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

推薦序：
魔幻和寫實之間／林剪雲
和碧燕結師生情緣已是十多年前我在社大開課時，當時就留意到她特殊的文字結構，以及類似凸透鏡的小說情境，即使是很日常的故事題材，絕對不是流暢，而是帶有七等生式的特異美感。
寫作，我一直相信是天生的文字能力加上後天的自我琢磨，老師的指點只不過順勢推一把罷了，當時就認定碧燕是一塊璞玉。後來她果然成為各種大小文學獎比賽攻城掠地的常勝軍，倒是遲至今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才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有學生很快就出書了，也許她是如中國戰國時代趙平原君所言：「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未立見也。」如今脫穎而出，期許她能夠繼續金就礪則利，散發出屬於自己的光彩。
碧燕平日有些羞澀，相當安靜，但一談起所寫的小說內容，那種專注和投入令人動容，那是小說家的本能反應。她這本小說集的題材非常屏東也非常台灣，就是關於民間宗教信仰對人心、人性的影響，遊走在「神」與「鬼」的邊界；探討「生」和「死」的茫然，裝神弄鬼的神壇文化，常常迷惑於香煙裊裊的後面真的有神嗎？反而人不成人、鬼不成鬼，或者說生宛如死、死宛如生，帶出了親情孝道的桎梏；人間世事的悲涼，隨著作者彎彎曲曲的筆法，令人產生不忍卒卷卻又急於一窺那個詭譎天地的矛盾感，如果讀者只想讀順暢如水、一氣呵成的文章，可能就會錯過這本好書了。
據我所知，碧燕平日雖然吝於言語，對所選擇的書寫題材倒是勇於劍及履及，一探奧秘。既然以民間宗教及神壇做為貫穿七篇小說的主題，她不但深入寺廟神壇觀察，還身歷其境，問卜、作法、觀落陰、進香遶境……讓自己的身心完全處在那樣的情境氛圍，再跳脫出來下筆寫作，轉換的過程相當辛苦煎熬。也因為耽溺，更能抓住這些從事特殊行業，譬如遊走陰陽界的「童乩」、大賺死人錢財的殯葬相關業者陰暗的內心世界，寫出了寫實和魔幻之間的戰慄灰色。
這是一本有特異風情的小說集，反映了人心對「未知」的好奇和探討，剪雲祝福作者和讀者藉著這本小說集邂逅，相知相識。或許有一天讀者也會疼惜這樣一個作者；更期許碧燕跨出出書的一大步了，文學種子終於吐露新芽，要繼續茁壯成為一方綠意。

那裡，長出漩渦了。
他說。順著手指方向望過去，那片灰白色天花板，不知道何時在他的眼底逐漸滋長出一座黑色漩渦，並且每日以巨倍速度增生。
說話的時候，他剛由長男攙扶著躺回藍白條紋相間的床上，一個月就那麼幾次，三個兒子與他們的老婆，會或坐或站的不情願擠在房間內，用無聲交流著彼此的暗號與訊息。空氣稀薄。剛汰洗過的床單，還留有洗潔劑與日曬過的陽光味道，花色蠶絲被單一路從脖子往下包裹至腳踝，露出一雙乾癟無肉的手在數道目光下揮舞。他感覺地面與天花板劇烈搖晃，前所未有的恐懼侵襲了他的心。
漩渦越來越大。
三男的老婆推推臉頰上的金邊眼鏡，眼神移往長男，說：「怎麼辦？又開始了。」長男低頭不語，又問二男：「怎麼辦，是瘋了嗎？」
彷彿世界即將進行至末日，而他們身陷其中。
「天花板真的長了漩渦。」
他說。

◆◆◆

傍晚，安妮例行推著一具屍體，站在全家超商前，自動門開闔時竄出一股冷冷特有的超商氣味，她吸了口氣，覺得這樣的味道很有趣──茶葉蛋夾雜浸泡許久的醃漬味，在鍋裡咕嚕滾動，冷氣味均勻依附在散懶的來客身上，他們或坐或半斜躺，企圖以最舒適的氣息將這空間轉化成自己的家。
紅燈亮，安妮拉拉自己身上的黑色緊身褲與紅色鑲著亮片的鬆垮上衣，耳機傳來家鄉熟悉的流行歌曲，她哼著曲一腳頂住輪椅一手調整輪椅上的屍體，說：
慢慢唷，阿公等下安妮推你去曬太陽，阿公沒有回答，群聚的時候，阿公從來都不開口說話，但安妮知道，他只是不想說話。轉身，安妮看見幾名包裹得密不通風的騎士，機車橫越過安妮眼前，右轉魚貫轉進加油站，順著地面醒目的油漆線排列。對了，這城市的居民總是在排隊，例如：加油站斜對面的萬丹春捲，越是正午時分越有人排隊，頂著熱氣然後吃食甜甜春捲，安妮幾次經過都覺得不可思議。又像是烤魷魚的小攤車，放送一股腥臭味與煙霧，乾扁魷魚一字排開套上塑膠袋高掛攤車上方，像幅迷你版本的小漁港，漁工是老打著盹的禿頭老闆。
離開屏東市區再往西部走，沿海的東港日日像繁華豐盛的花園，吸引成群觀光客；或是往更南端走，越過屏鵝公路之後，海岸線沿著眼睛一路蜿蜒...，這些地方，安妮也曾跟著老闆娘他們去過，這就是南部特的日曬味道。
瞇眼抬起頭，公寓的建築線與屏東慣有的藍色天際，形成一種極顯目的風景。綠燈亮，安妮推著阿公往前行經仁愛路，越過環球百貨的麥當勞人偶前，預備左轉到中山公園。

為什麼不直行呢？越過馬路之後就抵達公園，安妮有時候也問自己。大概是這悶熱天氣的關係，所以需要在這個城市繞圈圈前進，才不至於感到熱氣逼人。那到底怎麼樣的熱法？大概就站著甚麼事都不要做，幾分鐘之後，體內匯集猶如太平洋的汗水，會瞬間爆裂淹沒整個街道。如果這樣熱的城市突然被大水淹沒，應該會感到些許的清涼吧！
幾名穿著裙子的女中學生，嬉鬧著走過安妮身旁，一股屬於青春的汗酸氣味往安妮飄過來，她用力吸了一口氣，看著這些青春洋溢且自信的軀體，而她，正重覆著每天推著阿公，走入中山公園，一個放眼望去盡是老人的極熱世界。
行過凹凸不平的人行道，順著無障礙坡道往下走，右邊溢出腥羶的公廁味道，偶爾會有流浪漢躺臥在旁，毫不相干的世界，人與人彷如無法交錯的平行線，但卻確切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再往前走過一道長長的林蔭，整排鴿子在水泥地上覓食，孩童正追著跑。快步通過，安妮將阿公輪椅推往另一處涼亭，一些老人聚精會神下棋聊天打牌，這世界的快慢都與他們無法連結。
蟬聲唧唧。透過日光照印映出來的池邊倒影，幾具屍體被晾曬在水旁，與安妮相同膚色說著同樣方言的女孩，彼此拿著手機伴坐在輪椅旁，好似這個悶熱的世界，在此刻，徹底與她們無關。
輪椅上，清一色的屍體面無表情，安妮給他們取了名字：阿公與阿嬤。
時光在此刻暫時駐留，日光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