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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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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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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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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作品

商品簡介

大雨無邊無際 召喚南洋膠林深處的情感與記憶
時報文學獎 聯合報文學獎得主
遺忘之河中隻身溯洄 步履不停的覓渡者 黃錦樹
2017 年臺北國際書展大獎 金鼎獎文學圖書獎獲獎作品

離開故土下南洋的一個小家庭,棲身並紮根于馬來半島膠林間,四周環伺著兇猛的野獸、懷有異心的外人及徘徊不散的亡靈。伴隨著家庭成員突如其來的失蹤、離奇的死亡,緩慢而抑鬱的步調積累到了某一天,迸發出爆裂性的奇詭突變,暴雨帶來的洪水有時通向彼岸,從死神的指掌間他們脫離了現世,旋即變為異物投向下個輪回,不斷循環往復。

作者簡介

黃錦樹

馬來西亞華裔,1967 年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于1986 年赴台求學,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碩士、臺灣清華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畢業。1996 年迄今于臺灣暨南大學中文系任教。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花蹤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獎等多項重要文學獎項。

著有小說集《魚》《猶見扶餘》《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土與火》《刻背》《烏暗暝》,散文集《火笑了》《焚燒》,論文集《華文小文學的馬來西亞個案》《馬華文學與中國性》《謊言或真理的技藝》《文與魂與體》等。

名人/編輯推薦

編輯推薦
《雨》是臺灣重要文學獎: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得主,馬來西亞華文重量級作家黃錦樹,首次以原貌引進大陸的短篇小說集,同時也是2017 年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及金鼎獎文學圖書獎的得獎作品。
不管在創作領域還是研究領域,黃錦樹在當代馬華文學(馬來西亞華文文學)的代表性都是毋庸置疑的。梁文道曾說:“馬來西亞的作家的一種特質,這個特質就在語言文字的經營上格外用心。坦白講甚至在今天的中國大陸,我們所謂的中州正韻的原生地,同代的許多的小說家都不一定有他們那麼地圓熟,那麼地精巧。”

黃錦樹以創作、立論對抗歷史的遺忘,尋覓馬華文學的出路。他的創作參照在故鄉的生活經驗,承接以往幾近於失傳的“異史”,經營一個幻魅的歷史敘事學,以文學的方式使人重新省視過去,扣問未來該何去何從。

本書筆調魔幻,刻劃細緻,在一個篇章裡死掉的人物,下一個故事中又復活了;看上去是同一個角色,卻在不同故事裡有不一樣的性格。讀著讓人迷失在潮濕溽熱的南洋雨林深處中,同那個小家庭一起畏怖驚懼,一起輪回轉生。

名人推薦
膠林小鎮總是他構思的始原場景。潮濕凝膩的氛圍,簡陋質樸的市井人物,陰鷙淒迷,而且時泛凶機。黃錦樹是憂鬱的,但他“非寫不可”。就像沈從文訴說他的湘西故事……但黃錦樹不是沈從文。沈從文面對天地不仁,卻能經營一種抒情視野……黃錦樹的作品有殺氣。不論諷刺白描或鄉愁小品,你都感覺字裡行間濺著血光。……這倒令我們想起了魯迅的風格。“我以我血薦軒轅”,寫作是拼命的事業,閒人最好莫近。我們的文壇假情假意慣了,突然來了個拼命三郎,當然求之不得。
——文學評論者 王德威

自卡夫卡以來的現代小說,從精神到樣貌,總是跋涉。現在讀了錦樹的小說,竟是迅速之詩。可說來辛酸,能夠迅速,正是因為馬華文學的文化資產欠缺,甚或沒有。……他本屬學界,那幾本核量級的文論(我讀了不止一次《文與魂與體/論現代中國性》),即使沒讀過,方圓內也感受得到輻射能。才華有餘,他寫著小說,故而比他的任何一位馬華同行都洞察著這個沒有,並戮力善用之,那成為他的“變形記”體。
——臺灣作家 朱天文

非常厲害,非常美的一組短篇小說。……這本小說集裡對讀者熟悉的雨林,文字上更精緻,畫面的顯影解析更歷歷如繪,故事裡的人物因為不是為一個之後要發動的魔術或敘事的妖怪吞噬而存在,故而更在故事裡五官清晰,置身的場景愈栩栩如生。
——臺灣作家 駱以軍

安德森書寫俄亥俄州小鎮故事的《酒鎮春秋》(Winesburg, Ohio,又譯作《俄亥俄,溫斯堡》)收入二十四篇敘事,一篇序曲。……黃錦樹的《雨》正是一部“雨鎮春秋”,書寫一座南方的華人小鎮、園坵或膠林邊緣的畸人故事與艱難人生。
——文學評論者 張錦忠

【推薦序】迅速之詩——讀《雨》/朱天文
 “無邊無際連綿的季風雨,水獺也許會再度化身為鯨。”
這是黃錦樹的句子。
句子從知識和想像的沃土裡長出來:“鯨魚的祖先是魚類上岸演化成哺乳類又重返大海者,它的近親是水獺。”

衡諸同代人小說之中,錦樹小說寫得精彩的地方,應該說,只有他有而別人沒有之處,是“變形記”。尤其自二○一二年以來,他著力發揮、厚積薄發的各式各樣的馬共小說,無論以高蹈(high-brow)來看,抑或一般約定俗成認為小說便是長成這個樣子的中品(middle-brow)來看,最佳篇,我的偏見,都是“變形記”。
不,不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那樣的卡夫卡,獨坐於昨日的明日的瑰麗古歐洲的巍峨大殿上,沉思著一個人有一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在床上變成了畸形昆蟲的生存處境。

然則,馬來西亞雨林?人的稀薄的文化就是跟茅草在拉鋸戰。“茅草在園中出現向來不被允許,即使是一株。”簡直可列入十誡第一誡:“草也不許靠近屋子。一律清除。疊在火堆上燒出濃煙,好熏蚊子。”家族人丁旺盛時候,園子與鄰家園子之間穩穩立著界碑,挖界溝防火般防阻茅草野樹長過來,五腳基屋子端整坐落其中。但人老了,坐籐椅上望著門前的草已快到門邊,曾經,他可是不止一次聽到妻子向兒女誇耀:“有我在一根草都不准在屋子周圍二十尺內出現。”他自己也曾把著鋤頭在界碑旁大呼小叫讓妻子來看,那一叢叢偷渡的茅草:“奇怪,昨天才鋤的啊,怎麼全長回來了?”(寫於一九九○延畢期間的《撤退》)
錦樹小說裡的家,予我強烈印象者莫過此。變形記,所以是奧維德的《變形記》。
六步格史詩十五卷的《變形記》,歌唱形體的變化,百多個故事從開天闢地一路編到當今,當今他被羅馬皇帝奧古斯都流放到黑海海邊,在那裡拉丁文毫無用處。

無以數計的變形,少女拒絕阿波羅的求愛奔逃中長髮變成葉子,手臂變成樹枝,敏捷的雙腿黏附在地上變成了月桂。各種逃脫,變成蘆葦,變成沒藥樹。悲傷哭泣,直到水仙化成淚水溶在自己的水池裡。村女跟工藝女神比賽織繡(各據一方架起織布機的紡織細節真是太精彩),女神織的是雅典命名權的競爭,村女則織出男神們的風流罪狀而且勝賽遂被變成蜘蛛。馬其頓公主說了敵對觀點的故事版本給變成喜鵲。不參加酒神的狂歡只管辛勤紡紗工作,三姊妹被變成蝙蝠。洪水過完,石頭變形為人,岩石中的脈仍然是人體的脈。特洛伊戰後一伍船隊來到意大利西岸順台伯河直上,跟原住民大打其仗建立起最初的羅馬,弗吉爾花了半部史詩講這件事,而《變形記》只幾個故事鬆脆搞定。至於遭毀滅的城地,在持續燜燒的灰堆裡飛出一隻前所未見的鳥,不停鼓動翅膀拍打餘燼,其叫聲、其瘦小、其蒼白,都引人哀思這個被擄掠的城,乃至這城的名字便遺留給這只新生的鳥,阿德阿Ardea,當作普通名詞它叫作蒼鷺。(呂健忠譯注之《變形記》)
勝者自勝,敗者的一方卻開啟了故事。

這些讓人想到誰?我想到黃錦樹的馬共小說,和他的馬華文學。
變形,它紮根在不同世界的模糊界線上。神明、人類與大自然之間相互滲透並非階級性的,而是一徑地夾纏不清,力量在之間衝撞或抵消。主導奧維德筆寫熱情的並非系統性的結構,而是累積,用頻換觀點和改變節奏來增進,一景疊一景,一事接一事,經常類似,到底又不同。滔滔不絕要將一切變得無所不在,且近在手邊。它是一部迅速之詩(語出卡爾維諾,《奧維德與宇宙親近性》)。
迅速嗎?自卡夫卡以來的現代小說,從精神到樣貌,總是跋涉。現在讀了錦樹的小說,竟是迅速之詩。可說來辛酸,能夠迅速,正是因為馬華文學的文化資產欠缺,甚或沒有。“我們必須繼承那沉重的沒有,那欠缺。”

反之,文化資產豐厚得壓人的卡夫卡,早已寫出他當代的也預言了未來世界的困境,科層累累,分工過細又門禁森嚴,不同領域誰也跨不過誰。相對于馬華,亦身處發達資本主義時代裡的(班雅明語)“民國”臺灣,寫小說,最叫人陶醉獲得獎賞的時刻,便是在以小說為支點欲把這個比地球重力還重的現實世界舉起來的奮勉苦活中,終於,舉起了那麼兩三尺(舉頭三尺有神明)。
是因為沒有,所以迅速?

錦樹一篇《母雞和它的沒有》,寫幾隻刀下留雞從菜市場解放出來的母雞公雞之事蹟。是說總沒生蛋的黑母雞,開始生蛋,家人撿蛋來吃,撿撿不讓撿了開始孵蛋,抱起來看並沒有蛋,仍孵,家人說哦原來母雞在孵它的沒有。另一隻黃母雞亦然,家人就去市場買了兩隻小雞,趁夜晚雞眼不能視物塞進母雞發燙的腹下,次日醒來已見母雞興高采烈咯咯咯帶著小雞,在園裡各處掏開泥土找蟲給小雞吃。
我在小咖啡館下午的安靜裡讀到,只能一直悶笑。心想唯高度自覺的錦樹,唯他一人,在孵他的馬華文學的沒有。

他本屬學界,那幾本核量級的文論(我讀了不止一次《文與魂與體/論現代中國性》),即使沒讀過,方圓內也感受得到輻射能。才華有餘,他寫著小說,故而比他的任何一位馬華同行都洞察著這個沒有,並戮力善用之,那成為他的“變形記”體。如果記得,他曾在大學部開過一門選修課“文體練習”,還說想用名家文體來寫馬共,調度驅使譬如愛倫坡體、卡夫卡體、博爾赫斯體、昆德拉體……說下去他也要笑了,又不是體操特技表演。當然,怎麼能不馬共呢?錦樹的父親輩那一代,只要你識字,你讀書,讀華文書,差不多你就會走進森林做了共產黨。你沒做,你總也有同學老師朋友做,走進“月光斜照著的那條上坡路有一段沒入陽光也照不透的原始林只有四腳蛇和山豬能走”。

《土與火》小說集出版之後八年,連著這四年,錦樹一年一本小說,且應故鄉之邀首度在馬來西亞出版自選集,沒錯,書名叫作《火,與危險事物》。都是馬共小說也都溢出馬共小說,除了最新這本,《雨》。
季風雨,以前就一直下,下在鄉愁的深深鬱鬱裡人亦化為魚。這回合,照錦樹自己說,是借用繪畫的作法把雨標識為作品一號、作品二號、作品三號……至作品八號,在小畫幅的有限空間和有限元素內,做變奏、分岔、斷裂、延續。推前更早,“寫作發動機故障了”的幾年,他像修檢零件的試試這試試那,“設想一家四口,如果其中一個成員死去,剩下來的人會怎樣繼續活下去?如果每個成員都死一次,也即是每回只少一人,得四篇。如果每次少兩人……”

挺犯傻的起步,一下去,下得比創世紀那場雨還大。八篇雨作品,這篇裡已死的,翻過下一篇又活了。卻篇篇貼住牽動人的細節,不離現實。那膠樹上劃出的膠道,落雨時白色乳汁不走膠道了,順水跡沿樹皮呈網狀漫開,整片林子的樹被著那樣蜘蛛網的白,浪費了啊,父母發出憂傷的歎息。
也有方舟。從沼澤深處拉回來的魚形獨木舟,仿佛有示兆的能力,月光簷影裡告知著父親什麼,次日那死去兒子給搬開石頭空了的墳,是耶穌版的復活。“然後大雨又來了。日本人也來了。”
如果,洪水退後高高樹頂上掛的魚形舟,卻劃舟出去說是救人的父親再也尋不得,最終他會以什麼樣的形貌回來呢?最具故事性的雨作品二號,不睬錯綜複雜的心理因素,每一刻當機立斷,裹挾在強力可信的敘事節拍裡。

或如果,父母不在的洪水夜,沒多大的哥哥護佑著妹妹爬上舟,手電筒耗盡了,四野漫漫,一叢叢黑的是樹冠,“這才發現滿天星斗,他們抬起頭。無窮遠處,密密點點細碎的光,無邊無際佈滿穹頂。竟然是放晴了。”兄妹倆已封神,他們將會像看雪景球地看著球裡自己的家。他們讓我想到荒昧神話裡那對兄妹,在洪水大滅絕後重新把人類再生回來。

再如果,老虎。上述那個小哥哥在雨一號中,“男孩辛五歲,已經看過大海了。”辛常夢見金黃的毛色墨黑的線條從門外油然劃過,老虎!心臟怦怦響醒來,辛央求父親給他養一頭虎。天大雨,森林那頭淹大水了,他們土丘上的家成了諾亞方舟。山豬一家也來了,公豬豎起鬃毛跟狗對峙作勢一沖把狗沖得倒退,母豬冒雨翻了一整畦木薯讓七八隻小山豬歡快地吃。然後有著火的顏色的虎和兩隻小虎也來了,大雨裡,母虎朝擠成一大團毛球的山豬家擺動著尾巴,往左走幾步,往右走幾步,公豬母豬低頭護著仔豬繃得好似會炸開來。也許為躲雨,小虎突然像兩團火朝屋子跑來,小虎看來和家裡的貓一般大小。我要養!辛從後門跑出去迎向兩隻小虎。我忍不住整段照講,實在是兩邊動物的肢體語言寫得太準確啦。

然而雨四號,老虎把熟睡的妹妹吃掉了。沒聽到狗吠,“蚊帳被撥開,而不是粗暴地扯掉的。如此溫柔。”安靜慢食,讓我想到是一個惜物之人把碗裡吃得一粒飯不剩乾乾淨淨。所以,肯定是白老虎拿督公吃的了?四位神明,觀音嬤、土地公、大伯公、白老虎坐在五腳基上垂頭不語冒著煙,從大火裡逃出的,因為日本軍已登陸半島北方擊退英國軍,分兩路南下沿半島東西岸推進很快已到半島的心臟。拿督公,一九九五年寫的《非法移民》提過他:“枉我身為拿督公……我身份曖昧,處處尷尬。屬於這塊土地,不屬於這個國家。無奈無奈!鬼神不管人間事。”可憐的拿督公,看見即將到來之擄掠血腥,至少至少,他可以把辛妹妹先帶走吧。

不但雨作品,連其他篇,一概捲入這大雨小雨裡。如果走男孩辛的觀點,就稱父親母親妹妹大舅二舅外婆外公祖父,辛很多時候是五歲。也有青年時或風霜的壯年時,則常用第二人稱你。如果采第三人稱觀點,便父母叫阿土阿根土嫂根嫂,妹妹叫阿葉,多出的妹妹叫子、午、末。父親的四名大漢朋友叫甲乙丙丁。大家作為基本元素,從事著眾多不同結合,展現出一次從精神到樣貌,無礙無阻的變形記,迅速之詩。
只是,這次雨,為何刷上了抒情的悲傷?

過往錦樹的精彩篇,每是戲謔(《追擊馬共而出現大腳》),黑色(《隱遁者》《螃蟹》《蛙》《公雞》),搞笑(《火,與危險事物》《還有海以及波的羅列》),狂歡節(《如果你是風》),荒謬現實主義的那一塊。那麼這次,從何而來的悲傷呢?
開頭兩篇也許是題旨。“她是所有傷心的女孩。你會再度遇見她。另一個她。”《W》裡,另一個喚做阿蘭有著淡淡茉莉花香的女孩。基本元素,傷心的她,變成不同的形貌出現在你眼前,你“仿佛對她有一份責任”。

《歸來》裡愛車大炮的二舅,“一片葉子就可以講成一片樹林,一根羽毛講成一隻雞。”他對辛講了一個又一個故事,撲朔迷離,像漸漸起霧飄下來一場無雨卻濕人的雨。栩栩生猛的二舅名字叫談,莫非書裡的故事都是他車大炮出來的?
又有一篇《小說課》,女孩在寫她那寫不完的小說作業,困惑著“自傳性必須藏在背景深處,像只暮色裡的灰貓。”似乎也在說這本書?

唯我感到踏實有料不會被小說故事車大炮車到無趣烏何有之地的,是二舅二舅媽的生活背景。他們在半島深處油棕園工作,那裡英國人留下的種植園,都配給磚造宿舍,有小學,簡易加油站,雜貨店兼小吃店,足球場,羽球場。從外頭小鎮開車進去得幾小時,不然只能搭工人的貨車,辛多次學校大放假時去那裡跟他們住。辛坐二舅載滿油棕果的囉哩車到更遠的提煉廠去,故事便在車上說起來。那已是油棕世代。之前,“甘蜜世代,胡椒世代。咖啡。橡膠,可可,油棕。”辛的南方小鎮,“膠林好些翻種成油棕了,已經不容易見到整片完整的膠林。橡膠樹至少還有個樹的樣子,油棕像一紮紮巨型的草。一個時代又快過去了。”
形變矣,原來的還在,但又受拘於形而不能識。我讀著前一篇裡跟這一家人有了聯繫生出感情,卻在下一篇,物換星移如何竟不算數了?另一輪人生,我仍深刻記得他們發生過的事卻如何他們並不記得了?這是所有前世今生、似曾相識的母題,悲傷從此來。
詩人雪萊:“我變化,但我不死。”
一切的變形,都是上一回靈魂的歸來。給人希望,也給人悵惘。也許辛還記得那首馬來殘詩,詩雲如果你是風,如果你是雨,如果你是火。

南方以南《雨》大陸版跋

我的小說在大陸出版簡體版並不是頭一回。由王德威、王萬華兩位教授主編,二〇〇七年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列入“新生代作家文庫”的《死在南方》,共收長短不一二十一篇小說。但另有六篇是“存目”,只有標題沒有正文,那是審批時被要求抽換掉,而我堅持至少在目次裡保留的標題,至少留個痕跡。換言之,那二十一篇中,有六篇其實是後來補上的,用以替換那六篇被抽掉的。至於那二十一篇的內文是否和繁體版一樣,我就不知道了,因我沒工夫去逐一核對。爾後偶爾見到有人引用,心裡都有幾分悵然。
那是北方。中國文學與文化的大本營。
當年我們的父祖輩離開的地方,即是北方的南方。

在中國當代的學術分類裡,馬來西亞華文文學往往被歸屬於“台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的“海外華文文學”,這位置,當然也是個價值位序。一般而言,除了極少數的專業讀者(華文文學的研究者,作為研究對象),很難想像大陸讀者會對馬華文學感興趣,尤其是純粹文學上的興趣。再者,除了極少數例外,“海外”的華文文學作品不太可能喚起大陸讀者的審美感受。這不純然是詹明信八〇年代企圖藉國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y)來為“第三世界文學”(包括魯迅)辯護時談到的“似曾相識”(在西方早已展現過的形式、形態、手法、寫過的題材,不友善的讀者會認為那是一種無謂的模仿) ——也即是學界常論及的現代性時間上的遲到問題——馬華文學和中國現代文學之間的問題,位階甚至還要更低一些,前者經常是連文學的基本功都成問題的。有些論者認為那是資源不足的問題(“南方的貧困”),但實情可能更微妙些。

身處中文文學“世界體系”的邊緣,自二〇年代誕生之始,馬華文學即深受中國現代文學影響;三〇年代左翼文學(及論述)的支配,甚至一直延續到七〇年代。“反映現實”的教條局限了文學想像、文學視野,以致作品普遍欠缺文學的感覺,文字也嫌過於粗糙。持那些信仰者普遍認為,低技術要求的寫作便足以“反映現實”,淺率的文字更宜民便俗。藝術的要求似乎被認為毫無必要,其實也做不到。那樣的作品當然吸引不了任何大馬境外的讀者,對國內有鑒賞力的文學愛好者也毫無吸引力。然而,五、六〇年代後崛起的新的世代,多深受港臺文學影響(極少數有能力直接經由英、法文汲取資源),甚至經由留學臺灣,逐漸形成了一支寄生于臺灣文學內部的馬華文學,自李永平、潘雨桐、商晚筠(潘、商後來返馬)、張貴興、鐘怡雯、陳大為等。我自己也是這系統的一分子。

然而對某些人而言,這長期在外部的離鄉寫作,未免不夠“本土”,有“臺灣腔”。甚至因其中某些成員已落戶臺灣,而主張應將他們驅逐于馬華文學之外,這暗示了在中國的學術分類裡,馬華文學的位置何以居於台港之外(以“暨”做隔離),主要原因之一或許就在於國籍——新加坡文學就是最顯著的例子,因一九六五年的建國而突然有的名分。那其實是二十世紀華人的全新體驗,爾後也將是界定華人身份的元素之一。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中華民國之肇建,讓華人——華文 (語) ——中華文化前所未有地結為一體,且以後二者來界定前者,那也是華文文學成立的契機之一。華語 (文),中華文化(“選擇的傳統”),華人,華文文學,都是“現代發明”。為解決印尼華人的國籍問題,降低新興民族國家的疑慮,一九五五年萬隆會議上,中華人民共和國宣佈不再承認雙重國籍,鼓勵華人入籍印尼(印尼、馬來西亞均采出生地主義),或回中國。民國以來,以血緣來界定孩子國籍身份的做法受到了挑戰,承認雙重國籍對那些民族國家更是一大困擾。中國表態後,不得不取得當地國籍的華人,就必須面對民族國家這全新的處境。

因此我們可以說,(海外)華文文學是近代華人移民的衍生物。對應的背景是諸民族國家的形成 ——中國自身從帝國轉向現代國家,南洋群島在二戰後紛紛自歐洲帝國的殖民地獨立建國。直接的效果是,國籍這全新的事物必須面對,華人的中國僑民身份也隨之改變,被迫在中國和居留地之間做選擇。政治認同和文化認同被迫切分是一種全新的處境和體驗,但民族國家的語言文化策略總是帶著同化的暴力,相當部分的華文文學因此負載著生存掙扎的痛苦。這種痛苦,不足為外人道,但也不是所有同鄉能理解。教育背景或價值立場的
差異,讓華人必然分化為好幾大類,政治上和文化上都不易取得共識。

留台或“登陸”(以大陸為作品最主要的出版地)的馬華作家,如果預設的讀者主要是“中國讀者”,有的就會自覺地減少和自身背景有關的掌故、地方特色的語詞和題材;更不以自身的歷史處境為反思對象,以免讓讀者感到不協調,甚至格格不入。我曾把那異鄉人的標誌稱為“背景負擔”。但那削除了地域特色的“普遍性”,究竟要付出什麼代價呢 ?然而,即便是第一線的大陸 /臺灣學者和作家,南下馬來半島參與重要的文學獎評審時,也多未能發掘出真正具地方特色的作品(雖然那樣的作品並不多,但也不是沒有),更別說是以論述支持它。他們偏好熟悉的路徑——樣態、語言、和文學的感覺。

從一個更廣泛的世界文學背景來看,相較之下,英語文學已經走得很遠了。作為資本主義、現代化、工業革命和民族國家的發源地之一,拜大英帝國殖民擴張、殖民教育之賜,擁有橫跨五大洲的殖民地,那多樣的地域差異自然地被帶入英語文學,不必抹平異質而能被“中心”接受。拉丁美洲的西班牙語文學亦然,也都誕生了世界級的偉大作家與作品。華文文學在這方面,還像個初生兒,“中心”對它的存在也還陌生。
在近代中國危機與屈辱的歷史裡孕生的白話文運動,讓二十世紀初的晚期移民及其後裔終於能用接近口語的華文來表述他們的經歷、感受和思緒。迥異於三四百年來被視為“天朝棄民”的那些沉默的祖先。那其中的“成功人士”了不起也只留下宗祠、房子、名字、墳墓、後裔,和大量的空白。文言文和舊詩太難,太簡潔,太程序化,門檻太高;而白話文,來得太晚。對應的是,中華帝國愚昧的海禁數百年,坐視南洋遍佈歐洲帝國的槍炮、話語和帆影。

在那季風吹拂的南洋,比海南島上“天涯海角”更其遠的南方,數百年來,沒有文學作品,日子也一樣過。可見對那些先輩而言,文學並不影響生存,也沒那麼重要。換言之,在我們的南方,沒有文學並不奇怪;有,才奇怪。

我們的文學其實是“沒有”的孩子。
那樣荒涼的背景,怎不讓我們的寫作成了歷史的孤兒 ?
另一方面,即便好像是處於臺灣文學內部,其實也是在邊緣域上——幾乎是外部——總是有意無意地被忽略了,無關緊要的存在。

自一九八六年九月赴台留學以來,我在臺灣居留也滿三十年了,早已超過我生活在馬來西亞的時間。這裡的好處是自由,寫什麼沒人管。書出版了,印兩千本,二十年賣不完,一樣有出版社願意出。對我來說,那也就夠了。在馬來西亞出版更加困難,也一樣沒什麼讀者。日據時代被日本人稱作南國的臺灣,對來自馬來半島的我們而言,已經是北方了;雖屬亞熱帶,卻已有較分明的四季,
雖然冬日也只有高山偶爾降雪。亞熱帶的雨和熱帶的雨倒是差不多,都是同一個季風帶之下。
多年前離鄉後開始寫作,小說中即經常下著雨,膠林;常有歸人,回不了家的人。參照的還是我童年迄青少年間的膠林生活經驗。《雨》諸篇,是多年以後重返那背景的一個變奏嘗試。來自中國的旅人常說我們故鄉的小鎮肖似於中國南方的小鎮。那南方,也就是我們祖先來自的地方。
《雨》繁體字版出版於二〇一六年,是本小書,原是獻給寶瓶出版社(及其社長朱亞君)的小禮物,感謝她多年來出版了相當數量的馬華文學。寶瓶的馬華文學出版應已居臺灣出版社之冠。

2017/4/24中臺灣

【附錄一】不像小說的小說—花蹤馬華文學大獎贊詞/張景雲
小說這個敘事藝術發展到卡夫卡(Franz Kafka)就來到一個奇特的高峰,他可以說是一個失敗的小說家,然而其對後世小說藝術的影響之深遠,卻不亞於西方/歐洲數百年來這方面的諸多典律。其所以如此,應該說得力於他這個人的兩點決絕,而首要的當然是他的生存意識的決絕。他一再地透過文字來表達一個意思:生存是不可能的;他不能容忍作為在猶太/基督教文明底下一個男人的生存處境,他不能接受生存的“這個版本”,然而他又看不見生存又有什麼別的“版本”。他的另一點決絕是附麗於那首要的決絕上,或謂是由其首要的決絕所驅動而產生,那就是他的敘事策略的決絕(其實策略是個完全與他不相稱的概念),小說(或謂在他之前的)這個文字藝術形式其實並無法恰當地容納他這種生存意識的決絕,他掙扎著寫寫改改,又撕撕停停,大多數(特別是長篇)作品都不能終篇,經其摯友 MaxBrod保存、編輯甚至補綴而成的,就是一些不像小說的小說了,而這就是他給後世的小說家樹立的標杆。後來的追慕者們肯定沒有條件(要求的是心性而非能力)去表達像卡夫卡那樣十足的生存意識上的決絕,在卡夫卡不太成功的不像小說的小說這方面,後來的人則固然有更多的時間和技藝上的磨煉去攀登這枝標杆,然而缺乏那首要的決絕,附麗的決絕就幾近娛樂了。

在這樣的認識上閱讀黃錦樹,首先得接受比附落差上的增減和轉換。他何以耗費那麼大的心思創作這麼多的馬共小說?是不是因為他從事馬華文學的研究而發現到這個龐大的空洞:文學作品沒有處理這個本來是繞不開的題材,政治霸權下歷史只剩下政治正確的妝點,而他覺得他應該可以填補這個缺憾?他的時代感是強烈的,這一點他顯然遠遠超越馬新兩地那念念不忘某種“不敢說出自己的名字”的文學意識形態的作者們;他顯然瞭解對那過去的時代的時代感,在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小說家而言,可以是一個題材的礦脈,也可能是一條歧途的開端。他的讀者們可以感覺幸運的是,他完全拋棄歷史小說這種體式(genre)的定式,他是在寫小說,而且創作出來的是不像小說的小說。那麼,在這個寫作不像小說的小說的過程中,時代感和歷史意識應該如何處理?他告訴自己,他不是歷史小說家,他更不是歷史學家,他並不想烹調出一桌關於馬共(或華人左翼運動史)的“我方的歷史”或另類史論述。他對霸權歷史反感,但他反擊的方式是通過一種新的敘事藝術,一種不像小說的小說,來建構一個霸權毫無專制話語權的“虛構的真實”,而這,正是一個真正的小說家的印記。馬華文學不必奢言典律(canon),但應該大膽地把目光投向無論可以或不可以作為標杆的經典(作品或作家),而黃錦樹顯然是在這條路上積攢了可觀的資糧和功德。

附:論馬華中品小說 /張景雲
馬華小說現象,經過這次密集閱讀之後有點感覺,是過去也自己在納悶著的,這次感覺就很濃厚了,就是小說方面我們high-brow奇缺,middle-brow風行,讀者、作者們,甚至文學研究者都是以 middle-brow為high-brow。美國文學界 /文化界很早(大約四十年前)就有批評家警告,high-brow不僅是kitsch糟粕的對立面,其實 middle-brow對 high-brow危害更大,但是美國畢竟是個文化大國,他們的小眾也足以構成一個市場,或文學共同體,由於這個市場鑒賞力高,middle -brow只有“水往下流”,趨近low-brow,而不可能上升去趨近 high-brow,去魚目混珠被當成 high-brow。馬華小說的情況則是大家都以為middle-brow的貨色就是 high-brow,他們多缺乏現代思想(特別是美學)的裝備,因為他們誤以為這些裝備只是學術界某類人的虛榮,對小說家(藝術家)是多餘的,不必花心思去追求,因此以為 high-brow就是這麼一回事。這其實是對現代小說藝術的背叛,因為一個時代的小說(這裡只能以歐西為例)必然是那時代的尖端思想(文化與美學,以及政治與社會)的最具包涵性和代表性的藝術表現,其所以如此,因為這個尖端思想必然是最能反映人類當前全處境全面貌的精神手段。不追求這種認識,不追求這樣最貼近我們人類今天的 human condition的現代性(現代性從十九世紀末開始就必然需要不斷更迭的重新解釋),任何小說 /小說家所能做的就只是重溫往昔的、缺乏“關乎宏旨”性質的人類精神面貌。(當然 high-brow這個標簽像任何標簽都是具有誤導性,打出這個東西很容易被人誤會是一種虛榮,好高騖遠,在馬華文化界這樣思想修養趨低的社會,要用 high-brow這個即使是權宜性的名詞,也都要準備腹背受敵的。)

附記:
這六百字,是張景雲先生二○一五年十一月三十一日給我復函的補充部分的一個完整段落,徵求同意後附錄於此。我去函是徵求《花蹤馬華文學大獎贊詞》同意讓我收入《雨》作為附錄。
middle-brow一詞,王德威先生二○○○年為《爾雅短篇小說選》寫的序論裡譯為“中品”,刊出時引起軒然大波,以致收入《爾雅短篇小說選》時被迫刪掉近八百字的幾個批評性段落,後來在收進自己的文集時才把它恢復(王德威,《溫文爾雅—〈爾雅短篇小說選〉序論》氏著《眾聲喧嘩以後—點評當代中文小說》臺北:麥田,二○○一:四一二─四二六)。但那些被刪掉的文字,有的可以引來做張景雲先生 middle-brow之論的補充。

“爾雅短篇小說的主要陣容,是由我所謂的‘中品’作家所支持。我藉‘中品’一詞對應英文的 Middle-brow,意味品味不高不低、雅俗共賞……
簡而言之,中品作家的首要關懷是世路人情。他(她)們的作品與言情小說相比,多了人間煙火味;與高蹈小說相比,又少了野心與創意。……中品小說的限制,是對文字及人性的鑽研每每適可而止;既要追求社會倫理的共識及修辭建言的圓通,就不能孤注一擲……
在文學獎與小說選當道的這些年,中品作家多半不受青睞。但當讀者抱怨文學愈來愈‘看不懂’的時候,中品作家恰恰就是寫來要讓我們‘看得懂’的。”(頁四一七─四一八)

張景雲先生的批評看起來比一向溫文爾雅的王德威教授更為嚴厲。以馬華文化界刃匕首投槍的風氣,公開發表這樣的意見,腹背受敵看來是很難避免的,但我認為,馬華文學必須面對它。
《溫文爾雅》中描繪的中品小說以“看得懂”為準繩,恰恰是十五年後的當下的臺灣文學的“王道”,也普遍受到文學獎和選集的肯定。開卷週報就是那樣標榜的。

當然,馬華文學的處境更為困難,一直以來“以 middle-brow為 high-brow”實有其不得已處。長期在歪斜的革命文學影響之下,其實連 middle-brow都很難得了,更別說什麼 high-brow了。如果不怕得罪人直言,可以這麼說:很多寫作,其實還是非常初級的,僅僅還只是徘徊在門檻邊而已。我們的處境遠比“非常困難”還困難。

二○一六年一月二十一日

【附錄二】沒有位置的位置/黃錦樹
去年底,有人出版社的朋友說要推薦我角逐本屆的“花蹤馬華文學大獎”。我想如果那能讓《火,與危險事物》多賣幾本,“角逐”看看並無不可。有人之決定出版《火,與危險事物》,雖不乏文學史意義,但我總覺得高估了我在大馬華文閱讀公眾中的被接受度。

這些年,大馬華文青少年文學的閱讀人口有顯著的成長,但那似乎和馬華文學關係不大。靠政治熱情支撐的那幾十年(那時並不要求我們非常在意的“文學質量”)過去後,馬華文學的讀者大概只剩下同為作者的那批人(品味好惡分歧學養參差的文青或老文青,自古文人相輕,能相互欣賞的大概也並不多),
即便在臺灣,也很難吸引讀者。在國內,它不只競爭不過舶來的台港純文學(及汪洋般廣大豐饒的世界文學),也競爭不過武俠、科幻、言情小說、連環漫畫之類的通俗讀物。一直都是那樣的,看來未來也不可能有多大的改變。即便對大馬華文讀者而言,也有“為什麼要讀馬華文學”的問題(這可視為“為什麼馬華文學”的另一種再問題化)。也就是說,馬華文學的困境之壁比我們想像的堅固得多(更衰的是,有的局外人還以為它和馬華公會有什麼關係)。我們窮盡一生的個人努力,也許終究還是改變不了馬華文學的實存窘境。雖然,花蹤的獎金對年輕寫作人還是很實惠的鼓勵,即便是在馬幣大貶的年代。

大馬本土論者有個講法也許部分是對的,用華文寫作,永遠不可能寫出跨族群雅俗共賞的大馬“國民文學”(譬如夏目漱石之于日本文學);沒講對的部分是,在可見的將來,用馬來文也不能—即便馬來文以國家的力量強行佔據了華文、印度文的社會溝通功能。在最壞的情況下,方言母語也會在強勢語言裡哀號,讓它不純,在國文裡抽搐,那是文學的天性。族群分化,分歧的國民想像,一直延續著的不平等結構(雖然我不久前還讀到某大馬本土華語語系論者高調地寫道,種族問題早已過時),造成了我方的歷史與我方的文學的必然分殊,文學和歷史很難避免那樣的族群創傷經驗。先哲早有名言,自由難,平等更難。受損害者的文學很難被既得利益者青睞,既得利益者的經驗不可能在被損害者那裡得到共鳴。即便寫作者選擇官方立場,但官方立場的國民文學也只能是官方文學而已。

對文學的局外人而言,文學語言如同一種方言,文學愛好者似乎是某種方言群,有他們自己的方言群認同(也許依文類分,詩與小說各為異類—而散文,人人都會寫)。在臺灣,我們或被謔稱為“馬來幫”,既是同鄉會,也是某種差異語言小共同體。早期東南亞華人移民確實是依著血緣地緣拉幫結派以求自保,繼而以方言會館、宗親會館、商會等以凝聚共同體。而在臺灣,我們幾乎都是“孤狼”,很少聯絡更別說見面。人太少,寫作也不需拉幫結社,也沒有什麼利益需要用那樣的方式去保護。

這被困鎖在特定族群語言裡的華文文學,它在國境之外有更廣大的競爭群體,以致在漢語文學的家族裡(所謂華語語系者),它每每只能忝居末座,甚至位居附錄(在美、日、韓的中國現代文學學術體制裡),那是個沒有位置的位置。這也讓為什麼要寫作馬華文學—尤其在離境多年之後—成為我們必須持續面對的、尖銳的倫理與文學政治問題。

再過兩個多禮拜,我離開馬來西亞就滿二十九年了;留台的日子,也快要成為我自己的“三十年夢”。最開始的那些年,每回返鄉,只要睡兩個晚上,幾乎就可以把離鄉的日子“忘掉”,好像離鄉只不過是一場夢,原就不曾離開過。隨著離鄉的日子愈來愈長,返鄉之眠不再有忘卻他鄉的功能(也許根本的原因在於從小居住的老家沒保留下來),即便在夢裡,也已知此身是客。

如果母親還在,花蹤重達兩公斤的獎盃就不必勞駕朋友千里迢迢扛來臺灣。二十一年前(一九九四),我曾把更重的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雛鳳”獎盃扛回去給父母。如果母親還在,頭腦還清楚,這個錦上添花的獎,會讓她開心好一陣子吧。

二○一五年九月十二日埔裡

目次

【推薦序】迅速之詩——讀《雨》 朱天文

雨天
仿佛穿過林子便是海
歸來
老虎,老虎《雨》作品一號
樹頂《雨》作品二號
水窟邊《雨》作品三號
拿督公《雨》作品四號

雄雉與狗
龍舟《雨》作品五號
沙《雨》作品六號
另一邊《雨》作品七號
土糜胿《雨》作品八號
後死(Belakang mati)
小說課
南方小鎮

南方以南《雨》大陸版跋
【附錄一】不像小說的小說—花蹤馬華文學大獎贊詞 張景雲 附:論馬華中品小說 張景雲
【附錄二】沒有位置的位置 黃錦樹
作品原刊處

書摘/試閱

雨天

久旱之後是雨天,接連的
仿佛不復有晴
濕衣掛滿了後院
沉墜著。母蛙在褲角產卵
牆面驚嚇出水珠
水泥地板返潮,滑溜地
倒映出你的鄉愁
像一尾
涸澤之魚
書頁吸飽了水,腫脹
草種子在字裡行間發芽
書架年輪深處探出
發癢的
蕈菇的頭

就像那年,父親常用的梯子
歪斜崩塌地倚著樹
長出許多木耳
大大小小,裡裡外外
傾聽雨聲
風聲
在他死去多年以後的雨季
只有被遺棄在泥土裡的那只橡膠鞋
還記得他腳底頑強的老繭

那時,膠林裡
大雷小雷在雲裡奔逐
母親幽幽地說,
“火笑了,那麼晚
還會有人來嗎?”
二○一五年六月一日

仿佛穿過林子便是海
女孩在慌張地奔跑,車緩緩駛離,南下的長途巴士。米色洋裝,奔時裙擺搖曳,有魚的姿態。她看起來非常年輕,至多二十來歲,長手長腳的,五官細緻,異常白皙,反襯出街景的灰色黯淡。她氣喘吁吁地向車上某男子猛揮手,紅著臉頰,微張的薄唇豔紅,脖子淌著汗,倒有幾分情色的意味了。你不由得羡慕那男子,他就坐在前座,側影看來也很年輕,發黑而濃密,耳旁蓄著短短的偽裝成熟的鬢須。
她一度差點被異物絆倒,迅速爬起來,重新調整步伐。那男子一度站起身,但隨即坐下。
雖然車已緩緩開動,但如果他向司機要求下車,應該是來得及的,但是他沒有。
你猜想他們說不定剛經歷一夜繾綣,盡情地纏綿,彼此身上都還留有情人的溫度和氣味,女孩因而眷戀不已,但伊醒來時男人已悄悄離去。
一定是不告而別。
下一次見面將在許多個日子以後,甚至難以預期。未來令她憂傷。
車窗經過她面前時,你看到她流下淚水。她的目光一直緊跟著他,高舉著手,終至掩面。他也側身,朝窗外揮手,一直到看不見為止。那楚楚可憐的目光也曾掠過你那面窗。雖無意停留,但卻已在你心裡深深留下刻痕 —不應該是那樣的,不該讓那樣美麗的一個女孩傷心。你仿佛也共同經歷了,也仿佛對她有一份責任。絕美的傷心。傷心之美。
但你不曾再見到她,不知道他們後來還有沒有故事。那也許是分手的告別。你會在自己的故事的某個時刻想起她。就好像你也愛過也傷害過她。她是所有傷心的女孩。
你會再度遇見她。另一個她。經過那樣的事後,也許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不會再那樣單純的愛,單純的傷心。但願別就那樣枯萎了。
我會想念你的。

也許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完了
剩下的只是午後的光影
乾涸殆盡的水漬
風過後樹葉的顫動

路漸漸暗下來了。
兩旁的樹影也變深,樹葉被調成墨綠色,變得目光也難以穿透。遊覽車開著大燈,但路仍是彎彎曲曲的,車燈無法照得遠,燈光老是被阻隔,而滑過坡壁。
車前方好似飄過一陣煙,那是初起的薄霧,迅速沿著車體散開。稠密的夜包覆過來,有一股濕潤的涼意,從敞開的車窗滲了進來。同行的六個人幾乎都睡著了,睡得東倒西歪,甚至還流著口水。除了她,即使睡著了也還能維持矜持。
之前的活動太緊湊了,天又熱,每天都晚睡,一再地開會討論、記錄,為了做好一個專題,讓年輕的你們都累壞了。
那是個被歷史遺忘的群體。你們偶然從文獻中瞥見他們的蹤跡,但那是已然被不同的力量刷洗得形影黯淡的,近乎傳說或幻影那般的存在。家住在國土北陲的友人,信誓旦旦地說,在他們的家鄉,那並非大腳山魈般純粹軼聞般的存在。他們早已化身平民百姓,像一片葉子消融于樹林。只是那稍微顯得莊重的服飾—不嫌熱,深藍或黑色的袍子,帽,布腰帶,黑布鞋—仿佛在為什麼事維持著漫長的守喪,像披著黑色頭巾的阿拉伯人。像日本人那樣多禮,寡言,像影子那樣低調。他們自稱 hark,自成聚落。他們務農。種稻、木薯、番薯和各種果樹,養雞豬牛羊和魚。他們破例讓你們在山坳裡住了幾天,只是你們得簽下守密的同意書,他們拒絕被報導 —拒絕被文字表述,也拒絕被拍攝。
但你覺得他們和你們其實沒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對現代生活刻意保持距離。那仿佛就可以維護一種時間的古老刻度,借此守護什麼他們認為最值得珍視的。像古老的守墓人家庭。
變化也許不可避免地發生著,但有一堵無形的牆讓它變慢了。
高海拔,恒常有一股涼意。雲往往垂得很低,沿著山壁上位置高低不同的樹冠,與浮起的霧交接。
每每有飛鳥在那古樹的最高處俯視人間煙火。
那裡的女人的青色素服(青出於藍的青)特有一種守喪的莊嚴之美。在雲霧繚繞的古老青山隘穀裡,她們默默地低著頭,鑼鼓鐃鈸嗩吶,領頭的搖著金色神轎,那確實像是神的葬禮。多祭。大員的唐番土地神,因水土不服又死了一次。
再重生。再死。
那隊伍的末端,青衣少女垂首走過,綁著馬尾,偶然抬起頭,微微一笑。你發現她們竟然有幾分神似 —伊聽罷即給你一個重重的拐子:
——是啊。那你去追她啊。
——那你去問她們肯不肯收留你,讓你可以留下來和她一起生活。你可以跟她們說,你最會洗刷馬桶了。還好他們都不用抽水馬桶,不然你就沒機會發揮專長了。
在告別的營火會上,你還真的打趣著去問了那女孩,她利落地烤著沙爹。
年少輕狂。
——想留下來也可以的。她竟然輕鬆地回答。火光中,臉頰燒得通紅,雙眼映著幾道火舌。
——只是再也不能離開了。我們的降頭也是很厲害的。
她嫣然一笑。口音如異國之人。然後紅著耳朵小小聲地說:
——而且一定要行割禮。
她頑皮地揮動雙手,比了個提刀切割的大動作,朝著伊眨眨眼。次日臨別,她在你耳邊小聲吹著氣說,千萬別讓姐姐傷心哦,別忘了你已經吃了我們的降頭。她又露出那頑皮的神情。
仿佛不經意地,送你一根黑色的羽毛。像是拔自昨天吃掉的那只黎明叫醒你們的公雞,又有點像烏鴉,但她說是犀鳥背上的。
所有青春美麗的女孩都相似。那時你如此認為。
同一與差異。差別的也許只是溫度和亮度。

恰巧,歷史翻過了一頁。
那些以為消失在歷史暗影中的人重新走了出來,走到陽光下,都是些略顯疲態的老人了。
失去的時光無法贖回,曾經青春年少,但四十年過去後,生命中多半再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所有重要的事都過去了。
四十年,一個人可以從零歲成長到不惑。
你聽到他們在反復地訴說過去。過去。重要的都在過去。然後,幸或不幸,你們遇到了那自異鄉歸來的說故事者。他的故事有大森林的雨聲,猿猴的戾叫,犀鳥拍打羽翅的撲撲響。他說了多個死裡逃生的不可思議的故事。他是那歸來的人。從死神的指掌間。
……奮力一躍,行李先拋過去。像鹿,或像猴子那樣,躍過一處斷崖,幾百尺的深谷,過去就是另一個國度了。黑暗中什麼都看不到,只聽到小小的水聲,在很深很遠的地方。邊界線,自然的斷界。那夜很冷,起著大霧。但敵人已然摸黑逼近,前無去路。只好拆了帳篷。膽小的、體弱的、衰老的、腳軟的、主義信仰不堅定的、衰運的,就大叫一聲掉下去了。底下是河,鐵一樣硬的大石頭,斧頭一樣利的石盾,身體撞上去就開花了。運氣好的抓到樹枝,或跌到樹幹上,但很難在敵人亂槍掃射下倖存。
“我那時還很年輕的美麗妻子也掉下去了。死在兩國邊界線上。流水邊界。”
微微哽咽。火光映照出他脖子上的疤痕,一道道曾經的撕裂,粗略的縫合,寬廣薄嫩。
其後經越南遠走北京、莫斯科,見過胡志明,毛澤東,斯大林,冰天雪地……
你看到她聽故事時眼裡的迷醉,同情的眼神,悅慕的笑顏。
風吹過紫陽花。
騙子!你心裡喊道。營火搖晃間你看到他眼角閃過一瞬狡獪。兩鬢灰白,多半是個老練的勾引者。用他的故事。
車行過深谷。灰色的樹冠在雲間緩緩移動。
難得有這麼一趟漫長的旅程讓你們好好地睡個覺。你也反復在昏睡與清醒之間,覺得脖子幾乎撐不住你沉重得失控的頭了。睡時爛睡,還多夢,紛亂零碎的夢,像午後葉隙疏落的碎光。
清醒好似只有一瞬。那一瞬,即便是在黑暗的車廂裡,你每每還是能看到她目光炯炯地望著窗外,那美麗沉靜的側顏,若有所思。
咫尺天涯,曾經如此親密,但而今冰冷如霜。那常令你心口一陣陣抽痛。你原以為那是夢的局部,然而當她起身,搖晃走向駕駛座,把那顯然也睡著的馬來司機喚醒,給了他一片口香糖,在駕駛座旁的位子坐下,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她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了過來,黑暗中熟練地說著馬來話的她仿佛是另一個人,甚至笑聲也好似轉換成另一種語言。
馬來青年變得健談起來,單詞和語法被風剪接得支離破碎,但語音中有一股親昵的氣味,也許是在盡情地挑逗。他們有四個妻子的配額。
你知道那不是夢。你心口有幾分酸楚,唾液大量分泌。
霧濃,車窗外已是牆般的黑。夜變得不透明,深沉而哀傷。但你也知道,只要車子轉彎時一個微小的失誤,你們就可能墜崖,早夭,成為深谷裡的枯骨遊魂。
某個瞬間,你發現車裡沒有人,司機的位子也空著,方向盤也剝落了。除了你,其他人都不見了。椅墊殘破,鐵骨銹蝕,處處生出雜草。有樹穿過車體。白骨處處,套在殘破的衣物裡。
未來與過去、虛幻與真實迎面而來,折疊。
她說,我要搬家了,到更遠的南方。我們也許不會再見面了。

那裡的海邊平靜無波。

沙子潔淨,風細柔,馬來甘榜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椰樹一動也不動,人悠閒,大雞小雞安定地覓食。
不知何故,每個路過的華人小鎮都有葬禮。有的還只在自家門口搭起藍色的帳篷,道士鏗鏗鏘鏘地打著齋。老人的葬禮。或者已然是出殯的行列,披麻戴孝黑衣服,垂首赤足,為首的孝子捧著靈位,幾個大漢扛著鮮亮的棺木。漫長的送葬行列堵滿了最長的一條街,幾代孫子隊伍越是排在後頭衣服的顏色越鮮豔,有幾分喜氣。冥紙紛飛,好像那是小鎮本身在為自己辦的葬禮。
好像有什麼糟糕的事情已然發生過了。
事情都發生過了。
她在夜裡翻了個身,像魚那樣光滑的肉身,末端仿佛有鰭,輕輕拍打著你的背。
你乃聽到海濤之聲。
暴雨崩落。
你忘了那個颱風的名字。
那一年。落雨的小鎮,仿佛每個巷口都在辦著悲戚的葬禮。
□□:
……今天又鋤地植草,遇到下雨,弄得一身泥巴,疲累得沒心情洗。反正你也離開了。就那樣一身泥巴上了公車,上衣褲子都有一層厚厚的泥。司機竟然沒有阻攔,他不怕我弄髒車子?遇到個好心腸的年輕人了,戴著頂藍色鴨舌帽,年紀看來和我差不了多少。好像在做夢。
其他乘客都像看到鬼一樣,我一靠近,連阿婆都給我讓座,讓出好幾張塑膠椅。可能是懷疑我剛從墳墓裡爬出來。我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去,屁股“糾”地一聲,從兩旁擠出一攤泥巴水。我知道我頭上、臉上都是泥巴,泥巴水弄到眼睛會有點刺痛。實在太累了,我把流到眼睛的水抹掉,脫下沉重的黏黏的泥鞋踩著以免它們逃走,閉上眼,抓著鐵杆,就流著口水呼呼大睡了。
到站拎著破鞋下車時,我看到我身上流下來的泥水在地板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軌跡。回頭一看,我坐過的位子到處是泥巴。如果我是司機,我一定不能忍受。這司機真是個菩薩。說不定是個泥菩薩,也許是怕被我砍。他不知道我其實是個心腸很軟的人。
所有的乘客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光了。好像沒有新乘客上車,但我印象中車子一路停靠。雨也一直下著。多半以為車上載著的是一具屍體吧。我後來是橫躺在三四張椅子上,是我平生坐車最被“禮遇”的一次。
車一停下,我就赤腳沖進大雨裡。可是大雨沒能洗淨我身上的泥巴,只是讓我變得更濕而已。

那時很多事還沒發生。但有的事還是提早發生了。你還不懂得時間的微妙。它不是只會流逝,還會回卷,像漲潮時的浪。
然而你的人生好像突然也到了盡頭。宛如車頭駛出了斷崖。
你看到她毅然轉身離去。
也許你也該隨她回去。過一種更其安定的日子。

附近的廟又清清嗆嗆地不知道在慶祝什麼。古老的小鎮,廟和電線杆一樣多。那些小廟的神好像老是在慶生。好似一年到頭都在重生。每根電線杆都不務正業。或警世:天國近了。信主的有福了。或放貸:免抵押,低利率,輕鬆借。或租賃房屋,貼著一整排的電話號碼,裁成一條條的,有的還限女學生。
你曾經找到過那樣的一個房間,四面都是挑高的灰白的牆,沒有窗。你喜歡那種監獄的感覺,也許終於可以專心讀書,發呆,學習寫作。

□□:
我又夢到騎腳踏車去找你。
真奇怪,我從這裡出發,騎沒多久,轉一個彎,就到了。我喜極而泣。忘了我們之間隔著一個太平洋,要見個面談何容易啊。
同樣奇怪的是,一處鐵柵門的入口,高處掛著鐵絲扭成的“新嘉坡”三個生銹的字。但你明明就不在新加坡啊。
你沒在夢裡出現,但如果我的喜悅是煙,你的存在應該就是那火。也許輕易的抵達就夠讓我的歡喜充塞整個夢了。

□□:
我在這裡的工作是幫忙搬石頭,在地上挖洞,砍樹、植樹。
我們住的地方都沒有新的報紙可看,所有的報紙都是過期的,都是昨日,昨日的昨日,的昨日。
但對我來說沒差,昨日的新聞就是純粹的故事了。紛紛擾擾的政治,情人換來換去的演藝界,交換著的交配網絡。
反復的兇殺案,故事的結構都大同小異。
因為是舊聞,還蠻好看的。人一死,就掉到故事的外邊了。
舊報紙就是廢紙了,論公斤賣的,老闆買它來也不是為了讓我們看的,包盆栽用。
每天都在等待你的信。
和看門的小黃一樣,都認得郵差的摩托車聲了。總是失望得多,因此只好重複讀你的舊信。但我不能一直就你舊函應答啊。
如果那樣我就是瘋了,也就掉進昨日的深淵裡去了。

□□:
你的信怎麼都那麼簡略呢?
都只有幾行,字又大,而且沒有細節。
常常每一封都差不多一樣,最大的不同是日期。
每天都過得像昨日?

看不出你的生活究竟是怎麼樣的。

□□:
你每一封信說得最多的是我未曾謀面的你的外婆,你年幼時她照顧了你幾年,你說了又說,好像那樣可以讓她重新再活回來。
說她一直昏睡在臥床中,一兩年了,早已不認得人。
以為她就要死了,以為她會在夜裡死去,第二天去看又是好好地呼吸著。
但對我來說她只活在你的話語裡。
這是唯一重要的事嗎?
她終於死了。你說那是個解脫。我當然同意。活到那樣真是沒意思。
活著有時真沒意思。
有時晚寄的信先到,收到她的死訊後,又收到她活著的訊息。時間真是奇妙。
你的事業經營得如何?
聽說返鄉以後你追求者眾—

突然看到月光。月牙高掛,月光清泠。夜更其冷了。
車子轟隆地駛過一片空闊的地帶。右邊是片廣大的水域,看不到對岸。水面泛著粼粼光波,涼意更盛。挺立在水中的,是一棵棵猶然堅毅的死樹。那巨大的水壩,大得像這新世界本身,快速吞噬了大片古老的森林。水面上升後老樹逐一絕望地被淹死,但枝幹猶高傲地挺立,只有鳥還會在枝幹上頭駐足、棲息。
山影像巨大的盆沿,盆水盛著綠樹的倒影,枯樹的前生。
水裡盛著的是一個顛倒的世界。
那前生也只不過是回憶。
就好比那回你們決意穿過一座島,那是座由繁花盛放般的華麗珊瑚礁環繞的、南太平洋上小島。沿著小徑走了一段路,經過一處小甘榜,迎面而來的村人無一不和善地微笑致意,男女均裹著紗籠。
路旁好多葉子稀疏的樹上都盤著蛇,蜷曲成餅狀。午後酣眠。
流向海的清水溝裡,枯木下,淡水龍蝦自在地探頭探腦。
沿著字跡剝落的路標,高腳屋旁潮濕的小徑。你們沿著許多人走過的舊徑,反復上坡下坡,兩旁是雨林常見的植被,挨擠著、甚至交纏著密密地長在一塊。處處是猴子與松鼠,不知名的野鳥。
沒多久就置入小島古老蠻荒的心臟。
小溪潺潺,深茶色的流水,溪畔有垂草,溪底有落葉。當樹愈來愈高,林子裡就忽然暗了下來。濃蔭沉重。你雙眼一疼,眼一眨,口中一鹹,那是自己的汗水。上衣濕透。你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好像這世界只剩下你和她。世界暗了下來。你聽到自己沉重的喘息聲,你聽到她的呼吸,她的體溫。淡淡的森林野花的氣味。鳥在樹梢驚呼連連,猴群張望。你們走進一條分歧的,更其隱蔽的小徑。

你好大膽。女孩說。

樹的高處閃過一團黑色事物,輕捷如豹,葉隙間,一條黑色尾巴上下擺動。
不可能是貓。
竟然出現數十棵橡膠樹,疏疏地散落於高低起伏的坡地間。不會是野生的吧?她說。那些樹看起來很老了,祖先的樣態。身軀巨大癭腫,疤瘤累累,大片泛黑如遭火炙。刀創直入木心。你看得出持刀的人技藝低劣,唯利是圖。老樹已受傷沉重,多半榨不出什麼汁來了。
有幾棵波羅蜜,一身碩果。你聞到果香。
灌木叢再過去,是一片褐色水澤,黃梨似的長而多尖的葉子如蟹足。那是你那時尚不知其名的林投。
濤聲隱隱,那時,穿過林子應該便是海了。但小徑沿著那一攤隔夜茶般的積水,裡頭有倒樹枯木,有大群魚快速遊動。你們仔細看,那是古老的魚種,會含一口水,準確地噴落水面上方枝葉上的昆蟲,再縱身一口吞下。
許多水泡咕嚕咕嚕浮起。水底落葉裡或許有大魚蟄伏。
落葉被撥動,那是四腳蛇熟悉的腳步聲。
看到海了,不只是濤聲。就在不遠處,但走了好一會,都被一片雜木林和水澤阻隔。看到馬來人的高腳屋了,疏疏十數間,想必是另一個小村落。有的房子就搭在海上,你看到多座伸向海的簡略木構碼頭,像簡潔的句子,沒有過多的動詞和形容詞。
遠得像是蜃影。
應該有一條路可以穿過去的,還應該有道小橋,那就可以快速地穿越。即使是棵倒臥濕滑、留不下腳印的枯樹。但小徑卻異常固執地只是沿著、繞著而不穿越,像一篇寫壞的文章,因過於年輕而不懂得技藝的微妙。
你猶豫著要不要退回去。但那時你太年輕,也太瘋狂固執了,只會一意前行,即便那路已不像路 —也許是條被遺棄的路,早已被野草收復,只隱約留下路的痕跡,也許更像是路的回憶。
新生而尖銳的茅草芽鞘且刺破你的腳緣,血滲出。
但她的身影已遠遠地消失在路的那一頭,其後更出現在碼頭的盡頭,像一個句點。
你甚至不知道她何時已然轉身離去。
村子被遺棄,高腳屋傾斜崩落。
潮水已退到遠方,深色的礁石裸露,像一片天然的廢墟。
海的氣味黏黏的,像魚鱗那樣生硬,令你泫然欲泣。

風吹過葉梢,如蓬尾鼠在樹枝間高處走動。
她一身白衣白裙,從蒼苔階梯上款款走下。朝陽給她身緣著上一層明淨的光。她身後是林立的大樹,雜草和灌木,其間有霧氣擾動。風吹過,裙裾微微飄動。草花上有露珠,蜘蛛結網於草間,網得水珠晶亮晶亮。
女孩的形象映現在水珠球形的表面。
樹影的紫陽花沿階盛開,那藍色帶著笑意。
穿過水霧,那是父親葬禮的鑼鼓嗩吶。沒有人哭泣。
如果有冬天會更好,最好是降雪。然而連雨都沒有。乾渴的故鄉,風卷起沙塵。雲太遠,太高,而且不成形,不成象。只是百無聊賴地散佈在天空,看起來有點髒。母親說,你還是回來吧。故鄉餓不死人的。
但故鄉太熱。像一口鍋。像籠子。

那尖鼻的女孩呢?母親問。

好熱。她說,快被煮熟了。

她騎著腳踏車,進入林中小路。也許太多樹根橫過,她不適應那不斷的彈跳,而速度放得極其緩慢,始終和你離得遠遠的。你老是得停下來等她,尤其是上坡時。藍色的裙子,一棵樹一棵樹減去的旅程。
衰老的家,破敗的舊鐵皮被陽光錘打得發亮,像是全新鑄就的。
她說,很好奇呢,沒收過膠。
沒燒過柴火。
沒從井裡汲過水。
體驗林中極致的暗夜,昏暗的火。
那麼多的果樹,紅毛丹熟果紅垂了枝,山竹果轉褐了藏在葉的蔭影裡。
還有小溪。溪中有魚。有蝦。螃蟹。適合讓孩子成長,就像是個土地之子。
可以學習生火。烤番薯。爬樹。
愛上榴梿、紅毛丹與杧果。
一抔土在悠悠地冒著煙。有人在朽餘的樹頭處生了火,再覆以草,覆以土。
內側的土被燒紅,燒黑,有的遂逐漸崩落成灰。
土中的草率先被燒成燼,煙乃沿著那黑色的縫竅徐徐升起,一縷縷白煙如魂魄。
最後的家土。
黑色羽毛夾在傳承久遠的標點版典籍裡。
母親的葬禮。豔陽天。

火車南下,火車北上;天明以前,黃昏以後。響動如暴沖,沒入森林,穿過小鎮。鋼輪狂暴地咬齧著鐵軌,拼了命地震動。三等車廂裡彌漫著尿騷味,一整排敞開的車窗,微涼的夜風也吹不走它。隨時煞車停下。在某個熟悉或陌生的站。
她睡著了,頭往你肩上靠。她醒過來,尷尬地笑笑。光穿過窗來,照著她臉龐。一時明,一時滅。
就如同那次的營火會。
你們都太年輕了,還不懂得愛,不懂得珍惜,不懂得悲傷。
雨後夜裡,風沁涼,溫婉的曇花奔放地張開雪白的花瓣,優雅地顫動。
花氣熏人。
她說,頭好暈。

我會想念你的。

你心底那根脆弱的弦在顫動。
那個午後,白鷺鷥在新翻土的稻田覓食。爛泥味。燜熟的稻草野草有一股極致的衰敗氣味。爛芭味。生命在那裡滋生。
車子轟隆地駛過一片空闊的地帶。右邊是片廣大的水域,看不到對岸。死去的百年老樹,枯枝伸向清泠的夜空,無言的呐喊。繁星晶亮晶亮,有一鉤孤獨的刃月,寒氣浸透你膚表,疙瘩像愛撫。
水裡盛著一個顛倒的世界。

我會想念你的。
祝你幸福快樂。
二○一四年九月初稿
收入童偉格編《九歌一○四年小說選》

得獎作品

☆ 2017年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類首獎
☆ 2017年第41屆金鼎獎文學圖書獎
☆ 收錄第四屆郁達夫小說獎短篇小說提名獎得獎作品《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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