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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花不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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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花不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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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穿越經年,花不棄從不奢求什麼,只求安然生存,直至成為朱家繼承人。被貶離望京城的陳煜,卻在江南遇上正在招募贅婿的「朱家孫小姐」──
兩世為人受盡苦難,花不棄動盪的人生隨著身分的更迭,迎向最終卷!

▏改編同名電視劇,由金鐘影后林依晨、苦情男神《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張彬彬領銜主演,為林依晨繼《蘭陵王》後暌違五年首次接下的古裝劇!
▏作者桩桩獲封「百變故事女王」、「溫暖系言情掌門人」,作品《蔓蔓青蘿》、《一怒成仙》皆改編影劇!
▏榮登亞馬遜穿越小說榜TOP10!

【故事簡介】
望京城一年一度的皇商招標案,引來各路人馬角逐。為求順利得標,明月山莊設局毒害莫若菲,幸得藥靈莊林府施救撿回一命。
與生母薛菲極其相似的面龐,終是讓莫夫人對花不棄下了殺手,並欲嫁禍明月山莊;瀕死之時,不棄得知自己的生父是莫家老爺百行,而非七王爺,她和陳煜自然也不是兄妹。
不棄之「死」,為表面平靜的望京城投下一顆石子,激起無數漣漪。江南朱府出手奪得皇商之名,海伯更在千鈞一髮之際讓不棄服下假死藥,將她帶回江南,恢復朱家孫小姐、第十代嫡系繼承人的身分。
為報九叔十數年前的救命之恩、更為振興朱家,花不棄擔負起責任,準備招募贅婿,卻在此時遇上父親驟逝、被貶離望京的陳煜......

【網友讚譽】
▪故事節奏緊湊,女主始終態度積極。
▪作者的文字功底極強,花不棄和陳煜的每次對手戲都溫情滿滿,平靜的外表下暗流湧動,為感情線的發展做足了鋪陳,卻又不矯揉造作。
▪主要人物反應都極快,不像許多小說,明明讀者都明白得不得了了,當事者還是稀里糊塗,造成些無意義的誤會。
▪故事整體結構很好,環環相扣,總是在一個真相的背後隱藏著另一個真相,情節曲折,耐人尋味,是本好書。
▪刻畫人物的心理惟妙惟肖,各種複雜的心態變化洞察得十分透徹……每個人都在是非對錯中掙扎,不停地選擇,縱然知道自己的選擇是錯的,也要堅持下去,人性的善惡、世事的黑白,都在這呼吸之間暴露無疑。
▪情節進退有度,想像力豐富卻又沒有那麼不著邊際,閱讀的過程略有辛酸卻不會十分糾結,強力推薦!
▪很喜歡花不棄的聰明靈巧,也喜歡她面對別人稱她「狗娘養的」都能談笑自如,這樣的灑脫和不羈。
▪花不棄,兩世為人受盡苦難,依舊能保持一顆善良的心,同所有桩桩筆下的女主一樣,聰明得讓人心疼。她的身世之迷貫穿整個故事,可謂曲折離奇。故事語言幽默,內容環環相扣,文筆淡而不乏,故事內容比較有吸引力。

作者簡介

畢業於中國新聞學院,從事多年記者編輯工作,多產作家,有「百變故事女王」之美譽,已累計出版十餘部暢銷作品。

代表作:《小女花不棄》、《蔓蔓青蘿》、《一怒成仙》、《皇后出牆記》、《永夜》、《放棄你,下輩子吧》、《女人現實男人瘋狂》、《流年明媚.相思謀》等作品。

書摘/試閱

第二十五章 朱八太爺

眾水東去,匯為一條大江東流入海。大魏國以大江劃南北,轄十二個州,江北六州府,江南六州府。
江之北的風貌如豪放漢子彈鐵琵琶唱大江東去,江之南的景致如柔婉女子撫七弦琴吟曉風殘月。
大江之南是河網密布之處、天地靈氣所聚之地,有一座風景秀美、商業發達的繁華之城蘇州府。
江南朱府是江之南六州地界內的首富,朱府老宅便建在蘇州府風景最美的蘇州河邊。
蘇州河靜靜地流淌,見證著河邊這座宅院的興建興盛。
江南朱府經歷幾百年的修葺擴建,宅院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盡頭。
到了蘇州府,若問朱府在什麼地方,十個有九個會反問一句:「哪個朱府?」
朱氏在蘇州府是大族,蘇州城裡的朱老爺太多。
但是如果是問朱半城家在什麼地方,十個人都會同時指向蘇州河畔的黑瓦白牆。
蘇州府的人都清楚,蘇州城有一半都是朱八太爺的。蘇州城裡有超過一半的人靠著朱府吃飯。傳聞朱府的銀子扔進蘇州河,能讓河水漲兩尺。
但是朱府的子息卻單薄得很,不管娶多少房妻妾,男丁向來只有一個。
朱府的女兒們是男人們理想的妻子。朱府男丁少,朱府的銀子太多,女兒們的嫁妝豐厚得令人咋舌。朱家擇女婿自然也眼高於頂,結果就是強強聯手。
朱八太爺的十個姐妹或嫁官宦後代、或嫁江南名士、或嫁經商好手,其中一個嫁給了當今崇德帝的兄弟,封地在蘇州府的靖王世子做側妃。
龐大的親戚關係像是一張蜘蛛網,蘇州河畔朱府大宅中的朱八太爺就是盤踞在這張網中心的老蜘蛛。
老蜘蛛動一動,整張網都會跟著晃,但是這隻老蜘蛛其實也很可憐,他太孤單。
朱八太爺是第八代單傳。他的兒子,朱府第九代獨子朱九華身體虛弱,聽說在十幾年前就病逝了。朱八太爺膝下再也無出。旁支近系開枝散葉,偏偏他只能孤獨地坐在銀山上等死。
所有人都在想,朱八太爺若是去了,朱氏家族瓜分了財產,江南朱府絕了後,這棵大樹就倒了。
他的十個姊妹雖然外嫁,心裡也明白靠著的大樹倒了,自己也沒什麼好處。想著朱府龐大的財富,就打起了主意。朱九華過世時,朱八太爺十個姊妹都帶著兒子回娘家。想讓朱八太爺挑一個過繼,讓江南朱府的血脈延續下去。
誰能想到招來朱八太爺一頓極盡刻薄的臭罵,緊接著朱八太爺一口氣娶了三十房屁股肥美、宜生男丁的小妾,所有人都等著奇蹟出現。
一晃十四年,三十房姨奶奶沒有如媒人所說生下一子半女。朱八太爺這時已年過六旬,朱家姑奶奶們的兒子甚至孫子都長大成人,或聰慧或有才華。於是,眾位出嫁的姑奶奶們,又有了讓朱八太爺選定一個優秀的青年俊彥過繼的想法。
這回朱八太爺應該沒有拒絕的理由了吧?
就在眾青年俊彥前往朱府拜訪的時候,朱府有了動靜。
朱府四位總管發出了禮帖,遍散江南各州府的權貴富紳、直系宗親,邀請他們八月十五前往蘇州府參加朱府的中秋宴和朱府孫小姐的及笄大禮。
一塊大石頭砸進了平靜的湖中,激起巨浪與漣漪。
朱府什麼時候多了個孫小姐?
且不說那些與朱府或多或少有著親戚關係的宗親們,以及和朱府有著斬不斷利益關係的權貴富紳們多麼震驚和驚詫,事實上,最大的浪頭在朱府靜美的白牆之內呼嘯。
朱八太爺的腿並沒有毛病,只是懶得走太遠的路。朱府太大,春日想要到他喜歡的湖畔橋邊曬太陽走得太累,曬太陽的心情就沒了。府裡騎馬,易腰痠。坐轎子,他嫌顛簸。由嬌俏的美婢推著,一路分花拂柳般,順便腳踏實地巡視他的府邸是件美事,所以他選擇了坐輪椅。
此時,坐在輪椅上的朱八太爺一躍而起,唾沫星子噴了跪在他面前的總管們和海伯一臉。
除了四海錢莊的總掌櫃、二總管朱祿因留在望京倖免於難之外,朱福、朱壽、朱喜和海伯倒楣而平靜地禁受著朱八太爺一輪接一輪的怒氣。
四個人跪著不言聲,心裡都抱著同樣的心思。花不棄已經帶回朱府住下了,禮帖也發出去了。離八月十五只有三個月了,江南各州府都把消息傳開。朱八太爺再生氣,也沒辦法了。
罵得口乾舌燥之後,朱八太爺略胖的身體重重地坐回輪椅上。遠處候著的機靈俏麗的丫頭和清秀的小廝們迅速奔上前,在他面前擺好一張雕花描金紅木案几,備上朱八太爺最愛吃的蟹粉小籠包、醬排骨、小煎香包、鮮蝦餃,擺上一壺溫度恰好、香味正郁的茶,又悄然退開。
朱八太爺喝了一口茶,咬牙切齒地夾著點心吃了。體力恢復之後,他又一躍而起,繼續指天畫地一通謾罵。
激動憤怒的紅暈始終留在他臉上。
三位總管和海伯默不作聲地繼續跪著,由著思緒散開,各想各的心事。
大總管朱福想:「老太爺罵得越凶,這事就越可能變成現實。」
三總管朱壽想:「老太爺您別在我面前吃這麼歡啊,能不能讓我也吃點兒再跪著聽罵?」
四總管朱喜想:「老太爺算帳要算到什麼時候?」
海伯十來年沒有回江南。他激動地想:「少爺一定在天保佑!老太爺精神矍鑠、能吃能喝、罵人帶勁,氣色比那些讀得臉色蒼白、風一吹就倒的年輕人還好。」
終於,朱八太爺罵得再也想不出新鮮的詞了,又坐回到輪椅上。他頗有點兒傷心地說:「就算過繼一個姪子,也比野種強啊。」
跪著的四個人渾身一抖,異口同聲地反駁道:「老太爺,野種也是您的種啊!」
這句話又把朱八太爺惹火了,他再一次跳起來大罵,「你們知道什麼?知道什麼?知道什麼?」
接連三個「知道什麼」充分表現朱八太爺對總管們和海伯擅作主張的憤怒。
湖畔的風悠悠地吹著,朱八太爺喘著粗氣,瞪著面前跪著的人,重新回到輪椅上坐著,眼裡漸漸泛起了憂傷。
春天的太陽像是小孩捉迷藏,一會兒隱在雲層後面。朱八太爺的憤怒似乎也因為陽光的暫時離開消退不少。
安靜了一會兒,他突然又指著海伯道:「你為何不先和我說就把事情告訴他們幾個?讓他們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背主之事!」
海伯低著頭輕聲道:「先告訴老爺,老爺會接孫小姐回來嗎?四位總管也是……知情人。」
朱八太爺眼中掠過一絲傷感,又瞪了一眼海伯。他撇了撇嘴,帶著頷下的鬍鬚翹了翹。彷彿在說:「你不說,怎麼知道我不同意?」
朱福謹慎地說道:「我們四個深受老太爺大恩。現在朱府有了傳人,老太爺實不該瞞著我們。所以,我們這回自作主張拿了主意。請老太爺原宥!」
朱八太爺聽了這句話,心裡的火氣又起了。他走過去對著朱福就是一腳,大怒,「教你們自作主張!我還沒死呢!傳個屁!」
朱福被他踢翻在地,馬上又爬起來跪好。
朱八太爺眼裡突然有了淚意,卻倔強地偏開了頭不讓眾人瞧見。又一陣沉默之後,他憂傷地說:「都知道是孫小姐的及笄禮了?」
朱福眼睛一亮,身邊幾人臉上都有了喜色。朱福輕聲地說:「八月十五是及笄禮。」
花不棄其實只有十四歲,朱福眾人商量良久,覺得給她改了生辰日期為好,免得望京城才歿了一位身分尊貴的小姐,江南朱府馬上冒出一個同齡的孫小姐惹有心人生疑。花不棄在及笄禮上隆重露面,也可以間接解釋朱府一直沒有動靜的原因是為了等待孫小姐成年。
朱八太爺又一陣生氣,「你當別人是傻子?十五年府裡都沒有這個人,突然就冒出來了?」
朱福趕緊答道:「她是少爺的私生女兒,生下來就病著,老太爺一直讓她在外面靜養,如今孫小姐身體康復,所以老太爺打算在八月十五她及笄時讓孫小姐亮相人前。」
他自以為替朱八太爺把一切都想好了,說得順暢而得意。
「呸!我寧肯讓朱府絕了後,也不要認她!」朱八太爺一口唾沫又噴在他臉上,氣得胸口起伏不平。
眾人一愣。朱福反應快,馬上接口道:「老太爺,都過去十幾年了,難道您真想讓孫小姐流落在外嗎?」
海伯老淚縱橫,伏地撞著頭哽咽道:「老太爺,少爺他……他是凍病而死的啊!凍死在破橋下,一口薄皮棺材葬在了亂墳崗上。老奴實在不想讓孫小姐像少爺一樣孤苦無依。朱府就這點兒血脈了。」
三位總管眼裡都有了水光。
朱八太爺身軀一震,癱坐在輪椅上,怒氣終於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傷心,「他就算是討飯也過得高興,死也不悔啊!當年家裡沒錢,現在家裡的錢也不夠啊!萬一呢?還要不要我活了?」
朱壽畢竟年輕,氣血旺盛,賭氣地說道:「孫小姐回不回來,該辦的事情還不是要辦?錢不夠就賺!我們幾個手裡還有些積蓄,今年又得了官銀流通權。喜老和祿總管已經算過了,錢莊每年不會動的流水就有八百萬兩!」
朱八太爺眼睛一亮,臉上的肉抖了抖,瞟著幾個人說道:「她值得你們為她如此?」
三位總管和海伯異口同聲地道:「是!」
朱八太爺一怔,望著湖對岸如煙柳林中露出的一角粉牆不語。
海伯憂傷地說道:「她在望京寄人籬下被莫夫人下毒,當年之事難道老太爺真的就算了?您怎麼對得住少爺?」
「別說了。我再想想。」朱八太爺終於鬆了口。
眾人齊呼:「老太爺英明!」
朱八太爺咒罵了聲,「可惜下面全是一群蠢蛋!前些天府裡來了個少年,叫東方炻,你們認識嗎?」
不等眾人接嘴,他又道:「這廝說,你們綁了他,讓他替個小姑娘解毒。」
東方炻居然找到府裡來了?眾人驚疑不定,只好無語地垂下頭。朱福悔得腸子都快青了,當時怎麼就不殺了那個少年滅口呢?
朱八太爺繼續說道:「那廝留下話來,不會記仇,但也別把他當成傻子。」
朱福縱橫江南,能成四大總管之首,生平第一次感到沮喪。他好奇地想,那位少年究竟是誰?怎麼會查到他們的來歷?聽到朱八太爺「這廝」、「那廝」地叫東方炻,又鬆了口氣。他知道老太爺的心還是偏向自己這方的,只不過老太爺是在生氣被人家看破行藏罷了。
「算了!」朱八太爺並沒有把扔下話揚長而去的那個少年放在心上,一揮手了結此事。他嘆了口氣道,「你們幾個擅作主張,離中秋只有三個月,那丫頭不是瘦得像是草嗎?能見人不?」
眾人大喜。海伯老淚縱橫地道:「多謝老爺!」
朱八太爺眼白一翻道:「這是你們幹的好事,自己擦屁股去。我還沒說要認她!」
眾人又一陣面面相覷,不知道朱八太爺是什麼意思。
「沒吃完的點心全部端走!茶拿去澆花!八月十五又要花大筆銀子,氣死我了!」朱八太爺跳著腳嚷嚷。他輪椅也不坐了,帶著俏婢、小廝揚長而去。
揉了揉發麻的腳,朱喜拍著光滑寬闊的前額,以打算盤的精確快速反應說道:「老太爺只是怕了。能看到孫小姐,心裡不知道多高興呢。」
朱壽摸著餓得癟了一些的肚皮道:「我看不棄的及笄禮要辦得風光一點兒才能讓老太爺滿意。他哪是在心疼銀子啊,明明是怕落了面子。」
朱福臉上微微露出一絲朱府大總管特有的狡猾笑意,「咱們給他造成既定事實,他不認也只能認了。反正還有兩年,不著急。」
海伯心疼少爺飄零在外,心疼花不棄當乞丐長大,只要花不棄能留在朱府,別的他都不在意。他想了想道:「現在最麻煩的是,不棄是女孩。」
三位總管冷笑一聲。
朱福道:「我們四家只認朱府嫡系。」
朱喜和朱壽不約而同地點頭,那些旁支的少爺還不值得他們為其效命。三人互望一眼,心意相通,不約而同地說道:「將來替孫小姐招女婿入贅就是!」
如此一來,江南朱府還怕後繼無人?
海伯突然又皺了皺眉頭道:「她應該改個名字,方才忘記請教老太爺了。」
朱喜呵呵笑道:「老太爺還沒答應認她呢。」
大總管朱福迅速做了決定,「一定要在短時間內叫老太爺認了她!孫小姐沒有名字,傳出去太不像話!」
離開湖畔,朱八太爺停住腳步。他回頭遠遠地望了一眼湖對岸柳林那角的粉牆黑簷,喃喃說道:「躲了十幾年,小命都丟了,還送她回來幹什麼?小九,你真不會做生意!」
想起海伯嘴裡當乞丐凍病死了的獨生子,朱八太爺心裡一陣難受。他袍袖揮舞驅開了四周服侍的人,一個也不讓跟著。
朱八太爺獨自走到一處偏僻的院牆邊上,左右看著無人,蹲下身來放聲大哭。

春日裡,偏僻小院旁,紅花綠蔓下突然傳出哭聲,躺在屋頂風火牆間平臺上的花不棄好奇地探出腦袋。
牆根下一塊玲瓏石上坐著一個老頭,哭得一身的肉都在發顫。他穿了件府綢袍子,肚子微凸,身體長圓了,顯得腦袋偏小,兩撇鬍子一翹一翹的,頗有點兒滑稽。
花不棄是被總管們悄悄帶進朱府來的。
這座院子就建在蘇州河邊,用總管們的話說,這裡沒有人敢踏進夾牆小道。九叔的院子是朱府的禁地之一。
推開後窗,叢叢翠瑩瑩的修竹自牆外探進來,竹梢幾乎垂到了屋頂上。天光自竹影中灑下,映在窗戶紙上搖曳多姿。堂前則是一片花海,有自簷下垂下的、有狹窄廊下擺著的、有石板路旁精緻花池裡種著的,綠意與花、院落建築和諧地融為一體。
朱府的白牆黑簷精巧之中有種靜謐的美。兩個月來,花不棄最喜歡躺在兩面風火牆之間的小平臺上曬太陽,望著緩緩流淌的蘇州河看點點白帆悠悠遠去。
有時候她會想起遙遠的望京城,想起英俊帶著孩子氣的雲琅,想起美若天仙的山哥,唯獨少有去想那個讓她心疼的睿智男人。雖然明知她的死會令陳煜傷心難過,但她沒有選擇。
她與這個世界上別的女孩子有些不一樣,她不願意和莫若菲相認,不願意毀了他這一世的幸福。這意味著她不能把莫老爺是她爹的事掀個底朝天。
七王爺心愛的女人被莫老爺吃乾抹淨,原以為是自己的女兒,現在成了戴綠帽的證據。老天才知道痴情的七王爺大怒之下會幹出什麼事情。
至少花不棄可以肯定一點,七王爺一旦知道了,他是絕對不會同意陳煜和她在一起的。
回想起那個雨夜裡陳煜艱難說出的話,花不棄陣陣心悸,是不是他的妹妹,看起來她和他之間都沒有多少可能。
因為他是一個皇族、一個世子,婚姻大事由不得他做主。也許是太后、陛下賜婚,也許是七王爺替他訂親,無論哪一種,好事都輪不到她頭上。
花不棄悲哀地想,自己在這個世界像是沒有根的浮萍。母親過世得早,莫老爺也過世得早。母家被莫夫人一把火燒沒了,留得一個可以稱之為姨媽的柳明月好像對她也沒有感情。莫府自然也不可能留她的。莫夫人恨她,要她死。而莫若菲,顯然山哥這一世絕不會因為她是前世的小不點兒就斷了莫府的親情顧念她的。
現在,朱府的總管們和海伯想替她找到根,找到一個新的身分,這才是她的機會。
花不棄比任何時候都渴望擁有一個新的身分。
因為這個新身分能讓她一步登天。
江南首富朱家的孫女,第十代繼承人。也許給她的不僅僅是力量,還能消除她和陳煜之間的距離。
望著蘇州河上的點點白帆,花不棄對未來第一次有了無限的憧憬和希望。
花不棄也很無恥地想,進了朱府弄清楚九叔離家的原因就行了。朱八太爺堅持不認她就算了,他趕她走時總要打賞些金銀給她吧?幾位總管和海伯不好意思之下總也要送她一棟房子安身立命吧?陳煜實在追求不到,就當單相思吧!
正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她花不棄有什麼啊?本來就是個一無所有的丫頭,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花不棄覺得無論如何自己都會賺。
現在有吃有喝有美景可看,有大家族的八卦可娛樂,她的日子過得逍遙起來。
這會兒花不棄自屋頂上歪了頭看著牆根下哭泣的朱八太爺,心裡一陣大笑,「兔子終於撞到獵人槍口上了。」
她轉動了下腦袋,左邊是一大片竹林,幽深茂密,隔了牆探進她住的院子,隱約從縫隙中能看到一彎白牆黑簷。院牆外就是蘇州河,只有朱八太爺站的地方是由兩道院牆隔出來的通道通往外面。她明白了,朱八太爺是故意找了一個偏僻沒人的地方哭的。
花不棄回到自己房間巡視了一下,將一只木盒放進懷裡,提了個竹籃出了院子。她穿著白底染藍碎花的襦衣褲,梳了兩個抓包髻,像極了朱府裡的小丫頭。她打算和朱八太爺來個意外邂逅。
朱八太爺的哭聲已經由傾盆大雨變成了雨滴芭蕉,他紅著眼睛、耷拉著腦袋,偶爾抽搐下,吸吸鼻子。看情形,他是想等到眼睛不紅不腫能見人時再離開。
花不棄帶著好奇,關切地走過去。一個前往竹林想掰筍子的丫頭遇到了傷心哭泣的老頭,上前問問他怎麼了是非常自然的事。
朱八太爺聽到腳步聲,紅著眼睛跳起來,「妳是哪家院子裡的野丫頭?不懂規矩嗎?」
他吼出這句話後就愣住了。
淡淡的陽光從兩牆夾道間灑落進這個女孩的眼睛裡,她的雙瞳映了竹林的青翠,像塊澄淨無比的翡翠,整張臉都放著光,一種把他的眼睛再次刺激得又想落淚的光。
朱八太爺失魂落魄地瞪著她,彷彿忘記了自己偷偷跑來這裡的目的。
花不棄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地說道:「您繼續哭,當我沒看見。」
朱八太爺跳著腳罵道:「妳明明看見了怎麼能當沒看見?看見了就去給我弄點兒吃的來!我餓了!」
花不棄適時地擺出吃驚的表情。她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用小白兔似的聲音說:「我又不認識您。」
朱八太爺愣了愣,苦著臉在玲瓏石上一坐道:「可是我餓了。看在我一把年紀的分上,給我找點兒吃的不過分吧?」
一個滿臉單純天真,一個表情憨厚、可憐兮兮,兩隻裝兔子的獅子對視著,都在猜對方究竟是兔子皮獅子心,還是獅子皮兔子心。
花不棄一拍腦袋「哎」了聲,從懷裡掏出了那只木盒,笑道:「有人送我一盒糖人,您餓了就先吃一個吧。」
她打開盒子,裡面整齊地擺著八個寸許高的糖人,澆得精巧細緻,相連的糖絲勾勒得栩栩如生。這是雲琅託大總管朱福帶給她的。花不棄坐在青石板地上,珍惜地看了又看,想起雲琅說八仙過海的故事逗她的情形,心裡的溫暖一陣陣地漾動。
雲琅知道她沒死,海伯說他永遠也不會透露出去的。
海伯說這話的時候,帶了一點兒了然、一點兒意味深長。花不棄只能裝憨、裝不明白,儘管,她很感動。
「喂,不是給我吃的嗎?怎麼,捨不得了?」朱八太爺也坐在青石板地上,鄙夷地看著花不棄的手指從何仙姑移到張果老,又從藍采和移到呂洞賓,然後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麼。他暗道,她真小氣!可是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是那樣熟悉,讓他喜歡,心還有點兒酸。
花不棄回過神嘆了口氣,把何仙姑遞給他道:「給您。」
她收好木盒珍惜地放在懷裡,提著小籃頭也不回地進了竹林。
餌要一點點地下,魚才釣得起來,她不著急。
朱八太爺也是這樣想的,拿起糖人後慢悠悠地順著夾道離開了。
糖人很甜,他心裡很久沒有這樣開心了,然而朱八太爺突然停住腳步,瞇著眼睛回頭望向竹林,「哼」了聲。
他將糖人一股腦兒塞進嘴巴,含糊地嘀咕:「為什麼選何仙姑?哼哼,何仙姑要下凡,六神無主!為什麼說我六神無主?我還沒糊塗呢!」
這丫頭居然認出他了。朱八太爺眼睛裡漸漸有了濃濃的興趣。
此時,竹林裡的花不棄也笑出了聲。她很久沒有演過這麼蹩腳的戲了。很明顯,朱八太爺早知道她住在九叔的院子裡,今天誰撞上誰的槍口還說不準呢。
花不棄平靜的生活從這天起漾起了一絲漣漪。朱八太爺明天若是繼續出現的話,會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花不棄開始守株待兔。
她相信好奇的朱八太爺還會再次出現,一個才知道獨生兒子過世的老頭,會想方設法地從她嘴裡探聽兒子的消息。
又一個美麗的初夏清晨,綠色的藤蔓自牆頭披散下來,陽光將每一片綠葉染透了。花不棄提著竹籃,哼著〈採蘑菇的小姑娘〉走上了夾牆小道。
夾牆道中央放了兩張靠背竹躺椅,擺了張竹茶几,几上擺著兩碗清茶。朱八太爺閉目曬著太陽。
花不棄眼睛頓時亮了,笑容越發燦爛起來。她走過去往空著的竹躺椅上一倒,說道:「早,老頭!您真會選地方!」
說著她隨手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水溫度正合適,湯色明亮,入口馨香,茶盞雪白如玉,「好茶!我在樓上看到茶一沏好就下來了,果然這時候趕來不燙嘴。」
朱八太爺睜開眼睛看著她,慢吞吞地說:「妳喝了我的茶,就要請我吃飯!」
花不棄閉上眼睛,暖暖的陽光曬在臉上正合適。她「嗯」了聲,伸出了手。
「什麼意思?」
花不棄耐心地解釋道:「給錢。」
「我請妳喝了茶!十兩銀子一包的明前龍雪芽,用的是去年冬梅花蕊上收集的雪,陛下讚不絕口的江心白瓷茶盞。這杯茶至少值十兩銀子!」
「茶是您泡的嗎?飯是我親手做的。您付點兒人工錢算什麼?要不,明天我請海伯泡杯茶還您?」
朱八太爺想了想,覺得花不棄說得有道理。他嘆了口氣在懷裡掏了半天,摸出一個荷包來。他又在荷包裡掏了半天,發現裡面只有幾顆金豆子。黃澄澄的色澤,做得極為精巧。他選了又選,終於選中一顆看上去最小的金豆子,心疼地遞給花不棄,「我不吃天上飛的鳥,水裡游的魚,不吃田裡長的菜,不吃人餵養的禽畜。」
「要求還真多!」花不棄拿過金豆子放在牙邊一咬,滿意地看著上面的細小牙印。她嘿嘿笑道,「老頭,我對府裡不熟,您去弄口鍋、弄點兒作料來。竹林裡沒有人,我請您在竹林裡野炊如何?」
「我已經付了錢,為什麼還要我去弄鍋和作料?」朱八太爺不幹。
花不棄把金豆子往他手裡一拍道:「沒鍋沒作料,難不成讓我用手掌心煎魚?不吃拉倒。」
她作勢欲走,朱八太爺再次敗下陣來,將金豆子小心地放進荷包裡,狡猾地笑了,「這個就當是鍋和作料錢了!」說完就要喊人。
花不棄攔住他,「野炊嘛,總要自己動手才行。叫下人來就沒意思了。自己弄的作料更香!真的,我不騙您。不信,您試一試就知道了。」
朱八太爺打出生起,就沒自己動手做過家事。他聽花不棄說得新鮮,心裡又有些不好說出口的盤算,竟真的聽話地站起身,屁顛屁顛地順著夾牆一溜煙去了。
花不棄輕輕嘆了口氣,朱八太爺的笑容讓她想起那個坐在橋頭曬太陽捉蝨子、吃碗陽春麵就覺得幸福的花九。她喃喃說道:「九叔,我在您家裡了。今天中午我請您老爹吃飯。您說是請他吃叫化耗子呢?還是請他吃條蛇?不整整他,我心裡總不得勁!」
半個時辰後,朱八太爺喘著粗氣端了一口鐵鍋來。
花不棄忍著笑看了一眼走得滿頭大汗的老頭,又瞅了眼他肩上背著的一個褡褳,手一揮道:「走吧!」
這時候她想起了前世看到的去野炊的學生們,覺得自己有點兒像是領隊的老師,只是身後這個老頭脖子上沒有繫紅領巾。
野炊的地點選在幾叢竹林後。蘇州河水從圍牆下方的鐵柵欄引進來,水渠裡的水澄淨無比,幾縷水草柔弱地扭動著,水面上漂著幾片風吹過的竹葉,款款流進府中。
朱八太爺長這麼大從來沒有拎過、沒有背過今天這麼多東西,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擦著汗喘氣。
花不棄嘀咕道:「長這麼肥也不怕行動不方便?」
朱八太爺覺得沒什麼不方便。他有的是銀子,不用走,可以坐轎子、坐輪椅,讓人抬著走也不成問題。他忽略掉花不棄對他的不滿,舔舔嘴脣道:「我很口渴,妳泡茶給我喝!」
花不棄看了一眼水渠裡清清的河水,駭得朱八太爺一擺手,「也不是很口渴,我等著吃就行了。」
嬌氣!花不棄有點兒不屑地想,這世界又沒什麼汙染,自己和九叔喝了那麼多年不也好好的?她拿起鍋從水渠裡取了水,撿了兩塊石頭壘了灶,生火煮東西。
朱八太爺好奇地看著她往鍋裡扔切好的嫩筍,又放進一些白色的網狀東西,「這是什麼?」
「竹蓀!煮湯燒菜特別好吃。」花不棄得意地解釋道,「您說過,不吃田地種的菜,這是長在枯竹根上的。好在這片竹林大,居然被我找到了不少。」
朱八太爺含著金湯匙出生,他吃過竹蓀,知道是道名貴菜,卻從來不知道它長什麼樣,更別提知道它是長在枯竹根上的。他仔細地看著這些漂在水裡的竹蓀問道:「妳怎麼知道?」
花不棄揚眉笑道:「山上能吃的東西我都知道。春天下過雨後,我和九叔就愛去竹林裡掰筍子,採竹蓀、竹蓀蛋。山上還有野木耳、草菇、口蘑,多著呢。」
朱八太爺愣愣地想著花不棄說過的話,喃喃道:「小九啊,你還會上山採蘑菇?」
花不棄眼裡存了一絲壞笑,不緊不慢地說道:「九叔可能幹了,何止上山採蘑菇、挖野菜,他是捉田鼠的一把好手。您要知道,冬天的田鼠最愛在洞裡存糧食,挖到一個洞,除了有肉吃還有米糧,剝了皮全身精瘦肉,一鍋燉了那叫一個香!嘖嘖!」
她一口氣說完,看到朱八太爺的臉苦得快要擰出水來,瞪著她氣得鬍子不停地抖。花不棄得意得直悶笑。她惡狠狠地想,住這麼寬闊的大宅院,這麼有錢,九叔卻窮得要死,不整他整誰?
她嘴裡卻抱歉地說道:「對不起啊,讓您噁心了。其實九叔最喜歡的還是坐在橋頭曬著太陽咬蝨子,一咬一個崩響。九叔說,比嚼花生米還要舒暢!」
朱八太爺面容扭曲、怒目而視,瞪得眼睛都紅了。
花不棄撓了老虎屁股,不打算等他發威,她站起來說道:「我給您找不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家裡養的肉去。看著火,火小了就往裡面塞枯竹葉,我弄了一堆。咦?看您的表情好像沒胃口?」
朱八太爺心有餘悸地看著她,心想她不會弄隻耗子回來吧?想起兒子的慘狀,他今天豁出去了,就算她真的拎隻耗子來,他也要嘗嘗兒子吃過的美食!朱八太爺硬著頭皮,一咬牙道:「我餓得很!」
死鴨子嘴硬才是真的!花不棄暢快地大笑著,提起一根竹枝晃進了竹林裡。
她嘴裡哼著朱八太爺聽不懂卻覺得愉快的小曲兒消失在竹林深處,白底印藍色碎花短襦長褲勾勒出她輕盈嬌小的身材,像是翠竹尖上新抽出的嫩竹葉,帶著勃勃生機。
風吹過,坐在下風口出神的朱八太爺一時沒有察覺,嗆得眼淚縱橫。他移了個方向,往火裡添了把枯竹葉,這回風沒有把煙吹進他眼裡,朱八太爺的淚卻又滑了下來。他抹了把臉,輕聲說道:「小九,這孩子吃了太多的苦。」
歌聲由遠而近,花不棄笑顏逐開地拎著一條菜花蛇回來。
一個眉清目秀、眼睛寶石般閃亮的小姑娘,手裡卻拎著一條粗大的、還在扭動的蛇,這情景唬得朱八太爺從地上一躍而起,他隨手抄起了一根竹枝大喝道:「扔掉,快扔掉!別被牠咬了!」
花不棄一愣,心裡漾起一陣溫暖。這老頭也不是那麼冷酷無情嘛。她看到朱八太爺臉上抹著幾道灰,府綢袍子沾滿了塵土,急得吹鬍子瞪眼的可愛模樣,起了捉弄的心思。花不棄拎著蛇,又蹦又跳地逼近朱八太爺,大聲嚷嚷道:「不得了,不得了啦,牠纏上我了,扔不掉啦!啊啊啊──」
那蛇被她捏緊七寸,蛇身直纏上她的手臂,不停地扭動,看上去可怕之極。朱八太爺跳著腳,嚇得額頭掛滿汗珠,暗罵自己為什麼要下令所有人不得走進竹林。他緊張地舉著竹枝,看到花不棄小臉上的恐懼,明亮眼睛裡裝滿了恐慌,心尖尖突然被一隻手狠狠地掐了把,疼得他哆嗦顫抖,大喊一聲衝上去,「我打死你!」
竹枝帶著風聲朝纏著花不棄手臂上的蛇揮過來,朱八太爺微紅的眼睛、情急的神色突然讓花不棄有了流淚的衝動。
她伸出手臂讓竹枝狠狠地打在蛇身上,蛇受了刺激,七寸被捏,身體纏得更緊。她的心彷彿也被一條繩索纏著,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我打死你,打死你!」朱八太爺大叫著,拚命地揮動著竹枝。
朱八太爺要是生氣動怒想打人,不用他吩咐,會有人替他動手。別說打人,就算他想殺人,半點兒血腥氣都不會讓他老人家的鼻子嗅到。他真正動手做過什麼事呢?連逛街花銀子,他都不會帶錢袋。他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能在竹林裡席地而坐,能抓起一把沾滿塵土的枯竹葉燒旺火,足以讓府裡所有人嚇掉下巴了,更別說他敢衝上去打蛇。
花不棄愣愣地站著,手臂上傳來劈里啪啦的敲擊聲,眼中慢慢蓄滿了淚水。她一吸氣,手指使勁一掐蛇的七寸,胳膊再一抖,那條蛇軟綿綿地垂下身體,尾巴不死心地打著捲,再也沒有力量纏上她的胳膊。花不棄展開笑臉,高聲歡呼:「它不動了!老頭,您好厲害哦!中午有蛇湯喝了!」
「死了?」朱八太爺杵著竹枝喘氣,累得滿頭大汗,「丫頭,牠傷著妳沒有?」
「沒呢,等著吃吧,一定要把牠碎屍萬段才解氣!」花不棄誇張地說著,轉過了身,心裡感動莫名。她原想著來了朱府要好好收拾這個對九叔不聞不問的朱八太爺,這會兒心裡卻再也狠不起來。
朱八太爺腿一軟滑坐到地上,看著花不棄蹲在水渠邊麻利地剖膽剝蛇皮,他撫摸著心口,好一會兒才將那股酸痛壓下來。回想剛才那一幕,他輕嘆了口氣。這丫頭只是唬他來著,差點被她驚去半條老命。他真是老了,不比從前心硬。
白生生的蛇被斬成十七、八段放進了煮沸的鍋裡。打開朱八太爺帶來的褡褳,花不棄笑了。下人們替朱八太爺準備的東西太齊全了,調料全裝在精巧的銀製小瓶子裡,生薑、大蒜、大蔥、小蔥分類洗切好擱在銀製的小盒子裡。
她看著這些銀製的瓶子、盒子上雕刻精美的圖案,又有些生氣。朱府隨便一個裝鹽的瓶子都夠老百姓吃上一個月飯了。真他媽奢侈!她情不自禁地又替九叔不平。陽春麵啊,可以吃多少碗?添了臊子的葷麵可以吃多少碗?想著她沒好氣地瞪了朱八太爺一眼。
朱八太爺一愣,臉上湧起討好的笑容,「真香啊!」
花不棄剜了他一眼,往鍋裡添加佐料。煮了一會兒,鍋裡的湯變得濃郁,飄出了一股誘人的香味。
朱八太爺有個習慣,體力一消耗就要吃,罵過人後要吃,走過路後要吃。今天他走了路、端了鍋、打過蛇,竟覺得前所未有的饑餓。他吞了吞口水,有點兒迫不及待了。
花不棄拿起兩只像白玉似的瓷碗,調了沾水調料,遞給朱八太爺,「獨家配料!」
朱八太爺吃涮鍋向來是有人布菜的。他接過碗,緊張地握著銀筷子,望著鍋裡翻滾的白氣不知道如何下筷子,生怕燙了手。
花不棄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暗自嘀咕九叔怎麼有個這麼笨的爹?看著鍋裡,夾不進碗裡,吃不到嘴裡。想起朱八太爺打蛇時像和日本人拚刺刀似的勇往直前,她的心又軟了。筷子伸進白氣氤氳的鍋裡準確地挾起竹蓀、嫩筍放進他碗裡,「吃吧。」
脆生生的竹蓀帶著清香,蘸著調料放進嘴裡,朱八太爺燙得張嘴吸氣,還沒吃出味來就和著口水滑下了肚。
新冒出土層的嫩筍香脆,蛇肉脫骨嫩滑,蘸著調料,美味不可言。
花不棄慢吞吞地嚼著蛇肉,適時地往朱八太爺碗裡添加。再用空碗盛了湯,放了蔥花涼了涼,送到滿頭大汗的朱八太爺手裡。
這一刻,正午陽光穿透竹林,溫暖又不失焦躁地灑在野炊中的兩人身上。林間飄浮著蛇肉竹蓀湯的美味,身邊水渠裡的蘇州河水泛著清波,空地上有幾朵野花明媚地怒放。
無比和諧,無比溫馨。
朱八太爺一個人幾乎吃完了整條蛇,撈盡了鍋裡的竹蓀、嫩筍,還喝下半鍋湯。他眼裡卻慢慢地落下淚來,像孩子似的端著碗抽泣。
花不棄眼裡泛痠,理解朱八太爺莫名其妙的落淚。
隨著自己的到來,這個老人便確認了獨生兒子死亡的消息。白髮人送黑髮人,更何況是朱家的第九代獨苗。朱八太爺要是不傷心,花不棄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把這一鍋湯全潑在他身上。
可是他落淚了,他傷心了,他讓花不棄的心變得異常柔軟。
看著朱八太爺傷心欲絕的模樣,花不棄接過他手裡的碗,開始胡吹一通,「誰說咱們過得不好了?我和九叔每天都開心得很。什麼日子最舒服?不勞而獲最舒服!什麼事都不做,放只空碗在地上,一會兒就有銅板、銀角子扔進來了。我和九叔一文錢不花就有新鞋子穿。九叔的手很巧的,我去向農人討來新稻草,他就能打出結實漂亮的草鞋。集市上要賣五文錢呢!他打草鞋是可以賣錢,但是我們不想賣草鞋。九叔懶得做,把自己養得膘肥體壯的,連帶著他身上的蝨子都膘肥體壯的。他過世之前就告訴過我了,他夢到了神仙,神仙指點他要早點兒捨了肉體凡胎。他肯定是在專心修行,然後得道升天當神仙去了。老頭,您就別傷心了。您一傷心吧,九叔當神仙都不心安,六根不淨啊!」
朱八太爺被她說得忍俊不禁,心臟又一陣抽搐。他的小九還會打草鞋?他徹底被花不棄的述說打敗了。他抽了抽鼻子,瞪著眼睛向花不棄更正著印象中的兒子,「小九最喜歡在春天坐在花樹下寫詩。妳住的院子裡有幅對聯,『風動幽竹山窗下,花燃山色紅錦地』。他寫的,他把那院子命名為紅錦地。他十七歲就中了進士!」
花不棄的字寫得很醜,也不會欣賞書法,但她看得出院門兩側黑檀木上雕著的兩行書法漂亮極了,像是眼前這些修竹,秀麗清雅。
春日的花樹下,風吹落花瓣飄飛,一個斯文秀氣的少爺微微揚頭,吸了口帶著花香的空氣,微微一笑,揮筆寫下溫柔的詩句。
橋頭桃花開,溫暖的太陽照著,花九坐在小石橋上捉蝨子,微笑而滿足地吃著花不棄討來的吃食。
兩個世界的九叔在這一刻重合。
那雙溫柔慈愛的眼睛,那個大雪夜在她耳邊氣若遊絲的聲音,花不棄心裡一陣椎心的疼痛。
憋了好些天,此刻終於一吐為快,朱八太爺在寂靜的竹林裡絮絮叨叨地說著對兒子的思念。最後,他傷心地堅持著,「小九從來不會採蘑菇!不會打草鞋!他身上永遠也不會有蝨子!他更不會掏田鼠洞!」
這些事情永遠不會發生在他兒子身上,朱家十七歲就中了進士、溫潤如玉的九少爺絕對不可能做這些事!
然而,朱八太爺心裡明鏡似的。他只是傷心,像天底下所有普普通通的父母一樣,不願意自己的孩子遭這樣的罪。
九叔有個愛他的父親,他真幸福。花不棄心酸而神往地想像著九叔洗乾淨臉,換上錦衣的模樣。
可是他為什麼還要離家?為什麼要做乞丐?為什麼明明持有能提幾百萬兩銀子的黑玄珠卻寧肯挨餓受凍?九叔不回朱府,他死了卻要她回來。為什麼?她一個被收養的丫頭,九叔為什麼一直叮囑她不要忘了把花家,也就是朱家的事業傳承下去?他是怎麼撿到她的?
花不棄聽了半天,也沒聽到朱八太爺吐露半句九叔離家出走當乞丐的原因。她實在忍不住,心一急問道:「朱府這麼有錢,為什麼九叔……窮得當乞丐?他雖然後來當神仙去了,可是總有原因才讓他想求神得道吧?」
朱八太爺耷拉著腦袋不吭聲了。
花不棄忍無可忍,也不管剛才自己說了多少好話、撒了多少謊才哄得朱八太爺心情好轉,她指著朱八太爺罵道:「虎毒不食子,您再生他的氣,也不該不管他!他要是能吃得好、穿得暖,他也不會那麼年輕就去了。」
一連串的疑問憋得花不棄都快爆炸了。
朱八太爺跳得比她還高,聲音還大,「他還不是為了妳!」
聲音戛然而止,一老一少像是急紅了眼的獸怒視著對方。
「為了我?為什麼叫為了我?難不成他才是我真正的老爹?您反對他和我母親來往,所以他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打死也不回來了?」
朱八太爺嚇得面色蒼白,盯著花不棄認真而激動的臉,露出了和總管們一樣被雷劈了的神情。他蠕動著嘴,似激動、似傷感、似後悔,終於在花不棄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喃喃地說:「薛菲是我的女兒。」
這話說出,朱八太爺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久遠的祕密被正午的陽光曬化了,化成一灘水,劈頭蓋臉地澆在花不棄身上。風一吹,她從頭涼到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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