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日誌

郭漢辰

郭漢辰（1965-2020），屏東人，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碩士，一生以文學為信仰，投入各類文體創作，作品豐富多樣，跨及現代詩、小說、散文及報導文學等各領域，曾獲國內各項重要文學獎，同時大力暢議地方書寫，推動文學活動，最盼文學之樹能茂盛芬芳。

著有詩集《每天帶著一點遺憾在轉動》、《屏東詩旅手札》；長篇小說集《記憶之都》、《總統大選－暗黑的開端》；中篇小說集《回家》；短篇小說集《封城之日》、《誰在綠洲唱歌》、《剝離人》、《海枯的那天》；散文集《和大山大海說話》、《幸福迎向死亡》、《沿著山的光影》、《穿走母親河畔》、《揹山的人》、《走在南方裡的人》等作品。

以詩之名的人間情懷—— 序介漢辰的《詩日誌》
李敏勇

猶記得，去歲（2019）末，才和漢辰在台北和平青鳥這家預示關店日期的一家別緻書店對談。他的小說《海枯的那天》和我的小説《私的悲傷敍事詩》，我是他那本小説的序介人。更近的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他在屛東的「永勝5號」一一為自己的夢想打造的書店，為我與屛東大學林教授對談《李敏勇精選讀本》。但這次是禎霞為已離開人間的丈夫，要我為他的一本新詩集寫序。
腦海𥚃出現為悼念他的書帖，兩行十個字：

漢德傳南國
辰光世間照

這是一念之誌，漢辰並比，以南國和世間相容的心思。提了毛筆，沾上墨汁就流露在宣紙上，寄給禎霞留存紀念。我想起漢辰尊敬的文學前輩：陳冠學和葉石濤，兩位台灣作家生前都是漢辰的典範。翻閲這本詩集，分別以〈老師，我相信你仍在田園小屋〉與〈我知道你想從病床上昂然呐喊〉留下紀念。兩位前輩作家都歷經困頓，二十一世紀初病逝時，漢辰都臨別觀照，孺慕之情溢於言表。

佇立在於北大武下最後一座田園
你用鋼筆代替鋤頭
你用一生的歲月
在廣大的文字田𥚃
鋤出土地與文學濃得化不開的
芬芳

漢辰這樣寫陳冠學，以鋼筆與鋤頭相喻，隱約有愛爾蘭詩人黑倪一首詩〈挖掘〉中鋼筆的意味，但黑倪相喻的鐡鍬是父親用來挖泥炭的。耕耘與挖掘一為田地，一為煤礦，用來和筆耕相提並述，異曲同工。
漢辰尊葉石濤為師，葉生前獲聘在成大台文所授課，嘉惠學子，漢辰從報社離職，一面寫作，一面就讀碩士學程，常利用上課時接送葉石濤，傳為一段佳話。他的執禮之恭有尊敬，有感念。留在悼念葉老的詩是〈我知道你想從病床上昂然呐喊〉，五節超過五十行的詩，流露這樣的行句。

我知道你想從病床上昂然吶喊
你引領我從病房出
一腳踏進五十年前你被困鎖的牢房
你在無數的夜黑，被憂鬱刑求
被孤寂捶打，三十歲的你
含涙用力推倒四面譁然的圍牆
帶著台灣文學史綱出生的啼哭
從四散的塵灰中走出大夢初醒的自己
還有島國文學剛鑽出潮濕泥土的
幼苗

陳冠學和葉石濤，幾乎是台灣作家困阨之境的某種原型。陳特立獨行，葉的左傾性，帶有社會主義思想的浪漫性，在戰後政權的反共體制和流亡中國性，都受到壓抑。兩人在島嶼南方發聲，在邊緣地域吶喊，具有典型性，也成為漢辰心儀的典範。漢辰的文學路，引領的光就是這樣的光。

其實，漢辰也寫了鍾理和，應該說是寫了鍾理和紀念館。二〇〇七年，他以〈如果黑暗的盡頭有光亮〉獲高雄市打狗文學獎新詩首獎。鍾理和生前，漢辰未及認識；他從紀念館追索鍾理和，與五十年後鍾理和的黑暗時代和鍾理和文學的光亮交織，漢辰尋覓，亦步亦趨。約七十行的五節書寫重複以「如果黑暗的盡頭有光亮」展開。

如果黑暗的盡頭有光亮
那一定是你描寫原鄕時
感動千萬人涙水所散發出的光芒
當你靈魂昏死在老舊的書桌旁
肉體隨著口中溢出的鮮血
在血泊𥚃開出一朵又一朵金燦的
血蓮

鍾理和被稱為「倒在血泊的筆耕者」，是葉石濤以「天譴」比喻戰後台灣作家的困境。在漢辰心目中，是光的存在。一樣在島嶼南方，有志於寫作的漢辰在報導文學、散文、小説和詩，都留下作品，堪稱身體力行。
《詩日誌》是漢辰以詩之名的日常敍述。他「以詩行彈奏歲月」、「刻寫於美麗島的生命日誌」與「時光的詩篇」三輯呈現。他，以詩彈奏歲月，把生命日誌刻寫在美麗島，讓時光成為詩篇。從女兒還在妻子腹中，就祈願「你誕塵後／像魚一様自由／風一樣自在」，流露為人父者親情；一些地方人、事、物，成為他的詩行，存留他擔任新聞記者的心影，遍及島嶼各地的關注。有些詩附以新聞註記，確認其事。空難、風災、水患、地震…都在他的詩行看到憐憫之心，且不分本國外邦；地景地誌也被描繪、敍述成為詩中風景。相形於他的報導、散文、小說，詩像他私藏之釀，有一種不同的風味。

長敍事的訴説，短意味的呈現，互相交映。漢辰的詩心，有時纒綿蜿轉，有時靈光乍現。在平實中，也有俏皮，機智。他的詩行相當隨興，自然而不做作，不一定講究嚴密構造，但偶爾也玩味造型，隨心所欲，近乎隨筆。對於詩，他是放在某種高度的。

當天氣冷涼時
燒一首詩來取暖

當慌忙尋覓工作時
煮一首詩來果腹

當每四年他們爭執得面紅耳赤時
我們決定
選一首詩當總統……

──〈選一首詩當總統〉

選總統是政治，是他們的爭執。看出漢辰對政治，鄙之。詩，可以取暖；詩可以果腹。突發異想，有些幽默，也有童真之心。這也是他在各種文類書寫的秉性，視為漢辰文學作品的本質，是成立的。
從屏東、高雄、台中，而台北，我算是浪蕩天涯的屏東人，對漢辰有某種關注。而，漢辰在屏東參與的文學活動，我也經常參加。他總不忘把我放在屛東的位置，熱心地把我和屛東連帶起來。就在他離開人間不久，禎霞要我為他的詩集寫序。禎霞遠行的丈夫，尚恩遠行的父親，以各種文類書寫的書其實並未遠行，《詩日誌》這本詩集的聲音更會是盤桓耳際的訴説。
𧫴為之序。

以詩之名的人間情懷　李敏勇
他想選一首詩來當總統　張曉風序

卷一　以詩行彈奏歲月
新生
在三萬英呎的高空
選一首詩當總統
老師，我聽不見上課的鐘響
土石流只是比我早一步到家
以愛為名
守候
中途站
茶綠
山煙
自拍
iPad 之你儂我儂
變身記
戴耳機的佛陀
雲端
影印機
低頭族
斷頭台
人民會議
陽光裡沒有花
內戰
行李
速度
下弦月
花東縱谷
尋光
寫給母親
致詩人們1
致詩人們2
情人，如果可以
張望
自焚
我願
色盲1
色盲2
色盲3
髮
種子
思鄉症
熱
本事
從記憶裡偷渡
風颱
悶
雨
走過
盟約
晴
百貨公司
漩渦
詩的進行曲
天雨
窺看
雨夜
等你
漩渦
銅像
彩色雨
光影飛翔
Tic Tac Tic
樹
花樹下
祕密
短歌行
你冷嗎？
許久沒人來讀我的詩了

卷二　刻寫於美麗島的生命日誌

藏在我胸膛裡的福爾摩沙地圖
在八里遇見史前人類
大師的絕世技藝
上岸
離島心情
站在島嶼最高處的遼闊
請在春天的時候造訪
風吹來的時候
讓我帶你到花東的海邊
愛河詩三首
茶夢
蚵仔煎之歌

卷三　時光的詩篇

如果黑暗的盡頭有光亮
老師，我相信你仍在田園小屋
我知道你想從病床上昂然吶喊
影子　影子　請你狂奔
銅像的成分
在幽長的巷子　我追尋你
以上帝之名的身影
我聽見有人叫喊，媽媽
代跋　南方長存文學光芒　應鳳凰
後記　在詩行之間想念你　翁禎霞

新生
給懷中寶寶的詩

2001.07.12
雖然沒有看過你
我感覺得到你的呼吸
感覺得到你的心跳
你是一尾滑溜的魚
常常趁我不注意的時候
在我的身體裡悠游
翻滾
雖然沒有看過你
我知道悠游的你
正游進我和媽媽
溫暖的臂彎
發出到達人世間的第一個聲音
散發生命最大的喜悅
只願你誕生後
像魚一樣自由
風一樣自在
如同在我身體裡呼吸、心跳
在人間快樂悠游

這首詩寫在女兒尚恩2 0 0 1 年誕生以前，那時還在揣測她長什麼
樣子，因而有此詩，如今已是2 0 0 3 年2 月，尚恩已經兩歲，看
到女兒的成長，才回首看這首詩，格外有深義。

選一首詩當總統

2004.05.20
當天氣冷涼時
燒一首詩來取暖
當慌忙尋覓工作時
煮一首詩來果腹
當每四年他們爭執得面紅耳赤時
我們決定
選一首詩當總統……

這是2 0 0 4 年總統大選時，聽到朋友說他失業而寫的詩，
想不到匆匆四年又過，總統大選又即將來到，自己也沒
有固定工作，單靠文字寫作維生，看到目前時局紛亂，
前幾天在冷冷冬雨下，看到老阿伯街頭撿拾破爛，再回
頭讀這首詩，就更加百感交集了。

藏在我胸膛裡的福爾摩沙地圖

2006
藏在我胸膛裡的福爾摩沙地圖
為了怕歲月這隻蠹蟲狠狠噬咬
千萬要在朗朗陽光下奮力敞開
讓日光閱讀島嶼的天造地化
那時遍地洪荒
海頂著天， 天護著地
混沌山海， 拉開最閎闊的弧度
射向無垠的太平洋海面
福爾摩沙在萬物喧嘩吟唱中
嘩然誕生
首先中央山脈
被天地用雙手大力拉拔
眾山神啊！ 直挺挺站立起來
玉山一昂首就有近四千公尺的身高
在雲霧中悠閒漫步
與太陽喝一整個日月的下午茶
晚上大口喝起整缸子的熠熠星辰

就這樣啜飲大地河川
喝不醉的
還有近百座的高山
最終還是踉蹌數步
醉倒在島嶼廣闊的胸懷

島嶼的高度有了
天神疲累掉下鹹鹹的眼淚
一點一滴， 垂落在島嶼的四周
澄藍的那滴
成了南灣最藍藍的海灣
深藍的淚水， 成了東北角無限的憂鬱
而淚珠會結晶
紛紛掉落在海峽的臉龐
它們成了守護福爾摩沙眾多小小的
思念

藏在我胸膛裡的福爾摩沙地圖
就這樣屯積千萬年
用歲月、用時間的烈火
焚熾而鑄就
燃成千古如昔的感動
當我想念時攤開
辛勞工作時閤起
只能和自己的影子悄悄閱讀
如果你想要觀看
我會用力抖落胸膛內
千萬年的雄壯與哀愁
整個福爾摩沙的山海洶湧而來
直直衝入你的雙眼
在你的心室重重落腳
直到， 你也擁有一張亙古不變
島嶼的地圖與身分證

2 0 0 6 文建會山海文化獎首獎。

我知道你想從病床上昂然吶喊
悼念葉老

2008
今年2 月葉老因腸癌重病住院開刀，近十個月時間他昏迷未醒，肉體與靈魂在似睡未醒之間飄流。身為葉老學生的我，多次到榮總病房探病，看著他老人家戴著人工呼吸器，不斷接受洗腎治療，十個月來飽受病痛折磨，看了令人不忍。遂寫下此詩，悼念大家最敬重的葉老。

我知道你想從病床上昂然吶喊
八十多歲的喉嚨被人工氣管狠狠揪捏
雙手被點滴緊緊綑綁
你垂躺在自己龐大幽暗的影子
只求暫時休歇
靈魂靈魂非常非常渴累
肉體肉體非常非常枯萎
半世紀與現實巨獸的搏鬥
一身浴滿披星載月的風霜
一道道傷痕從發黑的右腳向上

曲繞
我知道你想從病床上昂然吶喊
你與癌細胞相擁十個月
只有雙眼可以自由溜轉
只能集結稀疏毛髮
向惡疾做最堅決的抗議
開展人生最後一場憤挽的決戰
黑框眼鏡無力被擱放一旁
看著主人無語挺起腰桿
抵抗， 暗黑病魔一波波無情的
襲擊
我知道你想從病床上昂然吶喊
你引領我從病房走出
一腳踏進五十年前你被困鎖的牢房
你在無數的夜黑， 被憂鬱刑求
被孤寂捶打， 三十歲的你
含淚用力推倒四面譁然的圍牆
帶著台灣文學史綱出生的啼哭
從四散的塵灰中走出大夢初醒的自己
還有島國文學剛鑽出潮濕泥土的
幼苗
我知道你想從病床上昂然吶喊
如今在既喧鬧又無聲的洗腎病房
他們企圖換掉所有人污濁不健康的血液
我突然醒覺您以往所做的不就是這些
為台灣文學淘洗殖民的污血
新陳代謝文化的新液
一切獨行只為那些眼前似睡非睡
似醒未覺的病人
只有你未睡也早已醒來
老弱的眼鏡又添加一副失眠的
黑眼圈， 你興奮地用手勢訴說
你將前去一個熟悉的遠方

你終於從病床上奮力昂然吶喊
掀開失去體溫的人工呼吸器
拔掉點滴管的冰冷接縫
讓洗腎機自動罷工
你甩開身上的纏纏繞繞
用力敲開沉寂已久的病房大門
穿走過綠草如茵
一派爽朗地走回左營老家書房
攤開被塵灰圍困已久的紙張
拿出和自己一樣年老卻仍昂揚的鋼筆
振筆疾書以自己一生為主角的
大河小說， 你喟嘆地說
寫作才是生命長河滔滔湍流的
浩蕩源頭… …
2 0 0 8 年1 2 月2 9 日自由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