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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第九屆茅盾文學獎得獎作品
蘇童 重要長篇代表作

少年時流的血,都有它的意義
走向種種人事的歸宿,南方那條永誌長存的香椿樹街,
開展一段愛與傷害的青春殘酷物語。
 




人生最純粹的時光,應該怎麼過?
某個日常下午,兩名素無交情的少年,共同捲入一樁犯罪事件:
一名十五歲的少女,被捆綁在井亭醫院的水塔裡。
沒有人真正想要知道真相,所有人的命運卻就此改變……

十年之後,有個魔鬼仍在他們之間牽繩拉橋,
桃花結、民主結、法制結,命運的繩結血色般燦爛盛開。
多麼邪惡精巧的手藝!他們能否從命運中脫身?

十八歲少年保潤,他們家世世代代都住在香椿樹街上。年輕的女孩子們形容保潤的目光有如一捆繩子,誰被保潤盯上一眼,會覺得自己今天的打扮錯了,走路的姿勢錯了,輕佻是錯的,端莊也是錯的。所有漂亮的女孩,相貌平平的女孩,包括醜陋的女孩,在保潤的視線之下打成了平手,每個人似乎都犯下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

有一天,香椿樹街大名鼎鼎的柳生來了。他的父母是肉鋪的小刀手,長期掌握著香椿樹街居民餐桌的命運,誰也躲不開柳生一家人的手。少年的柳生是輕浮的,卻也是帥氣而迷人的。保潤與他同一條街長大,柳生不一定認識保潤,但保潤肯定認識柳生。

來自外地的少女仙女,與管理花圃的祖父母在醫院一起生活,對於未來,她懷有自己的想像與熱情,醫院與香椿樹街絕對不是仙女停留的地方。但在未來還沒來臨之前,她將先與少年的保潤與柳生相遇。

沒有掉了魂的祖父,保潤不會走出香椿樹街出現在井亭醫院,沒有大名鼎鼎的柳生,保潤不會有進一步認識仙女的機會。那是上個世紀的八○年代,是跳貼面舞跳小拉的年代,一男一女跟著節拍一二三四跳,身體一放一拉,試探的是情感關係,測量的是與成人世界的距離。

十年過去,寂寞的少年少女們各自獨立成長了起來。香椿樹街也已經改變,但少年時那個跳小拉的下午,卻成為保潤、柳生、仙女三人間永遠的祕密。時間不會輕易放過他們,青春時沒跳完的那首小拉,一直潛伏在暗處靜靜等候時機,準備好再度咚茲咚茲響起,等著反撲的是他們的人生。

「童年生活在我們身上延續甚至成長,
 因此童年生活也是我寫作的最大祕密。」 ──蘇童

 最有魅力的說故事者──蘇童,再次施展優美與高度冷靜的語言講述青春殘酷的真實面貌。保潤、柳生、仙女,三個青春正盛的靈魂,個性無論沉靜或愛熱鬧,在迎接未來的成人世界前,無可避免都將遭遇無可言說、青春期特有的巨大孤獨;身體騷動著,渴望建立自己的世界,更渴望與世界建立關係。蘇童重返其小說創作的夢土──香椿樹街,以三名少男少女的青春成長記事,銘記一個世代:曾有一段時期的人們是這麼掙扎過來的。帶著傷口繼續前進,一部精準衝撞讀者靈魂的血色安魂曲。

 ◎
 黎明之後,她有了睡意。廚房裡的水龍頭在滴水。滴水聲給她帶來了安寧的感覺。安寧的背後,是一絲說不清的甜蜜。是的,甜蜜。夜晚過去之後,黎明是甜蜜的。她開始享受這個黎明。歲月有點奇異,歲月仿照她少女時代的兔籠,編織了一個天藍色的籠子,她像一隻兔子,被困在籠子裡了。有人陪著她,困在籠子裡,她至今不敢指認,是誰在籠子裡陪她。她在閣樓的曙色裡依稀看見保潤的影子,那影子在樓上樓下穿梭遊蕩,一雙純真悲傷的眼睛,監視著他們,也守護著他們。
 斷斷續續的夢來了。夢總是詭異的。保潤不在她的夢鄉,柳生也沒有進入她的夢鄉,闖進夢裡的是祖父。她夢見祖父坐在房頂上,渾身被縛,滿面是淚,他的目光像一隻夜鷹,陰鬱而悲傷。我的魂丟了,不知丟哪兒去了。姑娘,你看見過一道光嗎?有個小女孩偷了我的魂,是你嗎?姑娘,是你偷了我的魂嗎?

──《黃雀記》 第三章〈白小姐的夏天〉

作者簡介

蘇童
江蘇蘇州人,1963年生,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南京《鍾山》雜誌編輯,現為專業作家。

著有短篇小說集《傷心的舞蹈》、《南方的墮落》、《一個朋友在路上》、《十一擊》、《把你的腳綑起來》,中篇小說集《妻妾成群》、《紅粉》、《離婚指南》、《刺青時代》,長篇小說《我的帝王生涯》、《武則天》、《城北地帶》、《蛇為什麼會飛》、《碧奴》、《河岸》、《米》、《黃雀記》等。《妻妾成群》曾被導演張藝謀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作品被翻譯成英、法、德、義、日、韓等文字。

獲獎無數,2009年以《河岸》獲第三屆曼布克亞洲文學大獎、第八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作家,2015年以《黃雀記》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相關著作:《黃雀記》《紅粉》《米》《河岸》

目次

第一章 保潤的春天
照片

手電筒
祖宗與蛇
祖父的頭髮
井亭醫院
祖父、父親和兒子
四月
柳生來了
花匠的孫女
討債

兔籠
會合
白色吉普車
拘留所
藕香亭
撈人
回家

第二章 柳生的秋天
僥倖歲月
特二床
幽靈的聲音
空屋
公關小姐
香火廟
羞恥
水塔風波
麻煩
馬戲團
白馬
後悔
回家
全家福
舊貨交易
掃墓

第三章 白小姐的夏天
六月
龐先生
另一個人
順風旅館
水塔與小拉
公路
蘇醒
房客
房東
門外
柳生和龐先生
兩個人的夜晚
柳生的婚禮
天井裡的水
突圍
紅臉嬰兒

書摘/試閱

照片

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祖父都要去拍照。

七十歲之後,祖父習慣了以算術的角度眺望死亡,對於自己延長的壽命,他很滿意。加減法是容易計算的。他五十三歲那年在點心店吃湯圓,被湯圓裡的熱豬油燙了一下,不知怎麼引發了心肌梗塞,送到醫院去搶救,結果死而復生,以此推算,已經多活了十七年。再往前的死亡事件是蓄謀的,祖父那一年才四十五歲,突然活膩了,春天他去鐵路道口臥軌,人都躺下來了,火車遲遲不來,扳道工豢養的一條大狼狗先來了,祖父素來怕狗,準備好被火車輾,卻不願意被狼狗咬,於是狼狽地爬起來逃下了鐵道。到了夏天,祖父還是想死。這次他選擇了水路,是從僻靜的西門城牆上跳進護城河的,他以為只要撲通一下,便可簡易快捷地投入死神的懷抱,沒想到一睜眼,人躺在了城牆下面,一群吵吵嚷嚷的中學生圍著他,好奇地打聽他跳河的動機。祖父仰視著孩子們純真的眼睛,一時拿不定主意,是該批評孩子們狗捉老鼠多管閒事,還是應該對他們說一聲謝謝。祖父的身體經過河水倉促的洗禮,顯得輕盈而舒暢,只是右手手掌有點不舒服。抬起右手看看,右手不知什麼時候抓到了一片楓樹葉,抓得太緊,楓葉牢牢地沾在掌心裡了。他坐起來,把楓葉從手掌上小心地剝離,對孩子們說了句一言難盡,然後就爬起來,溼漉漉地走了。

祖父走出去好遠了,聽見孩子們在後面猜測他的去向,七嘴八舌的。有個尖利的聲音說,什麼叫一言難盡?這個人看來是活膩啦,會不會又去找地方尋死了?祖父看看高處的城牆,看看低處的護城河,又抬頭看看天空,忽然朝孩子們的方向折返回來。雖然他的腳步有點拖沓,表情看起來也扭扭捏捏的,但他的目光給人以新生的感覺,它像夏日的天空一樣,明朗,深遠。他向孩子們匆匆地表了個態,算了算了。他說,既然狼狗不讓我死,你們孩子也不讓我死,那我就活著好了,無所謂,死不了就活著,活一天賺一天吧。

後來祖父就消失在城牆拐角處了,一條費解的謎語,終於逃離了猜謎者的視線。那群中學生是出來春遊的,偶然救下一名輕生者,本來屬於典型的好人好事,但獲救者對生死如此潦草如此隨意的態度,嚴重地挫傷了孩子們的成就感,也給他們帶來了深深的困擾。他們不認識香椿樹街的祖父,不知道他為什麼一會兒要死,一會兒又要活下去了。他們不知道祖父是個守信的人,從此以後果真斷了輕生之念。如果我們還是採用算術,如果活一天真的是賺一天,祖父足足多活了二十五年,賺了驚人的九千一百二十五天,賺了這麼多,祖父當然是很滿意的。

我們香椿樹街上老人特別多,老人大多怕死,怕死的大多先走了。有一年夏天氣溫反常,狡詐的死神藏身於熱浪,在香椿樹街上巡弋,一口氣拽走了七個可憐的老人。祖父冒著高溫酷暑,逐一登門弔唁,發現七家葬禮都缺乏組織,敷衍了事,充滿了這樣那樣的遺憾。最離譜的是碼頭工人喬師傅家,兒女們居然找不到喬師傅的照片。喪幔上的遺照令人不安,那是從喬師傅的工作證上剪下翻拍的,是幾十年前的喬師傅,模樣還很年輕,由於喬家兩個兒子與其父面貌酷肖,所以,上門弔唁的人們都大吃一驚,死者看起來不是喬師傅,這麼看很像他大兒子,那麼看,又像他的小兒子了。祖父端詳半天,心裡話不宜聲張,出了門便長歎一聲,對鄰居們說,這個喬師傅太節省了,一世人生啊,省什麼都不能省那張照片,容易誤會啊。

一個人無法張羅自己的葬禮,身後之事,必須從生前做起。這是祖父的信條。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祖父都要去鴻雁照相館拍照,拍了好多年,連鄰居們都知道了他的愛好,免不了要與他探討這份愛好的意義。祖父對鄰居們說,你們知道我腦子裡有個大氣泡的,氣泡說破就破,我這條命,說走就走的,到時都靠他們,怎麼也不放心,趁著身體還硬朗,就為自己準備一張新鮮的遺照吧。

拍照的日子是祖父的節日。節日的祖父格外講究儀容。祖父先去理髮店剃頭修面,還額外要求相熟的老師傅替他挖耳屎、拔鼻毛。從香椿樹街到市中心,以前祖父都是步行,現在老了,是步行加公共汽車,差不多是正午時分,他拄著一根龍頭拐杖出現在鴻雁照相館,衣冠楚楚,神色莊嚴,那套灰黑色的毛呢中山裝上有樟腦丸的氣味,皮鞋擦得錚亮,渾身散發著一首挽歌刺鼻的清香。

攝影師姚師傅早已經認識祖父了,他不記得祖父的姓名,背地裡稱其為年年拍遺照的老先生。祖父每次看見姚師傅都有點害羞,真心為自己延宕的生命感到歉疚。姚師傅我沒死呀,又多活了一年,又來麻煩你了。他用道歉的語氣對姚師傅說,再拍一張吧,姚師傅,這是最後一張,我腦子裡的氣泡最近越來越大,快要破了,明年,肯定不來麻煩你啦。

祖父的癖好,照相館方面其實並不介意,介意的是他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兒媳婦粟寶珍。在粟寶珍看來,祖父每拍一張照片,就是給小輩挖一個坑,祖父的遺照越來越多,兒孫們不仁不孝的泥潭便越來越深。在粟寶珍敏感的神經中樞裡,祖父邁向鴻雁照相館的腳步會發出惡毒的回響:不放心,不放心,不放心。它在向街坊鄰居陰險地暗示,兒子不好,兒媳婦不好,孫子也不好,他們都不好,他們做事,我不放心。

每當春暖花開的時候,粟寶珍便進入了某種戰鬥的狀態,她要求丈夫與兒子一起加入她的陣營,但丈夫對祖父的監視漫不經心,兒子乾脆把她的指令當成耳旁風。這個家庭平素就談不上和睦,一到春天更是頻頻爆發戰爭。戰爭的硝煙由祖父的照片引起,聞起來是一股嗆人的不祥的怪味,他們祖孫三代加起來,不過四口人,無論戰線怎麼排列,都不免短促了些,有時候戰火胡亂蔓延,就燒到了保潤的頭上。保潤好好的吃著飯,一根筷子來敲他後腦勺了,粟寶珍遷怒於兒子旁觀者的姿態,罵他還不如一根筷子有用。就知道吃!你還咧著嘴笑?你爺爺丟我一個人的臉?他丟的是我們全家的臉!粟寶珍把保潤往門外推,催促他去追祖父,你吃出一身傻力氣,派過什麼用場?趕緊去,把那老胡塗拉回來!

當母親暴怒的時候,保潤不敢違抗母命,他當街拉拽過祖父,有一次甚至追上了公共汽車。保潤說爺爺你別去拍照了,拍那麼多遺照有什麼用?又不是挑豬肉,還要講究新鮮講究品質,死人的遺照都是掛在牆上蒙灰的,哪張不都一樣?祖父揮舞著龍頭拐杖攆保潤,我每年就拍一張照片,怎麼就惹到你們了?回去告訴你媽,我拍照花自己的錢,不關你們的事!保潤覺得祖父的邏輯出了問題,他說爺爺你好胡塗,怎麼不關我們的事?你死了難道看得見?我們愛掛哪張掛哪張,要是掛錯了,你還能從骨灰盒裡爬出來,換一張遺照?

恰好是保潤的一番直言,讓祖父清醒地認識到死人的悲哀,人死了,確實是沒有能力從骨灰盒裡鑽出來的,掛不掛照片,掛什麼照片,只能聽憑他們的孝心了。祖父對兒孫們的孝道毫無信心,思忖很久,有了個方案。他去裝裱店裡為最新的照片配了個黑框,拿回家,端端正正地掛到了客堂裡。因為預感到家人的反對,也因為擔心相框未來的命運,他還特意買了一瓶萬能膠,準備使用科學手段把相框永遠固定在牆板上。祖父踩著椅子做這些事,保潤是目擊者。對於祖父未雨綢繆的行動,保潤不支持,也不反對,為了嘉獎保潤的默契,祖父向他做出了必要的說明,今年這張拍得很好,我最滿意。反正我腦子裡那氣泡越來越大了,哪天破了就翹辮子了,先掛好遺照,省得你們以後搞錯了。

但可惜,萬能膠不是萬能的,要徹底黏結,需要漫長的時間和適宜的溫度,保潤的父親後來輕易地用水果刀鏟光了相框後面的萬能膠,而保潤的母親粟寶珍為此氣得渾身發抖。由於積怨已深,她對祖父的奚落聽起來是很刻毒的,你腦子裡哪兒是什麼氣泡?是一堆垃圾!你還以為自己是毛主席,永遠活在人民心中的?告訴你,別說你還活著,就是死了,你的遺照也不一定能上牆,客堂是一戶人家的臉面啊,如果老人不值得小輩懷念,掛他照片幹什麼?不如騰出牆面,多貼一張漂亮的美人畫!

祖父當時哭了。祖父把相框從地上撿起來,抱在懷裡往自己的房間走,我的遺照不配掛客堂?那我掛在自己的房間裡,不髒你們的眼睛,行了吧?祖父砰地撞上門,在門背後大聲宣布,我的遺照我自己看,你們以後誰也別進我的房間了。

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保潤都會去一次鴻雁照相館,去跑腿,取祖父的遺照。

祖父永遠是蒼老的,今年的蒼老,不過是重複著去年的蒼老。保潤從來不看祖父的照片,只有一次,他看了,一看便看出一場禍端。那次他騎車從照相館回家,半路上進了一家雜貨店,替母親買一包紅糖。他隨手在口袋裡掏錢,帶出照相館的小紙袋,裡面的照片掉出來了。不是祖父。照相館的店員竟然犯了最忌諱的錯誤。一個少女的兩吋黑白照片,無辜地展示在雜貨店骯髒的地面上。是一個大眼睛的少女,圓臉,薄唇,紮了個刷子般的馬尾,她不笑,微微地咬著嘴角。看起來,她似乎預知了照片的命運,正用一種忿忿的譴責性的目光,怒視著這個世界,包括保潤。

保潤原諒照相館的失誤,又驚訝於這失誤的對仗與工整,一次小小的意外,垂垂老矣的祖父變換成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這樣的變換,說不清是一次祝福,還是一個詛咒。保潤蹲在地上端詳那張照片,先是覺得好笑,後來便有點莫名的不安。他返回了鴻雁照相館。在照相館的門外,他掏出那個小紙袋,又看了一眼照片。街角的陽光照耀著那個無名少女的面孔,那面孔被暗房技術精簡成小小的一塊,微微泛出黃金般的色澤。他不認為她有那麼美麗,但她對鏡頭流露的憤怒顯得蹊蹺而神祕,正是這絲憤怒,讓保潤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親近。他不捨得了,不捨得把她交出去,不捨得把這一小片精緻的憤怒交出去。是一瞬間的決定,小紙袋裡三張照片,他抽出了其中一張,悄悄塞進了自己的錢包。

不是所有的錯誤都可以修正的,保潤沒有能要回祖父的照片。這是一個意外的春天。意外從照片開始,結局卻混沌不明。保潤祕密地收穫了一個無名少女的照片,但是,祖父最新的照片被鴻雁照相館弄丟了。

紙包不住火。祖父先是埋怨保潤,後來冷靜下來,分清了主要責任和次要責任,他親自去鴻雁照相館討要說法。為了安撫這個古怪的老人,鴻雁照相館許諾為祖父提供終生免費拍攝機會,自以為這樣的補償尚屬公平,祖父卻流出了辛酸的淚水,他對姚師傅說,我哪兒還有什麼終生?活不了幾天的人,趁我現在活著,你們抓緊時間,多給我拍幾張吧。

姚師傅給他補拍了三張照片。鎂光燈第三次閃光的時候,聲音格外地響亮,祖父突然驚叫了一聲,破了!姚師傅沒聽清他在叫什麼,只看見老人抱著腦袋,身體在凳子上痛苦地搖擺。破了!祖父滿眼是淚,驚恐地瞪著姚師傅,破了,我腦袋裡的氣泡破了,你看見那股青煙了嗎?我的魂飛走了,我要死了,我的腦袋空了,都空了!

 

祖父丟魂的新聞轟動了香椿樹街。

我們在街上遇見祖父,都下意識地注意他的腦袋。如果說我們的腦袋是一塊肥沃的良田,那祖父的腦袋便是一片劫後的荒野,滿目瘡痍。他的白髮如亂草,似乎被霜雪覆蓋,原來飽滿的後腦勺是空癟的,隱隱可見一個鋸齒形的疤痕,形狀怪異,聽說是以前被紅衛兵用皮鞋跟砸出來的,那個疤痕潛伏多年,或許就是祖父魂靈出逃的出口。讓我們順便再看一眼祖父的脖頸,那裡原先有一條暗紅色的溝塹,是上吊繩子留下的紀念,現在隨著年紀增大,鬆弛的皮膚耷拉下來,形成幾圈肉箍,也有人懷疑,祖父的魂不是飛走的,是碎了,順著那幾圈肉箍淌走了。

誰也沒見過人的魂。祖父自稱他的魂丟了,怎麼證明他以前有魂,又怎麼證明他現在沒魂了呢?他的魂,到底飛到哪兒去了呢?大多數香椿樹街居民沒什麼文化,習慣性地把魂靈想像成一股煙,有人在街邊為煤爐逗火,看看煤球柴禾上燃起的青煙,心裡會咯一下,煙,魂,祖父的腦袋!他們不免會把煤爐想像成祖父的腦袋,而祖父的魂魄,自然便是煤爐上嫋嫋飄散的青煙。也有幾個知識分子,具備了一些宗教知識和文化修養,他們堅持認為魂靈是一束光,不是什麼青煙,那束光是神聖的,通常只有大人物或者聖人英雄才值得擁有,祖父不配,知識分子們還算仁慈,誰也沒有去向祖父親口宣布這個殘酷的結論,你沒有魂,你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最不懂事的是街上的孩子,他們對魂靈一說很入迷,因為缺乏常識,又想像力氾濫,往往從飛禽走獸蚊蠅昆蟲或者妖魔鬼怪中尋求魂靈的替身。理髮店老嚴的小孫子有一天捧了一張塗鴉給祖父,畫的是一個長了犄角的彩色骷髏頭。小男孩說,爺爺你別傷心了,這是你的魂靈,我找到了,還給你。看那小男孩天真可愛,長犄角的骷髏頭作為一顆魂靈的替身,顯得威風凜凜,祖父並沒有動怒。相比之下,王德基的兒子小拐就討厭了,他曾經用筷子夾著一隻死蝙蝠追著祖父,邊跑邊說,爺爺爺爺,這是你的魂靈,我爬到瑞光塔上給你找到的,找它不容易,你要給我兩塊錢,很便宜,是辛苦錢。

一個丟了魂的老人,免不了要丟失尊嚴。那麼多香椿樹街的老人中,紹興奶奶最為同情祖父的遭遇,她跑來安慰祖父,告訴他丟魂並不是那麼可怕的事。原來紹興奶奶小時候在鄉下也丟過魂,丟得也蹊蹺,她好好地坐在屋後的茅缸上解手,腳掌上被什麼舔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一條紅眼睛的野狗,野狗的舌頭也是紅色的。她一下掉進了茅缸裡,爬出來就丟了魂。紹興奶奶說她丟魂以後再也不肯上茅缸解手,大小便都非要走一里地,跑到一棵松樹邊去,否則情願憋著。鄰村有個神漢過來指點她爹娘,說你們這家人得罪祖宗了,那野狗叼走你閨女的魂,不過是來提個醒,你家墳上好多年沒香火了,墳裡的祖宗沒得吃沒得穿,都跑光了,都在松樹旁邊遊蕩呢,你家再這麼冷落祖宗,以後不是你閨女一個人丟魂,你們全家人解手都要找松樹,不見松樹誰也解不了手。她爹娘聽了神漢的計策,牽著家裡的所有兒女和牲畜跑到祖墳上,殺雞宰羊,喊她的魂,喊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她就好了,又願意坐到茅缸上去解手了。

祖父對紹興奶奶的故事有點興趣,但他認為自己的遭遇更加古怪。紹興奶奶你是婦道人家,我們的魂不一樣,丟魂也丟得不一樣,怎麼解手我知道,我是不記得家在哪兒了,那天回家,我跑到瑞光塔去了!祖父說,你說奇怪不奇怪?我以為我住在瑞光塔上的,辛辛苦苦爬到塔頂上,怎麼也找不到我的房間,就去問人,塔上都是遊客,誰也不認識我,都罵我是神經病啊!

反正都是丟了魂,有什麼不一樣?我認松樹,你認瑞光塔罷了。紹興奶奶說,我丟魂比你早,你要聽我勸,依我看,人丟了魂,解手遲早要出問題,要是你認準了去瑞光塔解手,那怎麼是好?多遠的路啊!這樣發展下去不行,年紀大了,大小便都憋不得呀!保潤他爺爺,你聽我一句話,趕緊帶著小輩們去喊魂,多買點供品,到祖墳走一趟,熱熱鬧鬧的去把魂喊回來!

祖父面有難色,搓著膝蓋說,紹興奶奶你不知道我的難處,我的家世跟你也不一樣,我家的祖墳早被刨了,祖墳上現在蓋了個塑膠加工廠呀,讓我上哪兒喊魂呢?

紹興奶奶驚惶地叫起來,哎呀呀,祖墳怎麼會讓人刨了呢?沒什麼也不能沒祖墳呀,沒了祖墳,祖宗都成了孤魂野鬼,讓他們怎麼幫你返魂呢?

祖父一下沒了主張,他沉浸在一種巨大的恐懼中,順著哀傷,自我貶抑道,不幫就不幫,丟魂就丟魂,反正這輩子我已經賺了不少壽命,死了一蹬腿,隨它去吧。

保潤他爺爺,千萬不敢這麼說!紹興奶奶瞪大眼睛,一隻手舉起來,差點就捂住了祖父的嘴巴,你胡塗了?你這魂要是喊不回來,下輩子做不了人呀!能做頭牛做匹馬都算是福氣,興許是做了一隻蚊子呢?讓人一巴掌就拍死,活不了三分鐘就要轉世,你說可憐不可憐?興許你不小心轉成一隻屎殼郎呢?專往糞堆裡拱,臭烘烘的,你自己說噁心不噁心?看祖父急得臉色發灰,紹興奶奶心有不忍了,有意舒緩了語氣,為他出謀劃策,你也是命苦,祖墳刨了也不都怪你,怪那些紅衛兵沒良心。你家祖宗的陰魂,現在也不知道被攆到什麼地方去了,天南海北也要把他們喊回來,你家祖宗的照片呢?畫像呢?好好供起來,好好喊幾天,興許他們能聽見。

祖父猶豫著,欲言又止,看表情幾乎要哭出來了。以前有很多我爹的照片,還有幾張我爺爺的畫像,後來讓我燒了。祖父垂下頭,不敢看紹興奶奶的眼睛,我爹是漢奸,我爺爺是軍閥,我怕那些東西惹禍,都燒光了。

紹興奶奶眼見祖父返魂無望,朝天翻了個白眼,意思是愛莫能助了,她抱著胳膊往門外走,邊走邊說,再壞的祖宗也是祖宗啊,祖墳沒了,祖宗的照片畫像都讓你燒了,你不丟魂誰丟魂?也不能都怪別人,依我看,是你自己把魂弄丟啦。

祖父不甘心放走紹興奶奶這根救命稻草,腆著臉追到門口,向她討要最後的良方。我還有幾根祖宗的屍骨呢,有沒有用?他說,當年我偷偷跑到祖墳上撿了兩根屍骨,不敢讓人知道,藏在一只手電筒裡,埋起來了。紹興奶奶眼睛一亮,屍骨比照片畫像實在多了,屍骨好!別管兩根三根的,那手電筒埋哪兒了?趕緊去挖,挖出來呀!祖父愣在那裡,眨巴著眼睛,他焦急地回憶著,但是由於腦子裡的氣泡破了,回憶是徒勞的,他終究沒有想起來埋藏手電筒的地點。在紹興奶奶追問的目光下,祖父滿頭大汗,忽然嗚嗚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力拍打自己的腦袋,手電筒!手電筒埋在哪裡了?我該死,什麼都想不起來啦!

 

手電筒

四月的時候祖父還很健康,到了五月他就瘋瘋癲癲了。要成為一個瘋子,有千萬條不幸的道路,祖父的不幸之路,不僅偏僻,而且幽深,在我們看來,祖父也許算不上全世界最奇怪的瘋子,但在我們香椿樹街範圍內,他的故事已足以世代流傳了。

祖父說,他的手電筒埋在一棵冬青樹下。

眾所周知,香椿樹街上根本沒有什麼香椿樹,唯一的綠化便是冬青,工廠的大門口,街上的空地,房屋的牆根,到處可見高高低低的冬青,哪一棵冬青樹下面埋著祖父的手電筒呢?這個關鍵的地點,祖父恰好記不清楚了。

最初祖父把目標圈定在孟師傅家門口,央求兒子去挖,兒子不肯做這荒唐事,委託孫子去挖,保潤也不肯,嫌丟人現眼。祖父只好把鐵鍬扛在肩上,親自上陣了。

孟師傅聽見門外的動靜,出來問祖父是不是要挖蚯蚓。祖父非常坦誠,說我這把年紀了,挖蚯蚓幹什麼?我在挖一只手電筒呢。孟師傅好奇起來,什麼手電筒?怎麼埋在我家門口啊?祖父說一言難盡啊,我當年從祖墳上撿了幾根祖宗的屍骨,裝在手電筒裡,一時沒地方埋,可能埋在這片冬青樹下了。孟師傅一下跳了起來,說保潤爺爺你欺人太甚了,怎麼跑到我家門前來挖你家祖宗的屍骨?我要不是看你長輩的面子,三拳頭把你打回家去!祖父不得不收起了鐵鍬,但他不甘心就此離去,彎著腰察看土坑,腆著老臉求情道,孟師傅你行行好,讓我再挖幾鍬試試,我丟了魂,記性也丟光了,再多挖幾鍬,說不定什麼都想起來了。孟師傅說原來你跑到我家門口搞科學試驗啊,你家祖宗的屍骨,怎麼可以埋到我家門口來?這不是騎在我頭上拉屎麼?你自己說,你騎我頭上來拉屎,配不配?祖父羞愧地拖著鐵鍬,囁嚅道,我是不配,不配。

他後退了幾步,借著一陣劇烈的咳嗽,醞釀了勇氣,忽然向孟師傅抖出一個歷史遺留問題,我也不是亂挖呀,孟師傅你一定忘了,你家的房子蓋在誰家的土地上?這個地方,從前是我家的豆腐作坊,我埋東西,肯定埋在自家的地盤上啊。孟師傅有點懵,保潤他爺爺,你說的是中國話還是外國話?我怎麼聽不懂了呢?祖父諂媚地陪著笑臉,說,你是聽不懂,那會兒你還小呢,不記事,去問你老母親,她老人家一定是清楚的。孟師傅懷疑祖父神志不清,將三根手指豎在他眼前,老東西,這是幾?祖父說,三。孟師傅不甘休,又湊近了檢查祖父的瞳孔,祖父的瞳孔閃閃發亮。孟師傅只好敲開了臨街的窗戶,媽媽你來,我家的房子蓋在誰家的地皮上?是蓋在保潤家的豆腐作坊上嗎?窗後傳來一片嘁嘁喳喳的聲音,很快響起一個老婦人蒼老而尖利的聲音,誰在翻舊社會的老黃曆?現在是新社會,地皮歸誰房子歸誰,誰說了都不算,毛主席說了算。孟師傅提醒老母親說,媽媽,毛主席去世好多年了。老婦人沉默了一秒鐘,很機警地給自己打了圓場,毛主席去世了還有政府在呢,怕什麼?地皮房子都是政府的,政府給誰就歸誰了!

祖父後來移師王德基家門口的冬青林,汲取了深刻的教訓。殘存的智慧告訴他,為了讓香椿樹街的街坊鄰居容忍他的探索,必須投其所好,適當地使用心計。王德基衝出門來收繳鐵鍬的時候,祖父順勢抓住王德基的手,在那隻手背上悄悄地寫了兩個字:金子。王德基沒有耐心辨析祖父的字跡,甩了甩手說,保潤他爺爺,你怎麼把我手背當黑板呢?聽說你魂丟了,舌頭沒丟吧?你不會說話了?祖父只好湊著王德基的耳朵告訴他,事情不宜張揚,他當年埋藏的不是一只普通的手電筒,是一只裝滿黃金的手電筒。果然,王德基心有所動,摸著額頭,眼睛眨巴了半天,我說呢,你這把年紀哪來這麼大的勁頭?原來是挖黃金!王德基的眼睛突然放射出一道銳利的光芒,壓低聲音問,一只手電筒裝滿黃金,起碼有一斤吧?是金條,金元寶?還是金戒指什麼的?祖父點點頭,冷靜地回答,都有,都有一些。

這樣,王家的老老小小都湧到門外來看祖父挖黃金了。王德基的小女兒秋紅是個精明世故的女孩子,一邊打著毛線一邊及時提醒祖父,爺爺,這是我們家的地皮,要是挖到了黃金,我們一家一半,到時別賴皮啊。王德基性子急躁,看祖父的挖掘進展緩慢,便從家裡拿了把鐵鍬,說爺爺你年紀大了,歇一會兒,我來挖,你別聽小孩子亂說,我不貪心,要是真的挖出來黃金,我們四六開,你拿六,我拿四就行了。

王德基一家人中,倒是小拐對祖父保留了必要的懷疑,他說爺爺你魂丟了,一定是犯胡塗了,黃金那麼值錢的東西,你不埋在自己家裡,怎麼會埋到我家門口來呢?祖父放下了手裡的鐵鍬,耐心地向小拐解釋,爺爺的魂丟得奇怪啊,記不清這幾十年的事,小時候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你們家,原先是我家商行堆煤的煤場啊,這兒寬敞,沒人來,我興許把手電筒埋這兒了。

祖父挖掘手電筒的路線貌似紊亂,其實藏著邏輯,他無意中向香椿樹街居民展現了祖宗的地產圖。這在街上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輿論反響,傳說從孟師傅家到兩百米開外的石碼頭,曾經都是祖父的家產。這幾乎是半條香椿樹街了,沿途不僅分布著七十多戶居民,還有一家刀具廠,一間水泥倉庫,白鐵鋪、煤球店、藥店、糖果店、雜貨鋪,堪稱香椿樹街的心臟地帶。人們在各自的屋簷下生活工作,早就淡忘了從前土地的歷史,未料到祖父突然冒出來,以一把鐵鍬提醒他們,你們的房子蓋在我的地皮上,你們吃喝拉撒,上班工作,都是在我的土地上。祖父扛著一把鐵鍬在半條香椿樹街上走來走去,所經之處,歷史灰暗的苔蘚一路蔓延,他的腳步無論多麼謹慎,對於沿途的居民或多或少是一種冒犯。居民們對於祖父的精神狀態爭議頗多,但是誰也無法否認,這年五月,祖父以一把鐵鍬領導了香椿樹街的時尚,誰也無法否認,這年五月瀰漫在香椿樹街街頭的掘金熱,祖父是先驅,也是啟蒙者。

祖父的手電筒裡到底藏著什麼東西?香椿樹街的居民出於理性的推測,或者出於浪漫的想像,基本上形成了兩種派別:屍骨派和黃金派。毋庸諱言,改革開放了,經濟要搞活,無論是屍骨派還是黃金派,大多數人都懷有一夜致富的夢想。有些人心裡打起了發財的小算盤,考證祖父所言真偽,畢竟只要一把鐵鍬或者鐵鎬,無需投資或冒險,誰挖到屍骨算倒楣,誰挖到黃金誰走運。最早動手試挖的是王德基一家,連續兩個早晨,鄰居看見他家門前的冬青樹都歪倒在牆上,四周一片泥濘,連水泥地面都似乎進行了一場夜耕。有人納悶,說王德基不是屍骨派嗎,他不是罵保潤他爺爺滿嘴謊話嗎,怎麼自己挖得這麼起勁?有人一針見血,冷笑道,王德基這種人,嘴上一套背後一套,他算什麼屍骨派?是兩面派!

一場瘋狂的掘金運動席捲了香椿樹街南側,其後,漸漸擴散到北端,最後甚至蔓延到了河對岸的荷花弄。每天夜裡都有人出動,寧靜的夜空裡響起了鐵鎬鐵鍬與泥土親密接觸的聲音。五月的夜晚會有很多祕密,這個祕密的趣味多於罪惡,只須半遮半掩。很多持鍬人在月光下對視一笑,有人坦然,有人腆,然後各挖各的。即使是白天的冤家,在這樣的夜晚也成為了戰友,或者同謀。掘金者勞作風格不一,屬於黃金派的深耕細作,屬於屍骨派的草草收兵,但是,俗話說眾人拾柴火焰高,香椿樹街唯一一條綠化帶很快消失得乾乾淨淨,透過臥倒在地的冬青樹枝的縫隙,可以清晰地看見一條路中之路,那路由汙泥與混凝土的殘渣組成,還散發著新鮮的土腥味,那路中之路,通往香椿樹街居民的黃金美夢。

負責街道衛生的居民委員會遭遇了一場噩夢,三個女主任結伴闖到保潤家來討伐罪魁禍首。祖父當時正蹲在地上,用木隼加固松脫的鍬柄,他試探著問主任們,是不是保潤在外面惹了什麼事?看著祖父無辜的麻木的樣子,兩個女主任都氣哭了,另一個性格特別潑辣,她一腳踢飛了地上的鐵鍬,捋起袖子,對祖父坦言相告,爺爺,我真想打你一個耳光,解解心裡的氣!

那天中午保潤從烹飪學校放學回家,覺得附近的街頭瀰漫著某種節日似的氣氛。一群孩子聚集在他家門口拍菸紙,看起來都喜洋洋的。保潤注意到家裡的門沒關好,王德基的兒子小拐鑽在門縫裡,正探頭朝裡面張望。保潤過去揪住了小拐的耳朵,小拐被揪住耳朵,仍然用興高采烈的聲音,向他報告了那個消息,保潤保潤,你爺爺綁走了,綁到井亭醫院的白汽車上去了!保潤一驚,鬆開了小拐的耳朵,問,誰?誰綁了我爺爺?小拐說,兩個白大褂,還有居委會的人,還有你爸爸媽媽!

保潤推開虛掩的家門,看見門後遺落著祖父的一隻解放鞋,客堂裡的四把椅子有三把翻到在地,一只茶壺在地上碎成兩半,保潤猜想那是祖父掙扎的記錄。廚房裡衝出一股熱氣,他過去察看,發現爐子上還煮著一壺沸水,快燒乾了。祖父房間的門耷拉著,明顯是被強行撞開的,他走進去,差點被一把鐵鎬絆了個跟頭。祖父不知怎麼找到的鐵鎬,他把自己的房間挖成了一個工地。保潤對祖父的舉動充滿疑惑,房間裡沒有冬青樹,祖父為什麼也要挖一遍呢?仔細觀察地面和牆角,可以看見粉筆殘留的痕跡,有問號,有感歎號,還有一些神祕的圓圈和三角。房間裡充滿了一股濃烈的腥溼味,地面的大青磚都不見了,它們被小心地起出來,整整齊齊堆在牆邊,溼漉漉的三個土坑,分布在房間的三個角落,看起來像三個乾涸的泥潭。保潤相信,祖父瘋了,祖父真的瘋了。祖父的夢想在泥潭深處腐爛,發出它特有的腥氣。牆上那個提前掛好的黑色相框,不知怎麼落在一個土坑裡,祖父從牆上移居到坑裡,顯得非常焦灼,他的目光大部分被泥漿所阻隔,剩餘的一簇,是纖細的受難者的目光,它由下而上,虔敬地仰視保潤,向保潤呼救,保潤,救救我,你來救救我!

保潤撿起了坑裡的相框,重新掛在牆上,還用抹布把祖父臉上的泥漿擦乾淨了。他從坑裡救起了祖父的遺照,僅此而已。祖父的事情是父母的事情,他管不了,也不知道怎麼管。他不捨得祖父,但拯救祖父太麻煩,他怕麻煩。保潤坐在祖父的大床上,環顧這個陰暗的房間,依稀想起祖父蒼白枯癟的腳掌,腳掌心的皺紋酷似一幅山水畫,山勢陡峭,水流平緩,他小時候與祖父睡一張床,總是看著祖父腳掌上的山水入睡的。現在他思念祖父,也是從祖父的腳掌心開始,為此,保潤有點悵然,又覺得有點好笑。

 

祖宗與蛇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保潤夢見了那個無名少女。

她站在鴻雁照相館的門樓下,手持雨傘,噘著嘴巴,忿忿地打量天空。天空晴朗,她看起來正以晴朗的天空為敵。即使在夢裡,保潤也記得自己藏匿了她的照片,他心虛地從她身邊跑過,目光斜向一瞥,聽見她說,去死吧。即使在夢裡,他也不能容忍別人的挑釁,所以他跑回去問,你他媽的讓誰去死?那把淺綠色的陽傘對著保潤突然打開,傘針刮到了他的肩膀,她晃了晃雨傘,說,你,去死吧。夢連結著身體,他感到肩膀上有刺痛,那刺痛緩緩地往下傳遞,一直遞到腹部以下,然後,他醒了。

從樓下祖父的房間裡傳來了奇怪的噪音,一把鐵錘持續試探著木榫的結構,篤,篤,篤。這試探其實類似誘殺,木料與鐵錘的對峙並不長久,嗒地一聲,一個古老而頑固的木榫被敲落了,閣樓上的空氣發出詭祕的呼應。嗒,嗒,嗒。鐵錘的敲擊越來越果斷,節奏越來越明快,祖父的雕花大床開始坍塌。八十八對木榫都在忙於告別,它們相處百年,多少有點厭倦,榫頭與榫槽的告別共計一百七十六種,都是短促的,音色雷同,喀嚓。再見。如此而已。

但是,每一對木榫都有一個共同的遺憾,大床的老主人消失很久了,無處告別,而當年的小主人正在閣樓上酣睡,對於大床的滅亡無動於衷。榫頭懷念主人,匆匆留下了一些惜別之語,有的尖銳,有的深奧,榫槽懷念主人,發出了很多聲歎息,帶著點怨恨,也帶著些纏綿。一張古老的床,它對主人的離情別意也是古老的,只有床幔上的蜘蛛能夠聽懂,蜘蛛行動不便,轉告了天花板上的一群飛蛾,那群飛蛾臨危受命,直抵保潤的閣樓,可惜飛蛾天生是失聲的,只能以騷擾的方式喚醒保潤,牠們輪番飛到他的臉上和肩膀上,保潤不解其意,一巴掌拍死了三隻飛蛾,他說,誰?是誰?吵死了,我要睡覺。

是星期天的早晨,父母親在樓下清空祖父的房間。保潤,你快點下來,有一條蛇!母親的尖叫徹底終結了保潤的睡意。他跑下閣樓,父母已經在祖父的房間裡慌作一團。他看見了蛇。果然有一條大蛇。那條大蛇盤在祖父的床柱上,蛇身接近兩尺,遍身布滿黑褐色的紋路,牠的腦袋高高地昂起來,蛇眼溼潤,羞怯,濃縮了一個蒼老的問號,似乎向主人探詢著這場變故的原因。

父親手裡拿著祖父用過的鐵鍬,母親躲在父親的身後,他們這樣與蛇僵持著,已經好半天了。保潤要去奪父親的鐵鍬,父親不放手,說,這肯定是條家蛇,拆床動靜太大,把牠驚出洞來了,家蛇不能打,打不得的。保潤說,什麼叫家蛇?咬不咬人?父親說,家蛇不咬自家人,聽說是祖宗的魂靈變的,能替後代守家。保潤說,有意思,爺爺走了,牠倒出來了,爺爺不是要找祖宗的魂嗎?抓了牠送到井亭醫院去麼。母親在旁邊叫起來,保潤你瞎說什麼?你爺爺是找兩根死人骨頭,不是找蛇!你眼睛好,趕緊找找蛇洞,把牠送回洞裡去,堵上洞口,以後別讓牠出來嚇人了。保潤仔細地搜尋著各個牆角,怎麼也找不到蛇洞,他回頭看了看那條蛇,覺得蛇在向他頷首示意,牠屬於祖父。還是送給爺爺去吧,我負責送。保潤說,反正都是祖宗,反正爺爺要找祖宗,一條蛇,兩根死人骨頭,不都一樣嗎?母親跺起腳來,怒聲道,我沒心思聽你胡說八道!什麼蛇都是蛇,什麼蛇都要咬人,找不到蛇洞,就趕緊把蛇趕出去,就算牠真是這個家的老祖宗,我也不要牠,看你爺爺什麼樣,就知道老祖宗什麼樣了,這樣的老祖宗,我還信不過呢!

在母親的催逼下,保潤戴上了一隻手套,要去抓蛇,又被父親制止了。你對牠客氣一點,小心一點。父親說,千萬別抓牠,把牠請出去,請出去就行了。

保潤不知道怎樣把一條蛇請出去,考慮了幾秒鐘,他去廚房拿了一只紅色塑膠桶,倒提起那根床柱,對準塑膠桶抖了幾下,他說,祖宗,我們商量一下行不行,請你到桶裡去,行不行?

祖宗的魂靈被一個後代的智慧征服了,那條蛇僵直的身體忽然妥協,柔軟地落在桶裡,發出噗地一聲悶響,彷彿一聲歎息。母親慌忙中拿了只鍋蓋,蓋住了塑膠桶,她吩咐保潤,趕緊拎出去,桶不要了,鍋蓋記得給我拿回來。

保潤提起塑膠桶往家門外走,徑直走到一只水泥垃圾箱邊,放下了那只桶。這樣草率地處理祖先的魂靈,保潤感到了一絲褻瀆,褻瀆中隱隱夾雜了莫名的刺激。祖宗,對不住你了。他揭開鍋蓋,朝那條蛇揮了揮手,他說祖宗再見,去找我爺爺吧,再見了,祖宗。

大約過了五分鐘,他們一家人都來到門口,遠遠地察看家蛇的去向。街上人來人往,那只紅色塑膠桶傾翻在垃圾箱邊,蛇已經不見了蹤影。保潤聽見了他父親的歎息,還有他母親懊悔的聲音,那紅桶還是新買的呀,你們剛才怎麼就沒想到,多走幾步路到天井去?裝那條蛇,該用那只藍桶的。

保潤依稀發現一道溼潤的曲線閃著隱隱的白光,從香椿樹街逶迤而過。那是蛇的道路。蛇的道路充滿祖先的歎息聲,帶著另一個時空的積怨,牠被一片淺綠色的陰影引導著,消失在街道盡頭。保潤極目遠眺,看清那片陰影其實是一把淺綠色的陽傘,那麼晴朗的星期天的早晨,那麼溫暖的春天,不知是誰打著一把淺綠色的陽傘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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