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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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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詩的溫柔與政治暴力,是我靈魂裡對立的兩極。

「當你開門時,一顆子彈穿胸而過。」
我終於深深覺悟,像我這樣的思想犯,回鄉的道路無疑是通向死亡。

那是血色的年代,也是白色的年代。

從西雅圖的博士候選人,到背叛詩學投身政治的入世哲學家;見證了島上的巨變,他的抒情也跟著毀滅。他改寫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的話:「美麗島之後,寫詩是野蠻的。」

一段在噤聲年代裡,述說身在海外面對左右派立場的對峙,幾乎被撕裂的心情,種種刺痛、悲傷、惆悵、失落等複雜感受。

繼《昨夜雪深幾許》,陳芳明最新散文力作。
在生命的轉捩點,典範消失之後,走自己的路。

終於決定參加許信良籌備的《美麗島週報》,無疑是漸近中年時的關鍵決定。那時開始偏離文學,也終於離開學術。南下之旅,等於背叛了親人與朋輩的殷切期待,也背叛了十餘年苦苦追尋的詩學道路。詩與政治之間,是多麼遙遠的距離。——陳芳明

作者簡介

陳芳明

一九四七年出生於高雄。曾任教於靜宜大學、國立暨南國際大學、國立中興大學,後赴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任教,同時成立該校台灣文學研究所,目前為國立政治大學講座教授。
著作等身,主編有《五十年來台灣女性散文.選文篇》、《余光中跨世紀散文》等;政論集《和平演變在台灣》等七冊;散文集《風中蘆葦》、《夢的終點》、《時間長巷》、《掌中地圖》、《昨夜雪深幾許》、《晚天未晚》;詩評集《詩和現實》、《美與殉美》;文學評論集《鞭傷之島》、《典範的追求》、《危樓夜讀》、《深山夜讀》、《孤夜獨書》、《楓香夜讀》,以及學術研究《探索台灣史觀》、《左翼台灣:殖民地文學運動史論》、《殖民地台灣:左翼政治運動史論》、《後殖民台灣:文學史論及其周邊》、《殖民地摩登:現代性與台灣史觀》、《台灣新文學史》,傳記《謝雪紅評傳》等書,為台灣文學批評學者的研究典範。

殘酷與唯美的辯證史

自剖的文字,便是剖開時間的假面與神情的表面,再一次深入內心世界探索曾經有過的喜悅與悲涼。也許對許多人來說,記憶是美好的體驗,可以再次召喚發生過的幸福與喜悅。捧讀那樣的記憶時,我常常情不自禁給予祝福,因為那是我未曾企及的境界。當我開始回頭眺望自己在海外的流浪生涯,潛伏許久的痛楚隨著文字的浮現而再次回到我心裡。對於那十餘年在海外所承受的鄉愁,有很多時刻簡直是不堪回首。每一個人生都有飛揚與沉落的時刻,我也不能例外。每次造訪舊金山唐人街的時候,我會告訴孩子,在一九八○年代來這個陳舊街道散步之際,正是我處在人生的最低點。兒子與女兒總會帶著迷離的眼光注視我,那段時期他們那麼開懷又那麼興奮,怎麼可能會與父親的落魄時刻連結在一起。他們可以看到我的表情,卻無法進入我的心情。舊金山的繁華與喧囂,在我生命軌跡烙下深深的刻痕。
 兩年前開始寫「晚秋書」時,便是帶著一種期待,希望在記憶裡重新走過我的七○、八○年代。那時的主觀願望是,只要勇敢面對從前發生過的一切,便是在進行一場精神治療。那樣的願望,並沒有像預期那麼順遂。那些年發生太多複雜的事件,每個過程都像刑求那樣極其漫長,極其殘酷。那麼多年已經過去,常常有人情不自禁問我,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一次,你還會繼續投入海外的政治運動嗎?那是沒有確切答案的提問。只要想起那種時間與空間的凌遲,我必須承認自己也會感到畏怯。但是如果換一個方式問我,對於那長期的漂泊會不會感到後悔?我可以毫不遲疑地說,絕對不會。人生從來沒有捲土重來的機會,對於發生過的一切,究竟以怎樣的態度去接受,恐怕才更貼近內心的感覺。
 我曾經動搖過,甚至瀕臨崩潰。那是二○○八年貪腐事件爆發時,我驟然感覺微近中年時期的投入是那樣不值得。懷抱過那麼多的夢想,追求過那樣高的價值,卻因為政治領導者的脆弱,使得自己建立起的心靈城池幾乎搖搖欲墜。在那段時期,我一夜之間失去許多朋友,也招來排山倒海的誤解。那個情境多麼像極洛杉磯時期的孤立,曾經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卻換取了一無所有。所有的理想已經在望,卻在瞬間被剝離淨盡。在絕望的末端,總是有一股聲音祕密傳來,如果終於怯懦了,在海外穿越過的那些折磨便更加不值得。在驚險時刻,反而是流亡時期所累積起來的意志,挽回了我。憑藉那股意志,我繼續完成夢想中的《台灣新文學史》,並開啟日後無窮無盡的書寫。
 在教書生涯的最後階段,好像是迴光返照那樣,蓄積了更多的創造力,同時也鍛鍊了百毒不侵的勇氣。正是藉由這樣的轉折,我決心更進一步去直視千迴百轉的漂流生命。二○一四年初春,終於開筆寫出海外記憶的第一篇文字〈詩的湖泊〉。那時我便預見許多挫折、痛楚的記憶,又將不斷回來。這本回憶散文,與過去自己的文學作品,有很大的落差。尤其二○○八年完成《昨夜雪深幾許》時,充滿了太多喜悅。同樣是回憶過去發生的事情,我專注在幾位長者的描寫。他們在知識上、人生上,帶給我太多的啟蒙與引導。寫出那部散文時,無疑是向我自己成長的歲月頻頻致敬。
 如今站在太平洋這一邊自己的土地上,回望另一個海岸所發生的生命起伏,不時會感受到時間如洶湧的海浪席捲而來。所有的書寫都是淨化的過程,許多不堪的、黯淡的、污穢的記憶透過文字過濾,可以到達某種程度的昇華。然而,一旦陷入記憶深處,許多企圖遺忘的經驗事蹟,竟然是那樣生動地浮現在眼前。穿越在時間的甬道之際,彷彿是走過死蔭的幽谷,那些遠逝的魂魄再度回到我的桌前。那些靈魂,無疑就是那個時代的縮影。他們一個一個死於匕首與刑求之下,似乎也在告訴我,他們的命運也就是我的。揭開記憶的封面時,死亡的氣息撲鼻而來。與死魂靈相對時,我也一樣被帶到一個看不見光的黑暗所在。只因為我的政治信仰與意識形態,與那些劊子手全然兩樣,就必須接受那殘酷的暴力審判。到現在我還深深相信,他們的赴死,其實就是為我付出代價。
 一個正在撰寫博士論文的書生,有必要為了知識以外的信仰,而投入政治漩渦嗎?在靈魂底層,我頗知自己是一個唯美的浪漫主義者。那種浪漫往往帶著無可實現的狂想,只要能夠實現一點點理想的夢幻,便覺得付出任何代價都非常值得。政治場域是所有污穢價值的集散地,凡是落入其中,就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拉進無窮深淵。身為台灣戰後的知識分子,長期受到權力的綁架,受到鷹犬的監視。即使稍有不慎的言論,就有可能招來殺生之禍。我的唯美,其實只在追求生命的最低尊嚴。畢竟面對的那個時代,是多麼殘酷、多麼充滿暴力。如果沒有親身陷身於泥淖裡,就不可能獲得救贖的契機。
 身為唯美的理想主義者,對於美的定義其實是非常寬鬆。只要不受到誣衊,或不受到侵犯,這個世界就值得活下去,而稀薄的人生也可以堅持下去。政治從來都是無所不在,權力也是無時無地在運作。在政治(politics)與詩意(poetics)之間,常常存在著緊張關係。權力干涉多一點,詩意就減少一點。而詩學增加之際,政治就可以退縮一些。如果不投入醜陋的政治裡,在那個時代就永遠處在被支配的位置。於我而言,人權與生命尊嚴往往不容於權力在握者。我對人權議題看得特別嚴重,因為那是生命美感的本色。只要放棄了抵抗,大約就放棄了做人的權利。面對鐵蒺藜圍起的權力城堡,反抗行動的本身,就是一種美的展現。
 縱身投入起伏不定的政治運動中,一方面要抵禦來自當權者的迫害,一方面又要忍受來自同樣陣營不同路線的挑戰。在兩面作戰的過程中,幾乎可以探測到生命的韌性與耐性。那時不斷提醒自己,只要能夠完成一篇批判的文字,生命版圖就可以擴張一點點。尤其發現自己的文字,能夠回到故鄉發表,便覺得有一種偷渡的快感。更重要的是,覺得自己又回到島上與朋友對話。然而,我不能不覺得感傷,經過了美麗島事件、林家血案、陳文成命案、盧修一事件,不能不讓我覺得返鄉的道路是何等崎嶇難行。
 如果關在書房專注書寫論文,把整個邪惡的時代關在窗外,其實也可以心安理得。然而不然,加入了國際人權組織之後,故鄉不再是我青春時期的夢土。那麼多的羞辱、損害、屠殺,在暗地裡祕密進行,必須到達異域之後才全盤理解。知識的建構,究竟是在現實的基礎上,或是在脫離現實的夢境裡。這樣的懷疑曾經在我的內心展開激辯,我終於不能不承認,作為一個浪漫主義者,不會這樣輕易饒恕自己的逃避。有一把美的標尺暗藏在心底,那也是以人的尊嚴為基準,如何去衡量外面那可疑的世界。被放逐在遙遠的異域,我從未輕易放棄那把尺。雙重視野的對比,在任何時期都存在著。當權者在島上施行的暴力與迫害,我都是用人權的準則進行批判。站在我的對面,是不斷墮落的權力慾望;存在我的內心,對人權的尊崇則未嘗稍懈。這是我的流亡生活,永遠進行著辯證思考,一正一反的詰問也未嘗稍讓。
海外流亡生涯為我保留的遺產,便是不斷向權力講真話。我寧可站在被損害、被屈辱的這一邊。而這樣的思考,也延伸到我日後的歷史書寫、文學創作、政治批判。長期在海外的生活,讓我養成了離群索居的脾性。我從來不會成群結隊,也不會譁眾取寵,在恰當時刻,我勇於參與遊行示威,願意與被壓迫的弱者站在一起。即使生活在最孤獨的空間,我與我的家國時時都在進行無盡止的對話。能夠回到自己的土地,我為自己感到慶幸。這樣我可以確知,有一天自己的骨骸就要葬在這個海島,葬在燥熱而潮濕的土壤裡。只有嘗盡漂泊滋味的人,才知道這樣的夢想是多麼美,是多麼無懈可擊。尤其進入晚境時刻,回顧自己曾經參與過的每場戰役,我確實是盡情燃燒了自己的生命。穿越過無數的醜惡,那麼多無數的試煉,我一直都是義無反顧。坐在書窗前,一字一句寫下我的晚秋書之際,我為自己身為台灣人感到驕傲無比。

2016.3.18 政大台文所

目次

殘酷與唯美的辯證史(自序)
1詩的湖泊
2地下室看初雪
3 不安的海洋
4 薛西佛斯的夏天
5 楓紅的伊瑟瓜
6 萌芽的季節
7 鐵絲網圍繞的燭火
8朝北的窗口
9白霜四面湧來
10 匕首劃過的切口
11決絕的抉擇
12背叛之旅
13 革命與詩
14不堪的年代
15被切割的親情
16不滅的嚮往
17 夢境與夢外
18 回家的方式
19聖塔摩尼卡的黃昏
20決裂的道路
21抒情與左傾
22 雪落芝加哥
23在梭羅墓前

書摘/試閱

詩的湖泊

「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 ——阿多諾
1.
後來再也沒有回到那湖泊,回到北國針葉林圍繞的那廣大藍色水域。寧靜的湖,從天空俯望,深邃如一隻晶瑩的眼睛。如今回望時,仍然夢見那隻眼睛,不時對我凝視,對我眨眼。這時才驚覺,蜿蜒的旅路原來是以那湖泊為界,既終結了前生,也開啟了餘生。離開那湖之後,生命立刻被沖刷進入跌宕的激流,從此陰陽切割,明暗立判。
三十三歲,距離現在正好是過了半生。那年冬天的移動速度特別緩慢,已經跨年到達二月,松林傳來的寒氣依舊逼人。在嚴冬季節,樹林的顏色近乎墨綠,倒影在水面卻呈暗黑色。我那時的情緒,說有多暗,就有多暗,一如湖水的冷冷微波。寒風裡,隔著海洋,傳來美麗島事件的消息。坐在湖邊,遠望著白色水氣緩緩飄浮,終至吞噬了對岸的杉木群。在那時刻,自己的命運好像也被淹沒,完全不能辨識方向。霜氣已經消散,但整個身體竟覺得特別寒冷。彷彿被安置在冰窖裡,自己的魂魄關進一個不見出口的牢房。湖面寂寂,卻滲透著濃郁的苦澀,後半生便這樣開啟了。
如果懷抱理想的知識青年,都必須以失去自由為代價,則自己若生活在台灣,想必也會毅然介入,並且也遭到逮捕吧。在報紙上,讀著那些姓名,竟然有熟識的朋輩也在行列之中,甚至是過從密切的文學家。記憶裡,他們把生命看得很高,也把文學藝術看得更高。報導中加諸於他們的罪名,顯然已經超出所有的想像之外。不久之後,他們次第入獄,頂著「叛亂」的指控。這種政治定義,似乎也為不在現場的知識分子做好量身訂作的準備。
那年的冬天是那樣遲緩,二月下旬竟來了一場暴雪。從校園高處俯望,每株杉樹覆蓋著白雪,它們都穿著白色服裝,好像準備出發到遠方參加葬禮。正是那個時刻,走出歷史系的走廊,朋友告知台灣發生一個令人髮指的血案。他描述說,林義雄住宅被兇手侵入,奪走他母親與雙胞胎女兒的性命,長女身中十餘刀。一時之間,毫不設防的心好像也被深深刺入,血液汩汩流了滿身。簡直無法承受,不禁腿軟蹲下來,全然抵禦不住廊外襲來的冷風,整個身軀幾乎是遭到棄擲。縱然沒有目睹現場慘狀,也強烈感受了人性是何等殘酷。朦朧中,似乎也看見自己躺在血泊裡,一直沉下去,沒有援手可以挽住,朝著紅色深淵不斷沉下去。穿著白色長衣的杉樹,一排一排魚貫而來,祭悼一個理想主義者之死。前生所有的夢,至此全然埋葬。
春天來時,陽光很弱,雪已經融化,綠波倒影迎接早春季節的到來。那時,台灣仍然活在審判中,命運的巨斧等待著落下。上面那神祇默然不語,靜靜俯望海島上即將開啟的美麗島大審。戰後世代的知識青年,正要跨過三十歲的界線,活生生見證了一場權力與正義的對決。有史以來,軍法審判第一次公開在新聞報導中,法官與美麗島受難人之間的對話與辯詰,彷彿給那時代的青年帶來思想上的洗禮。艾略特說,四月是最殘酷的季節,紫丁香正恣意滋長,台灣青年的四月也是極其殘酷,見證著傲慢的權力無情蔓延。隔著海洋,閱讀大審判的最後辯論,受難人說出的每一字、每一句,好像是種子那樣,一一播種在每個人的心裏。有生以來才知道,歷史閘門開啟時是多麼苦澀,從林家血案到軍法審判,無疑是一次重要的思想跨越。從前不懂、不解的民主政治,在最短時間裏完全被催醒。
政治啟蒙的節奏是那樣迅速,遠遠超過年少以來的知識啟蒙,身陷在苦悶中,才意識到過去的文學與歷史教育是那樣無助,是那樣束手無策,對一位十二世紀中國的研究者,相當熟悉北宋、南宋的政經變化,也對當時社會生活的脈動瞭若指掌。然而面對自己的故鄉,卻忽然感到陌生異常。想到林宅的黑暗地下室裏,無辜的母親與雙胞胎女兒躺在血泊中,竟找不到絲毫合理的答案;想到高舉人權民主旗幟的政治運動者,在高牆背後,在鐵窗裏面,接受權力的凌辱,忍受時間的鞭笞,更是無法找到恰當的解釋。
坐在西雅圖的書窗,舉目瞭望滿天星斗,彷彿看見自己的時代無邊無際,卻無法為自己的生命定位。書桌上疊高的宋代研究史籍,彷彿是墓碑那樣,埋葬著曾經有過的一個青春靈魂。坐在奇異的星光下,忽然看見知識的荒謬,有能力解決歷史上的困惑,卻沒有智慧處理當代的問題。在事件發生之前,每個晚上,牆壁上都投射著一個勤奮閱讀的身影,那種姿態極其謙卑,冀望著博士論文完成後,就立即返鄉。那種充滿期待與希望的身影,在事件發生後竟完全消失無蹤。西雅圖夜空的星光,倏然像淚光懸掛在窗外,憑弔著一個理想主義者之死。
焦慮、苦惱、悔恨,充塞在每個新的一天。只要思考清醒時,就有一個聲音在內心質疑著、拷問著、刑求著:龐大的知識可以找到時代出口嗎?這輩子,從未對知識追求懷有任何疑問,卻在八○年代開端,驟然產生動搖,彷彿是雪崩那樣,僅僅是些許鬆動,立即一瀉千里。生命的轉變來得太快,只是從冬季跨向春季,就已經無法認識自己。在政治上以自由主義者自命,在文學上以現代主義者自許,如今才覺悟完全不能回應海洋那邊故鄉的召喚。整個身體好像被拋棄在荒涼的土地,體內的血液如驚濤駭浪,卻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在找不到精神出口的時刻,只能拾起聶魯達的詩集反覆閱讀。有一天下午,偶然遇見詩中的兩行:「當你的朋友坐在監牢,你在獄外做甚麼」,像驚雷那樣擊打著心坎,不期然在心房的角落也秘密寫下這樣兩行:「當歷史關在鐵窗,你在域外做甚麼」。這樣提問時,就隱約感知未來道路已經到達一個分合的路口。

2.
美麗島大審結束,陽光回到繁花盛放的校園。騷動的思維,未嘗有一個時可靜止下來。曾經對自由主義傳統深信不疑,不僅以為必須為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寫下的每一段字,都必須負責。而且也以為發表出來的所有語言,只要屬於誠實,就會受到尊重。年輕時閱讀《胡適文存》,深深折服於他對權力講真話的勇氣。但是,一九六○年雷震事件發生之後,似乎可以察覺自由主義有其現實上的極限。至少在台灣,威權體制的干涉,使戰後知識分子的思想出路受到阻斷。美麗島事件帶來的最大打擊,便是認清言論問政的途徑必然會遭到挫折。這種最溫和的姿態,最低調的運動,如果置放在美國的社會,似乎不可能產生絲毫波動。
在出國之前,見證草根型的民主運動正在萌芽,也看見鄉土文學運動已蓄勢待發。那種活潑的空氣,是前所未有的文化氣象。如果沒有離開台灣,一九七○年代初期帶來的衝擊力量,必然會一步一步被推入政治的漩渦。對於自由的信念,隨著年歲成長,也受到美國自由社會的感染,似乎越來越堅定。遠在海外,難以準確評估台灣社會的歷史進程。鄉土文學論戰在一九七七年爆發之際,錯覺地以為一個更開放的時期即將降臨。作為書生的愚妄,莫此為甚。那時,獲得博士候選人資格之後,找到較為從容的時間,開始提筆撰寫政論。如果要追溯自己的問政企圖,大約可以在這時窺見端倪。
敢於這樣嘗試,是因為對於宋代歷史研究漸漸感到無奈與不耐。隔海望見那麼多民主運動者含冤入獄,對於知識的效用不免發出懷疑。過去從來沒有發生如此動搖。最徬徨的時刻,亟需尋找立即的答案。就在進入五月時,許信良專程來到華盛頓大學。與他坐在可以望見湖水的校園咖啡室,漫談著台灣民主前景。他說,現在能夠努力的方向,便是在海外重建美麗島精神。對威權體制的最好答覆,就是不容批判力量停頓下來。
自己身為人權工作者,從一九七五年開始,就介入聲援第三世界政治犯的活動。加入國際特赦會以來,曾經寫信給中南美洲的強人政權,也支持過菲律賓與南韓的政治運動。能夠站在受害者的立場,表達最深沉的抗議,竟對自己故鄉的受難事件保持沉默,豈非是懦弱的退卻?五月陽光擦亮了落地窗,使湖面的反光更強烈。怔忡遠望著那藍色湖水,好像有某種意念正暗自形成。如果決定離開校園,不僅進行中的論文即將中斷,也有可能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返回台灣。
在南下洛杉磯前的三、四個月,內心掙扎許久。但是,想到護照被拒絕續簽時,總覺得好像走到世界的一個盡頭。美麗島事件發生前的半年,前往辦事處申請重簽,完全遭到拒絕。櫃檯後面的辦事員,以著輕蔑的語氣,鄙夷的神情說:「你被拒絕的理由,你自己知道。」在錯愕裏,生平第一次嘗到國家機器是如何欺負著國民。落寞拿著那本護照,忽然不知道國家的意義為何。回想過去的重大事跡,只記得在圖書館裏翻閱中國的《人民日報》,只記得開始接觸馬克思主義的書籍,只記得與同學在餐廳聚會裏談論時政。如果這就被視為滔天大罪,那麼美麗島人士更是罪不可赦了。一個冤案的構築,並非是受害者具有怎樣的野心,也並非是訴諸如何的非常行動,只不過是權力在握者沒有絲毫安全感,也不過是統治者的自私與貪婪禁不起受到批判。
終於決定參加許信良籌備的《美麗島週報》,無疑是漸近中年時的關鍵決定。那時開始偏離文學,也終於離開學術。南下之旅,等於背叛了親人與朋輩的殷切期待,也背叛了十餘年苦苦追尋的詩學道路。詩與政治之間,是多麼遙遠的距離。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說:「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在一夜之間,忽然理解其中的真義。作為入世的哲學家,阿多諾對現代文化充滿批判精神。他見證了納粹在奧斯維辛的大屠殺,人間的抒情也跟著一起毀滅。在文明廢墟之上,在人體犧牲之上,如果還藉用寫詩來逃避,顯然是非常野蠻的行為。對於那時期的靈魂來說,詩忽然變得極其遙遠。
詩是什麼?那曾經是一種救贖,在青春時期無以排遣苦悶之際,詩的語言與節奏,有一定的淨化作用。在精神層面提供一把梯子,容許受困的魂魄爬到某種高度,可以看見囚牢以外的世界。詩是什麼?它的音樂性,是緊張情緒的鬆弛劑,它帶來的想像,使狹窄空間變得更加開闊,使僵化的思維轉為活潑。詩是庸俗與超俗的對決,是凌駕在政治之上的純淨藝術,使內心污穢可以得到豁免,使醜陋遭到遮蔽。
時代浪潮沖刷而來,應該是醜陋的權力受到清理。如果歷史航行沒有偏離方位,則詩的方向無庸懷疑。跨過事件時,整個天地定理竟然是以顛倒的形式現形。醜陋恆居上位,權力依舊橫行。人權與正義反而受到羞辱,受到審判。如果繼續寫詩,是否間接為秩序顛倒的威權背書?詩已經失去拯救的力量,當返鄉的道路驟然切斷,當親情受到凌遲,當生命意義被嚴重扭曲,寫詩是多麼悖理。
決定離開西雅圖之前,再度驅車回到華盛頓湖。那時已經是盛夏,水色乾淨得無可置信。遠離台灣如此久遠之後,仍然斷斷續續與龍族詩社維持信息相通。從一九七○年詩社成立以來,詩是唯一的信仰。對於詩的狂熱,無論是閱讀或書寫,未嘗稍懈。學校裏的圖書館收藏中國三十年代的詩集甚豐,從七月詩派到九葉詩人的作品,都整齊放在架上。最初有意要整理失落的詩史,還特地到史丹福大學,尋找謠傳已久的詩集。那是最神聖的歲月,每首詩都進駐著一尊神,以圓熟之光,撫慰漂泊之心。
從來未曾預知,流亡的日子已經準備就緒,而且將連綿延續未來十餘年。巨大惡運之神張開巨大的網,徹底吞噬了前半生的詩學。如果要確切定義湖畔歲月,那可能是文學生命的古典時期。投入政治深淵之後,好像身驅被置放在一架龐大的縫紉機,一呎一吋慢慢遭到肢解,撕裂之後又重新縫合。離開華盛頓湖以後,也就離開寫詩的時代。如今回望那湖,才發覺每一道波紋都是詩行。
2014.1.19 木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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