不遲。”
今上作了個揖,印金龍紋刻在袖緣的黑滾上,揮拂之間華光璀璨。經過穠華面前倒不曾錯身而過,腳下似乎略一停頓,也許又看她一眼,方緩步去了。
他一走,殿裡氣氛才鬆散下來。太后請她們用果子,歎息道:“既然二位入了宮掖,有些話便敞開了說罷。你們也瞧見了,官家萬事一身,很是辛勞。加之他對男女之情一向不看重,到如今膝下仍無子嗣。這後宮之中佳麗不少,從妃到貴人,共有二十七位。這二十七位娘子,至今無一人進幸,豈不荒唐可笑?依我說,不是官家不染俗塵,俱是她們無能。二位公主出身顯貴,又是上上之姿,應當比她們更得眷顧才對。”
換句話說,如果官家不臨幸,她們就連那二十七位禦妾都不如,往後也沒臉在宮裡走動了。果然人家媳婦不好做,穠華和持盈交換下眼色,想苦笑,又生咽了回去。殷重元話是不多,但句句鋒芒畢露,剛才一來一往就能看出來,他似乎對誰都不滿意。穠華想起那雙眼,眸子清正,卻隔著一層堅冰。他不相信任何人,刀鋒一劃,楚河漢界。皇帝做到這份兒上,真應了那句孤家寡人了。
太后卻殷殷期盼,希望兩位公主的到來,能為大鉞禁庭注入新的活力。不過這種事急是急不來的,總要個過程。公主們柔情似水,潤物細無聲嘛,官家終有一天會鬆動的。
“一早上忙到現在,都不曾好好歇息,想必公主們也累了。”太后別過臉吩咐內侍,“領二位公主回閣內,好好侍候。命後省加派管事的黃門主持,公主們缺什麼全由他們張羅。”說罷捶捶肩頭,“有了年紀,略坐一會兒就渾身酸痛。公主們去吧,等官家得了空,請他帶你們上艮嶽散散心。那地方可說是天上人間,比禁中要美得多。”
兩人起身道萬福,請太后保重鳳體,按序退出了寶慈宮。
到宮門上,遠遠看見時照領著金姑子她們在夾道裡等候,見她來了,忙上前會合。因左右有人,不好張嘴,拿眼神詢問她。她微微一笑,讓她們放心。
內侍殿頭在前面引路,不時回身細心招呼,笑道:“出宣和門有處宮苑,苑內殿閣眾多,太后撥了翔鸞、儀鳳二閣讓公主們暫作安頓。臣已經先遣了尚宮進閣內鋪排,公主們且好生養息,若太后和官家有請,臣自當派人通傳。”
穠華道好:“我們這一來,倒給諸位中官添了麻煩。”
那殿頭略有些訝異,大概沒想到公主會對他說客套話吧,回過神來忙道:“哪裡,公主們尊貴非凡,不久之後還會是這禁庭的主人,臣能有幸伺候,是臣上輩子燒了高香。長公主無須與臣客氣,臣叫錢十貫,初進宮時叫錢萬緡。後來官家說區區一個黃門,萬緡只怕我當不得,便改叫十貫了。”
穠華不由發笑:“哦,十貫是個好名字,叫上去順口。”
錢十貫咧嘴應是:“百姓的願望很簡單,不外乎要田要地。臣的爹娘沒念過書,自然覺得錢越多越好。”一面笑著,一面引她們進了宮苑。
持盈有些怏怏的,臉色也不豫,但見兩閣離得不遠才打起精神來,哎了聲道:“我開一扇窗,遙遙一呼,阿姊就能聽見罷!”說著壓低聲兒湊在她耳旁私語:“我覺得官家不喜歡我,萬一把我送回烏戎,我就沒臉見人了。”
要真論不喜歡,自己豈不是比她處境更艱難?穠華只得寬慰她:“官家記得你,算是舊相識,怎麼會不喜歡你呢?你也曾說他不善言談,剛才沒有任何不悅,就說明是好兆頭。你安下心來,先前官家對我說的幾句話你也聽見了,如果真要送走一人,非我莫屬。”
持盈眉心果然舒展開了,畢竟年輕,心裡有些得意便掩不住。穠華其實不比她大多少,處世態度卻和她不同。持盈是一徑裝得單純無害,她卻寧願世故圓滑。也許生性活潑可以討得今上歡心,但是宮闈之中從來不缺這種天真爛漫。弓拉得太滿容易折斷,能委以重任的,往往都是靜水深流的人。
彼此都有三分保留,最後不過相視一笑。隨錢十貫緩步走,到岔道口分了手,各自回閣了。
應付那些人確實累,她進門換了衣裳便躺倒在美人榻上。端午過後天氣悶熱,四面窗戶洞開,侍女放下海棠竹簾,隱約的光從竹篾間隙透進來,剪碎一地金箔。微有涼風,吹動她垂委於地的大袖,那袖頭覆了一層滾雪細紗,撩起來,飄飄拂拂,輕得像夢。
春渥跽坐在她榻前打扇,輕聲問她:“公主見到官家了嗎?”
她閉著眼嗯了聲:“見到了。”
“如何呢?官家和你說話沒有?可還順利?”
她睜開眼,眉頭輕蹙,翻了個身撐起來,抓住春渥的手道:“乳娘,他提起我的出身,還有和雲觀的關係。我覺得這人真可怕,他身在皇城,但是洞悉天下事,我怕沒等我有什麼動作,就被他正法於宣德門前了。”
春渥點住她的唇道:“杞人憂天,你的出身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妨礙。他要的不過是和大綏皇帝有牽扯的女子,管他是否出自大內。再說你和懷思王之間的事,只有你們兩個人知道。沒有父母之命,沒有媒妁之言,誰能拿來當真?你只要一口咬定不過是舊識,他就算要動你,也得顧忌你身後的綏國。”
她聽了又仰回去,輕聲道:“我是這麼說的,怕他信不實罷了。這人看來不好糊弄,眼神像刀一樣,他看著你,會叫你不寒而慄。”
春渥憐憫地看著她:“你怕了嗎?在建安時我就勸過你,有些事不能輕易動心思。你是弱質女流,又沒有一招半式傍身,憑什麼……”話趕話的,險些說出口。她回身看了看,寢殿裡並無外人,便悄聲道:“現在還不算晚。郭太后的意思,你若不想放在心上,便用不著理會。如果能登上後位,定下心來追隨官家,未為不可。你想想,皇后不當,偏要回去寄人籬下,毀的是你自己。什麼成國長公主,就算封你個鎮國公主又怎麼樣?金姑子和佛哥,你不可太過信任,心裡所想,自己要有保留。路終須你自己走,好與壞,甜與苦,都要你自己承受。”
穠華被她說得惶惶的,左思右想,委屈氣湧,牽著她的袖子道:“我知道娘是為我,可這事我打算了好久,不會有更改。你說得是,我和雲觀之間怎麼樣,只有我自己知道。究竟值不值得,我心裡有數。”
春渥看她堅決,知道等閒勸不回來,沒辦法,唯有問她:“懷思王走時年十六,也不算小了……他沒有碰過你罷?”
穠華頓時紅了臉:“娘想到哪裡去了,他是守禮的讀書人,我自小也學女德,怎麼能做出那種逾越的事來。”
春渥松了口氣,笑道:“我料你不會,也是為了安心才問你。唯恐你不知道其中厲害,回頭要進幸,出了紕漏就活不成了。”
她尷尬地摸摸臉,轉過身去不說話了。漸漸呼吸勻停,大約是睡著了。春渥摸摸她的頸子,探她有沒有出汗。她總把穠華當作孩子,她在別人面前偽裝堅強,自己看著很心疼。她爹爹把她交付給自己時,她才十一個月大。自己辛辛苦苦餵養她,對她的心永遠是無私的。所以什麼仇啊恨啊,在她眼裡一點都不重要,只要她活得好就夠了。
然而穠華不這麼認為。年輕人,心頭攢著一把火,可以為義氣毀天滅地。她到底還小,懂得什麼是愛?或許只是失去摯友的痛苦,讓她錯以為那就是愛情。也許再等些時候,真正做了別人的娘子,做了孩子的母親,今天的意氣用事就顯得可笑了。
東邊的檻窗開得太大,風驟起,把竹簾吹得翻卷起來。春渥怕她受寒,正要起身去闔,她又勾起頭來叫了一聲:“娘去傳時照,我有話問他。”
春渥應了,挑珠簾出去叫佛哥。不一會兒時照來了,立在檻外回話:“臣聽長公主的示下。”
穠華整了衣領叫他進來,和煦地問他:“你進宮有多少年了?”
時照掖著手說:“臣七歲入宮,到今年中秋滿十二年了。”
她哦了聲,那尾音婉轉,蜜裡滌過一樣,柔聲道:“你是入內內侍省③派到我這裡來的,既進了我的閣門,就是自己人。你也知道,但凡入掖庭的女子,沒有一個不想登高,我也一樣。據你說,這種心思是好還是壞?”
時照微微笑了笑:“臣在長公主門下,自然會說好。”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個道理人人都懂。穠華甚滿意,頷首又問:“那麼官家每常去哪些地方,你可知道?”
一座皇城,千百個女人,你貪圖一時清靜,別人也許正在積極謀劃。機會一旦錯失就不會再來了,所以要先發制人。不一定非要碰撞出火花來,有時驚鴻一瞥,反倒意味更深長。
時照是聰明人,這點小小的人情還是賣得的,俯首道:“官家於紫宸殿視朝、垂拱殿聽政,除此之外,偶爾會去寶文、天章、龍圖三閣翻閱典籍。只是吃不准什麼時候,興致來了便走一遭,沒有定規的。”言罷抬眼望她,“不過每常駕臨,事先都要差人知會。臣有兩位摯友任閣內勾當官,倘或長公主有吩咐,臣願為長公主分憂。”
這真是及時雨一樣的消息,穠華欣然而笑:“中官體人意,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有所成,必定不會忘了你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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