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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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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王鼎鈞自我生命回溯重要代表作,值得再次留心細細品味。

生活,我本來以為是琉璃,其實是琉璃瓦。
生活,我本來以為是琉璃瓦,其實是玻璃。
生活,我本來以為是玻璃,其實是一河閃爍的波光。
生活,我終於發覺它是琉璃,是碎了的琉璃。

──王鼎鈞

 若曾經心折於「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裡磅礴宏大的時代紀錄,那麼作為鼎公代表作之一的《碎琉璃》,就值得再次細心品味。
 成書較早的《碎琉璃》可說是鼎公在「回憶錄四部曲」前,自我生命回溯的重要作品;如果「回憶錄」是一幅浩繁巨帙的時代組圖,《碎琉璃》就是一幀幀近距離的攝影紀實。
 鼎公在這部作品當中,憶寫諸多童年往事;兒時的玩伴小友,父母家族中的故人遺事,家鄉的風物軼聞,還有游擊抗戰的經驗。經由鼎公細膩的文字,恍如從迢遠時空傳來的時間膠囊,雖然去日已久,但少年時的生命記憶與意義依舊鮮活如初。

本書特色

歷盡天涯流離之後,才會明白那迤邐一地的不是琉璃,而是晶瑩閃爍的少年碎夢。

王鼎鈞散文經典復刻出版

「回憶錄四部曲」磅礴流離的起點,作者自我生命回溯重要代表作,值得再次留心細細品味。

作者簡介

王鼎鈞
一九二五年生,山東省臨沂縣人。抗戰末期棄學從軍,一九四九年來台,曾任中廣公司編審、製作組長、專門委員,中國文化學院講師,中國電視公司編審組長,幼獅文化公司期刊部代理總編輯,《中國時報》主筆,「人間」副刊主編,美國西東大學雙語教程中心華文主編。目前旅居美國。
曾獲金鼎獎,台北中國文藝協會文藝評論獎章,中山文化基金會文藝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吳魯芹散文獎。一九九九年《開放的人生》榮獲文建會及聯合副刊評選為「台灣文學經典三十」。二○○一年,獲北美華文作家協會「傑出華人會員」獎牌。
著有散文「人生三書」《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我們現代人》;「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文學江湖》;《碎琉璃》、《山裡山外》、《左心房漩渦》、《小而美散文》。小說《單身溫度》。論著「作文四書」《靈感》、《文學種籽》、《作文七巧》、《作文十九問》等。

代序
當時,我是這樣想的

琉璃是佛教神話裡的一種寶石,它當然是不碎的。
人不可能擁有真正的琉璃,於是設法用礦石燒製,於是有晶瑩輝煌的琉璃瓦。
琉璃瓦離「琉璃」很遠,「琉璃燈」離琉璃更遠,裝在琉璃燈上的罩子原是幾片有色玻璃。
至於「琉璃河」,日夜流去的都是尋常淡水,那就離「琉璃」更遠了。
生活,我本來以為是琉璃,其實是琉璃瓦。
生活,我本來以為是琉璃瓦,其實是玻璃。
生活,我本來以為是玻璃,其實是一河閃爍的波光。
生活,我終於發覺它是琉璃,是碎了的琉璃。
*
「一切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傳」?
是的,如果把「自傳」一詞的意義向遠處引申。
我那位長於創作童話故事的朋友說,他正在描述他家的一隻雞怎樣變成一位天使。為什麼要寫這樣一個故事?他說,他年少時曾經親手殺死一隻雞,深深感到死的恐怖和殺生的殘忍。這種感覺一直壓迫他。他需要來一次「超渡」。
作品的題材來自作者的生活經驗,作品的主旨來自作者的思想觀念,作品的風格來自作者的氣質修養。所謂「一切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傳」,大致如此。
在福爾摩斯眼中,一個人的菸斗呢帽都是他的傳記。
在相士眼中,一個人的皺紋可以是那個人的傳記。
*
當我以寫作為贍家的手藝時,我相信形式可以決定內容,也就是說,為了寫一齣戲,必須使內容恰好填滿戲劇結構。
當我為自己而寫作時,我相信「內容決定形式」。生活,有時候恰是小說,我就寫成一篇小說,如果存心寫成散文,就得從其中抽掉一些。生活,有時候恰是散文,我就寫成一篇散文,如果存心寫成小說,就得另外增添一些。
生活,尤其是現代生活,必須依循種種程式、框架、條款、步驟,絕不能違抗,甚至不能遲疑。例如開車,好像是自己當家作主,其實在左轉彎的時候你的方向盤必須往左打,必須照規定換檔減速變換燈光,否則,當心!
我們在整天、整週、整月做「現代社會」這個大機器的一部分之後,何必再做戲劇結構的一部分呢,何必再做小說形式的一部分呢。
在寫《碎琉璃》的時候我是這麼想的。
*
生活是飲酒,創作是藝術的微醒。
閱讀是飲酒。當讀者醉時,創作者已經醒了。
當讀者醒時,作品就死了。
*
據說,如果人造速度能超過光速,人可以追上歷史。
如果我們坐在超光速的太空船裡,我們可以看見盧溝橋的硝煙,甲午之戰的沉船,看見馮子才在諒山一馬當先。
在超光速的旅程中將設有若干觀察站,讓我們停下來看赤壁之戰,看明皇夜宴,看宋祖寢宮的斧聲燭影。
歷歷呈現,滔滔流逝,無沾無礙,似悲似喜。啊,但願我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來!當我寫《碎琉璃》時,我是這樣想的。
*
那年,海邊看山。海可以很大,很大,大到「乾坤日夜浮」,也可以很小,小到只是一座山的浴盆。
早晨,那山出浴,帶著淋漓的熱氣,坐在浴盆旁小憩,彷彿小坐片刻之後要起披衣他去。
我看見它深呼吸。我想它心裡有許多祕密,可惜不能剖開。即使剖開也無用,真正的祕密不是把肉身斬成八塊能找出來的。
我尋找它的額。不知它在想什麼。誰能發明一種儀器,把一種能投射過去,把一種波折射回來,變成點線符號,誰能解讀這符號,醫治人的庸俗。
那時候,我是這樣想的。
*
《碎琉璃》出版後,讀友陳啟新先生寫了如下幾句話給我:

琉璃淚
吳剛枉伐月中桂
琉璃墜
一天彗星陳摶睡
琉璃碎
傷心只是琉璃脆

看來他仔細讀過我的這本小書,我的含意他似乎懂,似乎沒懂。
我仔細讀他寄來的詩句,他的意思我似乎不懂,又似乎懂得。
讀者和作者的最佳關係,也許就在這似懂非懂之際、別有會心之時。
一九八九年三月補記

九歌版原序
蔡文甫

從民國六十四年到六十六年,鼎鈞兄「每年一書」,陸續完成「人生三書」,得到廣大讀者的敬愛。三年來,頗有人勸他「打鐵趁熱」,整理家中存稿多出幾本集子,他不肯;他以更謹嚴更勤奮的態度創作更好的作品。他費了十五個月的時間寫他一系列自傳式的散文,在「九歌」的催促下出版了這本《碎琉璃》。
《碎琉璃》書名的涵義,作者在本書第四篇〈一方陽光〉裡有間接的解說,它代表一個美麗的業已破碎了的世界。作者從那個世界脫出,失去一切,無可追尋,而今那一切成為一個文學家創作的泉源。他用〈瞳孔裡的古城〉一篇表現故鄉,〈一方陽光〉表現他的家庭,〈迷眼流金〉表現他少年時期的心態,〈紅頭繩兒〉表現初戀,〈看兵〉、〈青紗帳〉、〈敵人的朋友〉、〈帶走盈耳的耳語〉一連四篇表現他在抗戰敵後參加游擊隊的見聞,〈哭屋〉描述他在私墊裡讀書的感受。以下還有多篇短構,表現他在愛情(也許不只是愛情)方面的挫折與執著。在這本書裡面,他抒情敘事訴諸感性,飄渺如雲,香冽如酒,與「人生三書」之理性明晰迥然不同。「人生三書」出齊後,他聲言不再以同樣的手法、同樣的內容寫作,顯然不甘以三書自限,決心繼續突破躍升。在《碎琉璃》裡面,他辦到了!
《碎琉璃》最大的特點是以懷舊的口吻,敲時代的鐘鼓,每篇文章具有雙重的甚至多重的效果。他把「個人」放在「時代」觀點下使其小中見大,更把「往日」投入現代感中浸潤,使其「舊命維新」。這些散文既然脫出了身邊瑣事的窠臼,遂顯得風神出類,涵蓋範圍和共鳴基礎也隨之擴大,不僅是一人一家的得失,更關乎一路一代的悲歡。我相信在鼎鈞兄已有的創作裡面,《碎琉璃》是真正的文學作品;他如果有志於名山事業,《碎琉璃》是能夠傳下去的一本。對於可敬可愛的讀者來說,這本書需要用文學的心靈來接受、來品鑑。世事滄桑,文心千古,琉璃易碎,藝事不朽,敢以此旨遍告知音,敢以此志與鼎鈞兄共勉。

書摘/試閱

一方陽光

四合房是一種封閉式的建築,四面房屋圍成天井,房屋的門窗都朝著天井。從外面看,這樣的家宅是關防嚴密的碉堡,厚牆高簷密不通風,擋住了寒冷和偷盜,不過,住在裡面的人也因此犧牲了新鮮空氣和充足的陽光。
我是在「碉堡」裡出生的。依照當時的風氣,那座碉堡用青磚砌成,黑瓦蓋頂,灰色方磚鋪地,牆壁、窗櫺、桌椅、門板、花瓶、書本,沒有一點兒鮮豔的顏色。即使天氣晴朗,室內的角落裡也黯淡陰沉,帶著嚴肅,以致自古以來不斷有人相信祖先的靈魂住在那一角陰影裡。嬰兒大都在靠近陰影的地方呱呱墜地,進一步證明了嬰兒跟他的祖先確有密切難分的關係。
室外,天井,確乎是一口「井」。夏夜納涼,躺在天井裡看天,四面高聳的屋脊圍著一方星空,正是「坐井」的滋味。冬天,院子裡總有一半積雪遲遲難以融化,總有一排屋簷掛著冰柱,總要動用人工把簷溜敲斷,把殘雪運走。而院子裡總有地方結了冰,害得愛玩好動的孩子們四腳朝天。
北面的一棟房屋,是四合房的主房。主房的門窗朝著南方,有機會承受比較多的陽光。中午的陽光越過南房,傾瀉下來潑在主房的牆上。開在這面牆上的窗子,早用一層棉紙、一層九九消寒圖糊得嚴絲合縫,陽光只能從房門伸進來,照門框的形狀,在方磚上畫出一片長方形。這是一片光明溫暖的租界,是每一個家庭的勝地。
現在,將來,我永遠能夠清清楚楚看見,那一方陽光鋪在我家門口,像一塊發亮的地毯。然後,我看見一只用麥稈編成、四周裹著棉布的坐墩,擺在陽光裡。然後,一雙謹慎而矜持的小腳,走進陽光,停在墩旁,腳邊同時出現了她的針線筐。一隻生著褐色虎紋的狸貓,咪嗚一聲,跳上她的膝蓋,然後,一個男孩蹲在膝前,用心翻弄針線筐裡面的東西,玩弄古銅頂針和粉紅色的剪紙。那就是我,和我的母親。
如果當年有人問母親:你最喜歡什麼?她的答覆八成是喜歡冬季晴天這門內一方陽光。她坐在裡面做針線,由她的貓和她的兒子陪著。我清楚記得一股暖流緩緩充進我的棉衣,棉絮膨脹起來,輕軟無比。我清楚記得毛孔張開,承受熱絮的輕燙,無須再為了扺抗寒冷而收縮戒備,一切煩惱似乎一掃而空。血液把這種快樂傳遍內臟,最後在臉頰上留下心滿意足的紅潤。我還能清清楚楚聽見那隻貓的鼾聲,牠躺在母親懷裡,或者伏在我的腳面上,虔誠的念誦由西天帶來的神祕經文。
在那一方陽光裡,我的工作是持一本《三國演義》,或《精忠說岳》,念給母親聽。如果我念了別字,她會糾正,如果出現生字,—母親說,一個生字是一隻攔路虎,她會停下針線,幫我把老虎打死。漸漸地,我發現,母親的興趣並不在乎重溫那些早已熟知的故事情節,而是使我多陪伴她。每逢故事告一段落,我替母親把繡線穿進若有若無的針孔,讓她的眼睛休息一下。有時候,大概是暖流作怪,母親嚷著「我的頭皮好癢!」我就攀著她的肩膀,向她的髮根裡找蝨子,找白頭髮。

我在曬太陽曬得最舒服的時候,醺然如醉,岳飛大破牛頭山在我喉嚨裡打轉兒,發不出聲音來。貓恰恰相反,牠愈舒服,愈呼嚕得厲害。有一次,母親停下針線,看她膝上的貓,膝下的我。

「你聽,貓在說什麼?」
「貓沒有說話,牠在打鼾。」
「不,牠是在說話。這裡面有一個故事,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母親說,在遠古時代,宇宙洪荒,人跟野獸爭地。人類聯合起來把老虎逼上山,把烏鴉逼上樹,只是對滿地橫行的老鼠束手無策。老鼠住在你的家裡,住在你的臥室裡,在你最隱密最安全的地方出入無礙,肆意破壞。老鼠是那樣機警、詭詐、敏捷、惡毒,人們用盡方法,居然不能安枕。
有一次,一個母親輕輕的拍著她的孩子,等孩子睡熟了,關好房門,下廚做飯。她做好了飯,回到臥室,孩子在哪兒?床上有一群啾啾作聲的老鼠,爭著吮吸一具血肉斑斕的白骨。老鼠把她的孩子吃掉了。
──聽到這裡,我打了一個寒顫。
這個摧心裂肝的母親向孫悟空哭訴。悟空說:「我也制不了那些老鼠。」
但是,總該有一種力量可以消滅醜惡骯髒而又殘忍的東西。天上地下,總該有個公理!
悟空想了一想,乘觔斗雲進天宮,到玉皇大帝座前去找那一對御貓。貓問他從哪裡來,他說,下界。貓問下界是什麼樣子,悟空說,下界熱鬧,好玩。天下的神仙哪個不想下凡?貓心動,擔憂在下界迷路,不能再回天宮。悟空拍拍胸脯說:「有我呢,我一定送你們回來。」
就這樣,一個觔斗雲,悟空把御貓帶到地上。
御貓大發神威,殺死無數老鼠。從此所有的老鼠都躲進洞中苟延歲月。
可是,貓也從此失去天國。悟空把牠們交給人類,自己遠走高飛,再也不管牠們。悟空知道,貓若離開下界,老鼠又要吃人,就硬著心腸,負義背信。從此,貓留在地上,成了人類最寵愛的家畜。可是,牠們也藏著滿懷的愁和怨,常常想念天宮,盼望悟空,反覆不斷的說:

「許送,不送……許送,不送。……」

「許送,不送。」就是貓們鼾聲的內容。
原來人人寵愛的貓,心裡也有委屈。原來安逸滿足的鼾聲裡包含著失望的蒼涼。如果母親不告訴我這個故事,我永遠想不到,也聽不出來。
我以無限的愛心和歉意抱起那隻狸貓,親牠。
牠伸了一個懶腰,身軀拉得好長,好細,一環一環肋骨露出來,抵擋我的捉弄。冷不防,從我的臂彎裡竄出去,遠了。
母親不以為然,她輕輕的糾正我:「不好好的纏毛線,逗貓做什麼?」
在我的記憶中,每到冬天,母親總要抱怨她的腳痛。
她的腳是凍傷的。當年做媳婦的時候,住在陰暗的南房裡,整年不見陽光。寒凜凜的水氣,從地下冒上來,從室外滲進室內,侵害她的腳,兩隻腳永遠冰冷。
在嚴寒中凍壞了的肌肉,據說無藥可醫。年復一天,冬天的訊息乍到,她的腳面和腳跟立即有了反應,那裡的肌肉變色、浮腫,失去彈性,用手指按一下,你會看見一個坑兒。看不見的,是隱隱刺骨的疼痛。
分了家,有自己的主房,情況改善了很多,可是年年腳痛依然,它已成為終身的痼疾。儘管在那一方陽光裡,暖流洋溢,母親仍然不時皺起眉頭,咬一咬牙。
當刺繡刺破手指的時候,她有這樣的表情。
母親常常刺破手指。正在繡製的枕頭上面,星星點點有些血痕。繡好了,第一件事是把這些多餘的顏色洗掉。
據說,刺繡的時候心煩慮亂,容易把繡花針扎進指尖的軟肉裡。母親的心常常很亂嗎?
不刺繡的時候,母親也會暗中咬牙,因為凍傷的地方會突然一陣刺骨難禁。
在那一方陽光裡,母親是側坐的,她為了讓一半陽光給我,才把自己的半個身子放在陰影裡。
常常是,在門旁端坐的母親,只有左足感到溫暖舒適,相形之下,右足特別難過。這樣,左足受到的傷害並沒有復元,右足受到的摧殘反而加重了。
母親咬牙的時候,沒有聲音,只是身體輕輕震動一下。不論我在做什麼,不論那貓睡得多甜,我們都能感覺出來。
這時,我和貓都仰起臉來看她,端詳她平靜的面容幾條不平靜的皺紋。
我忽然得到一個靈感:「媽,我把你的座位搬到另一邊來好不好?換個方向,讓右腳也多曬一點太陽。」
母親搖搖頭。
我站起來,推她的肩,媽低頭含笑,一直說不要。貓受了驚,蹄縫間露出白色爪尖。
座位終於搬到對面去了,狸貓跳到院子裡去,母親連聲喚牠,牠裝作沒有聽見;我去捉牠,連我自己也沒有回到母親身邊。
以後,母親一旦坐定,就再也不肯移動。很顯然,她希望在那令人留戀的幾尺乾淨土裡,她的孩子,她的貓,都不要分離,任發酵的陽光,釀造濃厚的情感。她享受那情感,甚於需要陽光,即使是嚴冬難得的煦陽。
盧溝橋的砲聲使我們眩暈了一陣子。這年冬天,大家心情興奮,比往年好說好動,母親的世界也測到一些震波。
母親在那一方陽光裡,說過許多夢、許多故事。
那年冬天,我們最後擁有那片陽光。

她講了一個夢,對我而言,那是她最後的夢。

母親說,她在夢中抱著我,站在一片昏天黑地裡,不能行動,因為她的雙足埋在幾寸厚的碎琉璃碴兒裡面,無法舉步。四野空空曠曠,一望無邊都是碎琉璃,好像一個琉璃做成的世界完全毀壞了,堆在那裡,閃著燐一般的火焰。碎片最薄最鋒利的地方有一層青光,純鋼打造的刀尖才有那種鋒芒,對不設防的人,發生無情的威嚇。而母親是赤足的,幾十把琉璃刀插在腳邊。
我躺在母親懷裡,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母親的難題。母親獨立蒼茫,汗流滿面,覺得我的身體愈來愈重,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母親想,萬一她累昏了,孩子掉下去,怎麼得了?想到這裡,她又發覺我根本光著身體,沒有穿一寸布。她的心立即先被琉璃碎片刺穿了。某種疼痛由小腿向上蔓延,直到兩肩、兩臂。她咬牙支撐,對上帝禱告。
就在完全絕望的時候,母親身邊突然出現一小塊明亮乾淨的土地,像一方陽光這麼大,平平坦坦,正好可以安置一個嬰兒。謝天謝地,母親用盡最後的力氣,把我輕輕放下。我依然睡得很熟。誰知道我著地以後,地面忽然傾斜,我安身的地方是一個斜坡,像是又陡又長的滑梯,長得可怕,沒有盡頭。我快速的滑下去,比飛還快,轉眼間變成一個小黑點。
在難以測度的危急中,母親大叫。醒來之後,略覺安慰的倒不是我好好的睡在房子裡,而是事後記起我在滑行中突然長大,還遙遙向她揮手。
母親知道她的兒子絕不能和她永遠一同圍在一個小方框裡,兒子是要長大的,長大了的兒子會失散無蹤的。

時代像篩子,篩得每一個人流離失所,篩得少數人出類拔萃。

於是,她有了混合著驕傲的哀愁。
她放下針線,把我摟在懷裡問:
「如果你長大了,如果你到很遠的地方去,不能回家,你會不會想念我?」
當時,我唯一的遠行經驗是到外婆家。外婆家很好玩,每一次都在父母逼迫下勉強離開。我沒有思念過母親,不能回答這樣的問題。同時,母親夢中滑行的景象引人入勝,我立即想到滑冰,急於換一雙鞋去找那個冰封了的池塘。
躍躍欲試的兒子,正設法掙脫傷感留戀的母親。
母親放開手凝視我:
「只要你爭氣,成器,即使在外面忘了我,我也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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