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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遊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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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  價:NT$ 38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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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二十世紀非洲最棒的12本小說之一
◎葡語文學界最具影響力的非洲葡語作家
◎動畫書封無盡詮釋──戰爭也許會在這個國家終結,可是在我們心裡,這場戰爭永遠不會結束。

戰爭是一條毒蛇,用我們自己的牙齒咬噬我們。現在,牠的毒液滲入我們靈魂的每一條河流。白天我們不敢出門,夜裡我們不再做夢。夢是生活的眼睛,而我們都成了瞎子。

莫三比克內戰期間,數百萬人喪身、流離失所、大規模饑荒與經濟破敗,男孩穆易丁嘎與老人圖阿伊為了逃離戰火,同時尋找男孩的家人而踏上旅途。某天,男孩撿到了一個名為金祖的年輕人的筆記本,閱讀金祖離開離開飽受蹂躪的村莊,渴望成?戰士,並尋找心愛女人失散孩子的旅程,成為一老一少行經滿目瘡痍,傷痕累累的國土的慰藉……


米亞‧科托將戰爭之殤編織成充滿詩意的噩夢,講述個人與民族在迷茫中找尋並建構自我。小說標誌作者獨特的風格──對葡萄牙語的顛覆、凸顯莫三比克文化特色、眷戀於「夢」和「書寫」、強烈的詩意、深刻的政治思考,以及人性關懷。

作者簡介

米亞‧科托Mia Couto
原名安東尼奧‧埃米利奧‧雷特‧科托(António Emílio Leite Couto)。一九五五年生於莫三比克第二大城貝拉。十四歲開始在當地的報紙上發表詩作,一九八三年出版第一本詩集《露水之根》。此後,科托創作出大量優秀的文學作品,包括三本詩集、六本短篇故事集、四本散文集和十七部長篇小說,成爲葡語文學界最具影響力的非洲葡語作家。其作品被翻譯成十多種語言,在二十多個國家出版。
自上世紀九○年代起,米亞‧科托多次獲得國內外文學大獎,如莫三比克作家協會虛構作品獎(1995)、葡語文壇最高獎項卡蒙斯獎(2013),以及著名的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2014)等。近年來,他也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候選人之一。
米亞‧科托曾是一名經驗豐富的新聞記者,除詩人和小說家外,更是一名生物學家。

譯者 金心藝
北京外國語大學葡萄牙語專業講師,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學葡語文學專業博士候選人。曾譯《勛伯格、斯特拉文斯基、阿多諾、韋伯恩:一個複雜的心理星群》(2017)、巴西青少年文學系列作品《皮拉爾希臘奇遇記》、《皮拉爾亞馬孫河漂流記》、《皮拉爾埃及歷險記》、《皮拉爾旅行筆記》(2015)、葡萄牙詩人若熱‧德‧塞納詩集《音樂的藝術》(尚未出版)等。

名人/編輯推薦

好評推薦
閱讀米亞‧科托,就是邂逅一種獨特的非洲情感,他的敘事既流暢又支離破碎……一部非凡的小說。──New Statesman(英國)

融合了歷史、死亡和獨一無二的非洲魔幻現實主義風格……這是一部尖銳有力的作品,展現歷經幾十年戰爭和貧窮創傷的社會中,人們對生活的強烈呼喚。──New Internationalist(英國)

許多偉大的小說都在展現被戰爭殘酷所撕碎的世界,為了做到這點,作者會讓文字根植於毀滅與腐壞的細節。但科托的小說與眾不同:它展現的是由戰爭所創造的世界,一個充滿不確定的夢境。在那裡,人物和讀者並非驚嘆反常之事變為正常,而是驚嘆如何接受不可能的事物,並將其視為現實。
如果說魔幻寫實主義在傳統上通過逃避現實的沉重提供理解,那麽科托的小說則是這類中的異類,它創造一個比現實本身更沉重的夢境。──New York Times

《夢遊大地》講述了直抵靈魂的故事,一片與先人離異的土地,一種追懷生命的死亡,一曲夢想之歌,其背後是戰爭轟鳴的聲響。──PUBLICO(《公眾》日報,葡萄牙)

米亞·科托試圖通過重振語言來解除殖民主義對本土文化的束縛。他是葡萄牙語的散文大師,想要在每一個詞、每一個句子及每一種敘事中減輕這種壓迫的重負,在這不懈努力的過程中,幾乎無人能與他比肩。──World Literature Today(《當代世界文學》雜誌)執行主編,羅伯特·肯·戴維斯─安迪亞諾(Robert Con Davis-Undiano)

米亞·科托不僅為自己的國家寫作,也為全世界和全人類寫作……在他的小說中,每一行文字都像一首小詩。──作家 加布里埃拉·蓋曼迪(Gabriella Ghermandi)


推薦序
莫三比克文化的啟蒙之旅

米亞・科托(Mia Couto, 1955-)是一九七五年莫三比克(Moçambique)獨立以來,國內虛構文學領域最重要的當代作家之一。他於一九八三年出版詩集《露水之根》(Raiz de Orvalho),從此開始文學創作生涯。話語表現形式的多樣性,促使米亞・科托嘗試詩歌之外的其他文學體裁,如兒童文學、紀實文學、中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及雜文。這些體裁與文字如同在一個連通器中相互作用,使得詩與夢想共同滋養出一種清晰而專注的批判意識,深度思考莫三比克的文化地圖。
在他的小說中,讀者可以看到一個非洲東南部國家在新時代所面臨的困惑、迷茫以及壓力。那裡,被迫喪失人格的本土文化與特權階級唾手可得的財富加劇著社會不平等。殖民時期和莫三比克內戰(1977-1992)的歷史背景,是米亞・科托筆下許多故事發生的場景,長篇小說《夢遊的大地》尤其如此。但是,這一總體背景通過每一個小說人物的個體故事得到細化與突出。這些人物以批判的方式,用一個個具有道德教育意義的寓言,還原莫三比克的風雨飄搖之路。
事實上,米亞・科托所有的長短篇小說都有對權力、腐敗、盜用援助物資、不尊重傳統及道德倫理價值等問題的批判。其中,對莫三比克傳統與道德倫理價值的體現,在他的前三部長篇小說中尤為集中:《夢遊的大地》(Terra Sonâmbula, 1992)、《弗蘭吉帕尼樹的陽臺》(A Varanda do Frangipani, 1996)、《火烈鳥最後的飛翔》(O Último Voo do Flamingo, 2000),這些作品共同展現出一個仍靠傳統諺語汲取知識養分的世界,而最年邁的老人是這個世界的最高導師及引領者。此外,米亞・科托的所有作品均有探討國內不同種族與少數族群的文化調和問題。北方人、南方人、印度人、穆拉托人、白人、農民、城裡人、年輕人,還有生活在口語傳統中的老人,他們代表著莫三比克極其豐富的語言與文化價值。
《夢遊的大地》是一部旅行小說,講述老人圖阿伊和男孩穆易丁嘎的逃難之旅,以及死者金祖寫在筆記本上的追尋之旅。兩種敘事逐漸交匯,第一個故事裡的人物開始經歷第二個故事中的事件,風景奇幻般融合,直到小說在兩段旅程合而為一時終止。作為旅行敘事和啟蒙敘事,這兩個故事都有其不同的標記,由許多人物口述的小故事拼接組成。它們都有一個寓意深長的結尾,並引導讀者了解世界的多重關係:老人與年輕人、過去與現在、生者與死者、夢與現實、海與陸地、傳統神話與現代性。當我們說《夢遊的大地》是一部旅行小說時,我們也同樣賦予它啟蒙的意義,因為它可以讓我們掌握關於莫三比克的知識,發現土地、文化、身分以及莫三比克民族。
認識土地與文化並知曉何為莫三比克人,是這部小說的旅途中最主要的挑戰之一。通過各個篇章,我們看到一場啟蒙之旅。老人教授信仰,讓年輕人熟悉神話傳說。非同尋常的事不斷發生。只有奇幻之詞才能授人以漁。所有事件都具有神話的美妙及真實性。死人能說話,大自然的風景不斷變化,夢境與現實不斷混淆。小說藉由魔幻現實主義,追尋生者與死者之間的和諧,或者說,是尋求前殖民、殖民時代與後殖民時期的和諧,並質疑傳統與當下之間的文化衝突。
倘若我們認定《夢遊的大地》是一部啟蒙小說,失去記憶和身分的男孩穆易丁嘎必須重新了解他是誰,或者應該是誰,那麼對他的啟蒙就是由老人圖阿伊來完成的,同時,也以令人驚嘆的方式,在金祖的故事裡再次得以完成。男孩最終找回自己的姓名與身分。而他的旅途也成為對莫三比克民族身分問題的提喻。
另一方面,金祖的故事也是一種啟蒙敘事。他在旅途中尋找和平,探尋文化與人性的差異,他所行走的大地不斷被發現,體現出多樣性。例如,書中的大海喚起莫三比克和其他東西方民族對印度洋遺產的共享,並提醒我們注意這個國家與外來文化交流的規模之大;同時,陸地及其道路則反映城市與農村的多層對比,這些地方都是文化立場與習俗發生傳播和轉變的場所。作為這片故土的陌生人,金祖一路探索、描繪所見,他的旅行也象徵著莫三比克民族的複數化身分。
小說敘事的二重性使得過去與現在這兩個時間之間的對話成為可能。金祖的旅行發生在更早的殖民時期和永恆的神話時間,而老人與男孩的旅行則扎根於莫三比克內戰的當下歷史。因此,圖阿伊和穆易丁嘎有條件思考並質疑起源問題,令讀者預見歷史、文化與民族的多個可能的交會之地,在多重時間的編織下,那裡上演著一幕幕離奇而真實的故事。
《夢遊的大地》從一開篇就在傳統習俗的主題上體現出一種對話式的衝突感。就文本體裁而言,這是一部長篇小說,但它是基於兩類口頭文學體裁而構成的:作為宏觀敘事結構的「傳說故事」,以及作為微觀敘事結構的「諺語」。
整體上,小說由兩個交替講述的故事組成。第一個故事中,絕望的老人圖阿伊和失憶的男孩穆易丁嘎為躲避內戰而逃到一條廢棄的公路,寄宿在一輛燒毀的公車上。他們在那裡撿到一名死者的筆記本,並開始每晚閱讀,一個片段接一個片段地模仿死者口述故事。但講故事的並不是老人,而是識字的男孩,由此,老人得以聆聽金祖的探險之旅。第二個故事即金祖的故事,由第一個故事中的人物代為講述。兩條敘事線在宏觀上交替出現,使得小說大部分章節都可以作為獨立的傳奇故事去閱讀,而每個章節的故事都會在下一個故事中延續。整部小說就這樣在一系列並置或嵌入式的故事中展開。
「講故事」是《夢遊的大地》中最常見的事。所有的小說人物都在講述自己或者他人的故事。

我們僵持了一陣,直到她懇求:「你聽我說……」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她好轉:講述她自己的故事。我說我會傾聽,不管要多長時間。她讓我放開她,雖然還在顫抖,但已相當輕微。接著,她告訴我她的故事。
———金祖的第四本筆記 天空的女兒

「奶奶,讓他活著吧!就一下下!」
「為什麼?」
「讓他講自己的故事給我們聽。」
———金祖的第九本筆記 維吉尼亞太太

這些故事大部分都遵循其原本的口頭文學體裁「傳說故事」,但也分不同種類。在第一條敘事線中,讀者看到的主要都是寓言,比如關於怪物、動物以及人類的故事,它們都體現出莫三比克南部地區口語文化的特點。第二條敘事線則主要由幻夢故事組成,講述死人如何干預活人的世界。先人通過夢境與生者交流,或者通過占卜的小骨頭傳遞訊息。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夢境可以讓預言源源不斷地出現,夢中的人物也可以用一種格言的方式,完成簡潔精闢的對話。這些故事的主題基本都來自莫三比克南部人民的傳統習俗,而小說也與該地區的日常儀式和口頭娛樂活動—講故事—形成文本上的互動。
此外,所有故事都摻雜著諺語、格言和俗語片段,再現敘述者智慧的口吻。這種微觀敘事如同對每個單元故事中最重要的涵義進行高度凝鍊的綜述,富有神秘色彩並且朗朗上口。

爭是一條毒蛇,用我們自己的牙齒咬噬我們。現在,牠的毒液滲入我們靈魂的每一條河流。白天我們不敢出門,夜裡我們不再做夢。夢是生活的眼睛,而我們都成了瞎子。
———金祖的第一本筆記 當世界像我們一樣年輕時

年邁的老人代表世界的傳統,年輕人則用閱讀與書寫來吸收、繼承傳統,並通過文字的發聲,即口述或朗讀,將其再次創造。每一段故事中,敘述行為都像在鏡子裡不斷裂變、擴散。每個敘述者都賦予其他次要敘述者聲音,所有人都想講故事:老塔伊莫、圖阿伊、法麗達、金提諾、維吉尼亞、艾烏吉娜、小牧童、尼亞馬塔卡、斯科勒托。高聲朗讀可以使文字蘊含的聲音變得戲劇化,還原敘述者和聽眾之間的對話,這恰恰是口頭文化的典型特徵,它形成一個社會化的交流體系,維持敘述者與公眾的共存。
很大程度上,諺語能集中體現小說顯而易見或隱藏其中的教育性。這些諺語包含典故、謎題,甚至有對辯式的思考,極富寓意。它們既有象徵性,又有文學性,是積極適應傳統的產物,也是對口口相傳的故事予以及時改編和更新。

此刻,穆易丁嘎和圖阿伊站在一輛燒毀的公車面前,因為一言不合而爭論起來。男孩把袋子扔到地上,揚起塵土。老人生氣地說:「我告訴你,小子,我們就在這裡安家!」
「這裡?一輛燒光的公車?」
「你懂什麼,小子,已經燒過的東西不會再燒起來了。」
———第一章 死亡之路
另一方面,小說中使用諺語最多的人都是老人,他們與農村世界緊密相連。圖阿伊、金祖的父親塔伊莫、巫醫岡加、死去多年的人、還有鬼魂西伯古,他們的言語中常有諺語潤色,並在兩類語詞之間搖擺:睿智、有預言性的已知詞彙,以及神秘、有宣判性的隱喻詞彙。
諺語似乎是米亞・科托扮演教育和批評角色的理想方式之一,作家藉此描繪莫三比克老人,尤其是農村老人所具有的世界觀。同時,諺語也有助於作者在多個層面控制敘事節奏,如故事的重複提及、格言式的開場、情節的後續發展等。最後,諺語還是一種高效的方式,令讀者得以思考小說人物是如何嵌入其所屬的文化傳統之中的。

「尼亞塔瑪卡沒有瘋,他沒有。人就像房子,你得看到他裡面!」
———第五章 河流的締造者

《夢遊的大地》通過建立符合莫三比克社會的文化想象,深入探究具有文學地位的口頭傳統所留下的記憶,並對這種記憶的重要性進行反思。而莫三比克的文學傳統就誕生於這種口語和文字之間的轉換關係。這種關係的基礎是將口語遺產用於文學寫作,米亞・科托的這部小說中所紀錄的人物、故事、諺語和大地之旅,就是明證。最後,我想強調米亞・科托的這部長篇處女作被譯成中文的重要性。因為這將使中文世界的讀者,通過一位偉大的非洲葡語作家,認識到莫三比克文化在整個非洲文化背景下的獨特性。衷心希望在譯者金心藝的優秀譯作之後,還會有更多的非洲葡語文學漢譯作品出版, 為讀者展現更多葡語世界的美好文化。

安娜・瑪法爾達・萊特(Ana Mafalda Leite,葡萄牙著名非洲
葡語文學研究者,里斯本大學文學副教授,詩人,散文家。)
二○一八年七月十八日,里斯本

目次

推薦序──莫三比克文化的啟蒙之旅
譯者序──夢遊的大地:並不「魔幻」的現實
第一章──死亡之路
金祖的第一本筆記本──當世界像我們一樣年輕時
第二章──夢的文字
金祖的第二本筆記本──世界天頂的地洞
第三章──苦澀的馬克拉木薯
金祖的第三本筆記本──水鄉瑪提馬帝
第四章──斯科勒托的訓誡
金祖的第四本筆記本──天空的女兒
第五章──河流的締造者
金祖的第五本筆記本──詛咒‧誓言‧詭計
第六章──年邁的褻瀆者
金祖的第六本筆記本──重回瑪提馬帝
第七章──一雙夢想女人的手
金祖的第七本筆記本──醉酒的嚮導
第八章──火車的嘆息
金祖的第八本筆記本──金提諾的回憶
第九章──孤獨的幻想
金祖的第九本筆記本──維吉尼亞太太
第十章──沼澤地的疾病
金祖的第十本筆記本──死亡之營
第十一章──浪花書寫故事
金祖的最後一本筆記本──大地的篇章

書摘/試閱

金祖的第一本筆記
當世界像我們一樣年輕時

我想將時間安放在平和的秩序之中,讓它依從等待、苦難與貧瘠。可是回憶不願意順從,它們一會想要化為虛無,一會又想把我從當下偷走。我點燃一個故事,又自己將它熄滅。當我完成這些筆記,我將再次成為一個沒有聲音的影子。
我叫金祖。這是海灘上一種彎腰生長的小棕櫚樹的名字。誰會不知道這種樹呢?它們好像特別後悔長高,總是一副懷念大地的樣子。父親給我取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他唯一的嗜好:喝「「蘇拉」「,一種棕櫚酒。這就是老塔伊莫,一個孤僻的漁夫。起初,他還想著花點時間釀酒,發酵和蒸餾,儘管這兩件事都是禁止的。到後來,他也不管這些了,只是簡單地剪下棕櫚樹的新枝,躺倒,半張開嘴,任由汁液滴到雙唇的貝殼裡。這樣一來,就沒有警察 去掐他的喉嚨了:因為他從不蒸餾蘇拉酒呀。他經常勸告別人:好日子就是吸吮芒果,卻不用替它去皮。
每當他喝蘇拉酒的時候,就會把我們都叫過來,聽他隨心所欲地滔滔不絕。那些故事讓我們的小天地不斷變大,直到比世界更寬廣。他每次都講不完故事,結局到來之前,睡意就抹去了他的嘴。是我們將他昏沉沉的身體抬回家,不過不能把他留在屋子裡,因為他總是拒絕睡鋪好的床,理由是,如果我們躺在鬆軟的草席上,死亡就會把我們抓走。他的床就是光裸的土地,雨水也喜歡躺在那兒。我們只用把他靠在房子外頭的牆上,他就能一覺到天亮。螞蟻常常爬到他身上,好像牠們就是喜歡老塔伊莫甜絲絲的汗水。而他甚至都感覺不到蟻群在皮膚上兜兜轉轉。
「天呀,我比棕櫚樹還會流汗呢!」
塔伊莫醒來時會胡言亂語。我們幫他抖掉那些爬個不停的螞蟻,可他卻會把我們甩開,因為我們太關心他了。
我的父親飽受夜夢困擾,他會瞪大眼睛在夜裡夢遊。由於他睡在外頭,我們都沒有注意過。倒是第二天早晨,母親會叫上我們:「快來!你們爸爸又做夢了!」
於是所有人都凑在一塊,聽那些向父親顯現的真理。塔伊莫通過他的祖先來接收關於未來的訊息。他說了那麼多預言,根本就沒有時間去驗證它們。我時常懷疑他說的這些是不是真的,畢竟他很會編造故事。
母親猜到我們在想什麼,她總是警告:「不許懷疑!」
時光和我們的孩子氣就這樣漸漸流逝了。那些年,一切都有意義,這個世界的邏輯在另一個世界是無法解釋的。年邁的老人就是連接這兩個世界的橋梁。我還記得有一天,父親把我們都叫過來,看樣子又是一場家庭會議,每逢開會時,他都能記得夢的顔色和形狀。可是,我錯了。這一回,老塔伊莫打著領帶,西裝革履,他的聲音不再因發狂而顫抖,他宣布道:國家要獨立了。那時,我們並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但老人的聲音裡包含著如此深沉的情感,仿佛他所有的夢境都在那一刻成真了。他叫來母親,摸著她渾圓如滿月的肚子,說道:「這個孩子將會叫做『六月二十五日』 」。
「六月二十五日」這個名字還是太長了。最後,小男孩就叫做「六月」,或者更親暱一點:小六月。我們的母親此後沒有再生孩子,小六月是她肚子裡的最後一個居民。
時間平靜地流淌,直到有一天,戰爭爆發了。父親說混亂來自國外,被那些失去特權的人帶了回來。一開始,我們聽到的只是些模糊的消息,事件發生的地方離我們還很遠。再後來,炮火聲離我們越來越近,恐懼浸滿了鮮血。戰爭是一條毒蛇,用我們自己的牙齒咬噬我們。現在,牠的毒液滲入我們靈魂的每一條河流。白天我們不敢出門,夜裡我們不再做夢。夢是生活的眼睛,而我們都成了瞎子。
漸漸地,我感覺我們的家像摔在地上的瓦罐一樣分崩離析。從前我總能在那找到庇護,現在那裡什麼都沒有。我們比任何時候都要貧窮。小六月的雙腿已經撑不住膝蓋了,連喘個氣都會累。我們甚至不能下田幹活。母親大清早就扛著鋤頭出門,可是她沒去任何田地,因為她無法穿過那些堵住後院的荊棘叢。她呆呆地站著,凝視過去,身形日漸消瘦,影子卻不斷擴大。要不了多久,她的影子就要覆蓋整片大地了。
即使我們還有房子,生活也照樣墮入黃昏,變得越發凄慘。所有人都在淪陷,除了我父親。只有他在為我們的處境歡呼:貧窮是我們最好的防禦,我們應該視苦難為新東家,作為報酬,我們會受到保護,遠離強盜土匪的歹意。老人心滿意足地大呼:「這樣最好啦!一無所有的人就不會遭到嫉妒。最可靠的哨兵就是家徒四壁,連扇門都沒有。」
母親搖了搖頭。她總教導我們要做影子,除了將身體埋進土地,不要有任何期盼。她教育我們時不發一言,只是坐在那兒,雙腿彎曲,一隻膝蓋疊在另一隻膝蓋上。
慢慢地,我們都變了,變得叫人認不出來。我意識到這點是在我最小的弟弟被趕出家門的時候。頭一天晚上,父親又神志不清了,可這次,我們親眼目睹整個過程。透過窗戶,我們看見他瘋了似的狂奔進樹林,他的咆哮聲在房間裡轟鳴,黑暗又使這吼叫變得更加響亮。只有小六月蜷縮在草席上,沒有去窗邊。當他說「那不是爸爸,是可怕的野獸」時,我們都假裝相信了。然後回到床上,一夜無眠。
早晨,母親把我們叫過去,大家一臉凝重地坐著。父親的頭低垂在胸前,難道他還在睡?他就這個樣子過了好一陣,好像在等待預言的到來。當他終於抬起頭,我們幾乎都要認不出他的聲音了:「我們之中有個人會死去。」
他透露了原因:這個家還沒有在戰爭中流過一滴血。現在,輪到我們了。「死亡就要降臨,這點我非常確定。」,老塔伊莫宣判道,「孩子們,你們其中一個將會被帶走。」他泛紅的雙眼注視著我們畏縮的肩膀。
「是他!就是他會死!」
塔伊莫指向六月,我們最小的弟弟。所有人都驚恐地顫抖起來,可我的小兄弟卻不懂大家在說什麼。自從上回差點淹死後,他的耳朵就一直不大好使,水進得太深,再也無法清理乾淨。他想把水抖出來或者弄乾它,都不管用。水就積在那兒,我們甚至能聽見水在他的腦袋裡嘩嘩作響。我不得不為他重複父親說過的話。六月躲在我的臂彎裡,害怕地瑟瑟發抖。老人舉起手杖,打斷了眾人的哀慟:「都閉嘴!我不想聽見你們哭哭啼啼的。這件事我仔細考慮過了,從今以後,小六月要住在雞棚裡!」
他要求我們服從命令:小男孩要從身體和心靈上完完全全變成一隻雞。只有這樣,土匪來時才不會把他帶走。雞這種動物,不會使人產生獸性和殘暴的行為。但母親還是持反對意見:這地方可不缺雞棚被襲擊的新聞。父親不耐煩地咂了一下舌頭,給這件事下了個定論:這是拯救六月二十五日的唯一辦法。
從那天起,我的小兄弟再也不能生活在家裡。父親替他在雞棚裡收拾了一塊地方。每日大清早,他教小男孩像公雞一樣鳴叫,也花了不少時間糾正他。許多個清晨過去了,小六月終於能發出完美的「喔喔喔」的啼聲。他披著母親為他縫製的羽毛口袋,那身爬滿跳蚤的雞毛看起來很適合他。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父親沒有再講任何故事。家裡只能聽到諸如槍林彈雨、縱火動刀之類的新聞。我們靠在一起,共同咀嚼寒冷的死寂。父親問道:「剩菜,你們留給他了嗎?」
他在問給小六月吃的飯。可是光幾個麵包屑還能留下什麼剩菜?儘管如此,我們還是留了。誰能想到我們的肚子會如此用力地攪動,在幾乎什麼都沒有的盤子裡,也總是能剩下點微不足道的東西。
小六月越來越遠離我們的視線,他的存在更是連提都不能提。連我的母親,似乎都在忍受這個現實。不過,我知道,她時常在半夜偷偷地去雞棚。她坐在黑暗中,唱著一首搖籃曲,她曾用這首曲子哄我們所有人入睡。起初,小六月還會和母親一起唱,他低垂著眼睛,歌聲中流露出一種悲傷。後來,小六月不會說人的語言了,他只知道「咯咯咯」地叫,還把腦袋藏在手臂下面。他就是這樣入睡的。
一天早上,六月的身影不在雞棚裡。我們再也見不到小六月了。死了?逃了?化為永恆了?誰也不敢確定。鄰居說是我父親在酩酊大醉的時候,把親骨肉的脖子當作動物的脖子扭斷了。還有人說,是土匪為了填飽肚子,洗劫了雞棚。而母親,在她沉重的靜默中,隱藏了其他版本的真相。誰知道呢,也許是她打開了雞棚的網格門,放走小兒子,讓他去外頭啄食了?
弟弟的失蹤讓整個家大亂。變化最大的是父親。沒多久,他就丟下了其他事,從早到晚、沒日沒夜地酗酒。他的船躺在沙丘裡睡大頭覺,船帆被折疊收起,思念風的撫慰。老人總是靠著小船將自己灌醉。他們倆——船和漁夫——似乎在等待一場永遠不會到來的旅行。老塔伊莫的情况不斷惡化,到最後變得比可憐之人還要糟糕,他的頭髮亂蓬蓬的,呼吸間全是臭氣熏天的酒氣,蘇拉酒就是他身體裡的全部。某一天,我們發現他爛醉如泥,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血紅的泡沫從他的嘴巴、鼻子和耳朵不斷湧出,整個人像一口被戳破的袋子,漏得只剩下一副皮囊,撲倒在地上,猶如一片凋落的葉子。
父親的葬禮是在水裡完成的,我們把他埋進了海浪。第二天,發生了一件人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大海澈底乾涸,所有的水瞬間消失了。原本被藍色覆蓋的地方,變成一片平原,遍地都是棕櫚樹,每棵樹上都掛滿碩大肥美的果子,它們亮閃閃,不像是水果,倒像是一個個金葫蘆,裡頭沉甸甸的全是錢。人們一頭扎進這棕櫚樹的海洋,舉著彎刀,一路飛奔,迫不及待地想品嚐老天爺的賞賜。就在這時,只聽一道聲音擴散成許許多多的回聲,好像每一棵棕櫚樹都在透過無數張嘴說話。人們暫時停下腳步。那聲音是從夢中傳來的嗎?在我看來,毫無疑問,這是我父親的聲音。他請求人們三思,因為這些水果非常神聖。他的聲音很低沉,苦苦哀求人們放過那些樹,因為世界的命運就維繫在這些脆弱的枝幹上,只要砍下一根樹枝,災難便會接踵而至,一切都會陷入混亂。一聽這話,領頭的那個人對著一棵樹發問道:「你怎麼能這麼殘忍?」回答他的只有寂靜, 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於是,人群又一次湧向棕櫚樹湧。當第一顆果子被割下,切口猛地噴出一股巨大的水流,海水滾滾而出,重新填滿平原,吞噬所有人,把一切都葬入海底。
我只有在睡夢中才能想起這場洪災,就像很多其他回憶只能在夢裡浮現一樣。我和我的過去仿佛在輪流睡覺,一個停止不前時,另一個還在繼續趕路。
而母親,自從成了寡婦,便悲傷得如同幽暗的角落。我們去請教一位巫師,想要弄明白父親確切的死因。誰知道呢?也許他的死亡是無效的,還得再辦幾場法事也說不定。巫師也認為父親的死相當蹊蹺,他提出母親應該去一個偏遠的地方蓋間房子,然後將父親那艘舊船,連同桅杆和陰鬱的船帆,都放在那個孤零零的房子裡。他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我們召集了所有人來幫忙搬船。我從來沒推過這麼重的東西,把那艘船搬過去耗了我們整整一天。最年長的叔叔用洪亮的大嗓門指揮大夥唱歌。到了晚上,人們圍坐在火堆旁,向我解釋習俗,因為父親有可能會從大海回來,所以才要把船放在那間房子裡。就這樣,每天夜裡,我都帶上滿滿一鍋食物去那間孤獨的小屋。到了第二天,鍋空了,刮得乾乾淨淨的。
有時候,當我帶著父親的餐點穿過黑暗,會聽見鬣狗大笑的聲音。在越來越深的恐懼中,懷疑也隨之而來:會不會是那些鬣狗偷吃鍋裡的食物?又或者,死去的父親會不會變成動物的模樣來填飽肚子?一天晚上,鬣狗又在嚎叫,我看見一個人影從小屋裡走了出來。隱隱約約地,只見那人的一隻手臂被紅色的布裹得密不透風,還套著象徵巫術的鐲子。我趕緊去叫母親,等不及要讓她看看,是另一個人吃了她給父親做的飯。證明父親根本不在場,對我來說是一種勝利。我走進有亮光的院子,母親正在哼歌,還沒等我開口,她就脫口而出:「是他!是你父親......」
這麼說,她也知道有個奇怪的人影?沒錯,她一定早就發現有人在附近出沒。現在,她希望那個人就是自己手臂纏滿布條的死去的丈夫。我固執地說:「媽媽,那不是父親!」
她又開始哼歌。我遲疑了:這有用嗎?老太太永遠不會接受我的質疑的。在這個世界上,誰會相信一個孩子呢?我放棄了。即使這件事另有真相,母親也絕不會去搞清楚的。我想要拆穿父親回來的謊言,可這願望只不過是一場不了了之的雨,還在雲端上就腐爛了。畢竟,父親活著的時候,母親就已經把自己全然奉獻給缺席的他。如今,他死了,她還要照顧他的不存在,為他做飯,滿足他看不見的飢餓。我觀察過這女人的一生,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她永遠是個母親,總是在懷孕,生完一個,又懷一個。再久遠一些的記憶便是,她為了留住身體裡的血液而吃紅土。她會把沙土裝在一個小砂鍋裡隨身攜帶,時不時停下手邊的事,滿滿地抓兩把土,放在嘴裡咀嚼。現在,她臉上的淚水和生命裡漆黑的窗,一同打溼溼了她要說的話:「我有過這麼多孩子,這麼多,都走了,只有你留下來,金祖。偏偏是你,你是最糟的一個。」
她說得對,我留下來只能帶給她懲罰,逼她不斷思念其他孩子。出於好意,我總是離她遠遠的,讓她眼不見心不煩,畢竟我是她回憶的病根。我整日到處閒晃,腳輕撫海浪,就像海浪輕撫沙灘。從前,我還喜歡去阿豐索牧師家,讀讀他的書,聽聽布道。可現在,我老躲著這位充滿智慧的老師。我的靈魂是一條停止流動的河,沒有風可以吹起我夢想的帆。自從父親死後,我就獨自偏離航道,像一朵被遺棄的浪花,和那些沒有名字的事物稱兄道弟。
在我漫無目的地閒逛時,常聽到人們說:這個金祖得了鯨魚病。他們說的是一種巨大的鯨魚,牠的呼吸能讓海洋充盈或消退。我和牠的相似令人想起一些更久遠的記憶:那時,我們這些小小孩坐在沙丘上,一邊聽天邊傳來海浪的低吟,一邊等待著巨鯨的到來。當太陽終於跪在世界的肚皮上時,巨鯨出現了。頃刻間,震耳欲聾的喧囂聲讓我們顫抖:是巨鯨開始吸水啦!牠吸啊,吞啊,直到整片大海都被掏空。我們聽見鯨魚的聲音,卻沒有看見牠。直到有一次,其中一條龐然大物被沖上沙灘。牠躺在那兒,瀕臨死亡,大口大口地喘氣,仿佛要將世界從自己的肋骨中拉出去。牠被死亡折磨得精疲力盡。人們向牠奔去,卻是要取牠身上的肉,一公斤一公斤地往下剝。牠都還沒斷氣呢,骨頭就在太陽底下泛著白森森的光。現在,我看自己的國家,就像看到這樣一條巨鯨,在沙灘上垂死掙扎。死亡還未真正降臨,尖刀就已經將牠身上的肉一塊塊割下,每個人都恨不得能搶到更大的,好像那巨鯨是最後一頭動物,而這是最後一次為自己搶一份肉的機會。有時,我似乎還能聽見巨鯨的喘息聲,牠一口接一口地吞下海水,把希望變成潮汐,不斷退去。我出生時,時間還尚未發生。生活——我的朋友——已經拒絕了我。現在,我被流放到一片永恆之地,就像那條垂死沙灘的鯨魚。假如有一天,我要去另一個地方冒險,一定要帶走一條路,在這條路上,我永遠不會離開自己。出於種種原因,我覺得自己要比小六月更加迷茫。
戰爭不斷蔓延,絕大多數居民都離開了。即便是當地政府所在的村子,水泥房也變得空空蕩蕩。牆上布滿了彈孔,如同麻瘋病人的皮膚,土匪團夥掃射它們,好像是這些房子讓他們暴怒似的。誰知道呢?也許他們射擊的不是房子,而是時間——這個讓水泥和房子活得比人更久的傢伙。街上長滿灌木,窗外野草橫生。眼下,叢林要來征尋土地了,而土地的主人卻早已被驅逐。過去,我總聽人說,這個村子之所以能站立,是因為有古老神明許可,這些神明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真正讓房子有生命的並不是它的建造者,而是在裡面居住的人。現在,居住者不在了,水泥房便像動物的屍骨一樣腐爛了。
那時,村子裡只剩下一個商販:印度人蘇連德拉•瓦拉。我很喜歡去他那兒,聽他東拉西扯,聞一聞他家的香味。他總是拿出一大堆吃的,看得我直流口水。他的老婆阿斯瑪無法忍受世界的沉重,一天到晚躲在櫃檯後面的陰影中,腦袋擱在一個收音機上頭。她在聽什麼呢?只有無比刺耳的噪音。可對她來說,那聲音背後是家鄉印度的音樂,是治癒她思念東方的旋律。乳香棒飄著輕煙,阿斯瑪的眼睛就跟著胡亂地轉來轉去。她在噪聲的搖曳中入睡,當一天結束時,是蘇連德拉悄無聲息地關掉收音機,只為了不吵醒妻子。店鋪的店員安東尼奧總是不懷好意地盯著我。他是個黑人小伙子,皮膚黝黑,胖得像個桶子,經常堵在門口,騙我說老闆不在,大概是嫉妒我在印度人那兒很受歡迎。家裡也不希望我踏進那間店。「這傢伙是個印度佬。」他們說的好像我不知道似的,還說:「印度佬可不交什麼黑人朋友。」
那些年,蘇連德拉證明了他們是錯的。一放學,我就往他店裡跑。踏進那家店,好像踏進了另一種生活。我的世界很小,小到除了這一趟又一趟不聽話的探訪以外,就想像不出其他旅行了。我會在店裡待很久,坐在貨物之間,看蘇連德拉修長的手輕輕拂過布匹。是這個印度人提醒我,不早了,該回家了。蘇連德拉知道我的族人討厭我跟他凑在一塊,不過他並不理解原因。問題不在他,也跟他的種族無關。問題在我。家裡的人怕我會越來越遠離自己原本的世界。他們這麼想是有原因的。先是學校,或者說,是我和老師,阿豐索牧師的友誼。即使在放學後,他的教導仍在繼續。跟著他,我學到了很多其他知識,都是「白人的巫術」,父親曾這麼說過。也是在他的影響下,我愛上了文字,成了一個在紙上書寫夢的人,似乎這樣就能喚起老塔伊莫說的巫術。說得好,寫得好,尤其是故事講得更好——我本來應該靠這些獲得好前景。可是對我的族人來說,蘇連德拉•瓦拉比牧師更可怕,因為跟這個印度人在一起,我的靈魂都要變成劣質的混血了。這危險是真實存在的,許多次我都任由自己的情緒與蘇連德拉的混合,讓自己成為另一顆心靈的學徒。黃昏將盡時,我們坐在陽臺上,注視著夕陽的斜輝映照在印度洋的水面上。
「看到了嗎,金祖?海的那邊就是我的家鄉。」
是他灌輸我一種思想:我們,這些生活在海岸上的人,是海洋的居民,而不是陸地的居民。我和蘇連德拉有共同的祖國——印度洋。
似乎是在那片無邊無際的海上,歷史的線條漸次展開,這深遠的線團裡有我們相互融合的血。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始終深愛這片大海:那裡有我們共同的祖先,漂浮在無疆界的國度。這就是我總在蘇連德拉•瓦拉的店裡流連忘返的原因所在。
「金祖,我們的種族是一樣的:我們都是印度洋人!」
他一邊笑,一邊重複:不是印度人,是印度洋人。我假裝聽了個笑話, 只因為心情舒暢,所以笑了。我們在店裡時,什麼事都不幹,為此,我感覺自己有特權似的。當我們無所事事時,蘇連德拉還會忘了招呼客人,這讓我很欣慰,從來沒有人因為我而忘記過任何事。
某天下午,隔壁村的村長來了。他在店裡東摸西摸,眼珠子都瞪到眼眶外頭了。我發現他正在偷竊,並提醒蘇連德拉。蘇連德拉要求小偷解釋清楚,沒想到這人惱羞成怒,大吵大鬧起來。那肥圓的店員安東尼奧竟然也胡說八道,聲稱這人是無辜的,他不想背叛自己的同族,去為另一種膚色但是正確的人撑腰。脾氣被點燃了,村長就是那根導火線。蘇連德拉一臉冷漠,只是堅持要他把東西放回去。於是這位顧客轉而把矛頭對準我,怒火越燒越旺,他還給安東尼奧下了命令:把我帶出去,否則臉上那坨肉可就不是下巴了,他會揍個稀巴爛!安東尼奧趕緊從命,想從後面抓住我。蘇連德拉挺身而出,控制住局面。他要求安東尼奧把違法顧客趕出去,這傢伙卻撓著自己的手,畏手畏腳不敢行動。顧客走到蘇連德拉面前,憤怒地咆哮,滿嘴唾液,胸腔都要從喉嚨裡擠出來了,青筋暴起,猛地將一口痰吐到蘇連德拉臉上。印度人任由唾液往下淌,儘管臉溼了,卻不像是受到羞辱。當我要找那混蛋算帳時,他默默地請求道:「算了,金祖。如果動靜太大,阿斯瑪會被吵醒的。」
顧客抽出一盒火柴,雙手交叉,咬牙切齒地威脅:「讓你瞧瞧這火柴能點多大的火。」
蘇連德拉看著熟睡的妻子,對我說道:「金祖,請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大點。」
「這就對了,音樂要大聲點,印度佬要跳舞啦!」小偷說。
突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個極其怪異的男人闖進了商店,他身上幾乎沒穿衣服,卻戴了很多項鍊、羽毛、布條和符咒飾品。我狠狠地打了個冷顫——他的手臂綁著紅色帶子,戴著象徵巫術的手鐲,和我在死去父親的小屋外看到的一模一樣。我直盯著剛進來的人。威脅要放火的顧客也傻了,火柴在他哆嗦的手裡燒了起來,就這樣,他抱著燒傷的手屁滾尿流地跑了。新來的人靠近櫃檯,壓低嗓子和蘇連德拉說話。收音機太大聲,聽不見他們的談話,於是我又跑到櫥櫃調小音量。當我回來時,那個男人已經走了。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問道:「那個人是誰?」
「他是個『納帕拉馬』。」
「納帕拉馬」?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人。蘇連德拉大概解釋了一下,他們都是受巫師賜福的傳統民間戰士,對抗戰爭製造者。他們已為北方的土地帶來了和平。他們用長矛、標槍和弓箭戰鬥。子彈傷不了他們,因為他們穿戴了鎧甲,可以在槍林彈雨中全身而退。
「那他來這裡幹嘛?」
「是來跟我要布料的。他們需要布料來鼓勵那些自願成為納帕拉馬的人。」
我告訴蘇連德拉,有天晚上我在父親的小屋撞見過一個這樣的人。我還提到我那固執的母親,堅持那就是她丈夫的鬼魂。
「她是對的,金祖。你看到的就是你的父親。」
「可是,蘇連德拉.......」
「別懷疑了,那就是你死去的父親。」
「你倒是說說,蘇連德拉,說說看為什麼我要相信一件根本沒親眼見過的事。」
「因為我不想你為此受苦。你就像阿斯瑪沒能給我的孩子。」
他深深地看著我,臉上的平靜只有悲傷才能帶來。他的眼裡有一股稚氣,屬於生來無需學習狡詐就能變得快樂的人。我碰了碰他的臉,幫他擦去還在往下滴的唾沫。
一天夜裡,土匪襲擊印度人的店,搶走布料,還燒了屋子。消息傳得很快,可是沒有人對蘇連德拉•瓦拉的遭遇表現一絲同情。他是個外人,不值得他們為他難過。我跑過去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卻看到蘇連德拉坐在燒毀房子的後院,身邊堆滿行李。
「我要走了,金祖!」
他的話撕裂了我。這名商人總向我保證會留下來。「我們是做生意的,總是能適應環境。」他曾經這麼為自己辯解。「不管打不打仗,印度人總是出現在最熱鬧的地方。」「他還會這樣打趣,學其他印度人說話。現在,他的決定讓我陷入極度的痛苦。我已經被太多的不幸折磨成殘疾:弟弟的失蹤、父親的死、家族的癲狂。但沒有一件事能像印度人要離開這般傷害我。我試圖勸他留下,卻無濟於事,蘇連德拉有充分的理由:「你有祖先,金祖,他們就在這裡,和你住在一起。我沒有。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現在你看,都發生了什麼?有誰來安慰我了嗎?只有你,沒有別人了。」
我不想理解他,因為他的話殺死了我的幻想:有一片海,將我們的過去銜接在一起。原來,蘇連德拉只是孤身一人,他既不和鄰居往來,也沒在這片土地扎根。他甚至沒有人可以道別,除了我。突然,我像個孩子般纏著他,說一些連自己心裡都無法確定的想法,什麼這片土地也屬他啦、這裡能容得下所有人啦。說著說著,鹹澀的淚水衝上眼睛。我哭了,恐懼扼住了我的聲音。
「什麼祖國,金祖?沒有任何一塊地方是屬我的。擁有祖國意味著像你現在這樣,知道有什麼是值得為之哭泣的。」
安東尼奧,那個店員,荒唐地聽著。對他來說,我是個種族叛徒,一個逃離非洲傳統的黑鬼。他粗魯地從我們之間穿過,一臉挑釁,就為了展示他的輕蔑。經過時,還怪聲怪氣地大笑,讓我想起那些鬣狗。這時,蘇連德拉說:「金祖,我不喜歡黑人。」
「什麼意思?那你喜歡誰?白人嗎?」
「也不喜歡。」
「我知道了,你喜歡印度人,你喜歡自己的種族。」
「不,我喜歡沒有種族的人。所以我喜歡你,金祖。」
我離開這個被痛苦的陰影遮蔽的商店。現在,我是被家族和朋友同時拋棄的孤兒。沒有家,我們還會是什麼?比一顆沙粒還渺小。沒有家,沒有朋友,我還能做什麼?唯一的出路就是在人們將我推進外頭的大火之前獨自離開——正在吞噬一切的大火。
但是疑問占據了我的腦袋:我逃離得了這個被詛咒的地方嗎?我又想起蘇連德拉的叮囑,「待在這裡吧。你不知道總是在逃、總是在別人的土地上徘徊是什麼滋味。」好像他自己是被迫離開家鄉似的。我從不知道他的故事,再也不可能知道。
混亂中,我去找從前的老師,老牧師阿豐索。學校早被燒毀了,只剩下一片廢墟。我去了他在村裡的住所,牧師生活在一間錫頂的木屋。我抵達時,人們正為他哀悼致敬。有人謀殺了老師。事情發生在前一天晚上,他們切下他的雙手,把他綁起來掛在了一棵大樹上,他生前曾堅持在這棵樹下上課。他的手懸掛在一根陰鬱的樹枝上,仿佛在上最後一堂課,死亡專屬的法則。
絕望之中,一個清晰的願望襲來:去加入納帕拉馬。是的,我要成為那些正義戰士的一員。我已經能看到自己赤裸上身,佩戴項鍊、布條和護身符的樣子。然而,恐懼觸摸了我,這個念頭又動搖了。我在兩難之間分裂自己,一邊走向戰鬥的命運,另一邊是尋找僻靜的小角落,安寧地栖居。最終,我就像村裡的歌手所唱的:太平時,我是個瞎子;動蕩時,我卻看不見。
無論選擇哪條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必須離開,那個世界正一點一滴地殺死我。第一次意識到這點時,甚至無法安眠。父親在我夢中出現並問道:「你想離開這片土地?」
「父親, 我已經受不了這個地方了。我一閉上眼,只看到死人,在活人身上看到死亡,在死人身上還是看到死亡。」
「如果你離開這兒,就會一直看到我。我會跟著你,你永遠要忍受我的幻影......」
「可是,父親......」
「再也不要叫我父親,從現在開始,我是你的敵人。」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可是他在夢境裡消失了。我醒來,枕頭套已被汗水浸溼,我被父親魂魄的威脅嚇著了。
我走進早晨清涼的空氣裡,試圖從夜晚可怕的幻象裡恢復。我去了村子中心,一棵馬魯拉樹 寬闊的樹蔭下,村裡一些最年長的老人從早到晚都坐在那,我想聽聽他們古老的智慧。我告訴他們,我想離開,想成為納帕拉馬戰士的一員。老人們什麼都沒對我說,只是咀嚼著時間,喃喃自語地沉思。終於,其中一人開口:「我的孩子,土匪的工作是殺人,士兵的工作是終結死亡。而我們,是一些人的地板,另一些人的地毯啊。」
「這難道不是我成為鎧甲戰士的另一個理由嗎?」
「遠離戰爭吧,孩子,死亡只會教人殺戮。」
起先,他們解釋說,我應該解決父親的事,讓他安息。只要我沒有好好地向他道別,我的生活就會是一團亂麻。我同意。可是怎樣才能平息他的怒火?
「你父親不是在通過他自己的嘴說話,他死前發了瘋,是因為我們這片土地上發生的那些事。」
他們還說了許多關於父親健康狀况的話,但我已經充耳不聞了。突然間,老人們似乎也和我一樣迷茫。他們不再是智者,而是迷失方向的孩子。看到這片土地飽受死亡之苦,他們比任何人都受折磨。每一座建好的房屋都在他們心中坍塌成廢墟,牧師的雙手在他們胸口滴血。這場戰爭對他們而言簡直聞所未聞,沒有任何混亂可與之相比,連過去的戰爭也比不了,即使那些戰爭,總會有人偷搶奴隸去沿海販賣。
「人們死的時候總是對生命充滿留戀。」他們之中的一個說道。
我還想成為一名「納帕拉馬」嗎?當然,我幻想的那些戰役其實不存在。老人們很懷疑:這些所謂的戰士並非本地人,他們的巫術也不是我們的力量所能控制的。那麼,最好的辦法是逃走嗎?可是,逃去哪?已經沒有地方可以躲藏了。戰爭早已蔓延整個國家,到處都有子彈穿梭,毀滅的種子飛速地播撒。不管去哪裡,父親的亡魂一定會找到我的。
我聽著這些德高望重的老人說話,還是沒有打消疑問:難道,就沒有一個小地方能讓我找到內心的平靜嗎?連一個被戰爭遺忘的地方都沒有嗎?老人們並不知道這地方在哪,他們的世界僅止於此,剩下的一切都比不可能之地更加遼遠。
「只有『岡加』 可以幫你,也許他知道什麼太平地方。」
是的,我應該去問問那位會占卜的醫生,只有他才可能知道哪裡有能讓我將夢想寄存的角落。不過,我可絕不能跟他提納帕拉馬戰士的事,這種事只有北方的巫師才管得了。
離開枝繁葉茂的馬魯拉樹時,正是黃昏,天色已經不早了,可我還是去了岡加的小屋。
「是有這麼個地方,可是它非常遙遠。」
占卜師如此說道,他的雙手擱在膝蓋上,「問題不在地點。」他說,「而在於通向那裡的道路。」
「道路?」我問。
「想想你父親,還有他身上發生的事。」
我還是不明白。醫生揉著他那雙膝蓋突出的腿,似乎要從中汲取占卜的力量。然後,他對我說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他說,人有兩種啟程的方式,離開或者發瘋。而我父親同時走了兩條路:一隻腳瘋狂地要離開,另一隻腳卻發了瘋地要留下。
「所以我才說:重要的不是目的地,而是去往終點的道路。」
他在談論一段旅程,其唯一的終點就是渴望再度啟程。不過,這趟行程還得聽從他的忠告:我應該去海邊,沿著陸地最迢遙的末端趕路,在那裡,海水使人乾渴,而沙灘留不住任何足跡;要帶上旅人的護身符,並保存在黑猴橙樹 果殼裡;要尋找邊界之地,那裡的人們全然沒有記憶;為了不被父親追到,不能留下任何行蹤,必須像鳥兒穿過夕陽的餘輝般。
我聽從老人們的建議,沒有提到納帕拉馬戰士。我們的占卜師如果發現他無法滿足我的請求,一定會感到相當受辱的。我閉上嘴,繼續聽他一連串的勸告:「你會脫離你的祖先,現在,你得蛻變成另一個人。」
老岡加將有魔力的小骨頭扔在一張羚羊皮上。骨頭落下時排成了一條線,整整齊齊地躺在那。
「看見了嗎?它們都在一條線上,這就是說,你是注定要踏上征途的人。我看到了水,看到了大海。」
「大海將是治癒你的良方。」老人說,「陸地上充斥著律法、敕令與濫權,海洋卻沒有統治者。但是孩子,你要小心,人是不能居住在海上的。就算是你那常年出海的父親,他靈魂休憩的居所也是在陸地上啊。」
「你會遇到邀請你在海上生活的人,小心呐,孩子,能住在海上的只有海洋自己。」
這就是占卜師的囑咐,其中的深意,我永遠都無法破解。
就這樣,帶著這些令人不安的忠告,我埋頭準備小船,希望能把它拖上沙灘,然後從不幸和災難中解脫。可是,我最深的願望仍是成為一名納帕拉馬戰士,為我的人民所承受過的悲慘遭遇報仇雪恨。那些關於小六月、牧師阿豐索和蘇連德拉的回憶,匯聚成一個誓言:我的雙臂一定會被紅布覆蓋,我的身軀一定會抵擋子彈的衝擊。
我去向母親道別,她什麼都沒有說,連頭都不抬,也不想給我任何祝福。
「媽媽,以後得讓別人送飯給父親了。」
我知道,這個「別人」就是她。母親低垂著頭,隱姓埋名向來是她的習慣。她以極其細微的聲音說話,我不得不靠近些。
「我好幾個晚上都看見你在外頭遊蕩,像喝醉似的。你可別告訴我,你也得了你父親那個病,成天住在夢裡頭。」
我否認了。我可從沒發現自己脫離意識夢遊。母親示意我再靠近些,然後抓住我的手臂,將我的手移到她的肚子上。
「怎麼了,媽媽?」
「我又懷孕了。」
這老太太簡直在亂說話,像在夢裡演戲似的,她這把年紀了,怎麼可能還會生孩子?但她的聲音裡的堅定在說服我:「我懷孕了,孩子。我不是剛懷上的,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
「好長一段時間?多長?」
「這孩子我懷了許多年。可是我一點也不想把它生在這個時代。它應該就這樣待在我的肚子裡,與我的心作伴。」
我撫摸她的肚子,將守護母親的重任交給這個躲藏起來的弟弟,然後從家門口那條老路離開了。我望著眼前的風景,那是一片寧靜而堅忍的綠色。我的目光在景象中逐漸融化,仿佛要將過去封存在可航行的流水之中。夜幕下,我的小船揚帆起航了。黑暗鎖住了我,把那些曾經屬我的地方一一抹去。我並不知道,這段才剛開始的旅程將會抹殺我童年最堅實的部分。學校的教育、阿豐索牧師的勸導、蘇連德拉的夢——這一切都會在困惑中煙消雲散。我凝視自己,眼見自己越來越輕,身上不再背負任何東西,我想起父親說的那句話:「沒有朋友的旅人,也同樣沒有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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