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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勞(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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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勞(簡體書)

人民幣定價:66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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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生死疲勞》是莫言向中國古典小說和民間敘事的偉大傳統致敬與回歸的一部巨著,初版於2005年。在小說中,被冤殺的地主西門鬧經歷了六道輪回,變成驢、牛、豬、狗、猴,最終又轉世為一個大頭嬰兒,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每一世的離奇經歷。小說通過六道輪回的想象跨越生與死,悲憫著歷史變遷之中無常的命運,也歌頌著生存於這片土地上的農民們世代相繼、生生不息的執著生命力。

小說入圍2006年首屆“曼布克亞洲文學獎”,榮獲2008年“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首獎、2009年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2011年韓國萬海文學獎等獎項;2018年入選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最有影響力小說榜。

“‘生死疲勞’是來自佛經裡面的一句話:‘生死疲勞,由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我之所以用它做書名,就是因為小說的主人公,他在畜生道裡面不斷地投胎,他一會兒變成驢,一會兒變成牛,一會兒變成豬,一會兒變成狗。”

“假如我能有兩本書得以流傳,《生死疲勞》肯定是其中之一。”——莫言


作者簡介

1955年出生於山東高密,1976年參軍離開故鄉,198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作。曾先後供職於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政治部、檢察日報影視部、最高人民檢察院影視中心、中國藝術研究院等單位,現為北京師範大學教授。2012年10月,因為“將迷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以及當代社會現實相融合”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首位榮獲這項大獎的中國作家。

莫言迄今為止的主要作品有《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勞》《蛙》等長篇小說十一部,《透明的紅蘿卜》《拇指銬》《歡樂》《爆炸》等中短篇小說一百餘部,《霸王別姬》《我們的荊軻》等話劇、戲曲、影視劇劇作多部;另有散文集、演講集、對話集等多部。作品被譯為英、法、德、意、日、西、俄、韓、荷蘭、瑞典、挪威、波蘭、匈牙利、阿拉伯等五十餘種語言。

莫言及其作品曾獲得馮牧文學獎、聯合文學獎、大家•紅河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杰出成就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茅盾文學獎、全國戲劇文化獎金獅編劇獎、中華藝文獎、影響世界華人大獎等國內重要大獎,以及法國Laure Bataillon外國文學獎、法蘭西文化與藝術騎士勛章、意大利Nonino國際文學獎、日本福岡亞洲文化大獎、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韓國萬海文學獎、阿爾及利亞“國家杰出獎”等國際重要獎項。

此外,莫言被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浸會大學、臺灣佛光大學和保加利亞索菲亞大學、法國艾克斯-馬賽大學、美國紐約城市大學、秘魯天主教大學、智利迭戈波塔萊斯大學等中外十餘所大學授予榮譽博士學位,並擁有北京師範大學首位“京師杰出教授”、德國巴伐利亞藝術科學院通訊院士、英國牛津大學攝政公園學院榮譽院士等稱號。


小說是手工活兒

——代新版後記

去年七八月間,我用四十三天的時間,寫完了長篇小說《生死疲勞》。媒體報道我用四十三天寫了五十五萬字,這是誤傳。準確地說,我是用四十三天寫了四十三萬字(稿紙字數),版面字數是四十九萬。寫得不算慢,也可以說很快。當眾多批評家批評作家急功近利、粗制濫造時,我寫得這樣快,有些大逆不道。當然我也可以說,雖然寫了四十三天,但我積累了四十三年,因為小說中的主人公——那個頑固不化的單幹戶的原型——推著吱啞作響的木輪車在我們小學校門前的道路上走來走去時,還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初期。用四十三天寫出來的長篇,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怪物?這不是我在這裡想討論的問題。我想說的是為什麼寫得這麼快。

為什麼寫得這樣快?因為拋棄了計算機,重新拿起了筆。一種性能在毛筆和鋼筆之間的軟毛筆。它比鋼筆有彈性,又省卻了毛筆須不斷地吸墨的麻煩,寫出的字跡有鋼筆的硬朗和毛筆的風度,每支五元,可寫八千多字,一部《生死疲勞》用了五十支。與計算機相比,價廉許多。

我不能說計算機不好,因為計算機給我們帶來了無數的便利。計算機使許多夢中的情景變成了現實,計算機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我從一九九五年買了第一臺計算機,但放到一九九六年才開始學習使用。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懷疑自己永遠學不會使用計算機,但蕞終我還是學會了用計算機寫作。我的第一臺計算機只寫了幾部中篇小說便報了廢,然後我購買了第二臺計算機。那是一九九九年春天,15英寸液晶顯示屏,奔三,要價二萬八千餘元,找到朋友說情打折後還二萬三千餘元。當時我曾經自吹:雖然我玩計算機的水平不高,但我的計算機價錢很高。不久我又買了一臺東芝筆記本計算機。我去參加聯想集團一個活動,他們又贈我一臺計算機。我用計算機寫出了《檀香刑》、《四十一炮》、《三十年前的長跑比賽》、《拇指銬》等小說,寫出了《霸王別姬》、《我們的荊軻》等劇本,還寫了一大堆雜七拉八的散文、隨筆。我用計算機收發了無數的郵件,獲取了大量信息。我成了一個不習慣用筆的人,但我總是懷念用筆寫作的日子。

這次,我終於下定決心拋開了計算機,重新拿起筆面對稿紙,仿佛是一個裁縫扔掉了縫紉機重新拿起了針和線。這仿佛是一個儀式,仿佛是一個與時代對抗的姿態。感覺好極了。又聽了筆尖與稿紙摩擦時的聲音,又看到了一行行仿佛自動出現在稿紙上的實實在在的文字。不必再去想那些拼音字母,不必再眼花繚亂地去選字,不必再為字庫裡找不到的字而用別的字代替而遺憾,只想著小說,只想著小說中的人和物,只想著那些連綿不斷地出現的句子,不必去想單個的字兒。用計算機寫作,只要一關機,我就產生一種懷疑,好像什麼也沒幹,那些文字,好像寫在云上。用筆和紙寫出來的,就擺在我的桌子上,伸手就可觸摸。當我結束一天的工作,放下筆清點稿紙的頁數時,那種快感是實實在在的。

我用四十三天寫完一部長篇,並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拋棄計算機也不是什麼高尚的行為。我用紙筆寫作的樂趣,也只是我一己的樂趣。別人用鍵盤敲擊,也許可以得到彈奏鋼琴般的樂趣呢。計算機是好東西,用計算機寫作是寫作方式的進步。用紙筆寫作,就像我小說中那個寧死也不加入人民公社的單幹戶一樣,是逆潮流而動,不值得提倡。前幾年寫《檀香刑》時,我說是一次“大踏步的撤退”。那次“撤退”,並不徹底。這又是一次“撤退”。這次“撤退”得更不徹底。真要徹底應該找一把刀往竹簡上刻。再後退一步就往甲骨上刻。再後退就沒有文字了,坐在窩棚裡望著星月結繩記事。書寫的工具,與語言的簡繁似乎有一定的關係。有人說,文言文之所以簡潔,書寫不便是重要原因。用刀子往竹簡上刻,多麼麻煩,能省一個字,絕不多用一個字。這說法似乎有道理。古人往簡上刻字時,有沒有快樂的感覺,我不知道。

在當今這個時代,所謂的懷舊,所謂的回歸,都很難徹底。懷念簡樸生活,回到鄉下,蓋一棟房子,房頂苫草、墻上糊泥巴,但房間裡還是有電視、冰箱、電話、計算機等現代生活設施。用筆寫作,還是用電燈照明,還是在夏有空調、冬有暖氣的房間裡。而且,寫完之後,還是請人錄入計算機。我修改這部小說也是在計算機上進行的,發往出版社稿子,也是用電子郵件“E”了過去。這種快捷的方便不可阻擋。對我來說,計算機依然是好東西。

我的這行為,只不過是個人的小打小鬧。我自己認為用紙筆寫作會使小說質量提高,別人盡可以當作夢囈。好作家在狀態好時,面對著計算機口述照樣可以吐金嗽玉,壞作家在狀態不好時,即便是用鉆石刀往金板上刻,也刻不出好文章。隨筆隨筆,諸君一笑置之。


目次

第一部 驢折騰

第一章 受酷刑喊冤閻羅殿 遭欺瞞轉世白蹄驢3

第二章 西門鬧行善救藍臉 白迎春多情撫驢孤10

第三章 洪泰岳動怒斥倔戶 西門驢闖禍啃樹皮19

第四章 鑼鼓喧天群眾入社 四蹄踏雪毛驢掛掌29

第五章 掘財寶白氏受審 鬧廳堂公驢跳墻36

第六章 柔情繾綣成佳偶 智勇雙全斗惡狼48

第七章 花花畏難背誓約 鬧鬧發威咬獵戶53

第八章 西門驢痛失一卵 龐英雄光臨大院62

第九章 西門驢夢中遇白氏 眾民兵奉命擒藍臉74

第十章 受寵愛光榮馱縣長 遇不測悲慘折前蹄82

第十一章 英雄相助裝義蹄 饑民殘殺分驢尸92

第二部 牛犟勁

第十二章 大頭兒說破輪回事 西門牛落戶藍臉家99

第十三章 勸入社說客盈門 鬧單幹貴人相助106

第十四章 西門牛怒頂吳秋香 洪泰岳喜夸藍金龍113

第十五章 河灘牧牛兄弟打斗 塵緣未斷左右為難119

第十六章 妙齡女思春芳心動 西門牛耕田顯威風128

第十七章 雁落人亡牛瘋狂 狂言妄語即文章142

第十八章 巧手整衣互助示愛 大雪封村金龍稱王163

第十九章 金龍排戲迎新年 藍臉寧死守舊志175

第二十章 藍解放叛爹入社 西門牛殺身成仁187

第三部 豬撒歡

第二十一章 再鳴冤重登閻羅殿 又受瞞降生母豬窩203

第二十二章 豬十六獨占母豬乳 白杏兒榮任飼養員210

第二十三章 豬十六喬遷安樂窩 刁小三誤食酒饅頭217

第二十四章 慶喜訊社員燃篝火 偷學問豬王聽美文231

第二十五章 現場會高官發宏論 杏樹梢奇豬炫異能240

第二十六章 刁小三因妒拆豬舍 藍金龍巧計度嚴冬260

第二十七章 醋海翻騰兄弟發瘋 油嘴滑舌莫言遭忌271

第二十八章 合作違心嫁解放 互助遂意配金龍287

第二十九章 豬十六大戰刁小三 草帽歌伴奏忠字舞307

第三十章 神發救治小三活命 丹毒襲擊群豬死亡314

第三十一章 附驥尾莫言巴結常團長 抒憤懣藍臉痛哭毛主席325

第三十二章 老許寶貪心喪命 豬十六追月成王334

第三十三章 豬十六思舊探故裡 洪泰岳大醉鬧酒場345

第三十四章 洪泰岳使性失男體 破耳朵乘亂奪王位369

第三十五章 火焰噴射破耳朵喪命 飛身上船豬十六復仇380

第三十六章 浮想聯翩憶往事 奮不顧身救兒童388

第四部 狗精神

第三十七章 老冤魂輪回為狗 小嬌兒隨母進城393

第三十八章 金龍狂言說壯志 合作無語記舊仇398

第三十九章 藍開放喜看新居 狗小四懷念老屋407

第四十章 龐春苗揮灑珍珠淚 藍解放初吻櫻桃唇411

第四十一章 藍解放虛情戲發妻 狗小四保鏢送學童419

第四十二章 藍解放做愛辦公室 黃合作簸豆東廂房430

第四十三章 黃合作烙餅泄憤怒 狗小四飲酒抒惆悵434

第四十四章 金龍欲建旅遊村 解放寄情望遠鏡443

第四十五章 狗小四循味追春苗 黃合作咬指寫血書450

第四十六章 黃合作發誓驚愚夫 洪泰岳聚眾鬧縣府455

第四十七章 逞英雄寵兒擊名表 挽殘局棄婦還故鄉464

第四十八章 惹眾怒三堂會審 說私情兄弟反目478

第四十九章 冒暴雨合作清廁所 受毒打解放做抉擇487

第五十章 藍開放污泥糊老爸 龐鳳凰油漆潑小姨498

第五十一章 西門歡縣城稱霸 藍開放切指試發511

第五十二章 解放春苗假戲唱真 泰岳金龍同歸於盡522

第五十三章 人將死恩仇並泯 狗雖亡難脫輪回535

第五部 結局與開端

一 太陽顏色549

二 做愛姿勢552

三 廣場猴戲555

四 切膚之痛560

五 世紀嬰兒 572

小說是手工活兒——代新版後記 575


書摘/試閱

主要人物表

西門鬧——西門屯地主,被槍斃後,轉生為驢、牛、豬、狗、猴、大頭嬰兒藍千歲。本書敘事主人公之一。

藍解放——藍臉與迎春之子,曾任縣供銷社主任、副縣長等職。本書敘事主人公之一。

白氏——西門鬧正妻。

迎春——西門鬧二姨太太,解放後改嫁藍臉。

吳秋香——西門鬧三姨太太,解放後改嫁黃瞳。

藍臉——原西門鬧家長工,解放後一直單幹,是全中國唯一堅持到底的單幹戶。

黃瞳——西門屯村民兵隊長、生產大隊大隊長。

西門金龍——西門鬧與迎春之子,解放後一度隨養父姓藍。“文革”期間曾任西門屯大隊革命委員會主任,後任養豬場場長,團支部書記,改革開放後任西門屯村黨支部書記、旅遊開發區董事長。

西門寶鳳——西門鬧與迎春之女,西門屯“赤腳醫生”,先嫁馬良才,後與常天紅同居。

黃互助——黃瞳與吳秋香之女,先嫁西門金龍,後與藍解放同居。

黃合作——黃瞳與吳秋香之女,藍解放之妻。

龐虎——志願軍英雄,曾任縣第五棉花加工廠廠長兼書記。

王樂云——龐虎之妻。

龐抗美——龐虎與王樂云之女。曾任縣委書記。常天紅之妻,西門金龍的情人。

龐春苗——龐虎與王樂云之女。藍解放的情人、繼妻。

常天紅——省藝術學院聲樂系畢業,曾隨“四清”工作隊在西門屯工作,“文革”中任縣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後任縣貓腔劇團副團長。

馬良才——西門屯小學教師、校長。

藍開放——藍解放和黃合作之子,曾任縣城車站派出所副所長。

龐鳳凰——龐抗美與常天紅之女,其生父實為西門金龍。

西門歡——西門金龍和黃互助養子。

馬改革——馬良才與西門寶鳳之子。

洪泰岳——西門屯村村長、合作社社長、黨支部書記。

陳光第——先任區長,後升縣長,藍臉的朋友。

驢折騰

第一章

受酷刑喊冤閻羅殿 遭欺瞞轉世白蹄驢

我的故事,從一九五年一月一日講起。在此之前兩年多的時間裡,我在陰曹地府裡受盡了人間難以想象的酷刑。每次提審,我都會鳴冤叫屈。我的聲音悲壯凄涼,傳播到閻羅大殿的每個角落,激發出重重疊疊的回聲。我身受酷刑而絕不改悔,掙得了一個硬漢子的名聲。我知道許多鬼卒對我暗中欽佩,我也知道閻王老子對我不勝厭煩。為了讓我認罪服輸,他們使出了地獄酷刑中最歹毒的一招,將我扔到沸騰的油鍋裡,翻來覆去,像炸雞一樣炸了半個時辰,痛苦之狀,難以言表。鬼卒還用叉子把我叉起來,高高舉著,一步步走上通往大殿的臺階。兩邊的鬼卒嘬口吹哨,如同成群的吸血蝙蝠鳴叫。我的身體滴油淅瀝,落在臺階上,冒出一簇簇黃煙……鬼卒小心翼翼地將我安放在閻羅殿前的青石板上,跪下向閻王報告:

“大王,炸好了。”

我知道自己已經焦煳酥脆,只要輕輕一擊,就會成為碎片。我聽到從高高的大堂上,從那高高大堂上的輝煌燭光裡,傳下來閻王爺幾近調侃的問話:

“西門鬧,你還鬧嗎?”

實話對你說,在那一瞬間,我確實動搖了。我焦幹地趴在油汪裡,身上發出肌肉爆裂的噼啪聲。我知道自己忍受痛苦的能力已經到達極限,如果不屈服,不知道這些貪官污吏們還會用什麼樣的酷刑折磨我。但如果我就此屈服,前邊那些酷刑,豈不是白白忍受了嗎?我掙扎著仰起頭——頭顱似乎隨時會從脖子處折斷——往燭光裡觀望,看到閻王和他身邊的判官們,臉上都汪著一層油滑的笑容。一股怒氣,陡然從我心中升起。豁出去了,我想,寧願在他們的石磨裡被研成粉末,寧願在他們的鐵臼裡被搗成肉醬,我也要喊叫:

“冤枉!”

我噴吐著腥膻的油星子喊叫:冤枉!想我西門鬧,在人世間三十年,熱愛勞動,勤儉持家,修橋補路,樂善好施。高密東北鄉的每座廟裡,都有我捐錢重塑的神像;高密東北鄉的每個窮人,都吃過我施舍的善糧。我家糧囤裡的每粒糧食上,都沾著我的汗水;我家錢柜裡的每個銅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勞動致富,用智能發家。我自信平生沒有幹過虧心事。可是——我尖厲地嘶叫著——像我這樣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大好人,竟被他們五花大綁著,推到橋頭上,槍斃了!……他們用一桿裝填了半葫蘆火藥、半碗鐵豌豆的土槍,在距離我只有半尺的地方開火,轟隆一聲巨響,將我的半個腦袋,打成了一攤血泥,塗抹在橋面上和橋下那一片冬瓜般大小的灰白卵石上……我不服,我冤枉,我請求你們放我回去,讓我去當面問問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麼罪?

在我連珠炮般的話語中,我看到閻王那張油汪汪的大臉不斷地扭曲著。閻王身邊那些判官們,目光躲躲閃閃,不敢與我對視。我知道他們全都清楚我的冤枉,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個冤鬼,只是出於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他們才裝聾作啞。我繼續喊叫著,話語重復,一圈圈輪回。閻王與身邊的判官低聲交談幾句,然後一拍驚堂木,說:

“好了,西門鬧,知道你是冤枉的。世界上許多人該死,但卻不死;許多人不該死,偏偏死了。這是本殿也無法改變的現實。現在本殿法外開恩,放你生還。”

突然降臨的大喜事,像一扇沉重的磨盤,幾乎粉碎了我的身體。閻王扔下一塊朱紅色的三角形令牌,用頗不耐煩的腔調說:

“牛頭馬面,送他回去吧!”

閻王拂袖退堂,眾判官跟隨其後。燭火在他們的寬袍大袖激起來的氣流中搖曳。兩個身穿皂衣、腰扎著橘紅色寬帶的鬼卒從兩邊廂走到我近前。一個彎腰撿起令牌插在腰帶裡,一個扯住我一條胳膊,試圖將我拉起來。我聽到胳膊上發出酥脆的聲響,似乎筋骨在斷裂。我發出一聲尖叫。掖了令牌的那位鬼卒,搡了那個扯我胳膊的鬼卒一把,用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者教訓少不更事的毛頭小子的口吻說:

“媽的,你的腦子裡灌水了嗎?你的眼睛被禿鷲啄瞎了嗎?你難道看不見他的身體已經像一根天津衛十八街的大麻花一樣酥焦了嗎?”

在他的教訓聲中,那個年輕的鬼卒翻著白眼,茫然不知所措。掖令牌的鬼卒道:

“還愣著幹什麼?去取驢血來啊!”

那個鬼卒拍了一下腦袋,臉上出現恍然大悟般的表情。他轉身跑下大堂,頃刻間便提來一只血污斑斑的木桶。木桶看上去十分沉重,因為那鬼卒的身體彎曲,腳步趔趄,仿佛隨時都會跌翻在地。

他將木桶沉重地蹾在我的身邊,使我的身體都受了震動。我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腥氣;一股熱烘烘的腥氣,仿佛還帶著驢的體溫。一頭被殺死的驢的身體在我腦海裡一閃現便消逝了。持令牌的鬼卒從桶裡抓起一只用豬的鬃毛捆扎成的刷子,蘸著黏稠的、暗紅的血,往我頭頂上一刷。我不由得怪叫一聲,因為這混雜著痛楚、麻木、猶如萬針刺戟般的奇異感受。我聽到自己的皮肉發出噼噼啪啪的細微聲響,感受著血水滋潤焦煳的皮肉,聯想到那久旱的土地突然遭遇甘霖。在那一時刻,我心亂如麻,百感交集。那鬼卒如一位技藝高超、動作麻利的油漆匠,一刷子緊接著一刷子,將驢血塗遍了我的全身。到最後,他提起木桶,將其中剩餘的,劈頭澆下來。我感到生命在體內重新又洶涌澎湃了。我感到力量和勇氣又回到了身上。沒用他們扶持,我便站了起來。

盡管兩位鬼卒名叫“牛頭”和“馬面”,但他們並不像我們在有關陰曹地府的圖畫中看到的那樣真的在人的身軀上生長著牛的頭顱和馬的腦袋。他們的身體結構與人無異,所不同的只是他們的膚色像是用神奇的汁液染過,閃爍著耀眼的藍色光芒。我在人世間很少見過這種高貴的藍色,沒有這樣顏色的布匹,也沒有這樣顏色的樹葉,但確有這樣顏色的花朵,那是一種在高密東北鄉沼澤地開放的小花,上午開放,下午就會凋謝。

在兩位身材修長的藍臉鬼卒挾持下,我們穿越了似乎永遠都看不到盡頭的幽暗隧道。隧道兩壁上,每隔十幾丈就有一對像珊瑚一樣奇形怪狀的燈架伸出,燈架上懸掛著碟形的豆油燈盞,燃燒豆油的香氣時濃時淡,使我的頭腦也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借著燈光,我看到隧道的穹隆上懸掛著許多巨大的蝙蝠,它們亮晶晶的眼睛在幽暗中閃爍,不時有腥臭的顆粒狀糞便,降落在我的頭上。

終於走出隧道,然後登上高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伸出白胖細膩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稱的手,從一只骯臟的鐵鍋裡,用烏黑的木勺子,舀了一勺洋溢著餿臭氣味的黑色液體,倒在一只塗滿紅釉的大碗裡。鬼卒端起碗遞到我面前,臉上浮現著顯然是不懷好意的微笑,對我說:

“喝了吧,喝了這碗湯,你就會把所有的痛苦煩惱和仇恨忘記。”

我揮手打翻了碗,對鬼卒說:

“不,我要把一切痛苦煩惱和仇恨牢記在心,否則我重返人間就失去了任何意義。”

我昂然下了高臺,木板釘成的臺階在腳下顫抖。我聽到鬼卒喊叫著我的名字,從高臺上跑下來。

接下來我們就行走在高密東北鄉的土地上了。這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讓我感到陌生的是那些釘在土地上的白色木樁,木樁上用墨汁寫著我熟悉的和我不熟悉的名字,連我家那些肥沃的土地上,也豎立著許多這樣的木樁。後來我才知道,我在陰間裡鳴冤叫屈時,人世間進行了土地改革,大戶的土地,都被分配給了無地的貧民,我的土地,自然也不例外。均分土地,歷朝都有先例,但均分土地前也用不著把我槍斃啊!

鬼卒仿佛怕我逃跑似的,一邊一位摽著我,他們冰涼的手或者說是爪子緊緊地抓著我的胳膊。陽光燦爛,空氣清新,鳥在天上叫,兔在地上跑,溝渠與河道的背陰處,積雪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我瞥著兩個鬼卒的藍臉,恍然覺得他們很像是舞臺上濃妝艷抹的角色,只是人間的顏料,永遠也畫不出他們這般高貴而純粹的藍臉。

我們沿著河邊的道路,越過了十幾個村莊,在路上與許多人擦肩而過。我認出了好幾個熟識的鄰村朋友,但我每欲開口與他們打招呼時,鬼卒就會及時而準確地扼住我的咽喉,使我發不出半點聲息。對此我表示了強烈的不滿。我用腳踢他們的腿,他們一聲不吭,仿佛他們的腿上沒有神經。我用頭碰他們的臉,他們的臉宛如橡皮。他們扼住我喉嚨的手,只有在沒有人的時候才會放松。有一輛膠皮輪子的馬車拖著塵煙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馬身上的汗味讓我備感親切。我看到身披白色光板子羊皮襖的車把式馬文斗抱著鞭子坐在車轅桿上,長桿煙袋和煙荷包拴在一起,斜插在脖子後邊的衣領裡。煙荷包搖搖晃晃,像個酒店的招兒。車是我家的車,馬是我家的馬,但趕車的人卻不是我家的長工。我想衝上去問個究竟,但鬼卒就像兩棵纏住我的藤蔓一樣難以掙脫。我感到趕車的馬文斗一定能看到我的形象,一定能聽到我極力掙扎時發出的聲音,一定能嗅到我身上那股子人間難尋的怪味兒,但他卻趕著馬車飛快地從我面前跑過去,仿佛要逃避災難。後來我們還與一支踩高蹺的隊伍相遇,他們扮演著唐僧取經的故事,扮孫猴子、豬八戒的都是村子裡的熟人。從他們打著的橫幅標語和他們的言談話語中,我知道了那天是一九五年的元旦。

在即將到達我們村頭上那座小石橋時,我感到一陣陣的煩躁不安。一會兒我就看到了橋下那些因沾滿我的血肉而改變了顏色的卵石。卵石上粘著一縷縷布條和骯臟的毛發,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在破敗的橋洞裡,聚集著三條野狗。兩條臥著;一條站著。兩條黑色;一條黃色。都是毛色光滑、舌頭鮮紅、牙齒潔白、目光炯炯有神。

莫言在他的小說《苦膽記》裡寫過這座小石橋,寫過這些吃死人吃瘋了的狗。他還寫了一個孝順的兒子,從剛被槍斃的人身上挖出苦膽,拿回家去給母親治療眼睛。用熊膽治病的事很多,但用人膽治病的事從沒聽說,這又是那小子膽大妄為的編造。他小說裡描寫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胡謅,千萬不要信以為真。

在從小橋到我的家門這一段路上,我的腦海裡浮現著當初槍斃我的情景:我被細麻繩反剪著雙臂,脖頸上插著亡命的標牌。那是臘月裡的二十三日,離春節只有七天。寒風凜冽,彤云密布。冰霰如同白色的米粒,一把把地撒到我的脖子裡。我的妻子白氏,在我身後的不遠處嚎哭,但卻聽不到我的二姨太迎春和我的三姨太秋香的聲音。迎春懷著孩子,即將臨盆,不來送我情有可原,但秋香沒懷孩子,年紀又輕,不來送我,讓我心寒。我在橋上站定後,猛地回過頭,看著距離我只有幾尺遠的民兵隊長黃瞳和跟隨著他的十幾個民兵。我說:老少爺兒們,咱們一個村住著,遠日無仇,近日無怨,兄弟有什麼對不住你們的地方,盡管說出來,用不著這樣吧?黃瞳盯了我一眼,立刻把目光轉了。他的金黃的瞳仁那麼亮,宛若兩顆金星星。黃瞳啊黃瞳,你爹娘給你起這個名字,可真起得妥當啊!黃瞳說:你少啰嗦吧,這是政策!我繼續辯白:老少爺們兒,你們應該讓我死個明白啊,我到底犯了哪條律令?黃瞳說:你到閻王爺那裡去問個明白吧。他突然舉起了那只土槍,槍筒子距離我的額頭只有半尺遠,然後我就感到頭飛了,然後我就看到了火光,聽到了仿佛從很遠處傳來的爆響,嗅到了飄浮在半空中的硝煙的香氣……

我家的大門虛掩著,從門縫裡能看到院子裡人影綽綽,難道她們知道我要回來嗎?我對鬼差說:

“二位兄弟,一路辛苦!”

我看到鬼差藍臉上的狡猾笑容,還沒來得及思考這笑容的含義,他們就抓著我的胳膊猛力往前一送。我的眼前一片昏黃,就像沉沒在水裡一樣,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人歡快的喊叫聲:

“生下來了!”

我睜開眼睛,看到自己渾身沾著黏液,躺在一頭母驢的腚後。天哪!想不到讀過私塾、識字解文、堂堂的鄉紳西門鬧,竟成了一匹四蹄雪白、嘴巴粉嫩的小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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