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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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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魯迅、老舍文學獎雙料得主 徐則臣
繼《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後又一長篇鉅作

石曉楓、伊格言、曹文軒誠摯推薦
徐則臣不是歷史學家,他只是一個文學家,但《北上》這部長篇也許在多少年以後會成為一部關於運河的歷史,甚至有可能有一些歷史學家也會注意到它。他用這部根本上說是他寫個人經驗的長篇小說,給了我們可以聞、可以看、可以用手觸摸的運河史以及這個運河史所折射出來的一段中國史。――曹文軒

一條河活起來,一段歷史就有了逆流而上的可能……

本書以考古報告中的一封信暗示的祕密,開展一個和《耶路撒冷》一樣以運河為舞臺的故事。一九○一年中國時局動盪,為了尋找在八國聯軍侵華戰爭時失蹤的弟弟,義大利旅行家小波羅以文化考察的名義來到中國,知識分子謝平遙作為翻譯陪同走訪,並先後召集挑夫邵常來、船老大老夏師徒、義和拳民孫氏兄弟等社會底層人物相隨。從杭州、無錫出發,沿著京杭大運河一路北上。旅程中,他們被黑手黨似的漕幫刁難,去尋花問柳忙活中卻遭政治保守人士踹門並敲傷腦袋……這趟波折不斷的考察行程,也是對於知識分子身分的反思之旅,更是尋根之旅。當他們最終抵達大運河的最北端「通州」,清政府下令停止漕運,運河開始實質性衰落。
百年後的二○一四年,中國重新展開對於運河價值的文化討論。謝平遙的後人謝望和與當年先祖們的後代陰差陽錯相聚,每個人不同的命運全綁進同一段旅程,各自不疾不徐流淌的生命軌跡,匯聚成一幅宛如清明上河圖般的大運河百年生活畫卷。而這一年,京杭大運河申請世界遺產成功。
作品屢獲大獎的徐則臣,被視為中國「七○後作家的光榮」。《北上》是他潛心四年創作完成的長篇新作,以歷史與當下兩條線索,虛實交錯地鋪陳發生在大運河上幾個家族的百年祕史。河水湯湯,溯源北上,本書試圖跨越時空,用世界性的宏觀眼界,探究運河對中國政治、經濟、地理、風俗等變遷的影響,形成中國與西方、傳統與現代、故事與紀實多重的視野。大到義和團事件,小到茶館飯莊、花街柳巷、衙門官員,徐則臣用描摹細膩又語帶詼諧的生花妙筆,書寫小人物栩栩如生的生活百態,令人驚見煙火人生,掩卷後再三回味。一條運河,窺見廣闊的大千世界。

作者簡介

徐則臣
一九七八年生於江蘇東海,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現居北京。
著有《午夜之門》、《夜火車》、《跑步穿過中關村》、《居延》、《把大師掛在嘴上》、《到世界去》等。
長篇小說《耶路撒冷》獲第五屆老舍文學獎、第六屆香港「紅樓夢獎」決審團獎,短篇小說《如果大雪封門》獲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王城如海》被香港《亞洲周刊》評為「二○一七年度十大中文小說」,並曾獲莊重文文學獎、春天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
二○○九年赴美國克瑞頓大學做駐校作家。二○一○年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

目次

二○一四年,摘自考古報告 

第一部
一九○一年,北上(一) 
二○一二年,鸕鷀與羅盤 
二○一四年,大河譚 
二○一四年,小博物館之歌 

第二部
一九○一年,北上(二) 
一九○○年—一九三四年,沉默者說 
二○一四年,在門外等你 

第三部
二○一四年六月:一封信 

書摘/試閱

水和時間自能開闢出新的河流。在看不見的歷史裡,很多東西沉入了運河支流。水退去,時間和土掩上來,它們被長埋在地下。二○一四年六月,大運河申遺成功前夕,埋下去的終被發掘出來。這是京杭大運河濟甯段故道近年最大的考古發現之一。出土的文物計有:
清嘉慶年間沉船骨架一副、船板若干;
宋瓷若干:雙鯉荷葉枕一件、葵花碗一件、喇叭口白釉壺一件、黑釉白覆輪盞兩件、紅綠彩梅瓶一件、哥窯雙耳三足爐一件、景德鎮青白釉瓜形瓶兩件、龍泉窯花口瓶兩件、龍泉窯鬲式爐兩件、吉州窯黑釉剪紙貼花盞三件、鈞窯天藍釉紅斑鼓釘洗一件、鈞窯天青釉折沿盤三件、耀州窯青釉壽星一件、耀州窯蓮瓣紋燭臺兩件、耀州窯柿醬釉玉壺春瓶兩件及碎裂瓷片若干;
明清仿汝窯粉青釉三足洗一件、深腹圈足洗一件、汝釉雙耳扁瓶一件;
明清其他瓷器若干;
明宣德銅象兩件;
明清刀劍各兩件;
清銅鎮尺一件;
鎦金銅鹿燈一件、銅荷花燈一件;
其他船上器具和日用生活雜物若干。
…………
另有考古現場附近民間發掘文物若干。這其中,尤需特別提出的,是一封寫於1900年7月的義大利語信件。此信係當地居民個人發掘成果,品相完好,現存「小博物館」客棧。信件譯為中文如下:

親愛的爸爸媽媽和哥哥,我在戰地醫院給你們寫信。打仗了。八個國家的聯軍跟中國人打,一會兒是義和團,一會兒是他們的政府軍。我們從天津往北京打,半路上又折回頭往天津打,有顆子彈擊碎了我的左腿脛骨。醫生說,好利索了我也只能是個瘸子。瘸子就瘸子吧,總比死了好。不過也不好說,戰爭實在太殘酷,現在我聞到火藥味就噁心,看見刀刃上沾著血就想吐。想順順當當活下來不容易。按規定,腿傷養好了我得繼續上前線。中國人很不好打,要是該回義大利你們又沒見到我,那說明我已經被打死了。也可能死於其他原因。多事之秋,戰爭、瘟疫、饑荒、河匪路霸,遇到哪一個都可能活不成,躥個稀也沒准再站不起來。
哥哥一直說我喜歡「消失」,這一次要玩,那真就玩大了。所以,如果我沒回去,這封信就可以當絕命書、訣別信看了。要是那樣,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兒子;親愛的哥哥,你也就當沒我這個弟弟。務請你們節哀順變。在戰場上我經常想到死。跟殺人相比,我寧願自己死。死了也好,靈魂就自由了,我可以沿著運河上上下下地跑,一趟又一趟。當年我的大偶像,馬可•波羅先生,就沿著運河從大都到了中國南方。活著當不了馬可•波羅,那就死了做。
老說死你們肯定不高興,說點好玩的。我有了一個中國名字,馬福德。一個英國水兵朋友取的。大衛•布朗的中文很棒,四年前我們在威尼斯認識的。照音譯,我應該叫馬費德,大衛把「費」改成了「福」。他說福字更中國。中國人非常喜歡這個字,遇到好事要祝福,撞上壞事更要祝福,祝福下次碰上好事;過春節時還把這個字單獨寫下來,貼到門窗和傢俱上。我把舌頭拉直了讀了幾遍,也覺得這個名字好。你們是不是也覺得不錯?
好了,信寫再長都要結束,我就長話短說,就此打住。永久的愛長存心裡。親愛的爸爸媽媽,親愛的哥哥,我愛你們。我有無邊無際的愛。我愛維羅納家中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我愛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

一九○一年,北上(一)
很難說他們的故事應該從哪裡開始,謝平遙意識到這就是他要找的人時,他們已經見過兩次。第三次,小波羅坐在城門前的吊籃裡,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用義大利語對他喊:「哥們兒,行個方便,五文錢的事。」城門上兩個衛兵用膝蓋頂著轆轤把手,挺肚拤腰,一臉壞笑。洋人有錢,尤其是那些能在大道上通行的洋人,更有錢,不敲一筆可惜了。他們談好了價,五文錢。小波羅坐進吊籃升到半空,年長的衛兵對他伸出了另外一隻手,五根指頭搖搖晃晃。對,五文。小波羅指指地下,剛剛比畫好的價錢怎麼又變了?他聽不懂衛兵的話,衛兵也聽不懂他的嘰裡咕嚕的鳥語,但這不妨礙他們交流。年長的衛兵八字須,左手摸一下左邊鬍子,五指張開,「這是起步價,」右手摸一下右邊鬍子,五指張開搖晃,「這是咱們大無錫城好風景的觀光價。」小波羅把所有衣兜都翻出來給頭頂上的兩個衛兵看,最後五文了。
年輕的衛兵說:
「那你就先坐一會兒,看看咱們大清國的天是怎麼黑下來的。」
小波羅開始也無所謂,吊在半空裡挺好,平常想登高望遠還找不到機會。這會兒視野真是開闊,他有種雄踞人間煙火之上的感覺。繁華的無錫生活在他眼前次第展開:房屋、河流、道路、野地和遠處的山;炊煙從家家戶戶細碎的瓦片縫裡飄搖而出,孩子的哭叫、大人的呵斥與分不清確切方向的幾聲狗吠;有人走在路上,有船行在水裡;再遠處,道路與河流縱橫交錯,規劃出一片蒼茫的大地。大地在擴展,世界在生長,他就這感覺;他甚至覺得這個世界正在以無錫城為中心向四周蔓延。以無錫城的這個城門為中心,以城門前的這個吊籃為中心,以盤腿坐在吊籃裡的他這個義大利人為中心,世界正轟轟烈烈地向外擴展和蔓延。很多年前,他和弟弟費德爾在維羅納的一間高大的石頭房子裡,每人伸出一根手指,摁住地球儀上義大利版圖中的某個點:世界從維羅納蔓延至整個地球。
他來中國的幾個月裡,頭一回有了一點清晰的方位感。從杭州坐上船,曲曲折折地走,浪大浪小都讓人有連綿混沌之感;離開義大利之前,對著一張英國人測繪出的中國地圖,研究了半個月才勉強建立起來的空間感,完全錯亂了。現在,他覺出了一點意思。
護城河對岸聚著幾個孩子對他指指點點,他們猶豫著是否要穿過吊橋來到城門下,看看洋人的辮子是真的還是假的。有幾個大人從高高瘦瘦的舊房子裡走出來,叫孩子回家吃晚飯。牆皮在他們身後捲曲剝落,青苔暗暗往高處生長。小波羅用義大利語向他們借五文錢,他們聽不懂;小波羅又用英語借,他們還聽不懂;小波羅想起李贊奇教他的幾個漢字讀音,他對他們大喊:
「錢!」
為了表示借五文,他對他們說:「錢!錢!錢!錢!錢!」
幾個大人聽到了,但他們拎著自家孩子的耳朵,一路小跑消失在青磚黛瓦的老房子裡,好像小波羅是要打劫。
有人家的門窗裡透出燈光,傍晚從天上緩慢降臨。兩個衛兵已經不指望另外五個銅板了,但離換班時間尚早,吊著個洋鬼子也挺好玩。年紀大的在指點年輕的抽煙鬥,告訴他一天裡的哪個時辰煙油最香,多抽一口等於多做一會兒神仙。小波羅開始著急,昏暗從遙遠處大兵壓境,世界在急劇萎縮、變小,很快就將收縮到他的腳下,他突然生出了一種強烈的被遺棄感。別人有來處也有歸處,他卻孤懸異鄉,吊在半空裡憋著一膀胱的尿。遠處走過來一個穿長衫的瘦長男人。管不了了,他的義大利語脫口而出:
「哥們兒,行個方便,五文錢的事。」
借傍晚最後的光,他看見那人的耳朵動了動。
應該就是這傢伙了。錫藍客棧在城裡,沒那麼多洋人必須這個時候過城門。
小波羅又用英語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謝平遙對他舉起了手。謝平遙說:「OK。」
小波羅開始上升。到最高處,他想停下來再看一眼,心情好了沒准世界重新開闊起來,但兩個衛兵把他從吊籃裡拽了出來。他們還得把謝平遙也吊上來。自己人也付十文,年長的衛兵有點過意不去,但價碼抬上去了,當著洋鬼子面不好降,只好歉疚地找補,沒話找話,最近風聲緊,所以城門關得早。年輕的接茬兒,我趴城頭上一年零三個月了,哪天不緊?老的給他一個白眼。天徹底黑下來。城頭上四個角點起火把。衛兵讓他們快走,眼看巡城的頭兒就來了。他們動手拆那個簡易的絞盤架。這是城門守衛的外快,誰當值歸誰。一年到頭豎在風雨裡,不容易。當官的也明白,睜一眼閉一眼,別在巡城時找不痛快就行。
借用完衛兵們的馬桶,兩人一起下城樓。小波羅一個臺階一聲謝,非要請謝平遙吃飯。謝平遙也不客氣,跟著他走。快到客棧,小波羅一拍腦袋,只顧走路,忘了問謝平遙來此地尋人還是公幹,別誤了大事。謝平遙答:
「尋人。」
「誰?」
「你。」
「我就知道。」小波羅一把抱住謝平遙,「看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肯定姓謝。我跟李等你幾天了。」

錫藍客棧二樓最東邊的客房裡,他們倆見到躺在病床上的李贊奇。
在每天一封的電報裡,他一再跟謝平遙說,飽受腿傷之苦,實在不堪長途勞頓,務請老弟出山,切切。看上去的確受了腿傷拖累,李贊奇跟十年前他們分別時比,顴骨高了,髮際線大踏步後撤,前額的頭髮根本用不著剃,辮子也細成了老鼠尾巴。客棧的布草以印花藍布為主,床單、被罩、枕套、枕巾和桌布皆由本地著名的陸義茂染坊出品,藍布上飾以白色的蓮藕、菱角和春筍。李贊奇淹沒在一堆江南藍白相間的風物裡,更顯憔悴深重,人小了一號,只有腦門和眼睛變大了。謝平遙掀開薄被子一角,李贊奇的右腿打著夾板,外面緊纏了幾層布,的確是傷了。最近一封電報裡,李贊奇跟他說,走不動了,錫藍客棧見吧。
李贊奇的腿在蘇州就傷了。小波羅要看拙政園,船到附近碼頭,登岸時小波羅沒踩穩,從臺階上摔下來,一屁股坐到身後李贊奇腿上。李贊奇正側身上臺階,聽見細碎的一聲哢嚓,右腿酸疼了一下。當時沒當回事,陪著小波羅遊了園,兼當解說和翻譯,該幹什麼幹什麼。回到客棧發現,右邊小腿成了全身最胖的地方,腳面都腫起來。怪不得一路都懷疑自己穿錯了鞋,右腳這一隻突然小了。就這樣他也沒在意,找大夫用了點藥,繼續陪同小波羅在姑蘇的水道裡穿行。再去看大夫,老先生說,你想截肢嗎?李贊奇才上了心,知道北上之路走不下去了。他想到了謝平遙。
他們曾是江南製造總局下屬翻譯館的同事,李贊奇專業是義大利語,謝平遙是英語,上班時各幹各的,悶頭翻書或者隨同長官和洋人口譯,下了班才混在一起。當時都是小夥子,光杆一個,沒事就在虹口或者黃浦江邊找一家小館子喝茶鬥酒。為大清朝和天下事,高興了喝,不高興了也喝。喝到位了,根本不管酒保再三提醒的莫談國事,敞開了數點朝政和國際事務;喝大了,辯論至激憤處,免不了熱血上頭也動手,反正謝平遙給過李贊奇幾記老拳。常去的酒館為安全起見,乾脆給他們設了專屬雅間,跟其他房間隔著一間庫房,以免隔牆有耳。
謝平遙是打酒夥的團體裡的小兄弟,那個時代的憤怒青年,不談政治渾身難受。每天向李贊奇問義大利的事,問搞法語的老夏法蘭西新聞,問專治俄語的老龐老毛子最近又有什麼動靜。他的興趣不在翻譯,整天枯坐在翻譯館裡看那些曲裡拐彎的舊文章,受不了,儘管他的專業極好。他更想幹點實實在在的事。李贊奇還記得這個小兄弟喝多了就說,大丈夫當身體力行,尋訪救國圖存之道,安能躲進書齋,每日靠異國的舊文章和花邊新聞驅遣光陰。說多了大家也就姑且一聽。不想某日,酒館裡突然安靜下來,才發現謝平遙不見了。他去了漕運總督府,那裡缺個翻譯。
漕,水轉穀也。宋元以降,漕船千萬,沿運河北上,源源不斷地把江南魚米輸送到北方京城。那裡的帝王將相和百萬戍邊兵士每天張著嘴要飯吃。吃飯是大事,運糧也就是大事,管運糧的當然也是大事;那時候的大事都甩不開外國人,他們對漕運也要插一手,會說洋話的人不夠用了。漕運總督府跟李鴻章大人打了招呼,李大人對江南製造總局咳嗽一聲,著翻譯館立辦。翻譯館不是肥缺,去漕運總督府也不是美差,還要從大上海去到蘇北小城,相當於流放。吃英語飯的一撥譯員被召集到一塊兒,一個個都低下頭。長官問,真沒有?謝平遙站起來。
「為什麼想去?」
「幹點實事。」
座下同人哄笑。當此之世,還有比「幹點實事」更可笑的嗎?如果說大清朝的確還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你幹點實事,那也肯定不是漕運總督府。水過濟寧,地勢一路走高,河床上去了水上不去,河道幹得可以跑馬,整個漕運眼見著就黃,總督府顯然也活不了幾天。這時候去那裡,等於水往高處走,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在上頭允許謝平遙「慎重考慮」的兩天裡,一直器重他的上司去看他,一杯涼茶都端熱了,反復給他論述國家和個人的前途之可能,末了問,還去嗎?謝平遙說,去。上司長歎一聲,也罷,世道如此,在哪兒都是浪費,換個地方浪費沒准就有戲了呢。
謝平遙收拾行裝,星夜趕往淮安。路遠水長,搭車,步行,大船,小船,還蹭過放排人的竹筏子。到了淮安的那天早上,痛痛快快吃了兩大碗當地著名的長魚面,然後一身熱乎勁兒去衙門報到。剛開始幾年,他慶倖自己來對了地方:有事幹,有大事幹。洋人知道漕運對於大清國的意義,租界他們圈了,沿海港口他們占了,內陸水道他們也想要。一條長河肯定是拿不下,但在這河道裡塞點自己的東西總是可以的:我的人你得讓我走,我的貨你得讓我運,我要沿河來來回回跑,沒事別隨便攔著;稅少收點,尤其通關時候;載我大英、大意、大奧匈、大荷蘭、大法國、大俄國等帝國貨物的船,務必要保證最快過閘;地球自西向東轉,咱們西方人的時間可耽誤不起。謝平遙要幹的就是這些,跟著長官和他們談。翻譯的時候他比長官都急,長官表達不到位的意思,他用英語給補足了;洋人閃閃爍爍的話,他給徹底地翻出來,讓大人們聽著刺耳難受。他的翻譯讓談判和交流變得更加有效,三下五除二直奔結果;時間明顯縮短了,但也讓衙門裡的大人和洋鬼子經常莫名地光火。
關於這一點,謝平遙和李贊奇在日常通信中討論過,究竟何為翻譯的倫理。該直譯還是意譯?在翻譯中是否可以補足與完善?謝平遙堅持終極意義上的有效表達最重要。李贊奇不同意越俎代庖,什麼叫有效表達?是你的有效表達還是被譯者的有效表達?謝平遙寫了一封長信跟他理論:你都不知道洋人是多麼傲慢和貪婪,他們西方人的時間耽誤不起,咱們的時間就耗得起?他們的船在咱們水裡走,憑什麼他們說了算?大船小船、帆船機帆船小火輪都是船,憑什麼掛了個洋國旗就可以插隊加塞?上帝來到人間,也講不出這個道理。你也不知道咱們衙門裡的這幫窩囊廢有多卑微和怯懦,洋鬼子嗓門兒大一點,他們腰杆就彎下去幾度;幸虧沒遇上個唱美聲的,要不腦袋真要夾進褲襠裡了。洋鬼子拍一下桌子,他們能直接尿出來。我要一板一眼照著大人們的意思譯,咱們的運河上早就飄滿了萬國旗。
李贊奇提醒他,長此以往,這活兒幹不久。果然,第四年剛過了兩個月零三天,頂頭上司接上面指示,要對謝平遙委以重任:造船廠更需要他。漕運總督管著文武官員近三百號,還有倉儲、造船和衛漕兵丁兩萬餘人;漕運總督部院下轄的造船廠好多家,最大的位於清江浦,距衙門二十裡路,謝平遙被派到的就是這裡。船廠大,造船上就有點想法,請了幾個外國專家對漕船做些現代化的改進,需要翻譯人員跟著,保證好他們的生活和工作。到了清江浦,謝平遙才明白,哪裡是重用,分明是發配,他被打發到了一個更無意義的位置上。
漕運到了這一天,稍微懂行的都知道沒戲了,只是宣判死刑早一點晚一點而已。造船廠也沒了勁頭兒,幾副漕船的骨架戳在巨大的廠房裡,幾個月無人問津。因為靠近河邊,禽鳥紛紛落戶船艙,有一回謝平遙去廠房,對一艘爛尾的漕船狠出了一拳,兩隻野雞擦著他的耳朵撲棱棱飛出來。船廠從上到下百無聊賴,唯一進步的技藝是麻將,外國專家都能把這項中國傳統娛樂玩得很溜,完全不需要翻譯。謝平遙成了一個打麻將都靠不上邊的翻譯。渾渾噩噩待了一陣子,京城傳來消息,有個叫康有為的,發動了十八省千余號舉人,聯名上書。這是個大動作,不知道真假。但從此他就開始關注這個康有為,和李贊奇等朋友通信,話題也多半離不開這個人。
三年後,他從來淮巡察的京城官員那裡得知,京城變法了,領頭兒的果然是那個姓康的,還有他的弟子梁啟超。這消息讓他著實興奮了一些時候,儘管他一直不喜歡報紙上印出來的康南海照片,鬍子的造型讓他有說不出的彆扭。他給李贊奇寫信:真想去京城看看,見證一個偉大時代的到來。李贊奇回信波瀾不驚:老弟,矜持點,偉大的時代不是煮熟的雞蛋,剝了殼就能白白胖胖地蹦出來。又被李贊奇的烏鴉嘴說中了。再次得到變法的消息,譚嗣同、康廣仁、林旭、楊深秀、楊銳、劉光第已經被推到菜市口砍了,康有為和梁啟超的通緝令也沿運河貼了一路。不知道他們躲到了哪裡。謝平遙為康梁的安危很是擔心了一陣子,整個人七上八下地懸著,好像自己也成了在逃犯,生活總也落不了地。好在造船廠旁邊有家麵館,隔三岔五早上去吃碗面,熱乎乎地下了肚,這一天才能稍稍踏實一點。但飯量明顯小了,老闆娘親自下廚做的正宗長魚面,也只吃得下一碗。
造船廠有官員就有等級,有等級就是個衙門,衙門裡所有的規矩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遵守。比如,就算屁事沒有,大家也都裝模作樣地上下班。就是打麻將、推牌九,也要去衙門裡打,在衙門裡推,這是恪盡職守;把牌桌搬回家打,那是瀆職。除此之外,就是為虛空中的利益和官階鉤心鬥角。所有人都知道漕運日薄西山,造船廠也行將就木,一個個也都在為自己的將來另謀生路和前程,但見到肉丁大的好處還是攥死了不撒手。造船廠裡除了上頭下來的各種旨意和命令,基本上與世隔絕,依著某種慣性的形式主義在運轉。謝平遙時常有悲涼的淪陷感,仿佛內心裡長滿了齊腰高的荒草,他覺得自己正一寸寸淪陷在喪失了切膚之痛的抽象生活裡。
等災民三五成群沿運河南下,謝平遙才知道天下又出大事了。華北旱災。等他在運河邊看到更多災民順水而下,更有一貧如洗的災民船都坐不起,挈婦將雛沿著河邊蹣跚而過,義和拳的紅衣黃衫已經飄滿北中國,滅洋扶清,見洋人就殺,然後嘯聚北京,劍指皇城。接著八國聯軍入京,燒殺搶掠,皇太后和今上狼狽出逃;然後義和拳被鎮壓。從京城到清江浦,千里不止,消息總要滯後一些時日,但一切都順延,倒也無妨,每一條舊聞按順序來到,也都是新聞,謝平遙無須豎起耳朵,就在碼頭邊坐著,漁陽鼙鼓動地來,天下是真亂了。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謝平遙還沒來得及理出個頭緒,李贊奇電報到了。
李贊奇的意思是,待不住別硬待,該動就動起來。在謝平遙看來,李贊奇舉手投足滿滿的大哥范兒,你把屋頂掀了,他照樣穩坐如泰山;但就是這個穩重到總要慢半拍的人,前兩年也從翻譯館出來了,在上海《中西畫報》做主筆,專寫歐美的新鮮事,讓中國人看看一個真實的海外世界。這給了謝平遙鼓勵,幾封電報後,他跟妻子商量過,決定離開造船廠,來接替傷了腿的李贊奇。還是在一個吃了兩碗長魚面的上午,他給上頭遞交了辭呈。兩碗面吃下去,脹得想吐,他憋著。這是個儀式,新生活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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