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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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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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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She's wild, warm and tender
She'll resist then she'll surrender
She's a free and gentle spirit
She can be what she wants to be
And if she wants to be with me tonight
Well that's alright……

 她是個女人,她是個寶貝,她是個女巫,她是個貴婦,她是顆既自由又溫和的靈魂,她要怎樣就怎樣,如果她今晚要跟我在一起,沒問題……

「這是很少人知道的機密,你別說出去。」
「我當然不會說出去。……可是那麼機密的事,為什麼告訴我?」
「你需要知道,將來會需要。」

 她,心思縝密的外省新嫁娘;他,陶瓷廠家本省二代。
她對這家族有著魔似的感受,而他則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被排除在外。
他在等待自己從恐怖之地出來。她也在等待,等待著魔似的感受到來,卻是無意闖進無處之處。
在背過身離開前,她必須讓自己沉浸在那邊。
唯有通過那道裂痕,在裂痕被發現補上之前,倏然果決穿越,才進得了那個消失了的空間……

 「百年荒蕪」系列小說在二○○二年年初構想成形,從一開始就立意要寫一百篇「年分小說」──從一九○一到二○○○年。一百篇

小說,有長有短,最長的有三十六萬字,最短的,六千字。總字數,超過兩百萬字。呈現出二十世紀一百年的台灣面貌

作者簡介

楊照
本名李明駿,一九六三年生,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博士候選人。現為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主持Bravo91.3「閱讀音樂」及九八新聞台「楊照音樂廳」廣播節目。長期於「誠品講堂」、「敏隆講堂」、「趨勢講堂」開設人文經典選讀課程。著作等身,橫跨小說、散文、評論、經典導讀等領域。近期出版有《1981光陰賊》、《遲緩的陽光》、《詩人的黃金存摺》、《現代詩完全手冊:為何讀詩、如何讀詩》、《打造新世界:費城會議與美國憲法》、《別讓孩子繼續錯過生命這堂課:台灣教育缺與盲》、《誰說青春留不住》、《我想遇見妳的人生:給女兒愛的書寫》、《遊樂之心:打開耳朵聽音樂》、《世界就像一隻小風車:李維史陀與憂鬱的熱帶》、《烈焰:閱讀札記I》、《地熱:閱讀札記II》等書。

後記

就在這本小說《一九七五 裂痕》付印之際,詩人楊澤將他兩本絕版多時的舊作──《薔薇學派的誕生》和《彷彿在君父的城邦》──整理重出。這兩本詩集,是楊澤的文學開端,保存了他的年少青春,似乎也同時保存了我所知道的島嶼年少青春。
重讀這兩本當年曾經使我徹夜難眠,或者該說徹夜不願入眠的詩集,更進一步肯定了我對那個時代的強烈記憶印象。那個時代之所以年少、之所以青春,因為人們還不斷在作夢,夢見一個現實以外,比現實更好更高貴的時空。
《薔薇學派的誕生》中的年輕詩人,夢想著龐大無比、籠罩一切的愛情,在那愛情面前,卑微卻又勇敢地說:「請讀我──請努力讀我/非掌非臉非鐘非碑的/我是縮影八○○億倍的一個/小寫的瘦瘦的I/請讀我──請努力努力讀我/我是生命,我是愛,我是不滅的/靈魂,焚屍爐中熊熊升起的一片/一片獨語的煙」
《彷彿在君父的城邦》裡的年輕詩人則夢想著龐大無比,悲劇性的國族歷史,壓靨著他,並給他超越個人小我的生命意義,「在風中獨立的人都已化成風。/在風中,在落日的風中/我思索:一個詩人如何證實自己/依靠著風,他如何向大風歌唱?/除了──啊,通過愛/通過他的愛人,他的民族/他的年代,他如何在風中把握自己/一如琴弦在樂音中顫慄、發聲/與歌唱……」
甚至可以更精確地說:那個年代,人們被迫不只活在現實裡,因為現實如此壓抑、如此無聊、如此不堪,只活在現實中,沒有其他另類時空的想像與構築,會讓人承擔不住現實的重量。

楊澤這些早期的詩,寫成於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年左右,正是《一九七五 裂痕》所要記錄、摹繪的時代。那是一個空氣中隨時漂浮著恐嚇與壓抑,神話與謊言,口號與標語的時代,現實,不管甚麼樣的現實,只能存在於恐嚇與壓抑,神話與謊言,口號與標語所形成的暗影之下。要想在這樣的社會中活下去,便不得不耗費精神對付這些無所不在的暗影。
我知道我不可能用現實的、寫實的筆法來趨近這個時代,因為現實和虛幻、想像交錯雜混,才是那個時代的個性。還有,我決定我也不要只寫恐嚇與壓抑,神話與謊言,口號與標語,好像在那個時代,暗影是王,人在暗影中如此卑微,暗影可以征服一切,可以徹底勝利。
在這樣兩個基本創作原則下,而有了《一九七五 裂痕》的雙重時空結構,也有了超過二十萬字的篇幅。如同人類歷史上任何值得被紀錄被理解的時代,我希望能呈現那個時代中,人性被暗影無情地扭曲折磨,人只能訴諸於另一個時空的想像來追求自由與安全,然而在龐大而深邃的暗影,再怎麼堅決的逃避逃離衝動,終究無法取消使人勇敢使人高貴的最大力量。
──沒有功利理由的愛,人唯一真實的救贖。

目次

「百年荒蕪」緣起

一九七五 裂痕

後記

書摘/試閱

第一章

 
車子在塔城街口遇到了紅燈,司機突然扳了搖桿,將前門打開,使得準備要下車提早站到門口來的徐蘭馨嚇了一跳。原來司機是要和右邊併排等燈號的另一輛公車司機講話。蘭馨尷尬地意識到她正好處在兩個司機的視線上,連忙想要退,卻一退就碰到後面一個穿軍服的男人,趕緊又挺回來。兩個司機半說半吼地用台語講話,左邊這個將身子猛往前探,很認真地要越過蘭馨跟對方說話,右邊,另外一輛車上的那個,卻不知故意還無意,穩坐踞著方向盤,姿勢不變,只將頭轉過來,於是那視線就一直落在蘭馨身上。乍看畫面,人家會錯以為那個司機是在對蘭馨說話吧。被那樣一邊說著她不完全能懂的話一邊死盯著,蘭馨渾身躁熱起來,不快地將頭擺向左邊,換看到這邊的司機徹底單純將她當作物件障礙的模樣,惹得她更不快了。
帶著這彷彿被偷襲的不快,蘭馨在中華路北站下了車。心中幽幽地閃過一陣遺憾:在這座城市要遇到好男人,為什麼那麼難?她眼前隨時能夠想像得出那樣的人,年輕點的、稍微年長一點的,眼神裡帶點不羈,卻又總保持著一絲笑意,讓人看不出、猜不準那笑是友善還是嘲弄,整個人身上好像包著一團光或氣,或光與氣的混和,使得他和現實拉開一點似有若無的距離。
蘭馨像是跟自己生氣般地重重嘆了一聲,發洩這分遺憾。嘆完才兀地驚覺:還能想要遇到什麼男人,羞不羞啊,兩個禮拜後就要結婚啦!你的男人就在那裡,你的男人已經確定了,不再有什麼遇得到遇不到的,竟然還沒習慣?
一陣風吹過來,涼涼的,讓蘭馨意識到自己的臉燒紅得比剛剛更厲害。臉上熱得似乎都足以將原本涼涼的風烘溫了。下一秒鐘,感覺到轟隆隆的金屬撞擊聲,還有腳下地面極輕微的震動,她才回神理解吹上來的,不是自然風,是火車靠近時帶上來的,所以也才會愈來愈強、愈來愈溫。
火車銧啷銧啷地晃過去,一堆臉孔從車窗中閃過。蘭馨逼自己努力想許宏仁的樣子,那樣是有個好男人的氣息吧?挺挺的,每一次長褲褲腳都留著燙過的直線痕,嘴角也總是彎著,說話時右上唇動得特別厲害,是緊張的關係嗎?然而,不管怎麼想,蘭馨就是看不到他的眼睛。連最簡單的眼睛大還是小,單眼皮還是雙眼皮都無法具體成像。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直視他的眼睛而感到熟悉?會有這樣一天嗎?突然,結婚這件事又從扎扎實實變得掏空虛幻了。
 

 
蘭馨和張月惠約在「點心世界」,一坐下來,熱騰騰的鍋貼和酸辣湯就端了上桌。月惠咬了一口鍋貼,誇張地瞇著眼說:「無可取代的韭黃,滿滿的韭黃,滿滿的幸福。」蘭馨笑了:「讓你幸福真容易,天天給你韭黃吃就好了。」
月惠故作鄭重狀搖頭:「不是這樣,沒這麼簡單,是鍋貼裡的韭黃,而且是『點心世界』才有的韭黃鍋貼。」蘭馨回她:「還是簡單啊!以後你丈夫只要天天帶你來吃『點心世界』的韭黃鍋貼,你就一輩子死心塌地愛他。」
月惠手中夾起第二隻鍋貼,先點頭後又搖頭:「對,也不對。有人可以天天讓我吃這裡的韭黃鍋貼,我真會一輩子愛他,真的,我的愛就那麼直接。但是你別搞錯了,要找到一個人能認真看待我的韭黃鍋貼,知道用韭黃鍋貼抓住我的愛,願意天天帶我來,哪裡容易了?天難地難好不好!不然你去問你們許宏仁,他肯嗎?」
從初中開始,認識那麼久了,蘭馨還是無法習慣月惠說的話。有一種輕微的口音,還帶著像「天難地難」這種不知哪來的用語,老讓蘭馨衝動想問月惠到底是哪裡人,然而因為是口音引發的好奇疑問,當下蘭馨反而不好意思問,覺得好像明白地在嫌她說話不標準,以至於多年竟然都沒問出口。另外更不習慣的,是月惠口裡經常冒出一點都不平常的字眼,像是「愛」、「我的愛」,蘭馨總是聽一次起一次疙瘩。
喝了口湯,月惠問:「你《一簾幽夢》看完了嗎?覺得怎麼樣?」
「好看啊!但不太適合在這裡討論吧?」
「是啦,我們用完了餐,到『蜂島』喝一杯手煮咖啡再有情調地聊啊,大小姐!」月惠細聲細氣地說,說完了馬上探前身子,換回原來的聲調:「你喜歡費雲帆嗎?你覺得紫菱嫁給他會幸福嗎?她真的可以忘得了楚濂,就當他是姊夫嗎?楚濂看紫菱嫁了那麼有錢的丈夫,心裡不會恨嗎?」
被一連串問話襲擊,蘭馨顧不得「點心世界」的氣氛,只好應話:
「可是費雲帆打紫菱呢!一連打了好幾個耳光,看到那裡我幾乎把書闔起來不想看下去了……」
「那是要把紫菱打醒啊!她那個樣子,換作是我也要打她,打她個天地旋!」
「可是……可是男人就是不能打女人。你怎麼知道結了婚遇到什麼事,費雲帆不會又打她?我聽人家說,男人打老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是不能有第一次!」
月惠認真地看著蘭馨的眼睛,問:「以後,如果他打你,你會怎樣?」
「他敢打我,我就絕不嫁他!」
「那當然,我問的是如果結婚後呢?」
蘭馨沒有立刻答話,想了許久,才說:「他應該不會啦。」

 3
 
相約時說的是去今日百貨看衣服,主要是度蜜月時要帶的,先選定幾件,蘭馨再找媽媽來,媽媽做最後決定並付錢。出了「點心世界」後,跨過平交道往峨嵋街去,半路蘭馨突然有點不安,想起來媽媽對今日百貨印象不太好,上次狠狠嫌過說因為樓上有影院、戲院還有遊樂場,連帶地使得百貨店裡很雜亂,放眼看去好些不正經的人。改變了念頭,覺得還是「第一百貨」比較符合媽媽的習慣,於是又從西門圓環再度越過平交道,沿著中華商場一樓騎樓往北走。
到了「第一百貨」逛了一圈,不知是記掛媽媽的心理作用,還是受到月惠一旁不時擠眉弄眼的影響,看到的衣服好像都缺了點什麼,沒有那種像是新嫁娘應該穿的喜氣燦亮。找不出中意的,徬徨著,月惠建議:「那去『萬年』吧!」「萬年」不是一般的百貨公司,一棟大樓裡有幾十家、上百家店,每家賣的東西都不一樣,要古板保守的,恐怕連上轎子穿的霞披都有;要新潮摩登的,也有那種像是純賣美國貨的委託行。
蘭馨沒有像月惠那麼常到西門町,萬年新開了年餘吧,她還沒去過,也沒想起來要去。被月惠說得惹起了好奇心,學月惠說話的口氣:「那去『萬年』吧!」
於是出了「第一百貨」,越過中華路,還是走中華商場一樓的騎樓,這次朝南,相反方向。走在信棟吧,蘭馨突然停了腳步,對月惠說:「聽!聽到沒?」月惠一頭霧水:「聽什麼?」
蘭馨聽到唱片行裡傳出來的音樂。她確定從來沒聽過的音樂,她壓根不知道音樂可以好聽到這種程度。瞬間被音樂激起了奇妙的感覺,好像有個人在她耳朵上輕輕撫著、搔著,那觸感立即化為一串電流,再具體不過地沿著耳背燒過後頸細微的寒毛,往下跳過一節一節的脊椎,然後分成一左一右,左邊的繞回前胸鑽進她陡地加快的心跳裡,右邊的順時針在她的腰間轉啊轉,帶出股間一陣讓她燥紅了臉的興奮。
「怎麼會有這種音樂啊?什麼人寫得出這種音樂來啊?」她迷茫地讚嘆著。
月惠顯然無法體會蘭馨的激動感受,不過倒是認真地看待蘭馨發出的問題,蘭馨一動不動站著時,月惠走近唱片店,端詳看了店門口擺出的海報架,再走回來跟蘭馨報告:「上面說是貝多芬。就是那個貝多芬嘛,樂聖,難怪好聽。」
蘭馨痴痴站了兩、三分鐘才終於被月惠堅持拉走。走遠了,蘭馨依然留著迷茫失魂的模樣。月惠不禁拍拍她的臉,嘲笑地說:「大小姐,太誇張了吧?到底有多好聽?」蘭馨不知該如何形容,卻又急著一定要形容,無法忍受月惠如此稀鬆平常待之,腦子裡找啊找還找不著,不知怎地口中卻冒出了自己未曾先意識到的話「好聽到──如果這個人還活著,我就取消婚禮不嫁了!」話說出來,腦袋才跟上,思索咀嚼了下,強調地說:「對,就是這樣!」
 
第二章
 

 
媽媽問:「這隻不錯吧?你會不會覺得比那隻亮一點看起來比較有價值?」
許宏仁被打斷了原本的思路,回神同樣應付:「還不錯,你覺得好就好。」媽媽轉頭對銀樓的老闆娘嘟噥:「是我要娶某嗎?好像選戒指都沒他的事。」
宏仁將眼神移到媽媽手上,和玻璃櫃上鋪開的一片紅布,勉強盯視了一陣子,然後突然察覺自己心裡正在默念的「第四次、第四次,還有第五次、第六次呢?」
他一時納悶,剛剛到底是在數什麼?數媽媽第幾次問他戒指好不好?不對吧,光是在這家銀樓,就大概待了快半小時吧?紅布上擺的,有十幾隻了,不可能才數到四。前面還走了另外一家,媽媽看來看去也耗了半小時,但這就是第二家,沒有理由數到四。
微微低著頭搖了搖,把原來的念頭要回來,想起來了,是好奇地決定認真算,到今天為止,究竟和徐蘭馨見過了幾次面。第一次,不知該算還是不該算,宏仁自己完全沒有印象,是嫂嫂說的,說蘭馨有來參加哥哥的婚禮,聊天時蘭馨也提過,好吧,就算是第一次。
第二次,也就是第一次有印象,蘭馨穿了一件白色的上衣,配咖啡色的百褶裙,比較特別的是上衣領子底下用了像是皺紋紙般的不同衣料,同樣是白的,卻多了變化。一方面和裙子打褶相呼應,另一方面卻也因為布料的接縫處就在胸部上方,使得宏仁無法不意識到女性突出的部位,明明是很含蓄的衣裝,卻惹得宏仁頻頻臉紅。
第三次,兩人有一小段獨處的時間,忘了前後來龍去脈,蘭馨說起有一次走在武昌街上不經意抬頭,一雙好大好大、充滿恨意的眼睛一下子衝過來,被嚇了一大跳。原來是對面電影院的超大看板上畫的男人。從此走在西門町都還是盡量不抬頭,老覺得那些高高掛著的臉有神,說到這裡自己吐了吐舌頭修正說:「有鬼!」她那吐舌頭的模樣,在宏仁眼簾上殘留了好久。
第四次,對了,剛剛就是想到第四次,正試著要弄清哪一次才是第四次。和周書明、張玉燕四個人一起去真北平吃烤鴨那次早些,還是圓山附近趕著下公車那次早些?一直記得是真北平比較早,但道理卻不太對得上。公車經過中山橋一個大晃彎,身形歪扭中,竟然一瞥看見動物園售票處旁有一個像蘭馨的女孩。不可能真正看到,卻感覺非常有把握。他對這樣的感覺為之一驚,無法釋懷,車停圓山站,又快要起步了,他衝動地從車後往前擠,還探身拉了兩次下車鈴,要司機等著讓他下車。下了車,一回頭,人行道上有幾十個人吧,他立即看到蘭馨穿著紅色高領毛衣,臉被紅色映襯得格外白皙,遠遠就亮著。如果已經先兩對約會去過了真北平,應該不會有那麼強烈且神祕的感受吧?
才多久時間,總共才多少次,自己竟然就連第四次和第五次的順序都弄不定,卡著打結了,媽媽又再次轉頭說:「要結婚的自己來看啦!」他心頭蒙上了一層不意的暗影。
 

「蘭馨……」
聽到這兩個字從爸爸口中說出來,給宏仁難以描述的奇怪感覺,一方面太生疏了,好像經過刻意的練習後仍然說不流利;另一方面又太親暱了,傳來舌頭在嘴裡彎滑的聯想。
他猜到爸爸叫他來,是要講結婚的事。心中無意識地還自動浮起爸爸接下來的話語:「蘭馨是個好女孩……」
但這次爸爸沒有完全按照他預期地那樣說話。說了「蘭馨」之後,爸頓住了,然後再說一次「蘭馨……」,再頓一下,然後才接下去:「……她一定很單純、很沒經驗,你知道,對結婚這件事……」
宏仁盡量讓自己不要在爸爸面前皺眉頭或露出訕笑,卻一時不知道還能有什麼別的反應。對結婚很沒經驗?難道她可能對結婚有經驗?
爸又頓了一下,然後嘆了口氣,像是突然決定換了個話題:「你比較小,不像你大哥和二哥……我從來沒有帶你去看看外面,去闖一闖……」
宏仁還是不知如何反應。我當然比大哥、二哥小,又多了一句不會錯卻又沒什麼道理要說的廢話。他心裡想。
「是你媽一定要我跟你說的。……其實我是覺得這種事不用講,你不可能不知道嘛!可是你媽就覺得你比較小,不像你大哥和二哥,你念書啦做事啦也都跟他們不一樣……唉,就是你媽總是把你看得很小,她覺得你和蘭馨……蘭馨和你,像兩個小孩……其實,我也沒有覺得蘭馨那麼小啊,看起來蠻懂事的……你知道,你媽喜歡她乖,可是現在卻又要擔心她太乖……呵呵呵……」
爸到底在講什麼?宏仁的疑惑持續升高,已經到了不得不強迫自己凝神注視眼前說話這個人,確定那就是爸爸沒錯。但這樣斷斷續續的句子,包括沒有完結的語尾和插入的笑聲,卻都不是爸爸平常說話時會有的。
「我說那叫你哥跟你說,比較適合吧?你媽又說一定不可以。你二哥和你根本不太說話,現在還是這樣嗎?……算了,這個世界上跟他不說話的人至少有一個連。你大哥呢?你媽說他不會用講的,一定把你帶去那種地方,他覺得那樣最直接最有效,你大哥是這種人沒錯啦……」
宏仁突然懂了。來不及弄清楚自己是怎麼懂的,整個人已經被一股強烈的怒意籠罩了。爸爸竟然要跟他說這樣的事!媽媽竟然認為需要叫爸爸跟他說這樣的事!他們把他當什麼了!
二十幾年的習慣,使得他還是無法在爸爸面前顯露脾氣。極其勉強地,他牽動嘴角做出個笑容,對爸爸說:「這不用說啦,我知道,我沒有媽以為的那麼小、那麼沒有經驗。我知道怎麼處理。」
爸如釋重負,連連點頭。宏仁心頭多了新的糾結──對爸爸的反應,不曉得該覺得欣慰還是悲哀。

宏仁不願想起,但還是想起了。小學二年級的暑假,一個奇怪的夏天。
五個人一起去野柳,卻在海邊明顯分成了三群。大哥和二哥是一群,宏仁和那個女人是一群,爸爸和這兩群都保持一小段距離,不過眼光一直盯視著宏仁這邊。
那個女人穿著好短好短的短褲,露出了白白的一截大腿。宏仁突然驚覺,記憶中一直是「那個女人」,但她當時的年紀,或許沒有比自己現在大吧?其實只是個女孩啊?
那個女人帶宏仁去看林添禎的銅像,問宏仁有沒有讀過林添禎的故事。宏仁沒讀過。女人說應該過兩年就會讀到了吧。然後她就自己站在銅像前高高昂著頭,像要參加演講比賽般帶著抑揚頓挫語調,念了一段話。五年級時,宏仁讀到了「義勇的漁夫」的國語課文,立刻想起來那女人背誦的,就是課文的最後一段。「漁夫死了,他遺下白髮的老婦,孱弱的妻子,還有七個年幼的孤兒。他為著救人,奮不顧身的犧牲了自己。這充分的表現了他的仁義、勇敢和捨己為人的精神。這種偉大的精神,將為日月增輝,永遠為世人崇敬。這個漁夫是誰?他就是台北縣萬里鄉的林添禎。」
因為這樣,宏仁忘不掉這段課文,也忘不掉那女人背誦課文時有點做作,卻充滿嬌甜表情的聲音,還有她仰著頭的側臉模樣。
那個女人又帶宏仁去看「仙女鞋」,卻在那裡將宏仁摟得緊緊的。林添禎下海去救的人,就是從「仙女鞋」被海浪捲下去的。雖然那天天氣晴朗,海面沒有什麼波浪,被女人如此抓住,宏仁不禁感覺好像下一秒鐘就要有漫天大浪撲過來了。
當然還去看了「女王頭」。那裡離海更遠了,女人卻還是緊緊抓著宏仁。隔著「女王頭」,大哥大聲叫:「許宏仁,你過來!」宏仁抬頭看了看那個女人,女人轉頭看爸爸,爸爸堅決地搖搖頭,說:「你看你的,不要去,應該他們要過來。」宏仁發現自己和那個女人不約而同地安心點點頭。
從野柳回到家,大哥又大聲叫:「許宏仁,你過來!」這時到處都看不到爸爸,也看不到那個女人了。他只好過去,才稍微靠近一點,額上就挨了大哥的一顆暴栗。大哥還沒說話,二哥先罵了:「你這麼小就這麼沒出息,抱女人大腿抱了就捨不得放!」大哥右手揪著他的衣領,左手按著他額頭逼他抬頭,惡狠狠地問:「你不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嗎?」他搖搖頭,怯生生地為自己辯護:「爸叫我跟她一起的,爸也叫你們要跟她一起……」
大哥右手添了力道,幾乎要將他凌空架起了。「誰要跟她一起!媽媽不在,她就跟爸爸睡覺,你不知道嗎?媽媽不回來,她就肖想要代替媽媽,你不知道?你蠢也該有個限度!」
他必須承認自己真蠢,蠢到聽不懂大哥說「她跟爸爸睡覺」是什麼意思。所以一直要到幾年後,大概弄懂了「她跟爸爸睡覺」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才有辦法理解大哥、二哥發作的脾氣。然而,或許是事過境遷了吧,他在心底還是找不到對那個女人同等的憤怒。反而是掩藏不了的淡淡遺憾傷感──那樣的女人,為什麼要和爸爸睡覺?
然後,他覺得這整件事荒唐到了難以忍受的極點。他不願意想,但這樣的字句聲音還是在他腦裡響起:媽媽竟然要去跟爸爸討論如何教他和蘭馨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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