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歌

如果人生是歌，會是一首怎樣的歌？ ⊙廖志峯

《人生是歌》作者胡慕蘭，畢業自台灣大學外文系，歷任美商、德商等諸外商公司經理，美國夏威夷大學亞洲研究所進修一年，1980年移民美國，擔任巴迺公司進口採購部經理及金洋旅遊公司總經理，長期居住美國佛羅里達，現在回歸台灣定居，譯有《青春之泉——神奇抗老化祕方》(時報文化，1998年出版)。胡女士在台灣外貿開始騰飛的年代，在外商公司工作，經歷了戀愛，成家，移民美國，開啟人生新章，最終回歸台灣。她的人生經歷，雖屬個人，但也重現某種二十世紀的社會時代氛圍，個人的成長，學習，情愛，無不被這樣的氛圍影響纏繞，生命在其中衝撞，尋找出路，讀來別有一種親切，彷彿重現記憶中的時代片段。然而，不僅於此，最重要的或者更感人的，是傳主的敘述聲調和熱情，她坦然地歷述生命的掙扎起伏，著重在分享個人的所思所見所感，希望為讀者以及後來者提供可借鑑之處，這也是這本書真正的價值，談人生，談價值，譚信仰，以及健康。這些個人之見中，或有值得有心得讀者回味尋思。

洋奴小記
自嘲洋奴，其來有自！
在親戚朋友及同學們的圈子裏，早就被公認為最暴躁，驕傲，嫉惡如仇，狂狷任性，放浪不羈的新時代女性，跟這個﹁奴﹂字無論如何是連一個邊，一個角，都沾不上的。自嘲洋奴，也不過是順著中國近代史的血淚軌跡，與人云亦云的媚外，或是排外種種習氣，來反向述說自己一生洋務生涯的心路歷程

從外觀上，一個喜愛住洋房，開洋車，穿洋裝，吃西餐，學外語，辦洋務，交往洋朋友，熱愛西方古典音樂的我，在實際的情況下，卻也是個熱愛中國古典文學，戲曲與家庭倫理的傳統性婦女。漢賦，元曲，唐詩，宋詞以及清代四大小說名箸均有涉獵，非常享受其深，其美，其絕妙，令我驚艷。中國古典文學之博大精深，瑰麗之美，纏綿之動人心弦，非我禿筆能形容其萬一！

即使旅居美國三十五年餘，卻篤信佛教，是禪宗與淨土的老學子。進入佛門絕不是什麼怪力亂神的吸引力，而是自己反觀自照，發現了自己本身太多的錯誤認知與邪見。為了大大修正自己，提昇自己心靈與性格的品質，才以佛為師，以菩薩梵行為範本，僅僅是為了一個心靈饗宴的訴求，自我成長的願望，這樣的一個我，一點也不矛盾，因為一切真正的美好是沒有中外，古今之分的。任何一個人，不論年齡，身分，都有權利追求美好的事物。我如果有一個優點，這個優點就是我一直都有一個謙卑、真誠的態度，永遠不會停止學習！

在大學時代，就開始了﹁向洋﹂ 這條路。外文系的學生都會讀英文，寫英文，且不論其好壞，都會那麼一點。但是要出口成章，說得一口漂亮流利的英語，那可要自己想法子去苦練。苦練要有對象，很多教授是英國人或美國神父修女，他們都很忙，即使他們樂意跟學生對話聊天，其內容一定進入聖經與教堂。時間與地點也多有不便。我也愛讀聖經（The Bible），其文字精美，篇章結構紮實有力，無論中文或英文聖經，其文學造詣之精深，內涵之廣博與震撼人心，更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測度或輕忽評論的。

我的運氣好。教我們英文散文的朱教授得知我想練就口語英文（Spoken
English），他熱心的引薦我去一家旅行社，充當英語導遊。在寒暑假以及沒有課的時候去當該公司備用英語導遊。如此我就有機會跟國外來的洋人有直接對話的機會。

而且國際遊客即使會用英語交談，也不是百分之百都來自於美國或英國的旅客。因此，我有機會聽到有各種口音的英語。除了美式英語，英國人的英語，尚有澳洲，紐西蘭的英語也是具有不同的特色。阿拉伯人的英語聽起來更好玩，這樣的經驗對我以後在外企公司工作有很大的幫助。

美國人與歐洲人，在性格與思考方式有很大的不同。我伺候過的洋人，除了美國人，尚有英國人，瑞士人，荷蘭人，德國人。他們的思維方式與談話，工作上的方式與態度均有差異。歐洲人的個性比較沉穩，保守，且有一定的深度。美國人比較直率，坦誠而且帶幾分天真與活潑的性情，比較可愛而討喜。美國人平時很客氣，風趣，但是一旦扯進他們很嚴肅與執著的正題，他們也會板起臉孔，六親不認。即使是美國、英國土生土長的人，也不一定能夠出口成章。也必須有相當的教育水準及不斷的修鍊功夫，才能以真本事折服其職場上的同仁。

英文秘書二、三事
因為很多人把女祕書當成花瓶看待，只要會打字，會煮咖啡，又有幾分姿色，對老闆溫柔體貼，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在老闆背後指手劃腳，懂得一點權術的，甚至在公司裡呼風喚雨，弄得整個部門或整個公司烏煙瘴氣。這種下三流的秘書，到處都可能看到。

但是，在那個年代（一九七○—一九八○）一般大規模的外企公司（世界前五百強）在台北市的分公司，對於英文秘書的專業要求是很高的。英文秘書的工作實力遠遠高於她的年齡與顏值。要經過嚴格的考試及三個月的試用。考試包括了英文打字，翻譯，商業書信，以及英文速記（shorthand）有的秘書英文速記很強，但英文寫作能力較弱。我本人除了速記比較弱，其他均屬上乘之選。

筆者所有的工作，都是看報紙的徵才廣告，自己去報考成功的。從來沒有走過後門，也沒有託過人情；因為壓根就沒有任何後門可走，更沒有人可託啊！在莫大的職場上，一直是孤單的獨來獨往。

考試通過後，就是跟老闆面試了。先是老闆告訴我，他對秘書要求的工作內容，雙方合作與相處的態度和方式，以及公司能夠給付的薪資，假期，獎金，保險契約等。老闆也會問我對公司和老闆有什麼需求與意見。我會很誠懇而坦白的告訴他，我會很認真努力的完成我份內一切的工作，薪水可以少一點，工作可以多一些，但是，我個性剛正，絕不會為五斗米折腰，有事好好說，我不能接受不禮貌，不合理性的對待。（簡而言之，就是絕不受氣）， 所以，我在洋人外企公司工作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有看過老闆的臉色，也沒有受過什麼氣。這是我此生最慶幸，並感到自豪的一件事。在洋企業工作時，我跟我的老闆都相處得相當愉快，也有一些令人笑到噴飯的糗事！也有一些很火辣的經歷，挑選幾件來給您當作茶餘飯後的小點心：

Mr. Karel Schutte（中文譯名：許德先生），最英明，溫暖的上司
他出生在比利時，機械工程師，當時是瑞士Sulzer Brothers Ltd. 派來台灣，進駐在由德國人 Mr. Nuther 經營的貿易公司（有利公司United Exporters）裡，協助銷售Sulzer Brothers 所生產的各種機器。Sulzer Brothers Ltd. 是瑞士一家非常龐大的機器製造公司，員工超過兩萬人，所生產的機器非常多，紡織機，針織機，造紙機，紙漿機，輪船的柴油引擎發動機等等，不勝枚舉。許德先生不但跟台灣的貿易夥伴密切合作，他同時也跟日本人的公司，如三井，三菱重工，丸紅株式會社，甚至韓國的某些大公司如UAGH，都有大量的生意來往。

因為許德先生天天忙著跟這些大公司來往，在辦公室裏的時間不是很多。他喜歡用一個精巧的錄音機，把他要寫的信，都在行車當中（他有專用司機），或在飛機上，一封一封的錄音製作。回到辦公室裏，就將錄音機給我。裡面大約有五，六封信，寫給在瑞士總公司的幾個部門主管。

許德先生當時年約三十多，帶著妻子和三個女兒，來台北長住。我比他小幾歲，我們相處愉快。他是我在洋務生涯中，所遇到的老闆中，是最懂得尊重別人，最有能力，最溫暖貼心，最富於涵養，與令人長久感動與難忘的專業主管。希望遠在比利時的許德先生，仍然健在，並安享長壽，能夠知道我對他的尊崇與懷念是如此的長長久久，感念深深。

一天，許德先生很興奮的告訴我，他延請了一個美國學校的中國老師，每一個星期給他上幾個小時的中文課。那位老師姓李，頗有名氣，因為他在台北市美加托福補習班教晚上班學生的英文字彙。那些英文字非常艱深，連很多英美人士，也不一定認識。我以為他學中文，純粹只是好玩而已，誰知道他為了在亞洲的發展，特別認真的在學習著呢！

某日，有利公司的銷售工程師張時煌先生，要陪同許德先生，到日本丸紅株式會社（Marubeni）去開會，一個有關機械設備的技術與合作經營的會議。臨行前，他忽然問我： Ruth（我的英文名字），外國人這個字中文怎麼講啊？我半開玩笑的說：洋鬼子。他就唸唸有詞的一直在背著：洋鬼子，洋鬼子，洋鬼子……。接著，又問我：那麼日本人呢？我回答說：日本鬼子。他一面拿到○○七公事箱，一面又喃喃自語的背誦著：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日本鬼子……。然後就跟張經理趕著出門去了。

過了兩三個小時，忽然聽到我的老闆許德先生氣吁吁的上樓並且大聲吶喊道：Ruth ! I want to fire you （我要開除你！）。言詞雖然犀利而刺耳，但是他和張經理卻是滿面笑容。因為我一個不經心的玩笑，卻是令他感到尷尬和出糗！開會快到結束，許德想輕鬆一下，賣弄他剛剛學會的中國話，他對在坐的十幾位日本人及台灣人說：我是個洋鬼子，什麼事都在學習中。大家哄堂大笑，開心得不得了！一時之間，氣氛溫馨而愉悅。他接著又說：不能和你們日本鬼子比啊！室內一片冷寂，只看見那幾個丸紅公司的日本人，臉色發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後來就默然無語，各自散去。在回程的路上，張經理才告訴他洋鬼子與日本鬼子的真實意思。日本鬼子張經理翻譯成Japanese Devil，他是又生氣，又好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懲罰我？

我向他正式道歉。但是，我不是故意，或是有心的去製造他的窘境。只是太熟，太不經心的一個過了火的大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